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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个月后,真金偕吕文焕奉旨赴京。忽必烈亲自把盏为吕文焕洗尘,次日又下旨迁擢,授为襄汉大都督,其将校在原职上各有升迁。不仅如此,忽必烈还邀请吕文焕参加了早在准备之中的册立太子仪式。对吕文焕而言,这个消息远比加官晋爵更令他振奋。

        他是降将,是汉臣,这一点在他心中永远不会被抹去。当初,他迫于情势献城降元,更多的是感于真金的赤诚。这原本是冥冥中的一种力量,让他将自己的命运与真金连在了一起,他需要这种心灵的力量,而这,也是他与刘整不同的地方。

        至元十年(1273年)二月一日,大明殿被茫茫瑞雪环绕,在肃穆中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喜庆。

        司晨郎“报晓”之后,大都城正六品以上的官员分两列由日精门和月华门依序入殿。

        丹墀之上,照例端放着宝舆方案。这是用上等南洋红木制作的桌案,做工考究,工艺精美,光泽闪烁。成排的“金红连椅”依序摆放,专供王公贵族和三品以上的官员就座。

        九十管的“兴隆笙”奏响,顿时鼓乐齐鸣。隆重的册封太子仪式即将在这里举行。

        伯颜持节授予真金玉册金宝。之后,太傅刘秉忠宣读册立皇太子诏书。

        咨尔皇太子真金,仰唯太祖皇帝遗训,嫡子中有克嗣服继统者,豫选定之。是用立太宗英文皇帝,以绍隆丕构。自时厥后,为不显立冢嫡,遂启争端。朕上尊祖宗宏规,下协昆弟佥同之议,乃从燕邸,即立尔为皇太子,积有日矣。比者,儒臣数奏,国家定立储嗣,宜有册命,此典礼也。今遣摄太尉、左丞相伯颜持节授尔玉册金宝。於戏!圣武燕谋,尔其承奉。昆弟宗亲,尔其和协。使仁孝显于躬行,抑可谓不负所托矣。尚其戒哉,勿替朕命。

        蒙古旧制,新汗人选一般由前大汗生前提名,死后再由忽里勒台确认。这种“双重选举制”既是造成蒙古帝国内部政局长期动荡不安的重要因素,也特别不利于中原汉地农业经济生产力持续、稳定的增长。因此,忽必烈采用中原传统的“嫡长继承制”,本身就意味着“附会汉法”的继续深入。

        早在至元三年(1266年),忽必烈传召汉儒张雄飞,问以“方今所急”,张雄飞回答:“太子天下本,愿早定以系人心。闾阎小人有升斗之储,尚知付托。天下至大,社稷至重,不早建储贰,非至计也。”四年,姚枢议政,提出八条建议,又把“建储副以重祚”的事提了出来。此后,汉儒重臣不断向忽必烈上疏,请求册立太子,在这些儒臣们的反复劝说下,忽必烈终于在至元十年正式册立真金为皇太子,授予玉册和皇太子宝,并为之设立“宫师府”,择儒臣三十八员。

        事实上,真金能够被册立为太子,也标志着“汉法派”与“敛财派”的力量对比比之元初“敛财派”占据绝对主动的态势更趋于均衡。虽然忽必烈依然信用阿合马,阿合马也依然擅权专政,不可一世,但随着元王朝的日益强盛,忽必烈已不再像中统初年那样急于积累财富,而开始向以讲求“与民休养生息”为治国方略的正统的中原文化靠近。

        册立太子仪式结束后,清风带着儿子确吉来到西内兴圣宫(皇太子东宫),向太子妃阔阔真辞行。这段日子,阔阔真很用心地为清风准备了两样礼物:一样是两包清风平素最喜欢喝的宋进贡的武夷茶和西湖龙井,另一样是九套从小到大、样式齐全的男孩子穿的蒙古袍,这些蒙古袍都是阔阔真一针一线熬夜赶制出来的,她就是想在清风离开大都回云南时可以带上。

        确吉年方五岁,是清风和忽哥赤唯一的儿子。忽哥赤遇害身亡时,幸好确吉已被送回祖父忽必烈处,清风方得以拼死逃回大都。为忽哥赤报仇后,清风便留在王府协助父亲治理云南。次年,也就是至元九年,忽必烈委派亲族脱忽鲁为云南王。同年,兀良合台病逝,清风护送父亲灵柩返回漠北安葬,忽必烈怜惜儿媳、爱孙,特意安排清风母子住在西内,以便真金和阔阔真妥为照顾。

