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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帖木儿王的一生,是在忙碌的征战中度过的。从十三岁开始,他亲自指挥和参与的大小战役和战斗不下百次,他终极的目标,是征服整个世界。

        这是一个狂妄的念头,可对帖木儿王来说又是一个自然的念头,因为他活着时,一直在为此努力。战争是帖木儿帝国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即便如此,我仍旧没有一味地给巴布尔讲述战争,我始终觉得,帝国创造的文明远比战争更令人心驰神往。否则,我也不会如此不厌其烦地向巴布尔描述我眼中所看到的那些各具特色、各有千秋的城池,富丽堂皇的建筑物,琳琅满目的艺术品,堆积成山的货物,丰饶的物产,发达的文化,还有一次次宴会,女人华美的装饰和衣着……事实上,与战争相比,这些东西才是一度强盛的帖木儿帝国闪闪发光的标签。

        当时间逐渐变成我的奢侈品时,我希望巴布尔能够记得这一切。

        但有一场战争,我很愿意讲给巴布尔听,因为那是垂垂老矣的帖木儿王一生中最后的巅峰之战。

        我用一句话作为故事的开头。

        幼发拉底河的源头据说在天堂。

        与土耳其接壤的爱洛遵占城就依幼发拉底河建于平川之上。环绕平川的四周,山岭高耸,峰顶白雪皑皑,山脚处却见不到丝毫雪痕。倘若攀上山腰,放眼望去,平川上园林密集的村落、麦田、葡萄园仿如城池的点缀,而城池,就成了展开的绿叶上托起的一朵莲花。

        爱洛遵占城的面积不是很大,城墙坚固,建有碉楼。城内人口密集,街道、广场、商号繁多,极其富庶。居民以希腊人及亚美尼亚人为主,他们的楼房多依城墙而建,有通道可至城墙。

        该城另一个明显的标志是在某些建筑物上悬挂的高大的十字架。但城中居民并非全信基督教,也有一部分人信奉伊斯兰教,由于信仰不同,居民间时有纠纷发生,每当这时,城主塔哈坦总会偏袒基督教徒。他的理由是,基督教徒多是富商巨贾,爱洛遵占城的经济命脉掌握在他们手中。

        爱洛遵占城初为帖木儿王占领,但还是半独立状态,帖木儿王只将位于城角的堡垒凯玛赫堡占据了,赐封给外甥只汉沙。帖木儿于众多儿孙子侄中,除长子只罕杰尔外,比较偏爱长孙莎勒坛和外甥只汉沙。帖木儿王已确立莎勒坛为自己的王位继承人。至于只汉沙,他自幼从军,年轻果敢,在舅父麾下屡立战功,帖木儿王让他享有很大的权力,赐封凯玛赫堡就是这种宠爱和信任的证明。

        凯玛赫堡建筑坚固,地势居高临下,掌握此堡则全城及四周皆在掌握之中。而且它还是叙利亚与土耳其商队往来的必经之地,帖木儿王让只汉沙坐镇凯玛赫堡,也是以此监视土耳其和控制商队之意。

        但这样一来,土耳其的利益势必受到损害。素有“雷电”之称的土耳其君主巴耶济德对此很恼怒,他一直将凯玛赫堡视若禁脔,没想到他还没有出兵占领凯玛赫堡,帖木儿王已经捷足先登了。

        巴耶济德派出使者,向城主塔哈坦索要凯玛赫堡。

        他的要求令塔哈坦很为难。对于塔哈坦而言,帖木儿和巴耶济德,哪一个他都惹不起。他思索了好一阵,万般无奈才客气地给使者回了话:“哪怕大王要我称臣纳贡,我都可以做到。唯独凯玛赫堡我不能献给大王。因为凯玛赫堡已经不再属于我,它现在为帖木儿王所有。”

        使者将他的回复转告给巴耶济德,巴耶济德大怒,再次派使者威胁塔哈坦说:“凯玛赫堡算什么!倘若你执迷不悟,顷刻教你滚出爱洛遵占城。”

        塔哈坦懒得做这种无谓的口舌之争,当即派人将他与巴耶济德交涉的经过以及巴耶济德的威胁原原本本地报告给帖木儿王。

        帖木儿王闻言,既果断又理智地向巴耶济德的皇宫派出了一个能言善辩的使者,使者转述了帖木儿王的话:“爱洛遵占城已归帖木儿王所有,塔哈坦理应受到帖木儿王的保护。”

        巴耶济德自视济济武功天下群雄无出其右,哪里肯将什么帖木儿王放在眼里,他怒气冲冲地对使者咆哮:“你说帖木儿吗?他是什么人?哦,我想起来了,他是一个拐子,不是吗?一个拐子也配跟我争夺凯玛赫堡,可笑!你滚回去吧,告诉你的主子,凯玛赫堡非我莫属!”

