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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章 关东之城,奥北之月

        丰臣秀吉的统一策略是先西后东,这是因为在他东进的前方横亘着两条凶猛的巨虎,即旧主织田信长的盟友德川氏,以及称霸关东已历五世的后北条氏。然而当整个日本中部、西部皆已臣从于秀吉之后,除非德川、后北条,以及东北地区扩张势头强劲的伊达氏联起手来,否则绝非秀吉对手——况且,这曾经结盟的三家,很快便各谋出路了……

        

名胡桃城夺取事件



        天正十五年(公元1587年),眼看即将统一九州的岛津氏在丰臣秀吉的征伐大军面前一再败北,最终于五月八日拜降在秀吉军门之前。

        丰臣秀吉重新划定九州中北部各大名的领地,他先把肥后封给了老同僚佐佐成政,但于翌年闰五月却又借口佐佐氏领内一揆而逼迫成政自杀,随即把其领地分而为二,赐给了自己的两名亲信侍卫: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此二人本有矛盾,现在领地相邻,纠纷更是层出不穷,最终各自代表了丰臣家中文治和武断两个派别,导致兵戎相见——此乃后话,暂且不提。顺便说一句,天正十八年(公元1590年)三月,丰臣秀吉还剥夺了龙造寺政家的封地,转交给龙造寺家的谱代重臣锅岛直茂。

        从九州归来以后,丰臣秀吉暂时专心于内政,先是建造了一座豪华的别墅,起名为“聚乐第”,还邀请后阳成天皇行幸,君臣赏花咏诗,做出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随即秀吉发布了海贼禁令和“刀狩令”——所谓刀狩,前面提到过,就是不允许农民持有武器,从而可以更牢固也更安稳地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避免发生转职和一揆。这种种政策并不是秀吉的独创,而是织田信长政策的延续,只不过信长的政策很多都带有浓厚的地域性和暂时性,将其固定下来,并推广到全国,功在丰臣秀吉。

        西面既然已经镇定,丰臣秀吉遂把目光转向东方。此时越后的上杉景胜已然归降,东方仍不肯接受他关白兼太政大臣大人的领导,或者只是名义上尊奉却自行其是的势力,还有关东的小田原北条氏,以及陆奥、出羽群雄。秀吉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出兵关东,最终统一整个日本呢,可巧,机会立刻就送上门来——史称“名胡桃城夺取事件”。

        如前所述,“本能寺之变”以后,东部日本随即便爆发了“天正壬午之乱”,后北条氏首先占据上野,继而与上杉、德川共争信浓。其间的“第一次上田城之战”,真田氏两千五百兵马大破德川氏七千余众。

        当时真田氏当主乃是武田旧臣真田幸隆之子昌幸,幼名源五郎。昌幸本为幸隆三子,上面还有两个同胞兄长——信纲和昌辉,本来一门总领的位置是根本轮不到他的,因此少年时代即被送往甲府当人质,成为武田信玄“奥近习众”(年轻侍卫)的一员,并被信玄指定出继武藤氏,改名为武藤喜兵卫。

        天正二年(公元1574年),真田幸隆去世,传位给长子真田信纲。然而仅仅一年以后,真田信纲、昌辉兄弟便在“长筱合战”中双双阵亡,于是在武田胜赖的认可下,武藤喜兵卫复归本家,成为真田氏一门总领,定名为真田喜兵卫昌幸,不久后更拜领从五位下安房守的官位,改通称为安房守。

        天正六年(公元1578年),如前所述,上杉谦信去世,越后国爆发“御馆之乱”,导致甲越联姻,同时甲相之间的盟约正式破弃。于是翌年,武田胜赖即遣真田昌幸攻打后北条氏在东上野的领地,昌幸运用娴熟的策谋手段,首先说降了名胡桃城的铃木重则和小川城的小川可游斋,继而攻克东上野的中心城砦沼田城。真田氏的封地,本在世代所居的信浓国小县郡内,此战之后,亦受封东上野的沼田领。

        数年后,织田大军汹涌东进,瞬间灭亡了武田家,武田遗臣或归德川,或从织田,无人再敢顽抗——真田昌幸就此投入信长麾下,并迎接织田军大将泷川一益进入上野,还把沼田城让给了一益的从兄弟(一说为其侄)泷川益重。

        “本能寺之变”后,泷川一益于“神流川合战”中惨败,在真田昌幸的护送下逃往诹访。随即昌幸便重新接收了沼田城,然后掉过头来,降伏于北条氏直军前。此后不久,昌幸即在信浓川中岛地区的旧海津城附近修建了上田城,作为自己的主城。

        “天正壬午之乱”中,上杉最先收兵,德川、后北条则为了争夺中、南部信浓国连番激战。按照真田昌幸的如意算盘,自当坐山观虎斗,瞧最终哪家胜利,自己再臣从于哪家。然而他料想不到的是,本来以为会延绵日久的纷争,竟然很快便落下帷幕,德川和后北条氏最终议和,商定信浓归德川,上野归后北条。如此一来真田氏夹在两大家族之间,地位变得非常尴尬——真田的领地有二,一在信浓上田,一在上野沼田,那么究竟是跟从德川为好,还是跟从后北条为好呢?倘从德川,后北条氏必然要他吐出沼田领;倘从后北条,德川氏必然要他退出上田领……

        真田昌幸有个外号,叫“表里比兴者”,意思是说他城府甚深,智谋甚广,表面一套,内里一套,谁都无法看穿他的真实心意。这般枭雄,所为自然与凡俗庸将不同,而别有奥妙——既然德川、后北条都无法保证自己两片领地的完整,那干脆,我换一家侍奉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真田昌幸竟然将次子信繁送到越后去做人质,向上杉请求援军,以抵御德川军对上田领的侵攻——就此爆发了“第一次上田城之战”,德川军以众凌寡,竟然大败亏输。不久以后,昌幸还击退了进攻沼田领的后北条军,随即通过上杉景胜抱上了丰臣秀吉的粗腿。

        丰臣、德川和睦以后,丰臣秀吉任命真田昌幸为德川家康的与力大名。天正十五年(公元1587年),昌幸前往骏府拜见家康,随即又前往大坂拜见秀吉。这表明从武田到织田到后北条再到德川,一直以依附势力形象出现的真田家,终于赢得了实际上的独立,与上杉、德川一样,都成为“天下人”丰臣秀吉的直属诸侯。

        丰臣秀吉的崛起、上杉的归从、真田的独立,自然会使得后北条氏感觉到危机迫近。此时后北条氏家督为氏康嫡孙氏直,但其父氏政虽然退位,仍然把持着家中大权,于是在北条氏政的谋划下,先后与在奥州迅速蹿起的战国大名伊达政宗和德川家康结盟,并迎娶家康之女督姬为家主氏直的正室夫人,就此,广袤的东海、关东、奥羽地区连成一片,反过来对正在谋夺天下的丰臣秀吉造成很大威胁。于是秀吉在用外交手段降伏了德川家康以后,如前所述,便于天正十四年(公元1586年)以太政大臣的名义,发布了《关东·奥两国总无事令》,即命令以关东的后北条氏、奥州的伊达氏和羽州的最上氏为首的东方各诸侯,不得随意开战,侵攻他人领土。

        丰臣秀吉当时正准备九州出阵,所以对于东方诸侯,暂且使用威吓策略。同时为了避免后院起火,他还出面调解后北条氏和真田氏之争,将上野沼田地区分为三份,两份给后北条氏,以名胡桃城为中心的三分之一留给真田氏——作为补偿,将信浓国伊那郡的箕轮领封给昌幸。

        可笑北条氏政以为天下六分之一的领土已在手中,又有坚不可摧的小田原城,与德川氏、伊达氏的联盟牢不可破,竟然把秀吉的警告当成耳旁风。就在这种形势下,天正十五年(公元1587年)十二月三日,“名胡桃城夺取事件”发生了——

        北条氏康的第三子、北条氏政之弟北条氏邦,时为武藏国钵形城主,其家臣猪俣范直奇袭名胡桃城,真田方守将铃木重则城破后引咎自杀。这一事件,便成了丰臣秀吉小田原出阵的直接借口。

        

小田原评定



        天正十七年(公元1589年)十二月十日,丰臣秀吉在聚乐第大会德川家康、前田利家、上杉景胜等有力大名,随即召开东征军事会议。最终的部署如下:

        首先,伊贺以东的东海道诸将,以近江、美浓之兵为主力,沿东海而上直取小田原城,先阵为德川家康;其次,中国、四国地区的诸侯,包括纪伊、伊势的水军,沿东海道海岸指向伊豆和相模;第三路,越后、信浓之兵,从东山道经上野、武藏南下,称为“北陆支队”,总大将为前田利家和上杉景胜。以当年二月一日到三月一日为出阵日期,以长束正家为兵粮奉行,准备军粮二十万石,并用黄金两万枚从伊势、尾张、三河、远江、骏河诸国收购粮草随时补充。

