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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又梦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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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第一次,你到达了一个奇异的原点,一个巅峰。你开始了高山滑雪的那关键一跃,你准备了求婚、击剑,接着是左轮手枪的决斗,像莱蒙托夫、普希金、拜伦,还有十米悬崖的跳水。你飞翔在天空,像是从容微笑的就义。知道,你喜欢面对与回应挑战,即使心跳如击鼓。

        那是二十年前,那是一种缥缈的也是终极的困惑:你无法再分清是你还是不是你自己,你到底是谁,你究竟咋了,你何时能够成为本来的本有的自身。你忽然想起,要去发现和实现你的更好,你的比好还好。你说得写得比你自身更好?当然情书表达了你的最最美好的那一面。爱情的美好在于它使人变得要爱、要被爱、要值得爱。你分不清现实与追求,回忆与遐思,小说与诗,短篇与长篇,散文与戏剧,理论与抒情,绝对的真实与尽兴的幻象,结构的严谨与分崩离析的自由,浑然的一体与一步一个的脚印,尤其是本我与不无表演设计的今我。干脆说,如面对着你的另一个存在的雕像,你无法确定有还没有,说了还是没有说,出生了还是死过了。是雄辩还是无言,有声?无声?无声胜有声?回眸一笑百媚生,曲终人何处,烦闷与激情。

        你屡屡做梦,你给自己的家打一个电话,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另一个心身,即另一个你自己。第二个你对第一个你说:“是的,我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是不是不在?你在外边。我是不是不在你身边?我在你的早先的家里。”

        就是说如佛的无差、无等伦、无量寿、无有异、无弹窗、无上、无二佛出世、无数亿佛、无九界十界众生差别。一生万象,万法归一。

        那时文思澎湃像蒸汽机的高压顶开了活塞、限压阀,情绪汹涌像潮汐发出了电力百万千瓦,想象如云,词语如海,情绪如星火燎原。力量的传送带动了大小齿轮的全面飞速旋转,高度的旋转反而又均匀了平衡了保持了确定的坐标、圆心与圆周,呈现如静止的点与圈的存在。极速则静,超速欲超。在最佳的高速公路上行驶,开车的感觉与静止时候完全一样,如果车好车新底座有好的弹簧,时间与空间都已经为你宁静致远,取多用长,古井无波,坐化入定。于是你哭了:牛顿也解释不清楚这宇宙的最初的一击一推手的开始。

        上帝就是一击,道就是一击,文学就是一击,烦闷就是一击。烦闷是对于上帝的呼唤,是对于文学、革命、运动的发力。众妙之门,全在一击,存在还是虚无?烦闷还是激情?飞翔如此开端,文学由此沉醉,成为主宰与永恒,成为生与生前,卒与卒后的永远的证明与纪念。

        心如涌泉,意如飘风,你发现了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庄子,他这样描写吃活人内脏的盗跖。另一个人是谁?你们都知道。因为谁也找不到第二个。

        至于陀斯妥耶夫斯基,他是心如反应堆,意如霹雳核爆炸。李白,心如明月,意如春潮秋泛。曹雪芹,心如泣血,意如织锦。雨果,心如绞肉,意如移山。契诃夫,心如滴泪,意如抚弦。李商隐,心如芜园,意如秋雨……每到无奈的悲哀,我就会发现你,梦到你,只有你,如我的你。

        从哪里来的?我从哪里发现了你?那个秋天的铜管乐怎么会那样钻心?秋天是铜管的奏鸣,冬天是二胡的呻吟,春天是弦乐的协奏齐奏,而夏天是铙钹锣鼓琴瑟笙箫的悉数呐喊。铜号的光洁闪耀着凋落了树叶的杨树林上方的夕阳,夕阳在颤动,树林在呜咽,声音在铜壁上滑来滑去,悲伤,如同折射出七彩光色的露珠。天打开了自己的窗子,地打开了自己的门户,小精灵像一枚射上射下、射正射偏的子弹,一颗小小的子弹占据了也贯穿了全部秋天,全部世界,画出了细密的折线,从蝉翼的热狂到白菜绿叶上的冰霜,到我们的许多骄傲,还有并非没有的屈辱。

