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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蒙古国的女人为什么不能碰第二节

第二节

        耶遂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驯马手。女儿的美貌曾让这位父亲心怀忧虑。父亲觉得,这么美丽的姑娘落生在他的家里,实在太奢侈了。不知道这是上天给他的赏赐呢,还是对他的惩罚。而耶遂自己倒不觉得,她美得理所当然,不扭捏,不遮掩,也不招摇,而且随着年龄增长,一天比一天漂亮。当耶遂长到十四岁,营地里的男孩子们都无端地躁动起来,飞快地生长,才过了一个夏天,就比相邻营地的同龄少年高出了半头。在耶遂十六岁上,她身边的塔塔尔青年们脾气火暴,好斗,歌唱和跳舞也胜过别人。等耶遂到了十八岁,很多塔塔尔青年开始相互殴斗。

        耶遂知道这是因为她,但她概不劝阻。于是有的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死了。这时,耶遂就到埋葬尸骨的地方点一堆火,在太阳初升之前,为死者祭一杯奶酒,叹一口气,哪怕她根本不认识那个青年。不过那个青年已经相当满足了,他的亡灵能够在火光的照耀下与耶遂的美丽单独相处,是件无比幸福的事,这样的死没什么可遗憾的。但耶遂的父亲不这么想,他很担心。为了阻止类似的灾祸继续发生,他把耶遂嫁给了一位著名的驯马手。

        这位可怜的驯马手自娶了耶遂的第二天就被人遗忘了,远近的人都称他为耶遂的男人。好像那就是他的名字。驯马手不仅一夜之间丢失了自己的名字,还得罪了所有的塔塔尔男人。大家总是找茬奚落他,拿他取笑,瞧不起他,好像他偷走了属于大家的什么东西。连胯下的马也变得不听话了。他的驯马技艺逐日下降。驯马手不高兴,他憎恨妻子的美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他娶了耶遂,却不能占有她的美,这是什么道理呢?当塔塔尔人都去与铁木真战斗的时候,驯马手躺在帐里苦苦地思想这个问题。直到塔塔尔人战败了,妻子也被铁木真掳掠去了,他仍然没想明白。

        有一天晚上,耶克扯连来和耶速甘告别。他说我要走了,到很远的地方去,可能再也不回来了。我是你的父亲,也是一个男人;父亲要为儿女着想,男人有男人该做的事。我听说铁木真从不杀女人和孩子,但愿他能善待你。但我不放心你的姐姐耶遂,她嫁了人我也不放心。不放心有什么办法呢?耶克扯连对他的女儿说,现在我知道了,上天让她长得那么美,就是对我的惩罚。耶克扯连临走时眼圈红了,怀里还抱着一捆吃肉用的刀子。他嘱咐女儿无论如何也要忘了他。如他所愿,从那以后,耶遂和耶速甘姐妹再也没见过这位父亲。

        八月间,铁木真离开兀尔什温河,返回斡嫩河老营。途中,他在一棵樱桃树下乘凉,一边看塔塔尔百姓赶着牲畜从眼前走过。他有点困,打了个瞌睡,突然眼皮一跳,感觉一道目光刺来。他即刻让卫兵从人群中搜索刺客,拉出了那个男人。

        铁木真问他是什么人,他不说,但铁木真马上就知道他是谁了。凡经女人调理过的男人,身上脸上必留下了那个女人的痕迹;经同一个女人调理过的男人,没见过面也能相识。此时耶遂就在铁木真的身边,脸色泛红,呼吸急促。那个样子真是好看极了。铁木真直视着耶遂无比美丽的脸,问,要不要留下这个男人的性命?耶遂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这个男人就是耶遂的丈夫。在他看到耶遂之前,耶遂已经看到了他,她对驯马手使眼色,示意他赶快离开。可是驯马手的脚就像生了根,一步也迈不动了。那一刻,他被耶遂的美给迷住了。这是他作为丈夫未曾享用过的,却在铁木真身边焕发了出来,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美得霸道,光彩夺目,毫无理由。

