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后,还是得接受现实,接受一个新的开会的任务,重新启动一套新的线路规划和日程安排。
老许的成功逃会,和老许做功课是分不开的。有的同事出去开会,临到出门,还不知道到哪里开会呢,更不要说一路的行程怎么怎么走,到了目的地,开会又得花多少时间,都不管,反正闭着眼睛就上路了,不吃苦头、不耽误时间才怪呢。
有时候,如果会议地点比较偏僻,行程的线路比较复杂,老许做功课的时间,甚至比开会的时间还长。
这会儿,老许把老板交下来的会议通知认真看了一遍,迅速地判断出,这是一个务虚的会议,往好里说,就是平时大家理解的神仙会,休闲式的,轻松的,在青山绿水之间,在云淡风清之中,就把会议的内容搞定了,往正里说,就是宏观地研讨明年的工作思路。
会议有多种开法,要看到会的领导级别,要看会议的主要内容,要看选择的会议地址,要看会议的会期,等等等等,但毫无疑问,老许这一次要参加的会议,肯定是最惬意的一种会议。
但是不管会议有多么的宽松,有多么的舒适,老许逃会的习惯是不会改变的,所以老许还是得做功课,把一切安排妥帖,他才能放心地上路。
其实他现在是有点不放心的,也是这次会议唯一不能让他放心的,就是这个会议的地址。从地名上看,有点陌生,会议通知上写着是一处国家4A级景区。这样的景区在全国到处都有,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肯定是多得数不过来的。老许这些年出差开会,几乎到处都能看到4A、5A,对于开会的人来说,关键还不在于4A还是5A,关键是通往4A或5A的交通方不方便,路途顺不顺畅。
经过一番搜索了解,老许弄清楚了,要到达这个会议地址,有两条线路,一是飞机,下飞机后,再上高铁,再从高铁改到高速,最后还有一段省道。二是直接上高铁,再转另一个高铁,再到高速,再上省道。这两条线路的后半段是一致的,是同一条路,但前半段有所不同。关于这前半段,现在老许心里有两个时间表,很清晰,很精确。
表一:飞机+高铁,行驶时间为五小时。表二:高铁+高铁,行驶时间为八小时。按照以往老许的自我要求,一切围绕节省时间来制订方案,老许应该选择表一。
可是这一次,老许选择了表二。这是老许积长期之经验做出的决定。
表二,虽然时间看起来多了几小时,但是省去了在A城上飞机场的两小时提前量,又省去了从B城飞机场到B城高铁站的一个多小时周转量,更重要的是,这是在秋天,是多雾的季节,因为大雾而延误航班,那是家常便饭。
所以老许毫不犹豫地确定了这一次的行程路线。
对于这趟旅程,老许基本上是放心的,前面从高铁到高铁,再从高铁到高速,都有把握,网上都能订到票,唯一没有十分把握的就是最后的那一段省道,是在一个县城里坐车,往风景区去,网上查不到这个县城的长途车情况,更订不到车票,按网上的说法是“不支持该目的地”。不过老许也不是十分担心,因为是去往著名的风景区去,风景区是什么?就是钱嘛,在金钱面前,想必会是处处得到“支持”的。
老许又一次上路了。他信心满满的,两天以后,他又可以逃会提前回来了。
老许这一路,坐了高铁,再转高铁,转了高铁,再转高速,前往D县。时间衔接得真是严丝合缝。
坐上了新崭崭的高速大巴,看着沿途陌生的大地和村庄,听着车上乘客的异乡口音,老许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从清晨出门,到这会儿,不到十小时时间,似乎就已经换了一个世界、换了一个人间。
老许真不该有这样的念头,念头刚一出现,就出事情了。本来车子行驶得好好的,车上也很安静,没有人说话,老许刚想眯了眼睛打个瞌睡,忽然间就看到坐在他前排的妇女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尖声叫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车上顿时混乱起来,原来刚才到服务区下去休息上厕所时,那妇女把孩子带下了车,结果上车时却忘了把孩子再带上来,一直等到车子重新上了路,开出一段,她才想起了孩子。
她的丈夫抬手扇了她一个耳光,骂道,丢丢丢,你竟敢丢孩子,你怎么不把自己丢掉!那妇女哭道,我看到车要开了,就急忙赶上来了。丈夫又一个耳光,骂道,赶赶赶,你个傻×,你赶死啊!妇女挨了两耳光,反倒不哭了,竟也凶了起来,回嘴说,你还骂我?你才傻×,我爸明明跟你说了,说今天的日子,不宜出行,你偏要赶,你还说我赶,是你自己要赶,你才赶死。那丈夫的气势,一时间竟叫妇女给压了下去。那妇女又继续骂道,赶赶赶,这一年,我跟着你赶了多少地方,你赶安逸了没有?你赶到哪里你都不得安逸,现在好了,孩子丢了,你安逸了!