        原来人生的主导元素正像是爬上落下的音符,音符就像到处巡视的探头。气长气短、高挺低回的号声,突然的和谐与不和谐的挥手。人生是一个鼠标箭头,你疑心自己并不是那个握着鼠标的手。即使你紧握鼠标,你仍然为将出现的画面而好奇、期待又不安。你烦躁、疲沓、顿足、莞尔,而后沉默。还有白浪滔滔,彩霞飘飘,山石峭峭,碧海渺渺,往事杳杳。又有些更长远更耐久的时刻,眼观鼻,口问心,意守丹田。失眠升华为催眠、长眠以及无眠,天翻地覆抑或是槁木死灰,随它去吧。呐喊嚎叫终究会变成哼哼唧唧的邓丽君歌曲,月亮代表我的心?呸!狼奔豕突,非觉非知,何日君再来,果然再来了否?

        就是这样,合久必分,盛极则衰,否极泰来。秋以后虽然是冬,冬以后却是万紫千红的花丛花枝。一年四季叠加到了一起,成败利钝连续为一个无始无终的圆环,感觉与被感觉浑然一体,赤橙黄绿混为白光或者析为众色相。最美仍然是秋天。秋包容,所以含蓄。

        我发现的是你的笑容,你的天然带笑与我的天然晦气憋气受气一样明显。这都是命。你的脸上的纹络,即使在你盛怒与哀痛的时候,仍然勾勒着笑靥,我以为是你具有了太多的和善。有人一脸的压人一头,有人一脸苦药强咽,有人一脸鬼头鬼脑,有人一脸便秘难产。而你坚持着和善的快活,这当然影响了你的时运。太多的人宁愿迁就恶人而不是照拂和善。你的笑容就是天堂里的玫瑰,就是观音大士的杨枝净水。你说,宁可谦让,也不作恶。此生绝不为恶,这当然是一种幸福。

        所以你一定饱尝磨难。在一个咬牙切齿的艰难时刻,在或许有过阴损伪劣的云雾角落,在不无大吵大闹的嘎嘎乱叫的鸡窝里,你纯洁而且高尚,你尊严而且不计得失,你敏锐而且分明,尤其是,你终生拒绝鄙陋与下流的毒与辣,你怎么可能不成为愚蠢、粗野直到平庸的公敌不共戴天?

        为什么活?为了看到。为什么爱,为了得到,使自身也更加善良与纯洁。为什么哭泣?因为你终于笑了,甚至在弥留的时候。

        世上最最煞风景的是唠叨解述。命运的全部魅力在于不能预知。命运比如法国网球大满贯赛,你当然不会看到早早发下来的全部大奖名次结果之后再去观看比赛。不确定性才是人生魅力的核心。命运如同写小说,小说的魅力不仅在于读者的好奇,而且作者一定比读者还焦灼,他或她不写完全书,不反复修订,作者也不知道一个又一个人物到底最后是什么样子。

        命运这只鸟不宜于总是装到笼子里,更不能动辄放置到手心上,攥在手心中。你用餐饮的时候有人给讲每一个碟碗里的菜品的原料、成分、脂肪蛋白质碳水化合物,钙镁磷钾锌铁铜钠碘钼硒锰,维生素ABCDE。你大便的时候有人给你展示十二指肠结肠直肠肛门括约肌的图纸。你听交响乐的时候有人不厌其烦地给你解释每一件乐器每一个音符每一声意蕴的大小快慢,多么煞风景!

        如果诸事是这样简单明了,干脆写个说明书每人发一份就可以代替一个又一个人的艰难困苦的一辈子。

        不,你搞不清声音、情感、耳朵与心灵的密码,你搞不清每一个你喜爱的不喜爱的人是从哪里出世,你搞不清你会碰到谁,你会错过谁。你不知道上苍的鼠标的一击所为何来。你知道贝多芬是从哪里到来的吗?你知道是怎么出现的吗?还有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与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乐》……《自新大陆》线条是最分明的,德沃夏克就像布拉格城一样童心如花朵;你仍然永远搞不清那么多乐器那么多演奏员是在相互争拗还是相互配合。你甚至也弄不明白,那个大模大样的指挥究竟是在说什么做什么,他要的是什么?是才华盖世还是装神弄鬼?