        驯马手忽然明白了,以前他和她争吵、打她,都是愚蠢的,因为那不是她的错。其实,上天造出这样的美,无所谓对错是非,没有道理可言,你越想抓住它,它离你越远。兴许,下一次他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可是没有下一次了,铁木真下令处死了驯马手。可怜的人,他还没来得及嫉妒,没来得及恨,生命就离开了他。仇恨和嫉妒未能凝结成形,即随风飘散,消失了。

        耶遂叹了口气。由于悲伤,也如释重负。

        脱斡邻王汗生气了。因为他的儿子不听他的话,做事不与他商量。桑昆是他惟一的儿子,不可替换的,他竟收留了札木合而没有告诉他,一直回到黑林,回到了黑林也没有告诉他。有一天,脱斡邻走进桑昆的帐篷,见一个男人当地坐着,后腰挺拔,就知道不是平常人。见他来了,这人不向他行礼,也不避闪,只是点点头,问候了一声。脱斡邻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是札木合。札木合说本来你的儿子要杀掉我的,是我让他给你留着来。你看,我们终于见面了。你的儿子很有远见,你不应该生他的气。札木合说,别站着,我们坐下说话。

        札木合的样子让他不习惯,做了俘虏还这么盛气凌人。当初收留他的时候就应该把他这股傲气打下去。可是桑昆没有,现在晚了,札木合大模大样地坐在帐篷中间,屁股都不挪动一下,好像他是这里的主人,而你是客人,这时候你再对他瞪眼吼叫就不成样子了,太小气了。他是你的俘虏,身上没有刀,他对你很友好。他说他是来帮助你的。不过脱斡邻王汗也相信,如果不是札木合心甘情愿,恐怕桑昆也不会捉住他。可他仍然不放心:他札木合为什么要帮助我呢?我什么地方需要一个俘虏的帮助?这话脱斡邻没有说出来,他心里想,反正你是我的俘虏,我随时都可以杀死你。

        好像札木合听见了他心里说的话。他说你还没老糊涂。是啊,我还没老糊涂,我不杀你,但也要看情况。脱斡邻心里又说。札木合笑了,说谢谢你帮助我的安答打败了我。脱斡邻说我没有帮助谁,铁木真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右手帮助了我的左手。札木合你怎么不去投奔我的儿子铁木真呢?怕他杀了你,还是你的心气太高啦?札木合说,你说得不错,是我的心气太高啦。本来我想做草原上的古儿汗,现在不可能啦。所以,我不能面对我的铁木真安答。桑昆他没去跟你说,就是担心让铁木真知道我在克烈部。我的安答是个细心的人,他若知道了,必对你有提防,事情就不好办了。脱斡邻对札木合说,铁木真是我的儿子。

        札木合说算啦,你别跟我这样说,我又不是外人。如果你的眼前只能留下一个,这个人是桑昆呢,还是铁木真?我说如果算是客气啦,这是不远的事实,闭上眼睛也能看到。你看,我的札答兰部没有了,泰赤兀人让铁木真吃了,塔塔尔部也被他灭了,蔑尔乞部散了,其他的都不值得一提。草原上还剩下什么人呢?西边的乃蛮部,东边的铁木真,还有中间的你。可是天空再大也容不下三个太阳,将来必剩下一个。你想,如果这个人是铁木真,桑昆他还能活着吗?我说如果算是客气啦,这是不远的事实。

        正午的阳光从天窗上直泻下来,落在帐篷中间的一件衣服上,那衣服里子朝外平摊着,上面画满了河流、山川,像很多会飞的蝴蝶和会爬的虫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无处躲藏。札木合说完把他的衣服拎起来,抖抖土,披在肩膀上。尘土在阳光下四处飞扬,那些蝴蝶和虫子就爬进札木合的后背,不见了。脱斡邻看着札木合那张聪明的脸,一时没话可说。因为札木合说得对,每一句话都对,太对了,他一向都是对的!

