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以前,在不儿罕山下,斡嫩河的源头,有一个叫做蒙古乞颜的部落逐水草而居。他们是阿阑母亲的后代,有孛儿只斤氏族、泰赤兀氏族、主儿勤氏族等等。孛儿只斤氏族是十世祖孛端察尔的直系子孙,被称为纯洁出身的蒙人,血统高贵。猪儿年古代蒙古纪年方式,与中原汉族十二生肖相似。的一次战斗中,孛儿只斤人也速该带领乞颜部击败了塔塔尔人。那一年,也速该夫人诃额伦生了第一个儿子,起名叫铁木真。以后又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哈撒尔;又生了第三个儿子,起名叫合赤温;生了第四个儿子起名叫帖木格。差不多同时,也速该的别妻也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别克帖,一个叫别勒古台。
几年间,诃额伦鼓胀的乳房没有停歇,她的奶水源源不断,没有哪个孩子能独自吃空她的两只乳房,连牛犊般的哈撒尔也做不到。有时,诃额伦把铁木真叫到身边,对他说我心口憋得难受。铁木真就伏在母亲怀里吮吸,为她解除痛苦。铁木真九岁了,长着和父亲一样狭长的眼睛,眼梢朝上。可是他的身材不高,话少,与别的孩子们不怎么合群。诃额伦暗自为他担心。她希望这个儿子长得高大健壮,将来接替他的父亲也速该,掌管乞颜部。
蒙古乞颜部到底有多大呢?据说,当时有人骑了三匹快马,想数算乞颜部的帐幕。这个人每天换一匹马,跑了三天。第一天跑累了,第二天喝醉了,第三天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把自己给数糊涂了。乞颜部落的毡帐数目每天都在发生变化;有人来投奔乞颜部,也有人离开它,投奔了别的部落。这样的事很平常。那时,蒙古乞颜部和草原上其他部落一样,只有到了面临危险的时候,在战场上,各个氏族才听命于也速该和他手中的苏鲁锭。平常就不是了,大家各寻各的草地,放各自的牲畜,过各自的生活。
从一家到另一家,不知相隔多远。有的人几个月或者一两年都碰不上面。见了面彼此问候:你的牲畜好吗?我叫扎尔其古岱你还记得吗?我最小的儿子叫者勒蔑,能骑马放鹰了。主人便拿出最好的马奶酒来招待他,像一家人。也有不行的,氏族之间,或者兄弟之间,为了争夺草场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发生了争执,一气之下就拉了帐篷,带了自己的百姓和牛羊走了。走了多少,又来了多少,没人专门数算。如果百姓走光了,敌人趁机而入,光凭也速该手中的苏鲁锭很难抵御。有一次诃额伦问她的丈夫:万一你战死了,你的儿子还没长大,这根苏鲁锭该由谁来掌管呢?也速该想了想,回答不上来。也速该已经是六个孩子的父亲,脸上多了许多皱纹。
羊群要有头羊,驼群要有头驼。乞颜部不能没有自己的可汗。诃额伦对她的丈夫说。
可是晃豁坛氏族出身低,他们的首领蒙力克太老实,只能给也速该做伴当。主儿勤人出身高贵,可是没主意,善变。人数最多的是孛儿只斤氏族和泰赤兀氏族。泰赤兀氏族首领塔里忽台是个聪明人,表面上顺从也速该,私下里认为也速该缺乏心计,而乞颜部的可汗必须既勇敢又智慧。好多人赞同他,可他们又不愿意推举塔里忽台。
就这样,推举可汗的事情还是被一年一年地耽搁了下来。反正苏鲁锭在也速该手里,大家没什么不放心的,塔里忽台再说不出别的理由。塔里忽台是俺巴亥的直系孙子,在乞颜部他不如也速该有声望。因为也速该有战功,大家愿意听他的,把他认做首领。另外,随着年龄增长,也速该比以前爱动脑筋了。
有一天塔里忽台看见也速该的妻子诃额伦:这个女人生了四个孩子,仍然那么强壮,气色白白红红的,一双鹿眼,特别傲慢。塔里忽台觉得,自从也速该娶了这个女人,就像肩膀上多长出一颗脑袋。