        他的污辱被使者如实地带回了撒马尔罕。帖木儿王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三天后,他从撒马尔罕起兵,兵锋直指安哥拉。

        帖木儿王战胜一个又一个的对手之后,才发现这些人与巴耶济德相比是多么无足轻重,在他面前,唯一强大而又对他构成威胁的正是这位土耳其帝国的君主。

        土耳其位于亚洲西部小亚细亚半岛上。它东邻波斯,南接伊拉克和叙利亚,西至希腊、东罗马帝国,北邻黑海。四周高山耸立,中间为大高原。高原气候夏季炎热干燥,冬季严寒积雪。沿海地区则属地中海气候,冬季温和多雨。首都安卡拉东有三条河流,它们从南向北流,给安卡拉增加了天然的防御屏障。

        巴耶济德(1389年—1403年在位)御极之后曾使土耳其帝国达到极盛时期。他尚未即位时就击溃过塞尔维亚军队,从而在科索沃战场上名声大振。即位次年,他吞并了突厥王国和土库曼王国,其后占领色雷斯和保加利亚全境,并一举征服了小亚细亚各地。回历七九八年(约1396年),在多瑙河边的尼科堡,巴耶济德率领土耳其军队大败欧洲封建主的联军,俘虏一万多名欧洲骑士,他本人亦因为这一赫赫战功而获得了“雷电”的称号。随着武功的日益强盛,他进兵袭扰臣属于帖木儿王的爱洛遵占城堡,于是,两国间的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回历八〇四年(约1402年)春,帖木儿王率领远征军,迈出了征服土耳其国王巴耶济德的第一步。

        首先,帖木儿王决定收复被巴耶济德占领的爱洛遵占城。行军途中,他又一次向巴耶济德派出使者,希望和平解决爱洛遵占城的归属。

        兀鲁伯奉命参加了这次远征。帖木儿王给了七岁的孙子一支一百人的军队,这样,兀鲁伯的身份就不再是三年前的随军家属,而是一名小小的将领了。这是兀鲁伯最得意的事情,穿上了他梦寐以求的铠甲后,他稚气却又不失严肃地对公主说:“公主,这次由我来保护你。”

        离爱洛遵占城还有一些路程。一天,我们在山下驻营,帖木儿王派人来请公主,公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带着兀鲁伯和我匆匆来到帖木儿王的宫帐。

        宫帐中早已摆好了棋具,红木棋盘和精心雕刻的棋都是我的得意之作。

        帖木儿王看到公主就请她坐下了,看样子他已经等不及要与公主对弈一番。

        下棋对帖木儿王来说并非玩玩而已,他将下棋看做指挥战斗,每一局都会全力拼杀,其认真的程度在帝国尽人皆知。他又棋艺高明,除了公主,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可以与他杀个平局。

        山中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帖木儿王见公主穿得单薄,要努里丁取来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礼盒里放着他准备送给公主的礼物:一领雪狐披肩,可遇而不可求的纯白色,一看就知道珍稀无比。他走下座位,亲自为公主戴上披肩。

        公主也许有些吃惊,但她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披肩的纯白衬着她玉兰花一样的容颜,倒显出几分娇羞和妩媚。

        帖木儿王的眼神稍稍迷离了一下,只一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公主与帖木儿王下棋同样每子必争,不过,偶尔遇到帖木儿王想要悔棋的时候,她也像母亲对待孩子一样对他的好胜之心抱着绝对宽容的态度。今天的帖木儿王好像一直不在状态,好几次他都落错了棋子,当公主想要吃掉他的骆驼或者他的战车时,他就急忙护住棋子,要求重放。他三番四次地悔棋让我实在看不过去,我不由说了一句:“王,这已经是第五次了。”