        那么,何况是生命呢,人生呢,历练呢,命运呢,祸福呢,机遇呢,悲欢离合呢,喜怒哀乐呢,荣辱浮沉呢,成败胜负呢。而后者的指挥,上帝,上苍,菩萨,主,他是怎样地指挥着过去与今朝,古代与当代,地球与宇宙,还有你渺小的个体!

        也许指挥就是不指挥,天何言哉?

        你不知道。混乱中是不是仍然有一种和谐,摇摆中是不是仍然有一种平稳,偶然中是不是仍然有一种呼应,无奈中仍然有一种定数。你必须对自己负责,责任自负,费用自理,心怀自安。越是模糊你就越需要清楚,越是悲怆越需要通达的慰藉。

        而你就从那晃眼的铜壁上溜下来了,那时硝烟还没有散尽,戴着钢盔的战士蹲在地上,用双手掬起车辙里的积水。小小的一掬水里闪动着天空与白云的映像。你轻轻巧巧,从从容容,沉默得像一个天使的影子,朴素得像一只草绿色的书包,你握了我的手,微笑了,飘走了,像一个气球一样地被风吹去了。彼美人兮,逝无迹兮,入我梦兮,我又梦见了你。夕阳染红了树林。树叶飘飘落落。你有两条小小的后来慢慢长大了的辫子。

        原来我们的此生经历了那么多战争。我们一代又一代了,活得不太平。父亲总是说,你们应该记住,你们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早就分辨得清什么……是防空警报,什么……是空袭警报,什么……是解除防空通报。战争、占领军、防空壕、贫困与愚昧掠夺了我们的童年。炮声隆隆,枪声阵阵,以外婆面目午夜敲门的肯定是那只大灰狼,后来他当了采花作家。后来他病了。这就是童年,这就是中国的童话。没有美人鱼海的女儿,也没有划一根火柴就升入天堂的卖火柴的小女孩。

        所以你从学写大字起就写下了一个又一个“天下太平”。你从铜壁上溜了下来,我从石缝里钻了出去。你从黑猫身边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个梦,找到了一个梦里的明明的自己。我从香烟缭绕中送别了自己的第一个血亲——奶奶。然后开始了逃难的难民生活。你像天使的影子,我像星星的闪耀。你经历了战争,伟乎壮哉。我迎接了红旗,万岁万岁万万岁。也曾经血流成河,也曾经枪声大作,也曾经杀声震天,也曾经风平浪静,也曾经大张旗鼓,也曾经悄无声息,也曾经大呼小叫,也曾经拉出去就毙,仍然是幸运。我看见了你?我没有看见你?为什么厮杀中仍然看见了温柔,炮击中仍然感到了和平,宣誓的时候仍然想念着生活与爱情的果汁,真实的与假想的例如言语上的风流妩媚。一瞬间,风流妩媚的言语又会变成见血封喉的利器。

        因为有了你。在九级风浪中我不无安逸。

        从中我想到了你的目光,你的温存,你的善良,你的祝福。在你离去以后,我仍然时时与你说知心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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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与一个人在摆荡着的秋千上会面,那秋千架竖立在远方一个贸易集市上,四周弥漫着浓郁的茴香气味。如果是兹后书写,我也许更多地写祖娜尔大枣的气息。这种贡枣出道于新疆的叶尔羌河即刀郎地区。从前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枣,像甜的酒糟,像香的糟肉,像在巴黎获奖的浙江糟蛋。这种枣也是一种境界。我们的身下是骡马的交易与羽毛的洗染,插着羽毛的帽子像海浪一样地涌起。欧洲也让我看到了人潮如蚁。北美也有骡马大集,有骑野牛与野马的竞赛,有拉丁裔的劲歌软曲与身体的千姿百态,千娇百媚。秋千跟随着笑语和喘气声摆来摆去,越摆越快,越摆越高,集市和集市旁流淌着浑水的大渠都被卷过来卷过去,卷成了一块大蛋糕。蛋糕上铺满了核桃仁和葡萄干。应该加上巧克力。巧克力放射出威士忌的酒气。秋千上上来的人愈来愈多。我说上来的人太多了,我怕秋千支持不住,你什么也没说。你那天很美,你那天想入非非,只是嘴显得大了些。我坚决停止了一切应该停止的心绪。我说我害怕我们的秋千碰上飞翔的鸽子,我说完了漫天果然出现了红嘴巴鸽子,鸽哨响作一片,你什么也没说。这有点像一段绯闻,隐藏在仓底。

