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醒,想裹紧被子回到刚才的梦中去,但不可能了,她的耳朵听到了厮杀声,像真的一样。也许,她本来就没醒,只是她以为自己醒了,其实还在梦中,那就太好了。她悄悄爬起身,尽量不把自己惊醒,小心地躲开赤勒格,穿好衣服,挽好头发,把脸擦干净。她认真地做好准备,不能让铁木真看到一个邋遢的女人,梦中也不行。于是,正如她想的,厮杀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了:马蹄声、口哨声、刀刃碰撞的声音。太好了!她压抑着颤抖,悄悄地把赤勒格的刀抽出来,压在了身子底下,以防万一。
有人砸门,喊叫。赤勒格一骨碌坐起身,伸手去抓她,懵懵懂懂的。他是怕她跑了,还是要保护她?他的手抓空了。外面的厮杀声已经铺天盖地。赤勒格看到她了,以为她被吓坏了,想要带她一起逃走。他来拉她拽她,叫她的名字。但她不动,脸上在笑。赤勒格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女人。他动手抱她,却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去抓刀,刀不见了。其实,就算有刀,他也下不了手。这个美丽的女人,那么柔顺,他怎么舍得?她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提防着,喘息着,像头母豹子,不让他碰,她疯了!
可是赤勒格不能不跑。在这种时候,他慌了,害怕了,没了主见。孛尔帖看得出来,这时候的男人才最像他自己。外面一片杀声。毡包起火了。箭镞扑哧扑哧穿进来,带着冷风。赤勒格刚跑出帐门就站住了,两手张开,像鸟张开翅膀一样,艰难地转过身体。他的喉咙被射穿了,那支箭插在他的咽喉上,翘着,如同身体里忽然钻出了一根树杈。但赤勒格没死,他回过头,用眼睛寻找孛尔帖,忍着疼。
终于,他看见她了,这个女人,她不仅一点不慌张,也不急,她站起身时还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把头发捋顺,然后,一步步朝他走过来了。不是走,是飘,穿一身白色的,镶金边的袍子,嘴唇鲜红。哦,刚才他看错了,她不是一头豹子,而是一只鹿,也许是一头豹子变成了鹿,那双鹿眼晶亮剔透,能让黑夜发光。她看见他了,她走过来了,她会扶住他,替他拔去那支箭。但他实在站不住了,栽倒在她的面前。他栽倒了,但目光还在她的身上,她会抱住他,替他裹好伤,喂他酸马奶子喝。
这个女人,她提起袍裾,从他的身上迈了过去。
她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夜晚。火光,在火光中奔驰的人马,有的马上有人,有的没有,没有人的马驮着空鞍子在嘶鸣,跑来跑去寻找它的主人。四周烟气弥漫,红的、蓝的、奶白色的。空中的箭,像鸟一样吱吱叫着飞来飞去,有人被它叮上,就掉下马,死了。可是这些鸟没有一只来啄她。
她可以在它们之间自由地走,她能感到它们蜇人的灼热,而它们都故意躲开了她,绕开了她。有的落在她脚下,有的从她头顶上飞过,有的穿过她的衣袖叮住了身边的人。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这个美妙的夜晚是她的节日,属于她一个人的。她对着夜色大声呼唤:铁木真!