狗儿年春天,札木合照例来到乞颜部做客,他是札答兰部落首领的儿子。他们是十世祖孛端察尔掳来的妇人所生,当年那个掳来的妇人已经怀孕,生下的后代就作了札答兰一支,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与孛儿只斤氏族算是同宗亲戚。
札答兰部的首领每年都把儿子送到乞颜部来,住上些日子,以示友好。札木合来了不找别人玩,他喜欢和铁木真在一起。他们年龄相仿。札木合穿一身白羔皮袍子,斜挎弓箭,白面皮,像个姑娘。铁木真这样讥笑札木合。札木合反过来讥笑铁木真爱脸红,像个女人。其实,他们互相讥笑的,正是他们喜欢对方的原因。
札木合聪明,铁木真诚实,玩在一起,十分快乐。铁木真有一根灌铜火狍骨,能在十步之外打死一只兔子。札木合有一只牛角鸣嘀,能发出九种声音。和他们在一起玩的还有一个阔阔出,是蒙力克的儿子。他跟在札木合、铁木真后面,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傍晚,他们玩腻了,坐在林子里聊。树没有长叶,地上的草开始冒绿,阳光正从树梢上渐渐挪下来,从粉红到深红。札木合说他将来要做草原上的古儿汗。古儿汗就是众汗之汗的意思,草原上最大的汗。铁木真第一次听说这个称呼,觉得新鲜。特别是札木合的一脸郑重,更让他钦佩。
这时候他们正在火上烤着刚捕猎的两只兔子和几只雉鸡,肉味鲜嫩。兔子是铁木真打的,雉鸡是札木合射的,剥皮拔毛是阔阔出的事情。札木合问他们信还是不信。铁木真说信。他想,将来草原上要是真有一位众汗之汗,他最好长得像札木合一样。他说信是诚心的。阔阔出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他想笑,又不敢。札木合问他们两个将来想做什么。阔阔出没说,因为他的父亲蒙力克不如他们的父亲,不好乱说。铁木真也被问住了,有些茫然,红了脸,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如札木合有志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接着,札木合说出了一个让他们吃惊的提议:咱们结为安答安答,即结拜的盟兄弟,生死之交吧。
结拜安答是男人之间的誓约,一种神圣的允诺。草原上的人都知道,当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互称安答的时候,说明他们经历过共同的危难,紧要关头可以将生命托付给对方,一生不变。此时,太阳从树梢上落下来,把他们三人的影子拉长了。札木合还有另一个主意,他提议第二天早上三个人一起去猎熊,在大人们睡醒之前。无疑,能够想到这个主意就已经证明他们是大人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猎熊,然后结拜安答。真是激动人心!他们听说塔里忽台发现了熊的踪迹,已经挖了陷阱,下了套子。
因此,必须保守秘密,早下手。早晨雾气浓重,天地间一片灰白,不分彼此。塔里忽台钻出了毡帐,爬上马。他没睡醒,脚下的草地,远处的斡嫩河,还有胯下的马,都还在梦中,木木瞪瞪的,踩上去像隔着一层什么。不少人在他前后簇拥着,带着猎熊用的绳套、叉子,一声不吭地朝林子里走。塔里忽台在马背上打盹儿,脑袋垂在胸前。
他是个永远睡不醒的人,平时醒着也和睡着一样,眼睛只睁开一条缝儿,举手抬脚的动作像梦游,连打仗的时候也这样。不过,要是你想趁机占他的便宜那就傻了,他会在你的刀尖刚好够到他之前醒来,及时蹿起身,比黄鼬还机灵,等你发现自己身上吃了刀子,他早跑出一箭之外去了。