        此次小田原征伐,联军兵力统计为:德川氏先阵三万人,沿东海道而上的丰臣秀吉本队十四万,水军一万,北陆支队三万五千,另外东海道诸城守军一万余——总兵力竟高达二十二万之众,对外号称三十万!这是战国百余年间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强大军势。

        其实以丰臣秀吉当时的实力,四国、九州已平,三分日本拥有其二,根本不用动员半数兵力便可平定关东。但是一来秀吉习惯以强大军势或者惊人谋略不战而屈人之兵,二来也要向天下人展示自己有如天神一般的强大威势。可惜,俏眉眼做给瞎子看,北条氏政根本不是那种有头脑、有眼光的人,仍然顽固地梗着脖子,不肯降服。

        当然,终归也有知情识趣的人存在。丰臣秀吉之所以叫与北条氏有姻亲关系的德川家康为先阵,正是想试探家康之心。且说出阵前的正月三日,家康主动把第三子,同时也是嫡子长丸送到了大坂城做人质,秀吉心花怒放,立刻亲自给长丸举行了元服仪式,并赐一个“秀”字——这便是后来的德川幕府二代将军德川秀忠。

        大军进处,原本还在观望风色的各路诸侯纷纷赶来会合,到了天正十八年(公元1590年)四月,丰臣氏大军团团包围了小田原城,等到六月,一直以来桀骜不驯的奥州大名,同时也是后北条方另一位重要盟友的伊达政宗也终于南下参阵,身穿死服,亲自觐见丰臣秀吉。

        那么,防守方的后北条氏又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当时后北条氏名义上的家督乃是北条氏直,氏直下达总动员令,得兵三万五千,再加上友军两万余,总兵力也达到了五万六千。如果纯从数字方面考虑的话,用五万重兵防护坚城,没有三五十万兵马确实难以攻克。然而,天下大势已经完全变更,军队的编组也与战国时代有了很大的不同:后北条氏仍然采取“兵农合一”的传统政策,所谓的五万六千兵马,乃是尽数搜集领内十五岁到七十岁之男子,免除部分劳役和年贡的结果,也就是说,相当多是少经战阵的农民;而丰臣秀吉的直属部队,因为兵农分离和刀狩等政策,正从临时义务兵向职业兵转化中。用五万民兵对抗十余万职业军人,再加丰臣方诸侯之军近十万,其结果也便可想而知了。

        这里要提到“小田原评定”,本来这种每月两回的重臣评定,乃是后北条氏独创的先进会议制度,然而这一名词,后世却成为“久拖不决的会议”的代名词。因应丰臣秀吉来攻的重要评定主要有三次:第一次,天正十六年(公元1588年)五月,商讨臣从还是敌对的问题;第二次,天正十八年(公元1590年)正月,商讨笼城还是出阵的问题;第三次,同年六月,商讨降伏还是决战的问题。

        第二次评定的时候,主张笼城的乃是重臣松田宪秀,主张全军出击,在箱根天险迎击丰臣大军的,乃是钵形城主、一门众北条氏邦。双方各执己见,相对侃侃而谈,长久不能达成决议。最后还是北条氏政亲自出面,以乃父氏康当初两度笼城,上杉谦信、武田信玄先后来攻却全都铩羽而归为理由,敲定了笼城的方略。

        把拥有二十二万军势的丰臣秀吉,和顶多可以动员三五万人的上杉谦信、武田信玄相比,北条氏政的头脑真是僵化到了极点!

        且说天正十八年(公元1590年)三月一日,丰臣秀吉亲率三万两千直属部队出阵,十九日抵达骏府。当时,德川家康已经在伊豆、骏河国境上的长久保城扎下本阵,翌日即赶到骏府,与秀吉共商进攻方略。二十七日,秀吉进入沼津的三枚桥城,二十八日,与家康一起来到后北条氏的前线阵地山中城附近视察。视察后交换意见的结果,是从二十九日开始,向山中城和附近的韮山城发起第一轮攻击。

        北条氏政、氏直父子,一直致力于把整个关东地区整合成独立于中央政权的私领,为此因应新的强力中央政权之诞生,很早以前便开始加紧军事准备了。天正十五年(公元1587年),丰臣秀吉平定九州,后北条氏理所当然地认识到,下一步发生的必然会是“关东平定战”。于是当年,北条氏直即以“京势阵用意”为名,征发领内各寺社的铁钟,改铸为用作城守的大炮。同时,加修各支城的城防工事,尤其在东海道必经之路的箱根天险附近,构筑了足柄、山中、韮山三座坚固要塞,作为第一防线。

        山中城守将,乃是后北条氏重臣松田康长。当时,玉绳城主北条氏胜,小田原旗本众间宫康俊、朝仓景澄等将亦皆入城增援,总兵力约为四千到五千人。

        而攻城方则由丰臣秀吉的养子秀次为总大将,秀次自身兵力就有一万九千强,另配给中村一氏、山内一丰、田中吉政、堀尾吉晴、一柳直末等将所部,总兵员据《毛利家文书·山中城取卷人数书》统计,达到六万七千八百。

        山中城乃是依据箱根天险筑就的险峻山城,是后北条氏引以为傲的坚固要塞,但是面对十倍以上的强大敌势,仅仅数小时的激战就被攻克了。根据参与此战的渡边勘兵卫之《渡边水庵觉书》残卷记载,攻方先阵中村一氏首先从岱崎出丸攻入,转向东丸,最后攻陷城将松田康长的大本营西之丸。

        在进攻山中城的同时,丰臣秀吉命令织田信雄、细川忠兴、蒲生氏乡、蜂须贺家政、福岛正则等将统军四万四千,进攻韮山城。韮山城乃是平山城,由北条氏规三千六百兵马把守。从三月二十九日到六月二十四日,此城一直被重重包围,成为整体棋局上一枚被看牢的死子。

        一边包围韮山城,一边丰臣秀吉亲驱大军,于四月一日进入箱根山区,三日便来到了小田原城下。小田原乃是广五里的大城,堑宽壕深,石垒坚固,外城上全部布置了战斗力最强的后北条氏一族重臣。秀吉甫见之下亦不禁赞叹不已,认识到长期包围战是不可避免的了。

        

后北条氏的末日



        为了做好长期战的准备,丰臣秀吉在小田原城东南方修筑了石垣山城,作为本阵。史称“石垣山一夜城”,但德川家康的家臣松平家忠在日记中却记载道:从围城之日起,直到六月二十六日,此城才最后完工。

        丰臣秀吉把爱妾淀姬(浅井长政和市姬的长女)也接到了石垣山城中,并且打破惯例,允许诸大名的妻妾随阵。在长时间无聊的围城战中,或者召太夫、观幸若舞,或者置酒宴、开茶会,日子过得倒十分悠闲。同样,小田原城中的后北条氏一样优哉游哉,用围棋、将棋、双六等博戏来打发日子。北条氏政声称城内军民都已经贮备了足够两三年的粮草,气焰嚣张,只等丰臣军乏食自退。

        然而,丰臣秀吉可不是个只会耐心等待胜机的人,他在亲率主力包围小田原城的同时,亦分遣各部队扫荡原后北条氏领内的每一座城砦。首先,三月二十八日,前田利家和上杉景胜统帅北陆支队三万五千大军沿东山道而下,翻越碓冰峠,包围了后北条氏重臣大道寺政繁守备的松井田城。四月二十日城落,打开了上野的门户。从此,上州的后北条氏支城次第陷落,北陆支队直扑武藏。

        呼应北陆支队的长驱直入,丰臣秀吉又派出木村吉清、浅野长政等部,以及德川家康的部分兵力,前往策应。于是,继上州陷落以后,武州和上下总也逐步落入丰臣氏的掌握之中。

        四月二十七日,江户开城;五月初,前田、上杉联军攻降河越城和松山城,五月十九日再包围岩付城,在浅野、木村、本多(忠胜)、鸟居(元忠)、平岩(亲吉)等军的支援下,二十二日将其攻克。

        武藏钵形城主,即为主张出击野战的北条氏邦,然而在强大的攻势下,六月十四日,氏邦开城向前田利家投降。至此为止,后北条氏残余的支城,便只剩下前面提到过的韮山城,以及八王子城和忍城了。六月二十三日天还没亮,前田、上杉联军便乘雾猛攻山城八王子,将其攻陷。

        忍城本为国人成田氏的居城,前代家主成田长泰,就是前面提到过,在镰仓鹤冈八幡宫门前,被上杉谦信一扇子打落了乌帽子的那一位。随着谦信的去世,上杉势力全面退出关东地区,始终首鼠两端的成田氏遂彻底降伏于后北条氏,当主为成田长泰之子氏长,此时受命率军协防小田原,将守城之责托付给了叔父成田泰季。

        可是才刚开战,年老体衰的成田泰季就突然间死掉了,把城代之位又传给了儿子长亲。面对以石田三成为总大将的二万三千大军,长亲尽搜领内,也不过召集起五百名武士和三千农民兵而已——众寡悬殊,这仗可该怎么打才好呢?

