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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札木合心里说,上天给人智慧,也让人愚蠢,这是没办法的事,挡也挡不住,就像羊肉里的油,一见到火,它自己就往外冒。翻过了阿尔泰山,就到了杭爱山,山下面是广阔的撒阿里原野。太阳汗突然感到一阵晕眩。此时天已经黑了,夜空中一片繁星,可是,比繁星更多的是地面上的营火,一个挨一个的营火布满了撒阿里之野,几乎看不到边际。那就是蒙古兵的灶火。

        太阳汗问身边的人,你们不是说铁木真的人马少么?难道我看到的是萤火虫?没人回答他的话。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再说什么也没用啦。要是愿意,札木合能回答他的问题:很简单,他的安答铁木真在虚设营火,每人五堆或者更多,专门吓唬你的。但是札木合没说,还故意发出一声惊叹,及时地配合了他的安答利用夜色制造的视觉效果。于是,太阳汗将他的中军挪到了纳忽崖。在崖上安全些,还可以看到整个战场。后来这场战争由此得名,被称为纳忽崖大战。

        天渐渐亮了,太阳汗仍然感觉头晕。他命令大将撒卜勒黑立即发起攻击。与此同时,蒙古军也发动了攻击,和以前不一样,这一次铁木真要自己做先锋,让哈撒尔在中军坐镇。多年以前,袭击蔑尔乞那一次,札木合请他做先锋,厮杀得十分过瘾。

        之后,他有了自己的军队,因为要把握全局,冲锋陷阵机会少了。这一次他决定亲自做先锋,足见他对太阳汗的蔑视。没人敢阻拦他,跟他争抢,博儿术没有,哲别没有,他的儿子们也没有,他们都不忍心剥夺他的快乐。夜里铁木真睡得香甜。他的战马很懂事,为了即将到来的战斗,有意不吃得过饱。早晨醒来,空气格外清爽。这一年铁木真四十四岁。在辽阔的撒阿里旷野,他抽出刀,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天气好极了,没风,晨光正从他的后背悄悄爬上来,爬到脖颈上,有点痒。

        札木合说是我安答用人肉养的四个狗

        如今解了铁索,垂涎着喜欢来也

        他们就是哲别、忽必来、者勒蔑、速别台四个

        札木合说他是将有枪刀的男子杀了

        太阳汗说既如此可离得这下等人远些

        就如收拾小羊羔儿蹄皮也不要留

        札木合说是诃额伦最小的子名帖木格

        札木合复离了乃蛮,将对太阳汗说的话,教人告诉铁木真去说:他听了我说的话,已自惊得昏了,都争上高山顶去,并无厮杀的气象。我已自离了他。安答你谨慎着。那日,铁木真见天色晚,围着纳忽山宿了。其夜乃蛮欲遁,人马坠于山崖相压死者甚众。明日拿住塔阳(太阳汗)。

        他想,够了,不用再多说了,剩下的事情他的安答自然会收拾干净;留下该留的,去掉不该留的,很简单。傍晚之前,紫色的云霞笼罩在撒阿里原野上空,到处都是厮杀的声音。他拍马走了。对他来说,这场战斗已经结束了,看到太阳汗的脸色他就提前知道了结局,不用看了。他对大局已定的事情向来没兴趣。他用他的言语已经击垮了太阳汗,他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事,这场战斗跟他再无关系。所以,该走了。

        札木合跨上他的海骝马,用左手提着缰绳,右手空垂着,斜着身子,肩膀后仰,那样子像是喝醉了,刚刚从一场酒宴上离开,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只白海青立在他的右肩上,左右环顾。他的马一路小跑,碎步,不紧不慢。没人拦他,问他到哪儿去,或者挽留他。乃蛮人都忙着注定失败的厮杀,没人注意到他的走。这些人,死到临头仍然不知道他的用途所在,真是愚蠢啊!现在,他除了祝福他的安答之外再无事可做。本来,乃蛮是他的一支箭,他能用它击败他的安答,最后平定草原。可是这支箭他没用上,它不让他用,怎么办呢?他只好把它折断,白白送给他的安答。他的安答也深懂这一点,所以亲自做先锋,以此表示对他这份礼物的重视。他从纳忽崖上看到了他安答的身影,如利箭般直劈进来,不拐弯,不躲闪,刀起刀落没一个多余动作,吭哧吭哧,让人看了心情愉悦。死在他安答刀下的那些人有福了,他羡慕他们,能与他的安答面对面厮杀的勇士;他们的灵魂将留在紫色的云彩里,在撒阿里原野永存。可是他自己呢,恐怕再没有这种机会了。