林子里的动物都闭着眼睛和嘴,鸟们也哑着。在塔里忽台的梦中,那头熊早成为一张完美的熊皮,乞颜部最大最有价值的熊皮,铺在身子下面,柔软厚实,油黑锃亮。这张熊皮,他要给自己留下,而不是给也速该送去。以后,所有的人进了他的帐篷,都会看见这张熊皮,他们就会忍不住赞叹:嘿,塔里忽台,哦,塔里忽台!长生天对你太好了!于是他就知道了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忽然,他的猎狗嗥叫起来。塔里忽台浑身一抖,醒了,他惊愕地睁开眼,朝远处张望。
晨雾中,一头黑熊在奔跑,身上竖着几支箭。不对,它不是在逃跑,而是在追逐,逃跑的是几个孩子。不用问,箭是他们射的。见黑熊扑过来,他们吓坏了,朝三个方向飞奔,其中一个从马上掉了下来。塔里忽台眼见黑熊追上去,把他压在了身子底下。
但熊没咬他。熊在洞里睡了一个冬天,刚刚嗅到春天的气味,浑身的困乏还没有过去,肚子不饿。本来,三个男孩的突然出现没有使它害怕,它刚睡醒,准备掉头走开,不料三支利箭同时刺穿了它的皮肉,其中一支深深地钻进脖颈,它暴怒地掉转头,站起来,咆哮着,朝着给它带来疼痛的方向扑过去,这是熊的脾气。
因为孩子们都懂,射杀冬眠中的熊是犯忌的,如同杀睡眠中的人,要做一辈子噩梦。所以,他们要先把熊惊醒,引出来,然后一起放箭:先射它的喉咙和眼睛。想得没错,但只有一支箭射中了要害,把熊激怒了,它像山一样扑过来,他们来不及再放第二支箭,只能转身逃跑。
就这样,当塔里忽台从死熊身下拽出那个孩子,他早就面色青紫,没气了。
塔里忽台惋惜地抚摸着浑身是血的熊,要不是为了孩子,他才舍不得下这样的毒手,好端端的一张熊皮被戳得到处是洞,把他心疼坏了。他取了熊眼和熊牙,命人将熊和孩子的尸体拉回营地,懒得答理那另外两个。铁木真与札木合骑在一匹马上,默默地跟着大人们回到营地。
对阔阔出的死,他们不理解。事情发生得太快,太突然,他们身上的汗还没有退干净,被风刮得冷飕飕的,浑身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阔阔出的尸体被停在一座空毡包里,帐门从外面用牦牛绳拴死了。但铁木真和札木合不认为阔阔出死了,总觉得一回头就能看见他,指使他捡点柴,要么就去寻找狐狸窝什么的。所以他们悲伤不起来,他们还不懂得悲伤。不习惯,总忍不住回头去看,结果身后空空荡荡的,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有。
一想到阔阔出将永远地消失了,他们心里都有点茫然,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就这样,铁木真与札木合的沉默一直保持到阔阔出下葬的前一天晚上。那一晚月亮像车轮,又大又圆,札木合与铁木真一起在心里默数着,围着阔阔出的毡包转了九圈,然后在毡包的后面点了一堆火,插了两支箭,箭头朝上,两个人一起对天盟誓,结为安答。
第二天的清晨,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蒙力克的妻子为死去的儿子缝一件新衣服,给他下葬用。因为太悲伤,手软得厉害,这件衣服花了三天的时间。早晨,蒙力克陪着妻子替阔阔出穿上身,他发现儿子的手脚并不僵硬。妻子说她担心不好穿,袍子做大了。阔阔出说不大,正好盖住脚面。蒙力克的妻子又说,天暖了,这袍子做厚了。
阔阔出说不厚,他正觉得身上寒冷。蒙力克的妻子惊愕地看着丈夫,以为他在答话。蒙力克也惊愕地看着儿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阔阔出对他们说,你们不要难过,你们的儿子在天上过得很好。等到你们老了,啃不动骨头的那一天,我会替他照顾你们的。蒙力克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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