        可是脱斡邻想,他那么聪明,处处都对,为什么在阔亦田却战败了呢?是的,他还没有老糊涂,他说他老了,别人还以为他真的老了。他活过的那些年龄告诉他,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有时候你看上去明明是这么回事,而结果却是另一回事。札木合的聪明在于,他能看到尚未发生的事情,而一旦事情发生了,他自己也在事情里头,无法摆脱。札木合比别人更早看出他的安答厉害,可他没料到铁木真会突然有一天离开他,他要是早知道就不会收留铁木真,他被自己的聪明给骗了,有苦说不出。脱斡邻知道,这才是他不去投奔铁木真的原因。这个札木合,他不喝酒,不爱女人,一门心思要把他的安答扳倒,否则,他的聪明就一钱不值,没用啦。

        桑昆进来的时候,脱斡邻心里想的就是这些。

        桑昆的身后还带着三个人,一个是铁木真的堂叔阿勒泰,一个是铁木真的亲叔叔答里泰,一个叫忽察尔,也是蒙古贵族首领。这几个人是来投奔札木合的,他们带着许多百姓和牲畜。但札木合眼皮都不抬,他说,你们这些人,当初离开塔里忽台投奔我,我如何对你们来?你们又离开我跟了铁木真,怎么现在又后悔了?就是你们这些人弄的,不然我的安答也不会跟我分手。现在我是脱斡邻王汗的客人,你们来投奔我就等于投奔了王汗。

        脱斡邻王汗没说话。桑昆留下了他们。他还没老,桑昆就自作主张了,他擅自留下了铁木真的敌人,又留下了铁木真的叔叔,让他将来怎么去面对铁木真?当然,桑昆也没错,札木合聪明无比,阿勒泰和答里泰他们有很多的人马,都是对克烈部有好处的。但脱斡邻还是不舒服,心里不是滋味。桑昆对他的父亲说,铁木真又不知道他们在这里,都是我做的主,我没跟你说,你就当做没看见。脱斡邻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合答安一见到孛尔帖就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长脖颈,肩膀圆润,一双鹿眼安详,略有戒备。从她的眼神深处,可以看到另一个铁木真,像井水里的影子,年轻而陌生,一掠而过。合答安知道这个铁木真是专属于孛尔帖的,谁也抢不走。她向孛尔帖行礼,叫她夫人。孛尔帖说,别人都叫我夫人,你就不必了,叫我姐姐吧。合答安就说,姐姐。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铁木真还在遥远的地方征战,没回来。他让人把合答安带到孛尔帖跟前,托她照应。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出气都很均匀。在她们的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铁木真。是同一个人,但又不是。因此她们彼此多少有些好奇。合答安不年轻了,她救过铁木真的命,曾有过丈夫,长相不算漂亮,嘴唇鲜红,像一道伤口,吐出的气热烘烘的,有股奶香,不是新鲜的,而是发过酵的,像酒。于是孛尔帖知道,铁木真把她封作汗妃,不仅仅是感恩。

        她叹了口气说,可怜的。

        谁可怜?可怜什么?孛尔帖没说。她吩咐手下人给合答安立一座帐篷,立在她的帐篷旁边,用最好的毡子。她心里在说,可怜的铁木真,他的心大了,一座帐篷装不下了,这是迟早的事。男人们都这样,她的铁木真也是。长生天保佑,只要他快乐就好。孛尔帖闭上眼,屏住呼吸,想像中出现了一条河流,河水湍急,永远不停歇,这不是一条普通的河,它在铁木真的身体里,是热的,会沸腾,当河水涨高,必将溢出河床,冲出岔口,一个或者几个,这个岔口叫做合答安或者别的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河流不会因此而改道,河水不会封冻。这时,孛尔帖感觉到那条河正从她的心头漫淹过去。好了。她舒了口气,睁开眼睛,对合答安说,我喜欢你,有你在身边,我就不闷得慌了。

        然后她带合答安一起去见诃额伦。

        诃额伦老了,但不闷,她的身边有许多的孩子,都是铁木真送来的。更重要的是,还有蒙力克。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她抬起眼睛,蒙力克必在她的视线之内,叫她安心。曾经,有个男人进入营地,向她讨水喝。她不知道这是出逃的塔塔尔人,见他满脸疲乏,就请他到帐里来坐,给他倒酸奶。不料这个人从她的身边抢走了拖雷。她吓蒙了,大声呼喊。蒙力克追上去,把那人劈了,救下了幼小的拖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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