        好在忍城的地势颇佳,城周都是沼泽,只有数条道路通往城门,使得攻城方很难组织起有效的进攻,即便兵数再多,也几乎使不上力气。因而六月五日攻城开始以后,攻方数度受挫,主将石田三成和副将长束正家等人经过详细地勘察和商议,遂决定仿效当年丰臣秀吉“水淹高松”之举,筑坝拦水,将忍城彻底化为一片泽国。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尚未完成的堤防却突然间崩垮,未能伤敌,反倒折损了己方许多兵马,忍城竟然得以幸存,一直守备到小田原城的开城降服。工程失败,原因是多方面的,后人往往因此而嘲笑石田三成毫不知兵,未免太过“成王败寇”了一些。

        暂且不提一直守到最后的忍城,且说领内支城次第陷落,小田原城内的士气就此为之糜沮,就连北条氏政和氏直父子的信心也开始动摇。然后,发生了两件大事,最终促使后北条势全面崩溃:

        第一,是六月二十四日,北条氏政之弟氏规再也支持不下去了,以韮山城归降丰臣秀吉。第二,此后不久,小田原城内的笔头重臣松田宪秀竟被发觉乃是丰臣军的内应——宪秀旋遭拘禁,其长男笠原政晴被处死。城内人心惶惶,谣言满天,人人自危,早已不复昔日的骄横景象。

        北条氏规离开韮山城以后,受秀吉委派,直接返回小田原城内,劝说其侄、后北条氏家督北条氏直投降——部分学者认为,这着棋乃是德川家康的功劳,家康和氏规曾经同在今川家做人质,交情非常不错——经过彻夜长谈,氏直终于被说服了。

        七月五日,北条氏直的兄弟氏房出城,来到丰臣方大将泷川雄利阵中,要求以切腹来换取城兵尤其是兄长氏直的性命。丰臣秀吉闻报后答应了他的请求,但要求北条氏政、氏照兄弟,以及二人的老臣大道寺政繁、松田宪秀四人一齐切腹谢罪——可怜的宪秀,背主不忠,却未能真正发挥效用,最终乃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

        丰臣秀吉的理由是,氏政兄弟是顽强的主战派,绝对不可饶恕,而氏直作为德川家康的女婿,则可网开一面,流放高野山完事。

        七月六日,德川家康率军进入小田原城,次日,笼城兵全部出城来到家康阵所接受收容。十日,北条氏政、氏照兄弟也来到家康本阵,并于第二日在城下医师田村安栖家中切腹。就这样,北条早云以来称霸关东近百年的小田原北条氏,到第五代终于灭亡了。

        但是这一家族并未就此灭绝,北条氏直作为德川家康的女婿留得了一条小命,数年后被丰臣秀吉所赦免,并赏赐一万石领地,勉强跻身诸侯之列。氏直旋即病逝,享年仅三十岁,其领地为叔父氏规所继承,最后成为新的江户幕府的狭山藩,一直延续到“明治维新”。

        

奥北的新月



        攻克小田原城,灭亡后北条氏以后,丰臣秀吉并没有立刻收兵,而是转道东北,前锋开入了奥、羽两国。

        且说日本的东北部地区,原为虾夷人的居住地,大和王朝的征服与开发最晚,这一地区主要包括陆奥、出羽两国,以及大部分仍在化外的北海道岛。天正十八年(公元1590年)的小田原出阵,竟然整备了二十二万大军,说明秀吉并不仅仅为了对付后北条氏,他还想趁便杀向奥羽,一举统一整个日本。而当时奥羽地区的最大势力,要算奥北的南部氏、奥南的伊达氏,以及出羽南部的最上氏了。

        奥羽两国,在“源平合战”的时代由藤原氏统治,开始繁荣起来。南北朝时候,大部分地域都掌握在北朝任命的守护斯波氏手中,此外,南朝方的北畠显成、南部信光则控制了奥州最北部。先说说斯波氏,本为足利氏将军的同族,镰仓末期,足利泰氏(尊氏四世祖)的儿子尾张守家氏来到奥州斯波郡的高水寺城,成为斯波氏的始祖。家氏的长兄赖氏是足利尊氏的曾祖,弟公深开创一色家,此外,其堂兄弟满氏开创吉良家,国氏开创今川家。

        足利尊氏肇建室町幕府以后,即以斯波家氏的玄孙家长为陆奥守护,因为是将军同门,所以普遍尊称这一家族的家督为“志和御所”。此外,幕府在奥、羽两州设置“探题”一职统管国内事务,权力要超过守护。奥州探题曾先后由斯波、吉良、石塔、畠山四个家族担任,但最后权力还是完全落到了斯波氏手中。斯波氏的分支大崎氏控制了大半个陆奥地区,后来纵横一方的伊达、葛西、南部、留守、白河、苇名、岩城等诸氏都曾接受其领导。但是,随着幕府权力的下降,奥州斯波氏也衰弱了,日益遭受北方南部氏和南方伊达氏的侵攻。

        南部氏是清和源氏武田氏的支族,据说其远祖加贺美次郎远行因为在文治五年(公元1189年)跟随源赖朝奥州征伐,被赐奥州北部的糠部、岩手、閇伊、鹿角和津轻五郡。南北朝时代,南部氏先属南朝,后来攻灭津轻郡的同阵营豪族曾我部氏,投向北朝。这期间,南部氏世传的系谱疑点很多,可以确定的要在其十四代家督南部义政以后。义政在“永享之乱”中参与讨伐关东公方足利持氏,威名远播。

        南部氏第二十三代南部安信,在大永年间平定津轻郡的叛乱,几乎灭亡浪冈氏,开始在乱世中杀出一片天地。说起浪冈氏,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北畠显家的后裔,因为以浪冈为主城而定苗字为浪冈(另说是继承当地豪族浪冈氏的苗字),被南朝封为陆奥镇守府将军。浪冈氏家督世代称为“浪冈御所”,而北畠显家之弟显信的儿子守亲,后来也逃入浪冈地方,这一支称“川原御所”。战国初期,浪冈、大光寺和大浦三家平分陆奥国津轻郡。永禄五年(公元1562年),爆发了“川原御所之乱”,即川原御所的北畠具信杀害了浪冈御所的北畠具运,妄图篡夺宗家之位。浪冈氏因此急速衰弱,遂于天正六年(公元1578年)七月,最终被南部氏的分家大浦为信攻灭,末代家督、具运之子显村剖腹自杀。

        南部氏在灭亡浪冈氏以后,基本完成战国大名体制。南部安信之子便是北陆奥一代豪强南部晴政。南部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说他庞大,不是指其势力范围,而是指其家族谱系。在描述南部氏的兴亡盛衰之前,咱们必须先谈谈他的众多苗字诡异的同族——

        加贺美远行之子光行始称南部氏,光行的几个儿子分了家,除去南部氏宗家外,都改苗字为几户,如一户行朝(另说其为久慈氏之祖)、四户宗朝、七户朝清、八户实长、九户行连,等等。宗家实光生时实和宗光,宗光又开三户家族。这几个家族互相争夺,代为宗家,又相互通婚甚至过继,就此把系谱搞得一塌糊涂。

        其中,势力最大的是八户、九户和三户三家。八户氏原领在甲斐国波木井郡,故又称波木井氏,镰仓末年趁乱进入奥州,后来长时间盘踞宗家位置。九户氏则分出城守、久慈、伊保内、中野诸氏。三户南部氏便是南部安信的一支,安信有弟数人——石川高信、南长义、石龟信房和马毛内秀范。此外,各支系分出的其他家族还有北、东、野泽、堤弹、横田等等。

        且说三户安信的长子名为晴信,后改晴政,乃是擅长闪击战的名将,他继承家督以后,短短数年间便攻入户泽氏统治的岩手郡、秋田氏统治的鹿角郡,武力既盛,简简单单便从八户氏手中夺取了宗家位置,从此改称南部晴政。

        此后,南部晴政以叔父石川高信、同族九户政实为左膀右臂,调解了八户氏家中的内乱,又灭亡浪冈北畠氏、压迫守护斯波氏,几乎统治了整个北部陆奥国。晴政以新月为军旗,狂言声称:“凡新月所照之处,南部的领土不可动摇。”但是真的不可动摇吗?“津轻的风云儿”大浦为信之崛起,以及继承人纠纷,最终打破了他的美梦。

        南部晴政一直没有儿子,他把长女嫁给石川高信之子信直,次女嫁给九户政实,并收石川信直为养子,作为首选继承人。但是正和“应仁之乱”的契机事件相同,继承人才刚确定下来,老头子竟然得了一个儿子,起名晴继。于是,家中群臣或拥护信直,或拥护晴继,分为两派,争斗不休,削弱了南部氏的实力。最终,溺爱亲子的晴政不顾大多数人反对,公然指定晴继为继承人。

        南部信直的后台,当然是他亲老子石川高信,而支持南部晴继的,则是九户政实,以继承人风波为导火索,高信和政实这两大派阀长久以来积累的矛盾终于表面化了。元龟三年(公元1572年),爆发了“屋里之乱”,晴政和信直养父子之间正式对立。十年后,信直攻克南部氏主城三户,一代豪强晴政被杀,亲子晴继下落不明。九户政实闻讯,急忙推举其弟实亲为宗家继承人,但遭到一致反对。同族的北信爱发兵百人,将南部信直迎入三户城,并正式发布就任第二十六代家督的声明。