        “祖父耍赖。”兀鲁伯也说。

        帖木儿王置若罔闻,依然故我。

        帖木儿王与公主连下了两盘棋,都靠耍赖下成了平局。第三局刚要开始,沙奈走了进来,他走到帖木儿王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帖木儿王点点头,说:“好的,让他们进来吧。”

        公主急忙起身告辞,帖木儿王却抓住了她的手:“不要走。”

        公主的手指很凉,帖木儿王的眼神里再次闪过一丝迷离的光芒。公主只好重新坐下来,帖木儿王恋恋不舍地松开了自己的双手。

        原来是巴耶济德派来的三名使者到了,他们带来了巴耶济德的回信。信中的措辞格外严厉,巴耶济德明确警告帖木儿王不要自寻死路。

        帖木儿王不动声色地留下信件,让沙奈先将三名使者带出宫帐,分别看押起来。然后,他如此这般地嘱咐了努里丁几句,努里丁衔命而去。

        第三局的棋局刚刚开始,努里丁带着三名使者中的一名回来了。使者惶恐不安地跪在帖木儿王面前,帖木儿王看了他一眼,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是蒙古人吧?”

        “是。”使者回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拜住。”

        “我听说伯利斯拉夫手下有一支蒙古雇佣军,你们的首领叫什么名字?”

        “伊尔台。”

        “你与伊尔台有没有关系?”

        “他是我的堂兄。”

        “伯利斯拉夫堪称土耳其第一猛将,你们为他服务,可是得到他的完全信任?”

        拜住明显犹豫了一下,“这个……”

        帖木儿王向努里丁使了个眼色,努里丁会意,出去一趟,抱着一个盒子回来了。努里丁在拜住面前打开盒子,拜住只看了一眼脸上便露出惊讶万分的表情。

        盒子里有一串红宝石项链,有一只镶满了钻石的白玉盏,有两颗价值连城的猫眼,还有一幅折叠起来的丝绸画。随着努里丁一点点将画展开,八匹神态各异、威武雄骏的宝马出现在精美的丝绸上。但这绝不是普通的八骏图,而是用了无数纯金的金片,再以金丝按着勾画的线条,一片片缝制而成的。

        拜住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宝物,只觉得垂涎欲滴。

        帖木儿王微微一笑,“这些是我送给伊尔台首领的礼物,请贵使务必代为转呈。另有一盒上品的珍珠是送给你的,我已命努里丁放到了你的寝帐中。待你和其他两名使者返回时,我会再备厚礼相赠。如此一来,你和伊尔台首领的礼物夹在其间,就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了。”

        拜住咽了口唾沫,“只是,大王厚礼相赠,又是为何?”

        帖木儿王并不直接回答他的问话,而是饶有兴致地跟他探讨起族属来:“你和你的堂兄属哪一支蒙古人?”

        “我们是旭烈兀汗的后人。”

        “哦,是吗?我是察合台蒙古人。你可知道她是谁?”他指了指公主。

        拜住的视线转到了公主的脸上。这鼓足勇气的一眼,让他不觉挺直了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此前从未见过气质如此庄重高贵,形象又如此洁净出尘的女人,在他心醉神迷的注视中,绝没有丝毫亵渎的成分。

        “是……是您夫……夫人吗?”好一会儿,他结结巴巴地问。

        帖木儿王看了看公主,一抹苦笑转瞬即逝。“她是忽必烈汗的后人,元朝最后一位大汗脱欢帖木儿是她的父亲。”

        拜住顿时对公主产生了一种由衷的亲近和景仰之情。忽必烈汗与旭烈兀汗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管过去多少代,他们的血脉依旧相通。何况她是如此美丽,作为同族人,他无法不为她的仙子容貌感到自豪。

        她是元帝的女儿,真正的汗裔,他站起身,从容地、虔诚地、以最纯粹的蒙古宫廷礼节重新拜见公主。

        公主请他免礼。她从手腕上褪下她才戴上不过几天的玉镯,请努里丁交给拜住。

        “在这里能见到旭烈兀汗的后人真好。这对玉镯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把它们送给你的妻子。”

        拜住再次叩谢公主的恩德。

        这以后的谈话变得异常融洽,拜住将他所了解的关于土耳其军队的所有情况全都对帖木儿王和盘托出。

        在他拜辞即将离去之时,帖木儿王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看待巴耶济德这个人的?”