        杀害忽哥赤的元凶虽已伏诛,但忽哥赤治理云南期间的失之以宽以及宝合丁和阔阔带的叛乱却造成了云南境内的诸多动荡。以罗槃酋长为首的一些少数民族首领原本已归附朝廷,现在见时局不稳,又纷纷设栅立寨,各行其政,对此,新任的云南王脱忽鲁上任后尽管采取了一些措施,然收效甚微。

        云南的稳定与否直接关系到元王朝对云南的统治是否能够长治久安,同时也关系到元朝对宋战争的最终成败,忽必烈一直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太子的册立仪式结束后,他终于做出决定:派陕西五路、西蜀四川行中书省平章政事赛典赤转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

        赛典赤即将奉旨赴任,清风征得忽必烈的同意,也将同往云南。云南,对清风而言,不仅是她丈夫忽哥赤长眠的地方,也是她魂牵梦绕的第二故乡,清风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在她的有生之年看到云南成为一个美丽祥和的地方。

        启程的日子很快确定下来。这些天,但凡有空,清风必来兴圣宫看望阔阔真。离别在即,她的心里着实对她常来常往的兴圣宫、对兴圣宫的女主人阔阔真、对真金充满了留恋之情。

        是啊,此一别关山万里,谁知道今生是否还能再相见?

        每到东宫,确吉总喜欢缠着三哥铁穆耳。铁穆耳是真金与阔阔真的幼子,生于至元二年(1265年)。阔阔真婚后为真金生下三子,他们分别是长子甘麻剌(1263年),次子答麻剌八剌(1264年)和幼子铁穆耳。铁穆耳脸形方圆、鼻峰直立,乌黑的眉眼像极了祖父忽必烈。或许因为这个缘故,阔阔真对幼子一向偏爱有加。铁穆耳的性格同时兼有了母亲的敦厚绵善和父亲的刚直果敢,天赋的禀性加上良好的教育,使他小小年纪就有了几分宽容忍让的风度。非但如此,这个八岁的男孩还特别懂事,看到母亲和清风婶婶有许多话要说,便带着确吉出去玩耍了。

        偌大的宫殿中霎时安静下来,阔阔真引着清风看她给确吉准备的衣服,清风一件一件拿出来在身上比划着,两人笑成一团,笑着笑着,两人彼此望着,眼圈却红了。

        良久,阔阔真哽咽着问道:“清风,你一定要去那里吗?我们在一起不好吗?说真的,我舍不得你,更舍不得确吉。自打生了铁穆耳,我就再没有怀上过孩子,这一年,我把确吉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想到你们……我……”

        清风放下衣服,轻轻地揽住了阔阔真的肩膀:“其实,我又何尝舍得你,舍得太子,舍得父汗和母后呢?可你无法理解我心中的恨意,我曾那么不情愿随忽哥赤远赴云南,可那里却有他为我修建的‘清风亭’和‘望卿山’。忽哥赤,你简直想象不出来他有多善良,就像蓝天上最洁净的那一朵云,随风舒卷,与世无争。可就是他,在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爱他的那一天,他却永远离我而去。我真的很后悔,如果我不是那么执拗,如果我早一点让他感受到我对他的爱,或许我今天就不会后悔莫及。忽哥赤总说自己没有才能,不能做到像父汗期望的那么好,不能使云南的百姓安居乐业,可我知道,他很想做到的。现在,父汗派赛典赤出任云南平章政事,我听说这个人十分有才能,或许,他可以实现忽哥赤的遗愿。”

        “会的,一定会的。清风,我知道你也要去云南,心里放心不下,就向真金打听赛典赤这个人。真金对赛典赤的评价很高。他说,赛典赤是阿拉伯别庵伯尔的后裔。赛典赤,意为‘尊贵的领袖’,是对先知穆罕默德后裔的称号。太祖西征时,赛典赤年方九岁,随其族人和祖父迎降。西征结束后,随蒙军来到中国。蒙哥汗三年(1253年),他迁燕京路总管。其时还是藩王的父汗奉命攻打大理,率师抵六盘山,军队饥馁不堪,是赛典赤及时送来军队必需的粮秣武器等军用物资,士气因此大振,而他,也因为这件事受到父汗赏识,自此,他对父汗忠心耿耿,父汗对他信爱殊深,他们也算患难见真情了。尤其难得的是,在父汗受命总理漠南事务期间,他不顾朝中许多守旧势力的反对,大胆采行汉法,并在金莲川建府招士,致力于完成统一大业。但父汗手头银两短缺,无法畅意所为,为难之际,又是当时正主管燕京行省财赋的赛典赤经常暗中资助藩府钱粮,最终使父汗如蛟龙入水,在漠南草原开创了帝王基业。”