        南部信直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庞大的九户家族就在身边秣马厉兵不说,自己的亲老子也眨眼间就被人做掉了。原来,南部晴政灭亡浪冈北畠氏以后,就封石川高信担任津轻郡代,这一任命引起了功臣大浦为信的不满。为信本出南部氏分支久慈氏,继承津轻豪族大浦氏的家名,在灭亡浪冈氏以后,他本以为可以独霸津轻郡,却不料被宗家的宠臣抢了先。于是心怀不满的大浦为信暗中积聚实力,终于在晴政遇害后不久,趁着宗家乱成一锅粥的机会,突然起兵反叛,奇袭石川城,石川高信战死,津轻郡落入为信手中——他从此就自称为津轻为信。

        九户氏反目、津轻氏分裂,使得南部宗家雪上加霜,南部信直忧心忡忡。还好,正如南部晴政麾下有石川高信和九户政实一样,信直手下也有两位智勇双全的同族名臣,一个是北信爱,一个是八户政荣。信爱献计,利用已经占领大半个日本的丰臣秀吉的势力稳固现有领土。信直采纳了他的建议,即命信爱前往与加贺金泽大名前田利家联络,通过利家,获得了丰臣政权的“南部总领权公认状”。

        

天文年间父子相争



        天正十八年(公元1590年),丰臣秀吉大举进攻后北条氏的主城小田原城,写信邀请南部信直参阵。其实,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仪式,要信直向秀吉证明自己的忠诚,同时向天下宣示,南部氏已是丰臣氏的藩属。于是信直一面让八户政荣统兵一千牵制九户氏,一面亲自南下小田原城。战争结束后,秀吉趁胜向奥州进军,信直在大森地方再度谒见,获得了盼望已久的“南部五郡(糠部、閇伊、岩手、鹿角、紫波)所领安堵朱印状”。

        野心勃勃的九户政实却没有南部信直那样看得清天下大势,他联络津轻、伊达等有力大名,召集栉引、七户、久慈诸家,并征募葛西、大崎等已灭亡家族之浪人,终于在第二年正月,正式向三户城发动进攻——史称“九户之乱”。

        南部信直无法抵挡猛将九户政实烈火般的猛攻,急忙向丰臣秀吉请援。政实没有考虑到,向已经臣服于丰臣政权的信直动兵,无疑是向“天下人”秀吉的权威挑战。于是,丰臣秀吉急派蒲生氏乡、浅野长政等大名重组奥州征讨军,北上攻击九户城。津轻、伊达等滑头见势不妙,立刻退出联盟,九户政实因此遭到惨败。当年九月,九户城落,九户家族不分男女老幼,尽遭屠戮……

        南部信直趁着“九户之乱”的机会完善了领内控制,并将剑尖指向北方,准备解决津轻问题。胆战心惊的津轻为信立刻开始了有效的政治外交活动,终于使得秀吉承认他对津轻郡的统治权。为了安抚南部氏,秀吉又赐信直和贺、稗贯两郡,以交换津轻郡。此后,南部信直破弃领内诸城,另筑盛冈作为居所,并且坚决贯彻“靠拢中央”政策,先是丰臣氏,后是德川氏,恭顺忠诚,终于保住了庞大的领地不被削夺。

        奥北有南部,奥南有伊达,“九户之乱”之中亦有伊达氏插手的迹象。

        伊达氏出自藤原氏,其源头非常混乱,异说很多。文治五年(公元1189年),常陆入道念西与其四个儿子都加入源赖朝的奥州讨伐军,战后被封陆奥国伊达郡——伊达苗字因此而生。这个念西和尚就是伊达氏的始祖,而至于他是伊达朝宗,还是朝宗的儿子宗村,却就谁都说不清了。

        南北朝时代,伊达氏家督行朝站队选择了南朝,北畠显家对这一势力非常重视,甚至把自己的主城也设在伊达郡内的灵山地方。行朝子宗远与北朝的奥州探题大崎氏数度交锋,武名很盛,而更加享有盛誉的,却是行朝之孙、宗远之子——伊达政宗。

        伊达家系谱上有两个政宗,这第一位,乃是拥有“伊达家中兴之祖”美誉的名将。此人曾三次向镰仓府的镰仓公方足利满兼举起反旗,史称“政宗之乱”,趁机扩大了领土,加强了实力。

        话要从北朝明德三年(公元1392年)说起,当年幕府将奥、羽两州的探题职降为守护,划归镰仓府镰仓公方直辖。可是镰仓府权力才刚扩大,几乎立刻就产生了严重的独立倾向,甚至和室町将军足利义满兵戎相见。伊达政宗因为娶了义满的姨母为正室,所以站在幕府一方,先后进攻镰仓公方足利满兼安插在奥州的两个兄弟——稻村御所足利满直和筱川御所足利满贞,反抗镰仓府的统治。

        以东北偏远地方的一介乡下小大名,敢于对抗强大的镰仓府,这份忠义之心实在令将军感动。政宗死后,其子持宗两度上洛进谒将军,受将军足利义持赐以偏讳,此后,每代伊达氏当主几乎都受过将军赐字:持宗的孙子为尚宗(受足利义尚讳),尚宗子为稙宗(受足利义稙讳),稙宗子为晴宗(受足利义晴讳),晴宗子为辉宗(受足利义辉讳)……

        先说伊达稙宗,此公最擅长娶媳嫁女,他一共生了十一个儿子,六个女儿,遂利用政治婚姻,先后和相马、苇名、大崎、二阶堂、田村、桑折、亘理等家族交好,并在此后利用过继出去的儿子继承家督,把不少家族直接就给吞并掉了。同时,稙宗还以一副更加恭顺的态度面对幕府,投入超过先祖无数倍的巨额政治献金,终于骗到了原属斯波氏的奥州守护职。

        伊达稙宗所编纂的《尘芥集》,乃是战国大名分国法中条目最为详细的,全文统共一百七十一条。可以说,他最终使伊达氏成长为战国大名,并且奠定了称霸奥州的基础。

        然而伊达稙宗的外交搞得很妙,内政方面却多少有点捉襟见肘,这引起了许多家臣,也包括嗣子晴宗的不满。前文已述,天文十一年(公元1542年),就是否将稙宗的三男过继给越后守护上杉定实的问题产生争执,导致父子正式反目,引发了“奥州天文之乱”。稙宗和晴宗各自拉拢一批家臣,攒出一队人马来,鏖战不休。而因为前此稙宗的成功外交政策,使得大部分奥羽诸侯和臣从伊达氏的豪族,都因为和伊达家有亲,也自觉不自觉地被卷进了这场纷争。田村、畠山、相马、最上、葛西等势力支持老子,岩城、留守、小梁川、国分等势力支持儿子,更有可笑的,大崎、黑川等家族也随着伊达氏的分裂而分裂,就像室町幕府后期,最早同门阋墙的乃是畠山政长和畠山义就一样。

        这场大动乱持续了整整七年,伊达晴宗渐占上风。最后,在天文十七年(公元1548年),经将军足利义辉出面调停,伊达稙宗被迫宣布隐居,退往丸森城,晴宗正式进入主城——羽州最南方的米泽城,继任为伊达氏的新家督。

        伊达晴宗的对外政策一秉其父,他让几个儿子分别过继并借机吞并了留守、石川、国分等家族,同时和岩城、二阶堂、佐竹等势力也都结为姻亲。在用兵方面,晴宗主要把目标指向北方的相马氏和大崎氏,但因为受到羽州最上氏的牵制,所获甚少。对内,他运用“采地下赐录”政策,重新规定了家臣的知行和俸禄,稳定并巩固了家臣团。

        也许因为势力扩展得并不顺手,也许因为老爹稙宗的阴影不时从丸森城头浮现,伊达晴宗最终也退隐了,让位于嫡子辉宗,自己前往杉之目城定居。

        年纪轻轻的伊达辉宗,其才干远不及父祖,更糟糕的是,父祖两个并不真肯放手让他主管一切。辉宗二十二岁那年,老头子稙宗擅自做主,向羽州的最大势力最上氏提出联姻的请求,最上氏当主义守当即允诺,就把自己十八岁的宝贝女儿义姬送到了米泽城。

        义姬后来有“奥州的鬼姬”之称,她性情刚烈勇猛,和老实敦厚的伊达辉宗形成鲜明对比。对于这桩婚姻,伊达家是希望可以笼络住最上势力,不要随便插手奥州事务,而最上氏则希望借此控制伊达氏。据说,最上义守和义姬早就有刺杀伊达辉宗,并劫持其嫡子,以完全吞并伊达氏的计划。乱世中的婚姻,若是买卖还算好的,恐怕不少都彻头彻尾是桩阴谋,悲夫!

