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把风衣领竖起来紧紧地拢在一起,冰冷的雨还是无情地流到背上。衬衣都湿透了。
虽说寒冷直逼骨髓,但口袋中握着的枪把却因汗水而变得黏糊糊的。
国枝低下头,嘟起嘴来。
开始下车步行之后,他才明白庄子为何指示他们穿风衣过来。耍想隐藏起枪管四英寸长的左轮手枪,就必须借助下摆齐膝的风衣。这样一来,两手插在口袋里走路也不会觉得别扭。
穿了好几年的靴子边上裂了个缝,水从缝里渗了进来。脚趾在湿透的袜子里泡得发胀,冻得直往里缩。
他松开手中的枪,在衬衣上擦了擦汗。风衣里没穿上衣也没穿毛衣。
国枝瞥了一眼走在旁边的川口。遥望着绵延围墙的川口,全然没意识到国枝的视线。
“你不觉得我们认真工作真是太傻了吗?”
“真是栋豪宅啊!”
“是啊!他在老家也应该有房子吧,在东京还有豪宅。多大来着?”
“不是说有一千六百多平方米吗?”
“光地价就得几十亿啊!”
“是啊!”
国枝若无其事地附和着,把右手插回口袋,握紧枪把。橡胶制护板湿了,凉凉的。为了避免食指扣动扳机,他伸直了手指握着。确认橡胶上刻的防滑纹与手掌接触紧密后,他在心中默念射击前必须再擦擦护板。但他偏偏没带毛巾和手帕。他讨厌如此愚蠢的自己。
“政治家赚得可真不少呢!”
川口又嘟囔起来。口里吐出的白气环绕在被打湿的头发周围,继而被留在身后。川口戴着眼镜,镜片上沾着水滴,真不知到了关键时刻还能否看清前方。
“其实赚得不多,而且不能多赚。所以我们才站在了这里,不是吗?”
“是啊。”点了点头的川口终于将视线移开了围墙,看向脚下。
庄子指示说在未到达目的地之前绝对不能跑。
他们的目标是众议院议员的府邸。两人在住宅围墙的东北角处下车,缓缓迂回到正面。走到门前拔枪,瞄准玄关发射五颗子弹后逃走。
“看,就像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吧!”
庄子一边指示一边扑哧一笑。
“和按了门铃就跑是一个道理,一点儿也不难。”
按下门铃然后在家里人出来应门之前跑掉,怪不得庄子说这跟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所不同的只是他们不用按门铃,而是发射子弹。
庄子的微笑仿佛在说:“这很简单吧!”
庄子把车开去了府邸的西南角,与两人下车的地点正相反。开完枪就往车里跑,一上车就能逃之夭夭。一切都计划好了。国枝在心里嘀咕:走过去、开枪、跑到车里、逃跑,就是这样。
他们的目标是在九州选举出的众议院议员。此人是个态度强硬的雄辩家,他的秘书有违反《政治资金规正法》的嫌疑,另外还涉嫌受贿。他曾在执政党中扬名一时,半年前却提交了退党申请,现在属于无党派人士。
媒体连日来大书特书众议院议员的恶行以迫他辞职,但当事人逐一否定媒体的疑问,还态度强硬地说什么“人无完人”、“只要仔细看,谁都有缺点”云云。他之所以退党,只是觉得给党添了麻烦。他同时宣布,待到一切疑惑澄清之时,他将重回政党。
每次看到议员恬不知耻地出现在电视上,盛气凌人地否认各种嫌疑,国枝就会愤怒不已,全身起鸡皮疙瘩,浑身的血液如欲倒流。
愚弄国民也是有限度的。
拐过围墙角,门口的灯映入眼帘。这样也好,能够更容易地看清目标。
他舔了舔嘴唇,惊讶地尝到了一股咸味。因为寒冷,肩膀和脊背的肌肉都僵硬得能发出响动了,但自己偏偏还在出汗。一想到这是冷汗,他又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下定决心了吗?”国枝斜眼瞪了一下川口,问道。
“嗯。你呢?”
“还用问吗?”
“好好干他一票!”