        “哦,原来赛典赤与父汗还有这样的渊源。”

        “是啊。赛典赤不仅资助父汗,还按父汗令旨,负责增修文庙和兴办学校。中统元年(1260年),他受到重用,被委为燕京路宣抚使。中统二年六月,父汗兑现了自己在藩邸时许下的诺言,于设立中书省时,诏命赛典赤成为第一位被中统朝起用的回回人。这段时间,赛典赤主要掌管财、赋。当时父汗以丝为本发行交钞,赛典赤对交钞的发行实行控制,使交钞信誉很高。听说,此次赛典赤出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父汗曾两次召见他,还向他面授机宜。父汗具体怎么说的,我记不太清了,好像大致有四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是尽快创建新的云南行省;其二是正确处理云南少数民族及邻邦关系;其三是尽快恢复和发展经济;其四是广泛传播中原文化,使其融入云南社会生活。”

        “能做到这四点固然最好,但云南之地居住着众多民族,从秦汉以来至唐宋叛服无常,历朝历代很难真正对他们实施统治。如果不能以德安抚诸部,只怕其境其民永无宁日。”

        “父汗想必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派赛典赤前往云南。清风,你不要太担心了,有父汗的深谋远虑和赛典赤的杰出才能,云南终会得到大治。”

        “我知道。阔阔真,你陪我去见父汗好吗?”

        “你有话对父汗讲?”

        “是啊。其实这些天我心里一直在想着一件事,我们去见父汗,我打算跟他说说我的想法。阔阔真,你没去过云南,对那里的人文地理状况一定不太了解。云南境内,山多水多,耕地很少,农业生产不甚发达,更无水稻桑麻种植技术。我想禀明父汗,此去云南,除了军队,还应多派一些谙熟种植、养殖技术又懂传授之道的行家过去,帮助教化那里的居民,使他们学会利用中原先进的生产技术,尽快恢复生产、发展经济。倘能如此,也是一件体现我朝无量功德的好事啊。”

        “这些人中,还要有水利专家、建筑工匠、画家、书法家、儒学大师……总之,一切可以担负起传播中原正统文化、移风易俗重责的人才都很需要。”

        清风惊奇地望着阔阔真:“你……”

        阔阔真温存地一笑,“前些时候,真金向父汗呈递的奏折里是这么讲的。他在奏折中还提到,云南地处边陲,欲服其民,必先服其俗。赛典赤此去云南,当按中原习俗,正三纲,明五常,让中原的儒学文化和道德风尚在云南全境落地生根,开花结果。”

        “真是这样吗?”

        “不会有错的。你不知道,真金这些日子受了风寒,一直咳嗽,我怕他太过劳累,就帮他把奏折誊写了一遍。”

        “咳嗽?太子他不要紧吧?”

        阔阔真叹口气,语气中流露出几分无奈,几分疼怜:“他呀,与当年的伯汗真有些相像的地方,对任何事情都一丝不苟,事必躬亲。我倒觉得,在这点上,他与伯汗都不如父汗,你看,父汗既要处理如此繁杂的国事,又很懂得休养之道。若非他老人家凡事张弛有度,怎么可能花甲之年还如此健朗!”

        “这不好。太子,他可是国家的希望,你一定要劝阻他。”

        “你帮我,我们一起劝说他。”

        清风用力点了点头。少女时代的柔情早已为温暖的亲情所代替,但真金依然是清风心底最牵挂的人。

        阔阔真挽起了清风的手臂:“我们去见父汗吧。我想,铁穆耳和确吉可能已经去他们祖汗那里了,确吉这孩子聪明可爱,别说我和真金舍不得他,父汗,还有母后老来惜孙,肯定更舍不得他。”

        清风注视着阔阔真精致的侧影,眼圈不觉又是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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