        拜住回答:“他是一个具有钢铁般意志的君主,任何时候,他都会勇往直前,绝不退后。”

        当宫帐中只剩下帖木儿王、公主、我和兀鲁伯时,帖木儿王拿起了一个棋子,对公主笑道:“巴耶济德勇往直前,绝不退后,而我必要时是会退后的,就像……”他将棋子放在棋盘上,“我会悔棋一样。”

        这一局,帖木儿王赢了,赢得干脆利落。

        第二天,帖木儿王下令释放了巴耶济德的三名使者。他信守诺言,果然为他们各自准备了一份丰厚的礼物。三名使者在得到礼物的同时,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定要瞒过他们的君主和主将伯利斯拉夫。因为他们的君主和主将一向嫉恶如仇。

        数日后,帖木儿王指挥大军包围了爱洛遵占城,只一日便攻下城池。而后,他继续挥军向土耳其境内纵深推进,沿途攻城破堡,势如破竹。不久,帖木儿军围攻土耳其军事重镇西瓦斯城,城中守军伤亡惨重,不得不派人向巴耶济德求援。正在围困君士坦丁堡的巴耶济德听说帖木儿王已攻入土耳其境内,忙派太子苏来曼统率二十万大军火速驰援西瓦斯城,他自己则统率大军准备返回安卡拉部署城防。

        但是,帖木儿军所拥有的强大的攻城力量远远超乎巴耶济德的想象,在苏来曼的援军赶到之前,帖木儿军已经攻下西瓦斯城。这时,帖木儿王的侦察兵送回情报,巴耶济德正在返回安卡拉的途中。帖木儿王对这个情报进行了分析,当即决定改变原来的行军路线,转向南部崇山开进。

        巴耶济德得知帖木儿王攻陷西瓦斯城后非但不向安卡拉进军,反而率军向南逃遁,他并未认真思索这一安排的真正意图,而是单纯地认为这是帖木儿王慑于他的威名,不敢与他的主力交战。于是,受这样一种轻敌的心理支配,他改变了原定的作战计划,下令追击帖木儿王。

        不久,帖木儿王在南山的丛林中与巴耶济德玩起了老鼠躲猫的游戏。

        那些日子,我们几乎每天在山林中来回穿梭,一追一躲间,帖木儿王一直命令军队尽量避免与巴耶济德正面交战。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拜住会说巴耶济德是位勇往直前的统帅,他的“勇往直前”在最初的确让我们吃足了苦头。一天,当我们刚刚下马,休息了尚且不到半个时辰,便又接到了出发的命令。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刚刚打开的包裹,一边怒气冲天地抱怨道:“这老头儿到底要干什么?”

        那一年帖木儿王已是六十六岁高龄,虽然他的精力依旧充沛,头脑依旧清醒,可是在我的眼中他毕竟已经衰老了。

        公主敏捷地跃上马背,她的骑术不亚于任何男人,这也是她最令我惊叹的地方之一。对于我的抱怨,她有意模仿着我的语气,乐呵呵地说道:“我想啊,这是老头儿又要悔棋了。”

        我一下子望到了她幽黑的眼眸深处。

        如同一道明亮的闪电撕开了重重迷雾,我第一次隐隐萌生了这样的念头:长生天让她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就是为了安慰帖木儿王那颗既孤独又寂寞的王者之心。

        没有错,这就是那一刻长生天给我的启示,事实上,她是帖木儿王此生唯一的、真正的知己。

        而图玛王后只是帖木儿王的妻子,艾库、沙奈这些人只是他的战友。

        公主并没有觉察到我失落的心情,依然用欢快的语调安慰着我:“巴耶济德一定快被气疯了。等他变得越来越摸不着头脑,老头儿的悔棋战术就奏效了。”