老许听他们只顾着互相指责谩骂,觉得奇怪,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不找孩子了?
老许一说,才提醒了他们,他们急急地赶到司机身边,一个说,司机,快停车,另一个说,司机,快回刚才那个服务区。司机斜眼瞄了他们一下,说,高速上不能随便停车,更不能掉头,刚才那个服务区,更是回不去了。
那妇女顿了一顿,又重新大哭起来,那丈夫又重新开始骂人,大家都心烦,但也没有主张,还是老许提醒他们说,别哭了,别骂了,赶快报警吧。
于是赶紧给警察打电话,警察动作倒是很快,很快去了那个服务区,电话打过来了,说服务区没有孩子,妇女复又大哭。
车子好不容易开到一个出口处,司机打个弯,车子就要下高速了。可车上一个乘客却喊了起来,不对不对,怎么这里就下高速呢?我还要赶时间呢。司机回头朝他翻个白眼,说,你赶时间,人家的孩子就不要了?那人自知心亏,才不吭声了。
车子到了收费站,停了一段时间,等警车到了,把那对夫妻带走,才又重新上路。可这么一折腾,时间有点晚了,老许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前去问司机,县城的末班车是几点,司机没好气地说,末班车,早开走了。
老许回到座位上,心情有点乱,还好,旁边的乘客是这条线的常客,问老许说,你是要到景区去吧?老许奇怪地说,你怎么知道?那乘客说,这个时候,你们外地来的,到县城,除了到景区,还会到哪里?那县城,又没有什么东西,什么也没有的。见老许点头,那乘客又说,你放心,汽车站的末班车可能开走了,但是到景区还会有其他车子的。老许不解,问,那是什么车子?那说话的乘客没有回答他,只露出一个“你连这个都不知道”的笑意。
他这一笑,老许放了点心,估计那边会有车子。
到得县城,末班车果然开走了,汽车站的门也关了,但站外确实有车在等客,在招揽生意,老许这才知道,这是黑车。
老许上前看了看车况,不怎么样,但是如果不坐黑车,他就得在县城住一个晚上,不仅赶不上明天上午的会议,还破坏了老许的全部行动计划。
老许上了黑车,先买了票,票价很便宜,老许以为搞错了,问了,卖票的说没错,就这价。老许心想,还好,不算太黑。
车虽然不算太黑,天却已经很黑了,车子却一再地不开,老许急了,说,你们说是六点开的,现在几点了?没人理他,也没人告诉他为什么不开,但这一点老许还是能明白的,他们在等人,他们要等到更多的人上车。老许问他们要等多久,终于有个人说,等坐满了。老许急得叫喊起来,说,你们怎么不守信用?他们又挖苦他说,你以为这是你的专车啊?不等到人满,我们怎么赚钱?老许说,你的车票太便宜了,你提高票价不就行了吗?不料这话一说,立刻被所有的人臭骂一顿。
一直等到人差不多满了,车才开起来,开了一小段路,路边有人招手,车就停下来上客,又开一段,又有人上来,如此这般,不停地停车,上客,很快就超载了。后来上来的人,没有座位,就蹲在车厢里,车子颠的时候,他们干脆坐到地上,身子跟随着车子摇来摇去。
即便如此拥挤了,车子还在继续搭客,老许实在看不下去了,跟他们商量说,行了吧,行了吧,你们数一数人头,超载都快百分之五十了,太危险了。人家说,五十?二百五都无所谓的。老许又提醒说,你们这样不行的,你们这样要出大事的。