“对!干他一票。”
两人来到门口,只见铁门紧闭,门前的灯微弱地照着四周,对讲机亮着小红灯。国枝抬头看了一眼。监视摄像头没有安在庭院大门上,而是安在房门上。他事前已经确认过好几次了。
二人环顾四周,以确定再无旁人。川口又向手表看去,眯着眼一直注视表盘。
早把眼镜上的雨珠擦一下不就行了?国枝暗暗骂道。
“很好!零点整。”
“明白。”
两人同时拔枪,右手握枪穿过铁格子,左手也插了进去,握住右手,往眼前拉动。右手前推,左手后拉,两手互相制衡,能让手中的枪更趋稳定,甚至安稳不动。
短短地吐出一口气,丹田用力之后,国枝右手扣动扳机,在门灯的照射下,可以看到枪膛的转动。
大门距玄关约有十米,看准标尺缺口间的准星,将目标锁定玄关。
无论是手枪还是来复枪,只靠眼睛是瞄不准的,必须靠准星辅助。
此时,他想起了关岛射击场的教练说过的话。
手指扣在扳机上时——“不是去拉,而是拧,明白?”
精神高度紧张。
他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
一瞬间,破裂声震耳欲聋。国枝脆弱的心脏抽搐了一下。
川口不小心扣动了扳机。
击铁落下,手中的M19像小动物似的一跳。即使是用马格南子弹射击,三八口径的反冲力还是很强烈的。橡胶枪把护板上的刻纹深入手心,却因为被汗和雨浸湿而差点从手中滑落。
川口过早开枪,打乱了行动的时机。
“看准了再开枪!”
川口低叱一声,重新握好了枪,把准星再次瞄准玄关大门。
此时,二楼的窗户亮了起来,窗帘被慌慌张张地拉开了。玻璃上映出了晃动的人影。
“糟了!”川口战战兢兢地说。
秋山打开左转向灯,沿马路缓缓行驶。森本和西野都打开了电动车窗。
秋山看了看前方,又通过后视镜确认了一下后方。前边很远处有一辆车正向这边开来,后方没人。
“前后都没问题。”
秋山边说边踩刹车,把车子停下。森本和西野把枪伸出车外,指向了人行道对面高楼的一层。
夜晚,米色的卷闸门被放了下来,上面用汉字和英语写着某家银行的名字。
森本先打了一枪,西野紧接着打了一枪。
“再打一枪。”森本边命令坐在后排的西野边扣动扳机。
M19具备双发构造,只要扣动扳机就可连续射出两颗子弹。
食指扣动扳机之后,枪身上部后端就会碰触拇指内侧,此时弹膛一转,击铁下就出现了第二颗子弹。眼睛不离准星,照样扣动扳机。击铁落下,枪声响起,硝烟四溢。枪在手里颤了一下。
西野紧接着也发了一枪。
四发子弹都打中了卷闸门,火花飞溅而起。
森本瞄准的目标是外资银行的总行。谣传这家银行不仅将资金非法送给日本的敌对国,还帮着黑社会洗钱。
只要有谣传,就需要进行严厉的制裁,有谣传就够了。法律无法制裁的敌人,由自己替天行道加以处罚——森本认为这就是自己的使命。
收回胳膊后,森本边按下电动车窗按钮边命令秋山道:
“好啦,撤退!”
话音未落,森本就听到后排座位上又响起了一声枪响。瞬间脑中充血的森本只觉得太阳穴都鼓起来了,转过头怒吼道:
“我说再打‘一’枪,你没听见吗?你个猪头!”
“抱歉。”看到西野,森本大吃一惊。
刚好开过去的车子的车灯打在西野白皙的脸上。他满脸是汗,瞳孔收缩变小,根本看不出是在看森本。
“算了!把车窗关上。”
四轮驱动车在雨中急速前进。森本仰靠在座位上,使劲咬着舌头,几乎就要咬断。他感到一阵剧痛,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把口中涌上来的唾沫吐到地上。脚底很黑,所以看不出有没有血丝。
“秋山,”他从牙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别慌,谁也没发现我们。”
“对不起!”
重新坐好的森本打开仪表板,把枪放了进去,头也不回地把手伸向后排座位。
“西野,把枪递过来。”
但是,没有回应。
他扭了扭身子,看向后排座位。他本已忘记了伤痛,但偶然咂了下嘴,剧痛便再次袭来。一瞬间,他眼前一亮——因疼痛的冲击,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他忍住剧痛,叫道:“西野。”
“是。”
抬起头来的西野,脸变得更加苍白,频繁地眨着小眼睛,来回舔着嘴唇。森本心潮澎湃,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怖,但他控制住了,只温言说道:
“干得好,西野,很出色。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打三枪的人几乎没有,我没有看错你。”
“谢谢夸奖。”
对呆然致谢的西野,森本强作笑颜。西野的脸上恢复了点血色,也对森本微微一笑。
“好了,西野。把枪收起来,递给我吧!”
“好。”
西野随手把枪一翻,将枪把递向森本。虽然是做惯的动作,但看到在西野指尖下转动的枪,森本咽喉深处便涌上来一股火药味。
“西野,别太自以为是了。”
“啊?”