        我说我不喜欢有这么多人看着我们,我们已经不是孩子,我们已经超过了荡秋千的年龄,不,这里不应该有八卦与娱记。你说,在你们那里,某种微妙的时刻,女孩子会向你挤一下眼睛。对了,我知道,那就是目光一闪。我们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目光一闪,什么不是。你什么也没说。我说无论如何要让秋千停一停,我要下来,要下地,我感到了太长的眩晕,我想下地喝一杯酸酸的红果汁,你什么也没说。秋千不但摆荡,而且剧烈地旋转,四面都是太阳。我有点发热。

        我不喜欢阴霾,我也受不了太厉害的照耀。我不要那么热。请不要照耀我,我不配。我删掉了狂妄大胆的可能性。

        旋转的秋千,这是我四十岁以后写的第一首诗。一次又一次飞越,一次又一次下落。破碎了大地的沉重。唤起了风,呜呜的梦。荡斜了地平线,花木奔涌,灯光滚滚,像是五色泪河。三十年前忍住了泪水,最后流出来在你的草地上。这个草地应该是茵梦湖。在吕贝克的教堂里,在巨大的管风琴旁想起了十九世纪的史托姆。不喜欢凄风苦雨,也不安于许多太阳的烧烤。当然,时时有两难,有无能,有眷恋,也有恐惧。不,我永远不会做对不起人的事、不负责任的事。我痛恨的是无耻、厚颜、下作、卑贱,尤其是公鸡式的轻薄与嘚瑟。如果你曾经拉稀跑肚,好的,你去服用黄连素直到诺氟沙星,请不要让公众闻到你的不雅气息,共享你的病毒与痢疾。

        这时,小说退到了帷幕后边,故事隐藏进了黑影,逻辑谦逊地低下了头,悬念因为不好意思而躲闪瑟缩,连伟大的无所不能的生活表象也暂时熄了灯,它们保持高度的沉默。作者不想全然告诉你,然而你终于会知道,你终于会喜爱。故事就像最喜爱的仪式,在阅兵广场群众集会上放飞和平的鸽子,你放飞多少就欣赏多少,你送走多少就收获多少,你隐藏多少就诱引多少,你期盼多少就牵挂多少,你挥舞多少就出现多少快乐的旗帜。像魔术师的扑克牌,你抓之即来,甚至托着玻璃鱼缸、金鱼与一只野鸭子,也到场助兴。你伸长了脖子,你看痛了眼睛,你依恋了心,你相信了口号,你迷狂了诗句,你蓦地与鸽子比翼齐飞,戴着鸽铃鸽哨,欲与长空白云比高低。

        然后你嫣然一笑,所有的鱼都从太液池底跳到了水面上。怎么又是夏天了呢,不然哪里来这么多莲花、浮萍、蠓虫!你的笑是无声的,是融化的。你的笑容是神仙的,是圣洁的,是艺术更是生命,是哲学更是爱情,是舞姿更是琴韵。在你的笑声中,鸽子散去,众星散去,宇宙变得无比纯净,然后没有秋千,没有人群,没有水渠和牛马了。没有你和你的笑和你的飞扬的辫子,我不是成为多余的了吗?

        唱起来,跳起来,看我们的辫子迎风摆,听我们的歌声多愉快,你老人家,听见听不见?这是那个时代的歌曲,这样的歌曲每两千年唱一次。

        于是去到了到此一游的远方城市,经历了战争然后有意留下了痕迹。看到了此生从未看到过的巨型八音匣子,震响着金属簧板的老旧的民歌。林纾和弘一法师,为这些欧洲和旋律配上歌词,老渔翁,驾扁舟,长亭外,古道边……从前,这是一个两个阵营互相叫板的地方,一个交换双方被逮捕的谍报人员的地方,也交换某些情报,达成秘密交易。兼营兑换外币的黑市。谍报人员的数量与交易虽减而天地久长,外汇市场则官民并举,如火如荼。在这里你听到了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她坐在地上弹吉他,唱道:“丽莎,丽莎,你回来吧。”你感觉了亲切,同样亲切的是隔膜与距离。你感到了心碎,同样心碎的是家乡的炕桌与小板凳。祖国有时候也冒傻气,发脾气,心急火燎,有时候又是那样地期待与信任,毫无保留:祖国需要你!甚至于从睁开眼睛直到黎明以后,连晕眩也不知去向。

        许多事情都会过去,烘烤会过去,高潮会过去,节日会过去,耻辱也会过去。

        同时有一点记得,有一张半张纸头,写下了有时会忽略有时会惊叹有时会晕眩的字迹:我、又、梦、见、了、你!