她的身边出现了许多的人,老的、小的,哭喊着,拥来拥去,包围了她,把她的声音淹没了,把她挤倒了。有人喊她,把她抱起来,扶着她,护着她,是斯琴。她和她一起喊叫。天亮了。
也许是他听到了她的呼唤,或者她听到了他的。他从汹涌的人流中认出了妻子的身形,她的脖子、肩,转动脖子的姿态。他冲进人群,叫孛尔帖的名字。不会错,肯定是她。天光大亮。她朝他奔跑过来。他拍马过去,脚不离镫,沉下腰,伸出手。他的手臂从她的腋下穿过,一提,她便离开了地面,坐在了鞍子前面,坐在了他的怀里。
马没停,继续跑着。在马背上,她闻到了他的汗味儿,热烘烘的,像酒,叫人头晕。她听见他对身后的人说:去告诉我的札木合安答和我的王汗父亲,说我的妻子找到了。马仍然没停,战斗还在他们的身边继续,却显得十分遥远了。她在她的丈夫胸前一声不吭,梦醒了。或者,她以为自己在梦中,其实不是,她本来就醒着,一直醒着,醒着并且知道,铁木真是为她而来,她就是这场战争的原因。真好,太好了,她宁愿这是一场永远也醒不了的梦。就这样。她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这时,铁木真听到一阵孩子的啼哭,十分悦耳。
将原曾来掳掠他们的那三百人们
关于这次战争的收获,数脱斡邻王汗所得最多。当他与札木合分兵夹击时,桑昆把更多的箭射在了蔑尔乞百姓的帐门上。按照自古以来的规矩,钉在帐门上的箭是谁的,这座毡包的百姓和牲畜就归谁所有。后来者不得再行抢掠,否则就是对前者的挑战。他们的箭矢各有各的记号,彼此一看就知道,不用问。札木合也缴获了大批百姓、车帐和牲畜。正是由于他的弟弟绐察尔急于抢掠,漏逃了蔑尔乞部的首领脱脱。反正仗已经打完了,王汗没有去追究札木合。为了公平起见,他们商量各自拿出部分战争所得送给铁木真。铁木真是先锋,立了头功。但是铁木真说,亏了我的王汗父亲和我的札木合安答,没有你们的帮助,我找不回我的妻子,你们让我感激还来不及,除了孛尔帖,我什么都不要。
除了孛尔帖,铁木真还另有一份收获。那天,当他找到妻子之后,从战场上捡回一个蔑尔乞孤儿。男孩,两岁,穿一身粉色水貂鼠皮袄,哭声雄壮。铁木真将他作为礼物,送给了母亲。这几年,连最小的兄弟都能骑马了。诃额伦身边空旷,免不了有些寂寞。所以铁木真为母亲选择了这样一个礼物。或许是他事先打算好的,或许是那个孩子在战场上的哭声提醒了他,令他想起了什么,顿时心生感慨。
诃额伦没问,他也没说。不用说,更深的一层原因只有他们母子彼此心里明白。那个孩子哭了一路,到了诃额伦怀里,即刻便安静了。诃额伦解开袍襟的动作仿佛时光倒退了好多年。孩子睡着了,像只小狗,叫诃额伦十分喜爱,她给他起名叫曲出。这是铁木真送给母亲的第一个孩子。在后来的很多次战争中,铁木真经常捡回年幼的孤儿送给母亲抚育。因此,直到去世之前,诃额伦的身边总有许多孩子围绕着,从不孤单。过了若干年,她的养子们依次长大,个个勇敢聪慧,都成了战功卓著的大将。
其中就有这个曲出,还有从泰赤兀营盘带回来的阔克出,还有从主儿勤部残部带回来的孛罗忽勒,还有从塔塔尔营盘带回来的失吉忽秃忽。这个失吉忽秃忽后来最为著名,由于他的刚正细心、不贪婪,被成吉思汗指定为蒙古国大断事官,负责执行成吉思汗颁布的第一部蒙古法典:《大札撒》。
那天,铁木真也把孛尔帖交给了母亲。诃额伦搂住儿媳的脖子对她说:“我的孩子,你吃苦了,长生天把你还给了铁木真。”当夜,孛尔帖与婆母睡在一起。两个女人,两个遭过抢的翁吉剌女人,睡在一张褥子上,共同的经历使她们比原来亲热了许多。
可是诃额伦没有问她在蔑尔乞的经历。她也没说。孛尔帖不打算诉苦,不习惯,说不出来。同她的婆母一样,她只能把它们存在心里。苦难使女人变成金子。凡能说出口的苦,都不是真的苦。她的婆母深懂这一点:喜欢诉苦的女人必是轻贱的女人。