        这些话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了帖木儿王的耳中。一天傍晚,在我们终于被允许宿营时,努里丁带着一盒精制的点心出现在我们简单搭建的蒙古包里。他很得体地说——当然,也有几分希望我们领情的意思——这些点心是帖木儿王一宿营就吩咐御厨特意为公主、兀鲁伯和我制作的,连王自己都还没有舍得尝上一口呢。

        公主拿出她珍藏的茶叶,要我去煮一壶清茶,她热情地挽留努里丁与我们共享这顿“丰盛”的晚餐。当茶香开始飘满整个蒙古包时,帖木儿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对此,他的解释是,他巡营恰好路过这里。

        那一晚的茶点令我以前参加过的所有奢华宴会都为之黯然失色。因为帖木儿王不再表现得高高在上,而是心甘情愿地变身为一个平易近人的居家老祖父。看他有点费力地盘起双腿,我和兀鲁伯坐在他的身边,肆无忌惮地欺负他,趁他只顾与公主闲聊,悄悄从他的盘子里拿走所有的点心,甚至不肯给他续满茶水。

        那个晚上,他一直那样贴心地假装无视我们的恶作剧,他的愉快绝没有丝毫做作的成分。因为,他终于又能与公主在一起了。前段日子,他指挥着令人厌烦的逃跑,差不多有两个月没顾上跟公主见面。

        当他向公主告辞,却又久久望着公主无法离开时,我再次清楚地意识到,岁月无情,帖木儿王已垂垂老矣,如果有一天他必须依靠回忆来打发剩余的时光,那么,他最希望记起的,一定莫过于公主那双充满信任的眼眸。

        他瘸着一条腿走到了他的坐骑前面,不知为什么,过去许多年我都对他的腿伤视而不见,此时此刻却突然觉得他其实很可怜。

        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腿有残疾的老头子!他得到了天下,却从来不曾得到他此生最想得到的东西。

        如果他知道我的怜悯,不知道他是会羞愧,还是会恼怒?

        挥别的一刻,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我说的:“虽然老头儿喜欢悔棋,不过他要是遇上公主这样的对手,可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喽。”

        就是这句话,让我明白他听说了我和公主的对话。

        不出帖木儿王所料,这种疑兵四伏、行踪不定的“悔棋战术”渐渐让土耳其军队心烦意乱,疲惫不堪。两个月后,帖木儿王见时机成熟,便在一个晚上悄然离开了蔽身的丛林,率军直扑安卡拉这个敌军的心腹要地。

        帖木儿王出其不意的战术打乱了巴耶济德的部署。为了保住安卡拉,巴耶济德不得不撤离南山,在安卡拉城堡前迎住帖木儿王,以期与帖木儿王决一死战。这时的巴耶济德尚未意识到,从南山开始,他已经处于帖木儿王的掌握之中,他甚至忘了,他面对的敌人不是欧洲骑士,而是能征善战、足智多谋的“拐子帖木儿”。

        两支劲旅相逢于安卡拉城堡下,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由于军队人数远远不及对方,帖木儿王召开了大战前的最后一次军事会议,对军队的进攻队形和战略战术重新做出部署。首先,他仍然将军队一分为三,由沙奈这些老将率领右翼军,由沙哈鲁、皮儿等王子们率领左翼军,他自己则坐镇中路,统领全局,运筹帷幄;其次,考虑到土耳其军队曾经驰骋欧罗巴山谷,骁勇善战,他将重骑兵排在最前列,而不像过去一样放在中间。轻骑兵布置在第二梯队,步兵则放在最后用于防卫。经过这样一番部署,就形成了纵深中的梯次配置,正好可以应对巴耶济德喜欢采用的猛打猛冲、一味用强的战术。

        根据战前掌握的情报,帖木儿王甚至对三路大军进攻路线、作战目的、进退时机等细节都一项一项做了详细的、明确的安排,这一点也与他往常指挥作战的风格有所不同,比如在征伐金帐汗国、波斯、印度等地时,在确保总体战略方针不变以及服从一切为了胜利的大前提下,他一般都会放手让将领们各自发挥所长,而不会细致到每一个作战细节都由他亲自布置。