        然后我急急忙忙地给你打电话。让我们回到原点,回到艰难的拼搏的爱冒傻气所以尤其美好的青春,火热而且尴尬,悲痛得近于轻率。星夜起床步行山路三十六公里,爬上高坡,来到唯一的火车站。我急急忙忙地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我下了火车又下了汽车,然而值得记忆的仍然不是火车与汽车,而是山路崎岖。我跑,我摔倒了又爬起来。我跑过炸山留下的碎石,跑过临时工棚、钢钎和雷管,跑过疾下的涧流,跑过坚硬的石山。至少应该听一听山水下泄的急忙与打击。没有到这样的山里来过的人可真可惜。

        下车以后在一家香烟店里我找到了电话。电话是老式的,受话器和号盘固定在墙壁上,听筒可以取下,我可以拿着听筒走开,只要我长出长长的嘴,例如像一只白鹤。我知道你的好几个电话号,我知道你并不是固定待在某一处的。“53427”打通了,说是你不在那里,你一个小时以前刚刚离去。

        刚刚离去,刚刚离去,这是一首多么好的情歌的歌词,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意大利式歌剧的咏叹调题名建议。好了,我的下一个长篇小说题为《刚刚离去》。

        这么说你不在喽,而那声音又像是你自己的,电话里响着那永远的温柔的大管的乐声,只是声音分外低迷。是你自己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里,这在生活里不合逻辑,但是在梦里它是那样动人亲切有趣,像西瓜一样多汁,像柿子一样又甜又涩,催人落泪,依依在话筒中,历历在声音里。匆匆的我根本不在乎这里面有没有分析,只有感动,只有饮泣,只有消不了磁的顽固,只有急忙地再拨拨拨。我赶紧又拨另一个电话,不再是东城的电话了,现在是北城的,“43845”,我真喜欢这五个数字,这几个数字的平仄与韵律好像出自李白古风古体。北城的电话告诉你不在北苑与圆恩寺,还有海淀,安定门,平安里。许许多多的电话我不停地打着、拨着、听着、叫着,电话变得这样沉重,号盘好像焊死在话机上了。所有的电话都告诉我找不到你。

        当我拨通东城的电话的时候你到西城去了。当我拨通“4”局的电话的时候,你到“3”局去了。当我拨通南城的时候你在北地。当我叫通市中心的时候你在郊区。我看见你奔忙在市郊的麦地里,再一定睛,你不见了,我仍然没有与你通上话。无论如何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相信我们坐着无轨电车相向而行,失之交臂。在入夜的少灯的街上寻找,我觉得每一辆公共汽车与无轨电车的车窗后边都肯定是你。而他们居然、竟然都不是你,一个也不是你。我知道你已经不梳小辫子,你的准确性如黑金墨玉。

        这时墙上的电话变成了一只猫,猫发出凄婉的喵呜声。它也需要爱情,需要情歌与情诗朗诵。电话线变成了绿色的藤蔓,藤蔓上爬着毛毛虫。货架上摆着的香烟都冒起了蓝色的烟雾,每包香烟里都响着一座小钟,钟声咚咚当当,预告耶诞与牺牲节。钟声为我们不能通话而苦恼地报警。队伍缓缓地行进。猫说:“她也正在给你打电话呢。”这时,星星在满天飞舞,却一个也抓不住。然后天亮了,我急匆匆地跑回汽车和火车,跑回我的铿锵作响的工地。他们大部队在修公路,计算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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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候用大会战的方法修路,用拼老命小命的方法修路,和许多劳改犯人劳教人员一道修路,唱着红彤彤的战歌修路,冒着土方塌倒的危险。从城市轰来了一大批当时认为是闲人是杂人是准寄生虫的人或是有历史与思想“问题”的人子,戴着眼镜、戴着草帽、戴着护肩、戴着套袖、带着各种南北方言口音,一道修路。还一道看戏听戏,包括赵燕侠与吴素秋,梅葆玖与李世济,红娘与白娘子。红娘与白娘子似乎也参加了山腰修路的大部队。人民当时一定坚决拥护将贾宝玉、张君瑞、柳梦梅、许仙派到公路大队。那时的路艰险浪漫深重寒碜石沙二三级。那时的路是喊出来的拼出来的斗争出来的比赛出来的。