        

“独眼龙”政宗



        最上、伊达两家联姻后的第三年,也即永禄十年(公元1567年)八月三日,义姬生下一个男孩,小名梵天丸,元服后取大名为藤次郎政宗——这是伊达家的第二位政宗。就在他诞生后数日,织田信长攻克稻叶山城,灭亡了美浓斋藤氏,两相对照,这个孩子实在诞生得太晚了——但也许要怪他自己,在乱世终结时,却不合时宜地独具在乱世中才需要存有的能力和野心……

        伊达政宗五岁的时候,也即织田信长火烧圣山比睿,纵横京畿的那一年,他突发疱疮,导致右目失明,“独眼龙”的名号便从此而来。但也有一种完全不靠谱的传说,说他其实并未失明,故意遮上一只眼睛,是为了凝聚视线,观望天下。就像传说中宋初独眼大将郑恩是好眼观阳世、坏眼观阴世一样,这种为尊者讳的流言,实在可笑到了极点。

        且说天正五年(公元1577年),虚岁十一的伊达政宗元服了,当年,祖父晴宗去世。两年后,政宗迎娶了三春城主田村清显的公主爱姬为妻,这桩婚姻,恐怕是其父辉宗在位时唯一高明的外交策略了吧。

        伊达政宗十五岁的时候初阵,到了十八岁,辉宗突然宣布退位,而让政宗继承伊达家业。考究年富力强的辉宗让位幼子的原因,恐怕并非是俗谓的“慧眼识英才”,而是因为其妻“鬼姬”并不喜欢政宗,却偏爱次子小次郎,屡次设谋想更改嗣子的缘故吧。辉宗知道,倘若兄弟、母子相争,导致更改立嗣决定,势必引发家中大乱,既然自己无力约束义姬,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趁尚未老朽的时候先确立政宗的家督身份。自己虽称隐居,实际作为新家督的坚强后盾,则义姬必不敢妄动,这样过个几年,等政宗培植好了自己的势力,获取了家中的人心,即便老子死去,也无人可以动摇儿子的地位了。

        况且,在当时的武将们看来,别管年龄大小,只要已经元服,且经过初阵,男孩子就已经成长为一个大人了,可以把重担交付到他的肩膀上了。

        伊达政宗继任家督时隔不久,就发生了一桩恶性的反叛事件。小滨城主大内定纲,虽是名门多多良氏流大内氏的后裔,但在奥州,不过是小小一个国人领主而已,是靠着下克上才成为一方豪族的。这样芝麻丁点儿的势力,在苇名氏和伊达氏之间来回摇摆,也就很正常了。不幸的是,定纲甚得伊达辉宗的信任,但他却辜负了这种信任,一边名义上臣服伊达氏,一边暗地里投靠苇名氏。初继位的政宗当然不能允许类似事件发生,更需要以此为契机,杀人立威,于是亲统大军,讨伐小滨城。

        天正十三年(公元1585年)八月,伊达政宗攻克了大内氏的小手森城,将笼城兵卒及其家眷八百余人不分男女老幼全数屠戮干净。大内定纲肝胆俱裂,放弃小滨城,逃往苇名氏的领地。

        这位大内定纲后来通过伊达政宗的重臣片仓景纲联络,再度复归伊达氏,并且成为政宗家臣团中忠心耿耿的一员,按下不表。且说他有一个好友,乃是二本松城主畠山义继,真正的幕府分支,奥州名门。义继非常讲义气,前此响应了大内定纲的反伊达行动,因此也遭到政宗的攻击。义继卑躬屈膝,向隐居的伊达辉宗求情,才终于被放过一马。

        可是,大概被小手森城的血案刺激得寝食难安,畠山(二本松)义继一直对伊达政宗怀有刻骨仇恨。数月后,他带着一批家臣来向辉宗致谢,却趁机就在宴会上劫持了辉宗,准备捉去二本松城,要挟政宗吐还侵夺自己和大内氏的领地——颇有些中国春秋时期劫持齐桓公的曹沫的气概。

        在米泽城外,伊达追兵赶上了畠山义继一行人,双方展开激战。据说,当时义继用短刀顶着辉宗的脖子,辉宗于是大叫:“不要顾虑,向我发砲!”铁砲鸣响,一枚子弹先穿过辉宗的身体,又要了义继的性命,两人同归于尽。

        有关这场悲剧的版本很多,包括伊达辉宗是否真的喊过前面提过的话,包括当时其子政宗在不在追赶队伍中,全都众说纷纭。各种疑点聚合起来不外乎:辉宗之死是否为本人意愿,他真是自杀的吗?这究竟是一场事故,还是一个阴谋?政宗有否存在杀死掣肘的父亲(同意畠山义继投降,就是辉宗对政宗军事、外交政策的掣肘)之心,并且他是否真的这么干了?

        父亲之死,使伊达政宗怒发如狂,或者说必须表现得怒发如狂,他不顾当时外交态势不利于己,辉宗去世后才七天,就贸然发兵一万三千,讨伐二本松畠山氏。佐竹、苇名等势力应援二本松,联军三万,于当年十一月十七日在阿武隈川边与伊达军展开大战——这就是著名的“人取桥合战”。

        伊达政宗以少敌多,打得很不顺手,全军一度濒临崩溃,老将鬼庭左月良直战死,他自己也险些被擒。但是,激战竟日,终于迎来了夜晚,佐竹军因为听到“水户氏准备进攻佐竹领”的传闻,同时担任军师职务的佐竹义政被家仆暗杀,而被迫主动撤退,脱离战场。联军因此崩溃,伊达方将领片仓景纲、伊达成实等趁机于后追赶,斩获颇丰。

        伊达政宗最为依赖的重臣就是上述的片仓景纲和伊达成实。伊达成实通称藤五郎,是稙宗子实元之子,按辈分算政宗的叔父,但其实比政宗还要小一岁。他是政宗的左右臂膀,也是武勇威震奥羽的名将,但在此后的文禄四年,却因为无法确定的原因而离开伊达家,出奔高野山。此后成实曾一度出仕德川家康,上杉景胜也想以五万石的待遇招募他,但遭到拒绝。政宗愤恨成实的出奔,发兵讨伐成实治下的角田城,成实的妻儿被迫自杀。

        但在出奔五年后,通过片仓景纲和留守政景等人的斡旋,伊达成实却又回归伊达家,并且竭尽忠诚,直到七十九岁高龄去世。他晚年曾受邀前往江户幕府担任“战话”的讲师,还完成后世借以研究奥州伊达氏的重要史料《成实记》。成实的盔饰,据说是毛虫的前立,以宣示“绝不后退”的信念。

        片仓景纲则通称小十郎,后世称其与上杉家的直江兼续并为“天下二大陪臣”。景纲本是米泽八幡神社的神职人员,家系不明,受伊达辉宗的重臣远藤基信推举,成为幼年伊达政宗的侍卫,而他的姐姐(一说母亲)於喜多则是政宗的乳母,政宗因此以兄事之,对他言听计从。传说,政宗幼年时罹患疱疮,右目失明并且鼓出,非常丑陋,打击了他的自尊心,景纲因此挥起小刀,一刀割去政宗右目,并教导政宗要振作起来。“人取桥合战”中,片仓景纲在最危急的时候,大呼“我是伊达政宗”,吸引了敌军主力,从而挽救了政宗的性命。

        

统一奥州的障碍



        “人取桥合战”以后,伊达政宗接受了教训,开始稳步扩展自己的领土。因为此时丰臣秀吉已成“天下人”,不日便将关东出阵,因此政宗急欲统一奥州,以准备好与秀吉对战或者谈判的本钱。“人取桥合战”后的第二年,他攻克二本松领;第三年,讨伐内通羽州最上氏的家臣鲇贝宗信,接受大内定纲的归降;随即为了援助老婆的娘家田村氏,又与相马氏展开激战——可谓马不停蹄。

        就此顺便说说田村氏。田村氏本出自名将坂上田村麻吕,而战国时代的田村氏,则自称为平氏的后裔,是于南北朝初期过继并继承藤原氏田村苗字的。田村隆显以伊达稙宗之女为正室,而其嫡子清显却娶了相马显稙之女,清显并将自己的女儿爱子又嫁给伊达政宗——田村氏在相马氏和伊达氏两大势力的夹缝中艰难求生,由此可见一斑。

        伊达政宗的老丈人田村清显,据称乃是豪勇的名将,曾与会津苇名氏同盟,在东白川郡的寺山城击破过北侵的佐竹军。天正十四年(公元1586年)十月,清显还没来得及指定继承人就突然暴毙,家中分裂,田村月斋等支持显赖,田村梅雪斋等支持显基,新当主的人选久议不决。伊达政宗遂利用这个大好机会,拉拢月斋,压制梅雪斋与其后台相马夫人(清显的后妻)。最后的结果是,相马夫人退隐到船越城,伊达政宗进入田村氏主城三春城,立清显的侄子宗显为新家督。大名田村氏从此失去了独立性,成为伊达氏的属臣。