        另外,从表面看,左、中、右翼的战斗序列如出一辙,配合以具体战术则显示出无穷变化,这一点很快在未来的大战中显现出来。

        土耳其方面同样将军队部署成左、中、右翼三块阵地,它的左翼军主要由塞尔维亚人组成,战斗力相对中路军和右翼军较弱。帖木儿王的老将们得到的命令是速战速决。塞尔维亚人虽然英勇顽强,可是在遭到像决堤的大河一样凶猛的重骑兵的猛烈攻击下,仍然付出惨重的伤亡,不得不率先退出战场。右翼军一旦得手,便按规定迅速收兵向中路军靠拢。

        中午时分,王子们率领的左翼军开始进攻土耳其的右翼军队,土耳其最著名的猛将伯利斯拉夫在这里坐镇指挥,他是一位威名仅次于巴耶济德本人的常胜将军。左翼军的重骑兵无法冲开伯利斯拉夫的阵地,被迫撤退,伯利斯拉夫命令伊尔台和拜住追击败军,就这样伊尔台率领的蒙古雇佣军被一步步引到了左翼军的第二阵地,陷入轻骑兵的包围之中。

        帖木儿王神奇地出现在两军阵前。他以同族之情劝说伊尔台归降,他的劝说得到了拜住的从旁协助,终于,伊尔台被说服,下令部队停止抵抗。

        蒙古雇佣军的临阵倒戈给了伯利斯拉夫致命一击。这支蒙古雇佣军曾追随伯利斯拉夫转战欧洲战场,无往不胜,如今好比一只持刀的手臂被砍,伯利斯拉夫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与帖木儿的左翼军作最后较量。

        厮杀的战场,伯利斯拉夫与左翼军的两位王子相遇了,他们是沙哈鲁和沙乌可,两位王子配合默契,伯利斯拉夫在大腿上中了沙乌可一刀之后,肚腹又被沙哈鲁用长枪刺穿,虽然一名侍卫拼死将他抢救出来,他却终因失血过多不治身亡。

        伯利斯拉夫的死讯传出,土耳其右翼军不堪再战,或逃或降。

        在左右两路大军捷报频传之时,已回到中路军指挥战斗的帖木儿王却处于岌岌可危的处境之中。帖木儿王面对的对手是巴耶济德本人,而帖木儿王将最强悍的重骑兵、最矫捷的轻骑兵全都布置在了右翼和左翼,这是他最冒险的一次安排,他将自身置于背水一战的境地。当中路军的重骑兵与轻骑兵皆被巴耶济德击溃之后,他所能依靠的,就只剩下作为预备队的步兵了。

        时间在巨大的伤亡中一点点逝去,无论败退下来的重骑兵、轻骑兵还是步兵都没有多少箭矢可用了。帖木儿王生平第一次做好了战败的准备,即便如此,人们在他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丝毫绝望的情绪,他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沉着、冷静、坚定、乐观。就算是垂死挣扎的悲壮也并非毫无意义,在这生死一线间,老将和王子们及时赶到了,差不多山穷水尽的中路军一下绝处逢生。

        至此,帖木儿王“逢强智取、遇弱活擒”的战术显示出了巨大的威力。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他竟把全军覆没的危险留给了自己。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当时那种几乎毫无胜算的情况下,面对着扑面而来的死神能够屹立不倒的,除了帖木儿王,恐怕也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了。

        自以为得到战神垂青的巴耶济德转眼处于三支劲旅的夹攻之下,他将所有的主力都布置在第一线,预备队不过是个摆设,时间一久,将士力不能支,战场指挥失灵。眼看大势已去,巴耶济德收拾残兵败将万余人企图突围,在突围的混战中,竟然马失前蹄,被艾库走马生擒。

        只有太子苏来曼侥幸逃脱,帖木儿王不予追击,收兵清点战果。安卡拉一役,帖木儿王歼敌五十万,生擒巴耶济德,至此彻底征服土耳其。

        安卡拉之战的胜利,从根本上奠定了帖木儿王在中亚和西亚的霸主地位,至此,帖木儿王建立的庞大帝国统一了支离破碎的三大汗国疆域,其辖境不仅包括河中地区、花刺子模、里海附近地区、阿富汗的境域,而且包括伊朗、印度、伊拉克、南高加索局部地区和西亚许多国家。

        成功,让帖木儿王更加迫不及待地希望创造出超越成吉思汗的功绩。他将他最后一个对手确定为中国的永乐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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