“事故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当你觉得你已经习惯用枪之时,恰恰是最危险的。”
“是,我会铭记在心的。”
森本接过西野递来的枪,转过身去看了一眼,枪把上似乎还残留着西野的体温。
二十来岁的西野,一言一行都让自己不甚称心,这其中莫非有嫉妒的成分?
即使把枪口冲着人,西野也会像射击卷闸门一样面不改色地执行吧!
森本能否做到这一点?答案是否定的。
森本咬着嘴唇,巴不得赶紧把西野从眼前赶走。虽然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至少自己不会再焦躁。
然而,要赶去哪儿呢?森本搜索着答案。
透过玄关上面的窗玻璃,可以看到一盏枝形吊灯。
国枝伸入铁格子的两只手保持不动,把M19的枪口向上瞄准。
灯光下的人影清楚地映现在窗户上,似乎正把脸凑近窗玻璃窥视外面的情况。
他把准星瞄准照明灯。
“你在干什么?”
川口尖细的声音传到耳边,国枝只觉得左肩突被抓住,枪口微微一动,不禁皱眉看向抓着自己左肩的川口。
“不是说只射击门就行了吗?别做多余的事,我们还是快逃吧!”
“再打一枪,打碎玻璃吓吓他们。”
“别干傻事,我看到你打中大门了,那不就行了?”
“你的眼睛靠得住吗?起码事先擦一下眼镜吧!”
川口手上用劲,指尖都陷进了国枝的左肩。
“好啊,放手!”
“我说逃走,你听不明白?”
“你先走,我打完这一枪就去追你。”
国枝晃了晃左肩,把川口的手晃开,再次瞄准窗户。因为浪费了珍贵的几秒钟,他一时大脑充血,脸上发烧。
“真是个没魄力的家伙!”国枝心中暗骂,把枪口略微下移,瞄准了窗口人影的胸口。
他脑子里浮现出本次行动的目标——众议院议员的脸。他是个厚颜无耻的小人,能够在成排的电视摄像机前镇静地撒谎,也会面带笑容地愚弄国民。
他用右手的拇指扣动扳机。
“哎!有人来了。”
川口再次把手搭上他的左肩。国枝咬紧牙关,扣动扳机。M19怒吼着,发射时的硝烟使眼前一片空白。枪在手里一颤,橡胶护板摩擦着手掌。
他大吃一惊。
发射时的反冲力使手枪从右手掉了下来。掉下来的枪碰到铁格子门下的铁栏,落到了门里面。
“都怪你多管闲事。”
国枝愤然看着川口,怒得几乎晕去。
但川口没有理会国枝,只呆呆望着议员的屋子。
再次看向窗户的国枝也倒吸了一口气。
窗玻璃上出现了蛛网状的裂缝,而且被染成了红色,一看就知道那是喷出来的血。
“快逃!”
川口的嘴唇在微弱的灯光下明显没了血色,激烈地颤抖着。
“必须先把枪捡回来。”
国枝故作冷静,努力挤出声音,却无法控制身体的颤动。川口眼看着就要跑了,这更让他害怕。
他把脸贴在铁格子门上,两眼凝视前方。枪掉到了距大门内侧约五十厘米远处,他伸进右手,使劲儿伸直,食指和中指勉勉强强够到了枪上的保险栓。
说不定能用指甲勾过来。好运还没到头呢!
他啷起嘴,手指在枪附近来来回回地够,但第一次、第二次都没够到,试第三次时,枪稍微动了一下。
“快点!快点!快点啊!”川口颤声说道。
“别催,马上就好。”
就在此时,从黑暗中传来踏水的声音,但看不见踪影。注视着声音来源的同时,国枝听到一阵呜呜的声音,紧接着右手一阵剧痛。
一只跑过来的黑狗把牙深深扎进了国枝的右手。剧痛让国枝发不出声。川口把国枝抛在身后,大叫着跑了。
狗?
恐怖感麻痹了国枝,他强行扯着咬住右手的狗,把它往格子门上碰。撞了几次后,狗哀吼着离开了。
他抽回胳膊。
看着灯光照耀下的右手,国枝一声惨叫。小指和无名指向手内侧耷拉着,似乎只跟皮肤勉勉强强地连着那么一点点了。
他几欲呕吐。
胃液刺激着喉咙。
国枝用左手抱着右手,紧追川口,只觉得视线模糊,忽然脚底不稳,摔了一跤。
但他的脸只在沥青地面上擦了一下,马上就站起来了。
他哭喊着,想向别人哭诉他的痛苦,偏偏又说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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