        奥州南部,堪与伊达争雄的家族还有葛西、相马和苇名。葛西氏出自平氏,曾受封下总葛西郡,乃以葛西为苗字。源赖朝奥州征讨,葛西清重因功出任奥州总奉行。南北朝时代,葛西清贞跟随北畠显家转战奥羽,势力渐趋庞大,占领了磐井、胆泽、牡鹿、江刺、气仙、本吉、登米、桃生诸郡的全部或一部分。既然领地不断扩充,当然会和奥州探题大崎氏产生摩擦。进入战国时代以后,葛西氏将主城由石卷移至寺池,几乎每年都向大崎领栗原郡发起进攻。

        这样长时间没有结果的战争,耗尽了葛西家族的财力和物力,葛西晴信被迫联合伊达氏。名为联合,实际等同于半归附,因为商定当葛西家无嗣的时候,要过继伊达家的男子为继承人。这样苟延残喘了几十年,终于因为没能及时赶上小田原之阵,而遭到丰臣政权的讨伐,葛西军在栗原郡佐沼城作了最后的抵抗,城破被灭。

        相马氏乃是平将门的后裔,将门作乱被杀,其子逃往常陆国信田郡,传到第五代胤国,再度逃亡到下总国相马郡,遂以相马为苗字。源赖朝奥州征讨的时候,相马氏家督乃是过继的千叶常胤之子师胤,因功受封陆奥国行方郡——这便是战国大名相马氏的由来。

        南北朝时代,相马氏响应足利尊氏而与北畠显家作战,得以在室町时代保有领地。战国时代的相马氏,基本是利用政略结婚的手段维持家系的——当主相马盛胤就娶了苇名氏的公主,而其子显胤则与伊达氏联姻。但是因为伊达氏内部的动乱(即天文大乱),使得显胤与伊达氏新主晴宗交恶,兵燹陡燃,两家在五十年内交战三十余次,打得不亦乐乎。虽然相马氏屡战屡败,面对如日中天的伊达氏,还是勉强维持住世系不被灭绝,后因相马义胤参与小田原之阵,被丰臣政权封与宇多、行方、标叶三郡四万八千七百石领地。

        苇名氏又写作芦名氏,也是平氏的后裔,但在“源平合战”的时候,其始祖佐原义连却站在源赖朝一方。后来奥州征讨参阵有功,义连受封会津、河沼、耶麻等郡。室町时代,苇名氏仗着天高将军远,自称“会津守护”,得意扬扬地当起土皇帝来了。战国初年,苇名盛高、盛滋父子相争,家中搞得一片混乱。

        最终,苇名盛高传孙盛氏,苇名氏迎来了它的全盛时期。苇名盛氏武略无双,政略也是一时翘楚,先后降服二本松、二阶堂、田村等近邻势力,和伊达、结城、相马等强豪结为姻亲,又与后北条、武田、上杉等霸主势力结盟,领地和影响力都膨胀到最大。室町幕府永禄六年(公元1563年)记载的《大名在国众》名单中,就有苇名盛氏之名,和北条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织田信长等人并列。奥州群雄中,当时幕府只承认两位战国大名,那就是苇名修理大夫盛氏和伊达左京大夫晴宗。

        永禄十年(公元1567年),会津发生了大饥荒,苇名盛氏发布《德政令》。这份文件出台的表面原因是天灾,实际上是为了救济因为频繁出战常陆佐竹氏而濒临破产的武士阶层。可是,讨好武士阶层的金钱物资从何而来呢?当然得要拼命压榨领民啦。《德政令》的结果,是苇名氏配下家臣更为忠诚、团结,但百姓却怨声载道,一揆纷起不休。

        不久后,苇名盛氏退隐,把家督的位置让给嫡子盛兴。天正三年(公元1575年),苇名盛兴病死,其子尚幼,于是还老而不死的盛氏做主,把盛兴的妻子伊达御前改嫁给自己的养子盛隆,并由盛隆继任家督。他的本意,是趁此继续维持和两大诸侯的和平友好关系,一是伊达氏,二是盛隆出身的二阶堂氏。然而,他放着大批本家亲戚不照顾(如同族的猪苗代、荒井、富田、针生等氏),却传位给外人,这便种下了家族内乱的苦果。五年后,六十岁的苇名盛氏终于走到了人生的终点,而苇名氏最后的动乱也开始了——

        苇名盛氏才死,苇名氏家主盛隆及其子、三岁的龟若丸就被家臣刺杀了,宗家家系断绝。于是,对应不同的继承人选,家族开始分裂,佐竹派推举佐竹义重的次子义广,伊达派推举伊达政宗的幼弟小次郎竺丸,两派争斗不休。最终,佐竹派占了上风,迎来佐竹义广为苇名氏当主,改名为苇名盛重,时年仅十三岁。

        伊达政宗对这种结果当然不能满意,他煽动苇名氏家臣造反。心慌的苇名盛重急忙跑去参觐丰臣秀吉,想为自己找个稳固的靠山,而把家中事务都交给了重臣金上盛备。可是此时,秀吉的宝刀尚未指向关东,遥远的靠山根本不起作用,近在眼前的“独眼龙”伊达政宗却已经开始了他疾风烈火般的奥州统一战。当时,政宗长驱直入,杀到阿武隈川边,苇名军与战大败,盛重只好向亲爹佐竹义重求救。

        “鬼义重”趁机伸手陆奥,与苇名氏合兵三万,包围了伊达氏的郡山城,而丰臣秀吉也千里迢迢送来了百支铁砲作为支援。攻防战打得非常激烈,胜负难分,最后因为大名岩城氏的调停才暂时休战。既然提到了,就顺便说说岩城氏。同为平氏后裔的岩城氏,前此一直在伊达氏和苇名氏中间左右摇摆,此战后完全倒向苇名、佐竹一边,导致遭受伊达政宗的猛攻,幸亏时机从天而降,当主岩城常隆匆匆忙忙小田原参阵,才算勉强保住了家系。

        

“伊达幕府”的幻梦



        天正十七年(公元1589年),苇名盛重再度出兵须贺川,正在恶战之时,重臣猪苗代盛国突然谋叛,引导伊达军直插主城黑川。盛重急忙挥兵赶回,六月五日,他在磐梯山的摺上原撞上伊达军,于是展开大战——这就是著名的“摺上原合战”,乃是继人取桥以后,伊达政宗一生中第二场关键性战役。

        “摺上原合战”,参战的苇名军约七千人,伊达军则为五千人,战斗首先在苇名方大将富田将监和刚投顺伊达方的猪苗代盛国之间展开。恶战良久,因为苇名军背着西风朝前猛冲,猪苗代盛国大败后退,伊达方二番队片仓景纲急往支援,依然处于下风。正在危急关头,风向突然反转,东风强烈,吹得苇名军士卒很难睁开双眼,伊达政宗趁机亲率铁砲队于侧面射击,挽回了败局。苇名军中一部分不满主家倒向常陆佐竹氏的部队首先败走,终于导致全面崩溃。

        此战,苇名氏死伤两千五百人,当主盛重带着十三骑逃回主城会津黑川城,并于十日晚又逃出黑川城,往佐竹氏控制的常陆国遁走。次日,伊达政宗进入黑川城,获得了战役的最后胜利。

        南陆奥百年强藩苇名氏就此灭亡了,距离丰臣秀吉小田原之阵只差一年,苇名盛重要是多抵抗一阵子,或许还能使家族苟延残喘下去……

        苇名氏的灭亡,触怒了他的总后台丰臣秀吉,于是第二年,秀吉向上杉和佐竹等东国大名下达了讨伐伊达氏的命令。伊达政宗一方面派遣使者上京,解释说并无与关白为敌之念,灭亡苇名乃是为父报仇,另方面却暗中联络小田原北条氏,准备先攻破常陆佐竹氏,再谋求更大的发展。

        所谓“报仇”这种话,在政治斗争中,从来都不过是借口而已。在中国,努尔哈赤书“七大恨”告天,对明朝掀起反旗,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明人窝藏他的杀父仇人尼堪外兰。可是等到他在奉天称汗,基本吞并了整个东北地区,终于捉到尼堪外兰的时候,却不过鞭打一顿就放他走路。两相对照,伊达政宗将曾经帮助过大内氏和二本松畠山氏的苇名氏称为杀父仇敌,意图是一样的吧。

        但是,虽然有伊达成实等主战派一力撺掇,伊达政宗终于还是认清了丰臣秀吉的强势,并且认为,战则必亡,降则或有机会。然而,因为他在一段时间内,就战降两道犹豫不决,竟然导致了伊达家中的分裂——

        前面说过,伊达政宗的母亲乃是羽州山形城大名最上义守的女儿,辉宗死后称为保春院。保春院一直不喜欢长子政宗,却偏爱次子小次郎竺丸,再加上其兄最上义光也将政宗看作眼中钉肉中刺,就更增加了母子、兄弟间的矛盾。最上氏对伊达氏早有吞并之心,但更重要的是,在最上义守和其子义光的争斗中,政宗站在义守一边。义守失败了,一代枭雄最上义光继承了家督之位,便因此深深地痛恨着政宗,暗中撺掇其妹发动政变,废黜政宗一门总领之位。丰臣秀吉的关东攻略,成为保春院和政宗间矛盾激化的导火索。因为政宗的犹豫,保春院认为他定会毁了伊达家,甚至还可能会牵累到舅家最上氏,因此想暗杀政宗,代之以次子竺丸。