“好孩子,你的喘气变粗了。”诃额伦说。
“我的身子里多了一条命,母亲。”孛尔帖说。
“愿长生天保佑我的孙子。”诃额伦高兴地说。
孛尔帖感觉诃额伦的手在她的头发上摩挲着,一种亲切的粗糙,发出沙沙的响声。诃额伦说愿长生天保佑我的孙子。为她的孩子祈求平安。尊贵无比的诃额伦母亲,她没问别的,一句都没有,或许她认为别的事情都与孩子无关,不值得问吧。夜深了,铁木真去整顿军马,住在札木合的营里,没回来。不久,脱斡邻王汗押着缴获的百姓牲畜回黑林去了。铁木真全家留在了札答兰部。
按札木合的提议,他将与铁木真再次结为安答。结拜仪式在札答兰部举行。主持祭天的萨满叫帖卜腾格里,就是当年的阔阔出,蒙力克的儿子。三年前他们离开了塔里忽台,投奔了札答兰部。现在,帖卜腾格里是札答兰部的萨满。人们称他通天巫。在札木合出兵蔑尔乞之前,曾经请通天巫来占卜。夜深人静的时候,通天巫从他随身的麂皮口袋里倒出了二十四颗狗石狗石,也叫狗宝,从狗身上取的结石。,也叫札答石,从狗肾里剖出来的宝贝,八颗黄色,八颗红色,八颗黑色。
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上,从它们分布的情况预测战争的结果。地上铺的熊皮是黑的,黄色就特别显眼,红色的像血,黑色的看不清楚,混杂在红、黄两色之间,难以捉摸。于是通天巫对札木合说,这次战争你失去的将比得到的多。当时札木合笑了。札木合就是这样一个人,往往是,他在问你之前,心中早有了答案。你占卜的结果最好符合他的答案,否则将来被事实耻笑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你。
事实是,札木合不仅缴获了大批财产和百姓,还留下了铁木真。他们两个在一起,比亲兄弟还要和睦,经常形影不离。札木合高一点,铁木真稍矮一点;札木合白一点,铁木真黑一点;札木合喜欢说,铁木真喜欢听。有时候札木合说了上半句,下半句还没想好,铁木真就帮他讲出来。这时候札木合就说,我亲爱的安答,你所说的,正是我心中想的。
可是孛尔帖不习惯,她不喜欢他们形影相随的样子。孛尔帖对铁木真说,这个札木合,他为什么要现在与你结拜安答呢,就是想要你记住他对你的恩惠,叫你一辈子感恩不尽。铁木真却说,没有我的安答札木合,我怎么能够找回你来?我应该感谢他一辈子,你也是。说到这儿,孛尔帖就没话了。这个日渐沉稳的男人,她的亲丈夫,他脸上的笑容里似乎多了些什么,又像是少了些什么。
孛尔帖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
虎儿年春天,在忽答合儿山崖的松树林里。由通天巫选了九十九只黑山羊和九十九只白山羊,九头公牛又九头公驼。一起宰杀了。还备了奶酒、果子、干酪、茶。点燃了九堆篝火。铁木真和札木合两个一同起了誓:“但凡结了安答的人啊,就如一条性命共有着;遭难的日子彼此相助着,平安的日子彼此相记着。但忘了时,共提说;睡着时,共唤醒。”他们对永恒的长生天这样说道。草原上结拜安答与中原的汉人结拜兄弟不一样。后者往往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再按年龄长幼排出大小,长者为尊。安答是两个人,一对一的,你和我,或者我和他。我和你结拜了安答,也可以与他也成为安答,但他与你之间没关系。结拜了的人彼此互称安答,没有长幼高下之分。结拜的原因多出自于感情,单纯得很,感情也是个人的,自由的,彼此没有约束和责任,不一定非要有共同的理想和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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