        后来用承包与招标的方法修路,用进口的与国产的机械修路。现在的路人性化但是腐败,有效率效益但是黑幕重重。有此说,那时候有人因为污点而离开城市上岗下乡修路。现在有官员因主管修路而玷污落马,从而被枪决了。据说。

        世界永不完成,更不完满。

        这也是在梦里互相寻找:富裕与淳朴、热烈与科学、正义与事功、诗情与效益,理想与现实,失之交臂,缘悭一瞬。

        修路的一个插曲是打不通电话。这就是那个时代的不朽记忆,归属于成长、前进、疯狂、往昔,真个着急。它是一个母本,一个源代码,化作无数升级版或乱码版或破碎版或蠕虫病毒加杀毒版。成为气血双亏的中草药,成为阴阳俱补东方不败金丹,成为悲伤的萨克斯管与马头琴高昂低沉轻扬婉转哀哭的合奏曲,成为我的人人夸奖的豁达与贯通的隐痛,成为我的不可拍卖也不可见光的私密。从来不怕私密,从来不怕把私密告诉你。这个打电话的故事,正确地说是打不通电话的故事成为我的永远的咏叹的渊薮,我的诗情永驻的密码,我的永久的烦闷、压抑与激越,我的被说成什么常青树的基因,我的越滚越大的雪球,也是我老年性慢阻肺的病灶。

        我的美梦只不过是常常给你打通电话而已,我找得到你,当我获得了三个月或者半年一次的休假的时候能够见得着你,能够不要梦中苦苦地将你寻觅。我听到了你,我见到了你,我摸到了你的手,我搂住了你的整体。那时候每一双红色的坤鞋与灰色的风雨衣和乳白色的纱巾都让我牵绕萦回,枉想痴呆。你叫我怎么办呢?我的二十五岁,我的三十七岁,我的……七十七岁,离开了你!

        后来我们在一起点燃炉灶,我砌的炉灶歪歪曲曲,这使我怪不好意思。人家往火里添煤,我们往里面填充石头,这怎么行!然而我们向石头发出了激情之力激情之功。石头也熊熊燃烧燃烧,石头不能不有热力。如果足够热,它将发出蓝色的迷人的光焰。火很美,很温暖但又不烫手,我们可以把两双手放在蓝火里烧,我们可以在火里互相握手,只觉得手柔软得快要融化。你的手指上有一个小疤。我惊呼你受伤了,你说受伤的不是你,而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火变成了温暖的水流,这水流变成了大洪水。洪水从天上流来,从房檐上冲下,从山谷冲来,从地底涌出汩汩地响。人群纷纷躲避,我不想躲避。

        洪水流来了,却没有冲走我,和你,和油和米和蜜。或者已经冲走了却和没有冲走一样,就像坐在火车上你明明一动也没动,火车却正在飞驰。

        我好像停止了呼吸,在水里人是可以不呼吸的。是不是我长出了鳃?我的周围是漂浮着的房顶、木材、锅和许许多多的月亮如漫步者。青蛙成队游过,我好像已经变成了一条水蛇,而你穿着白纱做的衣服,显示出你的非人间的笑容,只有我知道你笑容的芳香,只有我知道你笑容里的悲凄。你坐在水面上,问我吃不吃饺子,你把饺子一个又一个地扔到水里,水里游动着一条又一条白鱼。有一条水蛇在泡沫中灵活地游动,它领着我在水底打了一个电话:

        喂,喂,喂……哈啰,阿路,嗯哼,嗨哎,密西密西。

        是我。是你吗?是我呢。

        你说,是我,我感动得在水里转起圈来,像一朵旋涡,从旋涡中生出一朵莲花,脖子上套着花环的小鹿在山坡上奔跑,松涛如海如雨。

        瞧,你聪明的,你咂出点味儿来了,悲哀是美丽的花圃,烦闷是深邃的泥浆,禁锢激扬着不屈的灵魂,困乏呼唤着春天的千红万紫,幽静敏感于细小的竹叶与螟虫,粗暴诱导疑惑,疑惑产生什么样的珍稀!哄闹反击着清明与步骤,你悲苦的人、生命与头脑身躯!你的孤单是你付出的代价,你的不茍是你今后的高扬的起步踏板。当然可以低下你骄傲的头颅,当然可以和光同尘韬光养晦挫锐解纷,当然可以少言少语藏拙养朴,当然可以欲进先退再退再再退退了又退。“再退就没有路”了,武家坡上的王宝钏作如是说。然而是有路有山有田野也有天空的,且退为零,且退为负,且退为吾丧我,我已经没有了我自己,除非,除了我在流畅光润的梦里。

        那么什么是梦呢?梦是水,随机延伸,随缘交汇,任意任势流淌,忽而闪光锃亮,明明灭灭。水成为酒,芳香得无理无依,火热得无根无迹,陈古得千年万载。梦是百花百草百蝶百枝的掺杂配合,电光石火,让我编织你们。我做了一辈子的编织者,并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或者说取得了更大的报答。梦是火苗,似燃似息,畏风畏湿,似影似幻,如潜如一跃而起。梦是翅膀的搧动,将要升空,正在加力,举目上下观看。梦是云霞,颜色流动,形状千变万化,遮盖着、托举着、铺陈着缓缓升起的太阳。梦是大千符号的重组,是世界万有的重新洗牌,是感情积木的重新搭建,轰然倒塌,跌打出崭新的图案。梦想是没有休息充分的旧日疲劳,是没有品尝够味儿的新鲜小吃,是用不完的热烈,是没有画完的画,是翻转身躯的轻轻响动,是并无缘由的眼角上的泪。我与我的情哥哥儿,说不完的话哟!

        你生气了,你不再说话。“是你吗”,我问的时候你不再说“是我”。我有过错,我不是我自己。人总是使最爱的人失望,总是使最心疼的人伤心。我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有许多纸许多书信还有许多钱,包括纸币和硬币。我们活了一生,有半生一直锁在抽屉里。

        我拉开抽屉后它们通通飞了出来,像一群蝴蝶,像一群蜜蜂采花酿蜜。我没有找到你。我也没有在乎它们这些蝴蝶,我深知凡是离去的便不该再苦苦寻觅,踏破铁鞋无觅处。谁知道哪一天,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大家都无异,而凡是最后返回的压根就没有离去,爱就是克服分离。我们不再徒劳地盼望和寻觅。我们只是平常人之一与一。

        我打开梦之门,房门外是一团团烟雾,好像舞台上施放干冰造成的效力,烟雾中出现了一个个长袖的舞者,她们都梳着辫子,都陌生而冷淡地笑着,没有你。我想,她们的辫子已经落伍了,现在辫子应该梳在胳肢窝里。果然,她们的腋下甩出了发辫,我吓得叫不出声来,我成了哑巴失语。我找了墙角的柳条包,那里有许多铜碗铜碟铜筷铜勺铜锤,在我寻找它们的时候它们跳跃起来,飞舞起来,碰撞起来,叮叮咚咚嗒嗒沥沥,一片混战。我才知道,这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争吵。

        节外生枝。我们为什么争吵?这真使我喘不过气,而且疲劳。我们的争吵使我们筋疲力尽,我知道我的食道上已经长出了什么东西,像一个石榴,红白相间的果皮,许许多多籽粒,流着血。我们终于擦干了血迹。多么冷的风啊!我知道了,我奔跑如飞,我打开了电冰箱的门,冰箱内亮得耀眼,空空如也。难道不是?