卖票的有些不高兴了,说,你要是不想乘我们的车,下一站你下去吧。立刻下车的想法确实在老许的脑海里一滑而过,他问道,下一站是哪里?全车的人都哄笑起来。卖票的说,我也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你要到哪里就到哪里吧。
车子果然就停了下来,不过不是老许下车,而是另两个人又上车了。其中有个大块头,他踩上车的时候,车身晃了几下,老许心里怦怦乱跳,好像随时要出祸事了。
老许真的生气了,他也不理卖票的了,走到前面跟司机说,我要举报你们。他掏出手机,表示自己并不是口头威胁他们,他是真的要打电话举报了。车子这才停了下来,司机才不吭声,他只管开车,卖票的求他说,不要举报了吧,举报了谁也到不了地儿。老许说,也不能为了到目的地,就拿生命当儿戏啊。卖票的见求不动他,只好朝后面喊,喂,后面的几个,加塞加上来的,你们下去吧。
后面的几个倒也听话,从地上爬了起来,往前边来,还拉着拽着乱七八糟的行李,司机打开车门,等他们下去,正好老许站的位子,挡住了他们下车,卖票的朝他说,这位老板,你先下去让一让他们,等会儿再上来。
老许一下车,车门“砰”的一声就关上了,车子一溜,开跑了,老许才知道上他们当了,不过他奇怪他们的配合怎么这么默契,简直是天衣无缝。
现在老许有麻烦了,被半路扔下了,老许朝远处看看,还算好,扔得不算太离谱,前面有一片灯光,估计离风景区也不远了。
老许一个人走着夜路,天气不冷也不热,在黑夜里,在陌生的乡间,就这么走了走,似乎也没有那么生气了,心情也不那么焦虑、那么着急了。本来也是嘛,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再急,又有什么用呢?你再精心设计,你再滴水不漏,到了这样的地方,在这样的处境中,你一点劲都使不上。
干脆就不使了,老许朝着灯光处走去,走到那儿,才知道还不是风景区,是一个沿途的小镇,入口处立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红军镇。想必是当年红军走过的路。
这里没有车了,黑车也没有,老许今天晚上是不可能赶到风景区报到了,他精心设计的基本上完美无缺的行程全部改变了,但奇怪的是此时老许的心情却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他已经不再想找车子去往风景区了,连到风景区开会然后再逃会的想法都已经渐渐地抛到脑后了。
在老许漫长的开会的人生中,他从来不是一个轻易改变自己计划的人,而现在,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是什么东西让他变成了一个屈服于现实的人呢?
其实,关于这个问题,老许压根儿就没有去想。此时的老许,只有一个想法,在这里找一个小旅店住下来。
老许想到小旅店,小旅店就出现了。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本来小镇就很小,只有一条街,唯一的旅店就在街的中心,老许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了旅店的店招牌,上面写着店名:小镇旅店。
老许忍不住笑了一下,这地方真够简单的,连给旅店起个名也不愿意,就叫个小镇旅店。又想想,觉得也不是不可以,它本来就是小镇唯一的旅店,叫个小镇旅店是再合适不过的。
老许进了旅店,店主就坐在门口的柜台那儿,看到老许进去,店主笑着起了起身,说,住店啊?