        天正十七年(公元1589年)六月,伊达政宗进入会津黑川城,并准备将居城从米泽移至此处,做出向南大举侵攻的势头。其后,他又臣服了白河、石川、岩城等豪族,灭亡二阶堂氏,势力继续膨胀。十一月,丰臣秀吉发布小田原征伐令。

        次年元月,丰臣秀吉命令奥羽诸侯小田原参阵,想趁着扫荡关东的机会也一举平定东北地区。伊达政宗口头上答应,却一再拖延动身的时间,自然引起保春院的担忧。三、四月间,保春院以送行为名,带着竺丸从米泽城来到黑川城,居住在西馆中。四月五日,政宗来到西馆向母亲辞行,准备次日即动身前往觐见秀吉。

        据说,从西馆归来以后,伊达政宗突然腹痛不止,几乎毙命。经过调查,证实是保春院和竺丸在食物中下了毒,想要害死政宗。于是政宗雷厉风行地处死了兄弟,并将母亲送回娘家山形城。如此人伦惨剧,发生得太仓促,处理得也太干脆,总给人带来无尽疑惑。或许是政宗怕自己离开黑川城以后,保春院和竺丸会趁机抢班夺权,所以才编造个借口,先下手为强……

        因为家中分裂而耽搁了行程,伊达政宗迟至五月九日才离开黑川城。此时,关东各地正在激战,他被迫绕道越后、信浓,兜了个大圈子,才在六月五日来到小田原附近的秀吉本阵。此时,后北条氏河越、江户诸城已降,钵形、八王子等城也即将陷落,胜负大势已定,这时候再来表示恭顺,不嫌太晚了吗?于是丰臣秀吉大怒,准备杀掉政宗,灭亡小田原北条氏后便挥胜利之师北上,完全吞并伊达领。

        伊达政宗的一生中,有两次身着纯白色的死者之服觐见丰臣秀吉。一次就是在小田原参阵的时候,他以必死的觉悟,再加上通过浅野长政、前田利家等秀吉亲信的斡旋,终于获得了谅解,仅没收其会津三郡聊作薄惩。七月,政宗交出黑川城,回归旧日主城米泽。

        第二次,是在翌年,也即天正十八年(公元1590年)的二月。且说伊达政宗才回到米泽城不久,丰臣秀吉就攻灭后北条氏,开始奥羽领国势力重新分配,剥夺未能及时参阵的大崎、葛西等大名全部领土。是年十月,这些家族的遗臣发动一揆。次年年初,讨伐军总大将蒲生氏乡向秀吉密报,说一揆中有人使用政宗的旗帜和指物,并且他还搜获政宗煽动一揆的一封书信。为此,政宗将涂以金箔的磔刑柱置于队列之首,自己再度穿上死人的服装,上洛向秀吉申诉,表明自己和这件事丝毫也没有关系。政宗的理由是,虽然那封书信上的笔迹和他的亲笔颇为相似,但是花押完全不同,定是伪造无疑。

        据说,德川家康对此事的分析和评价是:“大将要在许多文件上描上花押,既然能够伪造笔迹,岂有花押完全不似的道理?定是政宗为了事败后便于撇清,故意描了假的花押——他不愧是一位多智的大将啊!”

        此后,伊达政宗使用与早年间完全不同的阴柔功夫,周旋于丰臣秀吉及其他图谋天下的人们中间。“独眼龙”政宗有统一日本之志,却没有扫平日本之能,更不用说,他根本就没有获得上天眷顾的时机。时势创造英雄,没有时势的推动,一个人想在乱世中劈砍出一片光明来,完全是不切实际的臆想。而政宗最高明之处,大概就在于他终于及时看清了形势,甘居下位,从而得保威名不堕。否则,大概会是北条氏政一般的下场吧。

        据说伊达政宗常慨叹自己晚生了二十年,否则便可以和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织田信长等人一较短长,争霸天下。当然,这只是一厢情愿的迷梦而已。政宗不能得到天下,不是因为他的年龄,而是因其所处的环境:偏远贫瘠的奥羽之地,根本不可能憾动天下大局,前代的藤原秀衡不行,后来的奥羽越列藩同盟、虾夷共和国不行,此刻的伊达政宗当然也不行。

        伊达政宗有一位重臣名叫铃木元信,乃是构筑了伊达家完整财政体系的名臣。据说元信曾经认定政宗终将成为“天下人”,还为此拟就了所谓的《伊达幕府条目》,但他在临终前终于认识到梦想无法实现,于是流着泪将这些文件付之一炬。

        

枭雄义光



        日本的东北地区,古代除陆奥国外,还有出羽国,两国之间有奥羽山脉相阻隔。陆奥是日本古代最大的“国”,出羽的面积也很不小,但弱于陆奥,并且土地更为寒冷和贫瘠,开发较晚,地广人稀。除此以外,北海道岛的大部分地区仍被虾夷土著所控制,只有南端有部分和人的根据地。

        出羽国北部主要的割据势力有浅利氏、安东氏、户泽氏和小野寺氏。其中浅利氏领地位置最靠北,是甲斐源氏庶流,南北朝时代进入羽州,领有比内郡。永禄五年(公元1562年),其主城上冈被南方的安东爱季率兵重重围困,当主浅利则祐自杀,其弟胜赖降伏,成为安东氏在比内郡的代官。浅利胜赖在天正年间还谋图独立,被安东爱季招往主城桧山杀死,其子赖平逃奔津轻为信,浅利氏遂亡。

        户泽氏,出自桓武平氏,原为雫石氏,后从陆中迁至羽州。传至十八代户泽盛安,有“夜叉九郎”之名,豪勇无双,户泽氏在他的领导下,军力急速强化,一方面与安东氏恶斗,同时南下大曲平野,联合羽南的最上氏,攻击小野寺氏,最盛时基本控制了整个仙北郡。小田原参阵之时,户泽盛安不幸战殁,以其一死换来家族延续,所领四万四千石领地得以安堵。

        安东氏本是奥州津轻郡的豪族,后遭南部氏攻入津轻郡,于是逃往羽州和虾夷地。逃往羽州的一支主城在桧山,逃往虾夷地的一支,后来又南下羽州秋田郡,主城在凑,又称秋田氏。两支安东氏最终归并为一,到安东爱季为当主时成为战国大名。

        安东爱季是著名的勇将,曾征服浅利氏统治的比内郡,并且东与南部氏争夺奥州鹿角郡,一度完全攻取,但随即受挫而退。此后,爱季又与户泽氏、小野寺氏争夺仙北地区,在“唐松野合战”中被户泽盛安所败,野望破灭。爱季死后,桧山和凑两系再度分裂,当主安东实季依靠由利氏的支持,击败叔父道季后重新统一。然而这次动乱被丰臣秀吉目为“私战”,打算趁机处分安东氏,安东实季匆忙上洛向秀吉称臣,大表忠心,才终于保证了所领安堵。其后安东宗家改称秋田氏。

        小野寺氏出自藤原氏首藤氏族,本据在下野国都贺郡,分支进入羽州,战国以前基本领有雄胜、平贺、仙北三郡,主城在横手。南部氏曾试图进入羽州,与小野寺氏反复激战,终被击退。到小野寺辉道时,家族势力达到全盛,其子义道小田原参阵,获得三万一千石知行的宛行朱印状。

        上述均为羽北诸侯,此外北海道南部最大的势力是蛎崎氏。蛎崎氏来源不详,一说出自武田氏。传说长禄元年(公元1457年),虾夷酋长考西亚马因起兵反抗和人的残暴统治,攻击南部虾夷各地的和人豪族居馆,连战皆下,只剩下茂别、花泽二馆无法攻克。是时,武田信广恰在花泽做客,亲手射杀了考西亚马因父子而取得胜利。战后,信广迎娶了茂别馆主下国家政的女儿,并改了花泽馆主蛎崎季繁的苗字,统合两个家族,开始在虾夷地站稳脚跟。

        花泽蛎崎氏本出南部氏,而下国氏则是安东氏的分支,战国时代的蛎崎氏通字和安东氏一样都是“季”,因此也很有可能是下国氏篡夺了蛎崎苗字。总之,这个家族传到四代蛎崎季广的时候,获得了“虾夷奉行”一职,基本统一南部虾夷地和人领。季广子庆广接近德川家康,后来筑松前城,改苗字为松前,一直维持着南部虾夷地的统治权。

        这些大大小小的豪族,虽然纷争不断,但因为羽州地域广大却户口稀少,因此他们很少能有较大的发展,唯有南方的最上氏脱颖而出。最上氏出自奥州探题大崎氏,南北朝的时候,大崎家兼因为羽州的南朝势力过于强盛,因此派次子兼赖统军杀入,最终在最上地方构筑山形城,站稳了脚跟,即以地名为苗字,称为最上氏。为了扩展势力,最上氏历代都将庶子分封出去,如天童、黑川、蟹泽、楯冈、中野等等,本意是要建立一族的强大家臣团,但结果强枝弱干,动乱便由此而生。