        札木合怀着一丝遗憾离开了撒阿里原野,身后仍然跟着不少人:蒙古人,扎答兰、泰赤兀、山只昆、主儿勤各个部落的;还有蔑尔乞人,克烈人,塔塔尔人,和一部分乃蛮人,都是他的崇拜者。他们只有跟着他才心里塌实,或者是稀里糊涂的,反正他们愿意跟着他,相信他的智慧,希望他有一天打败所有的对手,给他们好处。札木合没有回头,他懒得回头看,点数。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有多少人跟着他,以及这些人为什么跟着他。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一个人,就是他的安答铁木真。

        在紫色云霞的笼罩下,铁木真挥着刀一直冲到了纳忽崖的底端。太快了,他没觉得累,没有遇到明显的阻力。他断定他的安答不在这些人里面,也不在他们身后,否则他不会行进得如此顺畅——过于顺畅了,碰不到足够坚硬的东西。所以,痛快是痛快了,但不过瘾。他怀疑他的安答暗中使了什么法术,把乃蛮人给弄松软了,然后撇给了他。在冲锋的过程中,迎面扑来的人不多,他看到的净是些后背和马的后胯,让人泄气。他小心积攒的力气还没使完,刀就收回了鞘里。天黑了,他下令围住纳忽崖宿营,马不卸鞍。然后他就睡着了,半夜,他梦见慌忙逃命的乃蛮人从山崖上摔下来,扑通扑通,哎呀哎呀,一层摞着一层。但他没醒。他知道,那些人里面肯定不会有他的安答。在梦中,他听到他的安答对他说,那个太阳汗听了我的言语,已自惊得昏了,再无厮杀的气象。我已离了他。安答你谨慎着。

        他说谢谢,你让我拿什么东西来报答你的好呢?札木合说不用啦。你让我在战场上看到了你的身影,这就足够啦。他说可是我没有看到你呀。札木合说那就对了,当咱们俩面对面的时候,有一个人必死,不是你,就是我。这话是阔阔出说的。阔阔出你还记得吗?他说的很多话我都不信,但我信他说的这句话。所以我走啦,我在别的地方去等你。我的安答,等你收拾完乃蛮部就来找我吧。别让我寂寞着。你放心,不见到你的面我不会死。

        第二天,他看到了那个自称太阳汗的乃蛮人。他面色灰白,死羊皮似的抖,嘴唇哆嗦着,浑身都在抖,他说凡属于我的东西都属于你,车帐、百姓、牲畜、山、水、草地,女人等等。说到女人的时候他稍微迟疑了一下。但毕竟,女人不比他的命紧要。这个可怜的家伙,他到底想说什么?把应该属于我的东西再赠送给我一次?好像还一肚子委屈似的。这样的人,让他活着也是受罪。他才看了他一眼,就恶心了。

        他们把他拽出来,准备找个干净的地方处死。这是铁木真的命令。铁木真说完这话再没看他。他也没再求饶,就出来了,不用他们拽。很奇怪,一出来他就不抖了,恐惧离开了他,突然消失了。阳光明晃晃的,在头顶上,比平日亮。他告诉执行命令的卫兵们,说纳忽崖底下有个山洞,以前打猎时他在那里歇息过,比较干净。我领你们去。卫兵们就跟着他,提着刀,不作言语。他发现自己脚步轻盈,走得很快,生怕耽误了时间似的。往日的体面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让他安心,给他宽慰。够啦,他对自己说,这辈子你还有什么东西没享用过呢?荣耀、财宝、权力、女人,他父亲留给他的一切他都完了,抓紧时间反复使用过了,每一样都是,没留下遗憾。

        刚才,见到铁木真之前,他还以为自己能活命来着,但是,活着什么都没有,就不如不活。至于失败的原因,他没工夫去想了,好像是,从见到脱斡邻王汗的那颗头颅,札木合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所有这一切就已经悄悄开始了,从他不知道的某处,朝他一步一步逼近,包抄过来,结果是他无法改变的。他的父亲临死前有过预料,咽气时曾向他表达过这种担忧,他没在意,当时他的心思全在古儿别苏身上。就算在意了又能怎么样呢,既然事情不可避免?没有什么可抱怨、可悔恨的。