老许看到店主的笑容,先是一愣,后是一奇,再是一惊,怎么这么熟悉呢?不仅熟悉,还感觉那么亲切。老许仔细想想,自己是不可能见过这个人的呀。有一种可能就是,不是因为熟悉而感到亲切,而是因为感到亲切而觉得他熟悉。店主真像是他的一个亲人。
因为感到亲切,老许不等店主发问,主动告诉他,我到风景区去,坐上一辆车,中途他们超载,我要举报他们,他们就把我扔下了,那是黑车。店主笑了笑说,那不是黑车,那应该算是红车。老许说,这么黑,怎么还是红车呢?店主说,它专门运送那些没钱坐高速的人,它算是方便之车。老许不服说,方便之车怎么能超载这么多,出了车祸还能方便吗?那店主说,不超载车票就得提上去,票价提上去这些人又坐不起车了,只能走路,或者搭乘更差的交通工具。老许说,更差?还有比那黑车更差的车吗?店主说,当然有,残疾车,牛车,等等。
老许挠了挠脑袋,服了,说,是了,我搞错了地方,我以为是在城市里呢。
店主又笑了笑。老许一看到店主笑,就想摸摸自己的脸,不仅他觉得店主是一个似曾相识的人,而店主的笑容,也让老许隐约感觉到,店主也认识他。老许试探地说,老板,你是本地人吗?店主并不回答,却反问他说,你觉得呢?
老许当然觉得他不是本地人,他不仅不是本地人,他还是一个非常奇怪非常令人费解的人,老许甚至不再敢多追究他的身份和经历,赶紧换了个话题,说,你这里,好像是到风景区的必经之地,怎么没有人来住店呢?
店主告诉老许,从前大家到风景区去,都从这里经过,都在这里过夜。因为前边的路又艰又险,没有足够的休息和准备,没有足够的光线和温度,是很难通过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这条路上很少有过客停下来,因为有了高速,又有了高铁,去风景区的路也修好了,大家经过这地方,再也没有必要停下来,所以,我的这个小店,也是许多年没有人来住了。
老许听了,身上有些起紧,四处看了看,小旅店果然很陈旧了,因为没有人气,还有点阴森森的感觉,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我不是来住了吗?
店主笑道,你真是来住店的吗?你真的只是来住一夜吗?老许实在抵挡不住他的笑容,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认识我?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店主说,你想起来了?见老许摇头,他又说,那你再想想,你从前的时候,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出差经过什么地方。老许说,那可多了,这么多年,我开过多少会,走过多少地方,哪可能都记得啊。店主说,多少会也好,多少地方也好,总有一个会,总有一个地方,是与众不同的,是值得你一辈子都忘记的。
老许摇头否认,他实在是觉得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地方。他到哪里都是匆匆忙忙,没着没落,都是想着怎么尽快逃走,再美的景色也熟视无睹,他已经不会审美,任何东西都不会让他动心了。
但是眼前的这个店主,怎么会让他心有所动呢?别着急,因为老许从店主的笑容里已经知道,店主就要为他解开谜团了。只见店主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旧笔记本,交到他手里,老许刚一翻开,立刻惊讶不已,这怎么会是我的笔迹呢?店主说,就是你写的嘛,当然应该是你的笔迹嘛。
确实就是老许的日记。原来在很久以前,老许来过这地方,那时候,他还有记日记的习惯,将那一次的行程记录下来了,在行程的最后一天,老许是这样写的:
下一站才是我的目的地,但我却要在这里留下了。这个地方,什么也没有。在到达下一站之前,我想在这个空空荡荡的地方停下来,仔细想一想,我的下一站该怎么走……
遥远的模糊的往事正在从过去向现在走来,渐渐地就要靠近、就要清晰起来了,老许心里忽然一阵紧张,他抬头盯着店主说,你怎么会有我的日记?你到底是谁?我看你很面熟,太面熟了,你是当时和我一起来这里的一个同行吗?店主说,你真不记得我啦?老许问他,你姓什么?店主说,我姓许。
老许一听,幡然醒悟,全部的往事他都想起来了。
老许立刻上前紧紧握住店主的手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许多会。
许多会点头说,是呀,本来只是想停几天,没想到,一留下来就再也没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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