        永正十一年(公元1514年),奥州的伊达稙宗通过楢下口和小泷口进攻最上领的上山城、长谷堂城,最上氏家督义定与战大败,阵亡逾千人。于是义定被迫于次年娶了稙宗的妹妹,等于承认伊达氏的宗主权。六年后,义定嗣子去世,因为继承人问题引发纠纷,领内反伊达氏诸势力趁时而起,伊达稙宗率兵进入山形城,镇压了各地的反乱。大永二年(公元1522年),在伊达势的支持下,旁支中野义清次子、年仅二岁的最上义守继承了最上氏一门总领之位——最上氏的兴盛之主,便是这位最上义守的儿子义光。

        最上义守的嫡长子源五郎义光,可称一代枭雄。当时最上氏家督义守无能,并且宠爱幼子义时,内有诸支系作乱,外仰伊达家的鼻息,几乎濒临灭亡。天正二年(公元1574年),二十九岁的最上义光威逼其父义守退位隐居,继任为最上氏第十一代当主。此时,旧领内除主城山形、清水义氏的清水城,以及长谷堂城外,几乎全部本家和外样领地,全都纷起拥护其弟中野义时,反抗义光的统治。义光花了整整十三年的时间,利用罕见的谋略手段,才将其逐一讨平——

        首先,最上义光讨杀兄弟中野义时;然后,将女儿嫁给延泽满延之子右五郎,离间包括天童、延泽、饭田、尾花泽、楯冈、六田、成生等在内的所谓“最上八楯”。天正五年(公元1577年),义光攻克天童、东根二城,驱逐天童氏。翌年,他进攻上山城,煽动敌方重臣里见越后守反乱,刺杀城主上山满兼。天正九年(公元1581年),义光派遣重臣氏家守栋进攻鲑延城,逼降了猛将鲑延秀纲。

        天正十一年(公元1583年),最上义光又进攻武藤氏的尾浦城,前森藏人内应,谋杀当主武藤义氏。四年后再攻尾浦城,武藤义氏之弟义兴自杀,城池陷落。天正十二年(公元1584年),义光暗杀白鸟长久,趁机攻克白鸟氏的谷地城。如此频繁并且成功地运用煽动、内应和暗杀手段取人城池,即便在战国时代亦是非常罕见的。

        最上义光重整最上氏旧领,将各国人领主收为直属家臣,逐步加强领国一元化统治。同时,他还进行了一系列的内政开发和改革,力图把落后的羽南地区发展为不逊于关东、近畿的大粮仓。这些政策主要包括:关闭最上川的关卡,便利通商;增建山形城,整备城下町;开发野边泽银矿和永松铜山;构筑因幡堰和北楯堰,治理赤川和青龙寺川;领内大检地……

        由此可以看出,最上义光并非仅靠武力和谋略扩展领土,他的内政之才,亦可谓东北第一大名。相较之下,其武功之盛,倒往往被成功的内政和谋略所掩盖,显得无足轻重了。尤其是在争夺庄内地区的统治权失败以后——

        出羽国西南部、临近越后的庄内地区,世代都由武藤氏统治,因为主城在大宝寺,故亦称大宝寺氏。大宝寺氏当主义氏、义兴兄弟被最上义光或派人谋杀,或逼其自杀以后,义兴养子义胜逃往越后国,往依其亲生父亲、上杉氏麾下大将、扬北豪族本庄繁长。繁长立发大兵杀入出羽,就此爆发了“十五原合战”。越后兵勇悍能战,最上义光因此吃了毕生的第一次大败仗,被迫后撤,武藤义胜重新入主大宝寺城。

        这次战争,违反了丰臣秀吉的《关东·奥两国总无事令》,因此最上氏和上杉氏到秀吉跟前打起了官司。上杉氏本是世代名门,秀吉又正倚重上杉景胜,东北乡下的最上氏又算什么东西?这场官司的结果,其实不用打就已经胜负分明了。于是最上义光被迫吐出了田川、栉引、饱海三郡,基本丧失了庄内地区的统治权。

        最上义光深知天下大局已定,想要保持家族延续便只能仰“天下人”丰臣秀吉的鼻息,于是在天正十八年(公元1590年)秀吉小田原出阵的时候,义光及时参阵,受到秀吉的嘉奖。不仅如此,他还想趁机除掉宿敌同时也是自己的外甥伊达政宗,可惜政宗这只小狐狸耍尽手腕,虽然姗姗来迟却并没有受到太严厉的处罚。

        在看清天下形势,依傍大树方面,最上义光一点也不比伊达政宗差,他先后把女儿驹姬嫁给丰臣秀次,二男家亲送到德川家康处做人质,三男义亲送到丰臣秀吉的亲生儿子秀赖处做人质,到处展开笑脸,终于保住了领地不失。

        

番外篇 浅谈兵农分离



        织田·丰臣政权逐步实行的“兵农分离”政策,为他们统一整个日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所谓兵,指的就是武士,而农是指农民,但在绝大多数战国大名辖下,这两者并不是能够截然加以区分的,大量中低层武士本身也从事农业生产,和富农、中农无异,而多数农民在领主发出动员令以后也必须抬枪上阵,变成了最低级武士也就是足轻。这种非常备军制度所引发的弊病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兵源质量得不到保证,农民兵士气偏低,所以很多战场上都会发生数十骑冲散数千人的奇特现象;其次,因为绝大多数的兵役负担者本身也从事农业生产,所以发动战争的同时必然会耽误耕种,破坏领内经济;其三,领主用减免年贡和劳役的方法来要求兵役,这就使得发动战争的经济负担加倍,而长期远征更是非常破费的事情,因此绝大多数战争都只能发生在农闲时候;其四,大批农民握有武器,随时可能结合起来发动一揆,反抗领主的统治。

        虽然兵农不分对封建领主可能造成相当大的损害,但因为战国时代战争数量增多,规模扩大,使得大名们为了可以动员起庞大兵力以应付内外之敌而不得不饮鸩止渴,不仅无法打破这种旧模式,甚至还更加推波助澜。长宗我部氏家中实行所谓“一领具足制”,即除了被称为马迴众的领主亲卫外,主要军事力量来源于半农半兵的所谓“在乡武士”,很多在乡武士只要拿得出一套铠甲(具足),便能在战争中成为中坚将领。岛津氏也有类似政策,拥有一町以上土地的中农、富农被称为“有足(具足)众”,是经常的兵役对象,而那些“无足众”在爆发大规模战斗时也都跑不了,必须抬枪上阵。

        在这种背景下,还没有统一小小的备中国的三村氏为了讨伐宇喜多直家,尽搜领内,竟然能够组织起两万大军,也就不奇怪了,而直家的祖父能家竟能用七十骑突破敌军近万农兵,也不算是什么奇迹。

        织田信长初始也维持兵农合一的政策,等到消灭浅井氏和朝仓氏,压制本愿寺,基本上撕破了“信长包围网”以后,其领地日益扩大,军事实力天下无双,为了提升兵源质量,遂开始实行“兵农分离”政策。兵农分离有一个很大的前提,那就是大名的一元化改革初步完成,对其属下将领拥有转移封地的绝对权力,从而使相当多武士与他们世代居住的土地剥离开来。信长进而在入住安土城以后,要求大量武士离开封地,统一居住在安土城下町中。从此以后,武士逐渐地不再从事农业生产,终于变成了职业军人或者封建官僚。

        丰臣秀吉继承织田信长的政策,不仅如此,他还将信长时代开始的“刀狩令”扩大到日本全国,在使武士成为职业军人以后,更解除了广大农民的兵役负担,把他们牢固束缚在土地上,只要为领主生产耕种、服劳役即可。天正十九年(公元1591年)八月,秀吉正式发布了区分武士和百姓的相关条例,禁止相互间的身份转职。

        然而这样却又出现了新的问题,大批在乡武士不甘于只以耕种为生,他们以其世代跟随领主出征的功勋为名,强要挤进武士阶层中去,武士数目既多,却又无仗可打,没有更多的俸禄可给,没有新的知行地可分,很多统一政权下的大名藩主为此捉襟见肘,濒临破产边缘。最终的解决办法是,他们给相当多的在乡武士以武士名份,却又要求他们继续回乡耕种,从而武士就形成了常备兵和预备兵两个阶层。

        因此,彻底的“兵农分离”,只在织田·丰臣政权直接统治下的领地中才真正实行过。

        初附南部氏,后独立,江户幕府弘前藩1590年因未能小田原参阵而被丰臣秀吉改易1590年因未能小田原参阵而被丰臣秀吉改易1590年因未能小田原参阵而被丰臣秀吉改易关原合战后一度遭改易,后复藩,为江户幕府中村藩关原合战后领地被削减,后转为江户幕府龟田藩后改苗字为秋田,江户幕府宍户藩,再移为三春藩1583年为最上氏所灭,复兴后实为上杉氏家臣1622年因继嗣之争而被江户幕府改易后改苗字为松前,江户幕府松前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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