        现在,他逆着时间向回走,觉得自己没错,每一步都是他该走的,如果让他从头再来一次,他想他还会这样走,结果自然不会改变。想通了,就不害怕了,其实恐惧的感觉比恐惧本身更难受:嗓子发干,头皮发麻,血在耳朵里嘣嘣地跳。感谢上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它及时替他把恐惧抽走了,在他不知不觉之间。他脚步轻快地穿过了黏滞的时间,没觉得有什么阻力,还微微出了点汗,那些士兵跟在他身后,像几只灰色的鸟,把尖利的喙掖在翅膀底下,沉默着。

        到了山洞前,他吩咐他们砍些新嫩的松枝,替他铺在洞里,然后他躺上去,脱了袍子,蒙了脸。他没跟那些鸟说,这里就是他母亲生他的地方。生了他之后,母亲难产死了,父亲又娶了好几个汗妃,都没生育。最后一个汗妃就是古儿别苏,他曾叫她母亲来着。于是,他叫了一声古儿别苏的名字,说你们动手吧,先自停止了呼吸。

        这是古儿别苏没有想到的:蒙古人的气味不是她想像的那种膻,铁木真也没有如何野蛮,可见传闻靠不住。他们对她说,她的丈夫已经被处死了,临死时还叫她的名字来着,听了令人心酸。她哭了。这是她的第二个丈夫,一直被她娇惯着的,就像第一个丈夫娇惯她一样。她希望他成为天下最尊贵的,这没错,可见他的运气不行。古儿别苏汗妃一共抽泣了六声,便止住了眼泪;她不能把眼睛哭肿,让铁木真看了厌烦。

        因为,按战争的惯例,所有被征服者的妻女,必为征服者所有,也就是说,铁木真将成为她的第三位丈夫。所以,在他面前她必须保持自己的容颜。晚上,她将用她的身体给他快乐,为他解除征战的疲劳,让他尽情品味胜利者的喜悦。作为失败者的妻子,悲伤是要有一点的,必须的——为了助长对方的快乐,但不能过分。过分了不行,火候要把握得恰到好处。这个她懂。

        甚至,在没有见到铁木真之前,她心里已经充满好奇:这个铁木真,蒙古乞颜部的可汗,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坐在他们中间,看着她,笑了,问,你不是嫌蒙古人身上有膻味么?她慌了,说那是人们的传闻,她不知道,瞎说的。说完赶紧伏下身子。她伏下身子但目光没有挪开。铁木真在她的头顶上方,收敛了笑容。显然,他的心思没在她的身上,没太注意她,或者说对她没兴趣。这个铁木真,她看得出,在他身上有好几个女人,她们谁都不喜欢她。那些女人,为他生过孩子或者没有生过孩子的,美丽的或者不太美丽的,年轻的或者不太年轻的,有心计的或者不太有心计的,她们全都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背后,隔着他,并用他的目光来审视她,等着看她出丑呢。

        他收敛了笑容说,有一个人,曾为我立了大功的,一直让我心里记挂着的,他的名字叫豁尔赤,我一共欠他三十位妻子。豁尔赤,我没有记错吧?那个豁尔赤说可汗记得不错,整整三十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是可汗亲口允诺我的,那天黑夜没有月光,但我记准了。铁木真说那就这样吧,现在,我把古儿别苏汗妃赐给你做妻子,因为她嫌弃蒙古人身上的膻味,而你是咱们之中气味最重的人,但愿你能喜欢她。

        周围的人听了哄笑。豁尔赤不乐意了,他说这个古儿别苏当然好啊,做过汗妃的女人嘛,有身份,又好看,我怎么能不喜欢呢?可是她再有身份也不能一个顶三十个呀,可汗你要是这样打算,我宁可讨三十个牧羊女做伴,这个古儿别苏就请可汗收回去吧,虽然我喜欢她的尊贵。铁木真又笑了,说豁尔赤你听错了,我没说一个顶三十个呀。你要是高兴,她可以不算在你那三十位妻子之内。豁尔赤说,一个就是一个,既不能当成三十个,也不能不算数,我豁尔赤可不是不讲信用的人。

        在豁尔赤与他的可汗争辩的时候,古儿别苏被忘在了一边,她埋下脸,缩回身体,设法把自己藏起来,心想,豁尔赤就豁尔赤吧,也不错,毕竟他是铁木真的大功臣,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她垂着头不言声,忽然发现胸襟全湿了,是泪水,从她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来的:原来她在哭。这一哭,就再也止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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