        啊!这种可能性使我战栗。我打开了速冻箱的小门,果然,你蜷曲在那里,坚硬得像石头,而你仍然是微笑的。你怎么会寻这样的短见!我的眼泪落在你的脸上,你的脸在触到泪滴时冒着热气……

        后来我们都好了,后来我们都哭了,哭是新天地。我们天长地久,我们永远珍重,我们庆幸感恩,我们谢天谢地。

        时隔已经三十来年,这二十多岁稳重而且务实,飞快得如同一日,旋转摩擦得如同车镗刨铣,早晨灿烂得像早晨一样,晚上维持安静,安静得果然像晚上一样。然后发财的发财,发胖的发胖,发威的发威,发亮的发亮,发飙的发飙,发蔫的发蔫,发绿的发绿,吹嘘的吹嘘,标榜的标榜。大款多如野猫,新贵多如林蛙,明星多如夏鸟,歌迷多如鼠蚁,博士多如进香求升迁的领导。会议圆满成功,个人幸福康健,家庭美满,康了再康,日子顺遂,富了大富,剩菜堆积如山,说词高扬如帜,宴会冲破雅间,现钞撑破麻袋。生活已经不同,世界已经大变。英式西装,意式皮革,XO白兰地,澳大利亚龙虾,新西兰乳品,韩流韩剧。三长两短,改变面貌,那时是好意,多少有点牛皮,现在是事实,事实令你郁积。有的是鸡毛上天,鸟枪换炮,暴发一夜,入狱无期。而另外一些人仍然是穷愁潦倒,外甥打灯笼,照舅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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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么宽阔的花的原野!一匹黄马在草原上奔驰。都有信步的宽松,都有奔跑的机缘,早晚有撒欢儿的福气。我们在一幢散发着树木气味的木楼房里注视着你。当它停下来扬一扬头的时候,我才看见它长着一副教授的从前是尽享尊荣,后来是不免尴尬的灰溜溜面孔,他一定会讲好几种外语。我的面前是一台白色电话机。也许这只是一只白色的羊羔吧,柔软的羊毛下面埋藏着一台受话器。然而,我已经忘记了你的电话号,我甚至于忘记了你的代码。这怎么可能呢?你不是就叫某某某吗?恨死我了,我知道你正在等着我的电话,至少等了三十年加二十万公里。

        我拿起了电话,我茫然地狠摇着手柄,电话通了,这是什么?呼啸的风,尖厉的哨音,叽叽喳喳的鸟,铜管乐队又奏响了,只是旋律不可捉摸,好像音乐在隐藏着自己。是你!

        是你的温柔娴静的声音。我又拨一个奇怪的号码,“01234567890”,仍然是你,仍然是你的从容的倾诉。又拨一个,又拨一个0987654321……拨到天上,地上,海底,山腰,飞机上,小岛上,舰艇上,人造卫星上,大沙漠的古城堡遗址里,哪里都是你,哪里都是你,哪条电话线都通向你,哪里传出的都是你的声音,虽然有的嘶哑,有的圆润,有的悲哀,有的欢喜。你说:“是我!”像是合唱齐唱轮唱三重唱二重唱独唱胡琴拉戏。

        我不敢相信,这幸福这可靠的凭依。我一次又一次地相问:是你吗?你是谁?是你吗?你说是我。你说是我。你说是我。铜管乐演奏起来,我拉动弓弦也演奏起来了,嘹亮的号声吹走了忧愁,也吹走了暗中的叽叽喳喳。地上全是水洼,亮晶晶映着正在散去的阴云。好像刚刚下过雨。你缓缓地说:“是我。”白鸽成群飞起。楼房成群飞起。我们紧紧地拥抱着,然后再见。然后我们成为矗立街头迎风受雨的一动不动的石头雕像。几个孩子走过来,在雕像上抹净他们的脏手。我背诵着奥斯卡·王尔德的故事——《快乐的王子》。

        王尔德太潇洒了,他不得善遇,他失去了名誉,被时代与社会击毙。

        二十年前你写过类似的标题、篇章、文句与诗语。竟然没有谁能议论一下它,无人注意,无人识趣。为什么我们的文学还走着画地为牢的方步?红尘街市迷嚚色,流水高山未可期。不好言说,只能无语……毕竟仍然有诚恳的赞美,有个别识货的人说是状态不低。此前的二十年你写过全然不同的细节、故事、人物、生活、陌生感与戏剧性,也有人说,怎么评价也不为过。再再二十年前呢,它仍然阔着、活着、热着、火着,它仍然与你们在一起。

        有许多文学是梦,红楼梦、南柯一梦、黄粱梦、邯郸一梦、梦中人、梦想成真。这梦是一种醇酒,是精神的温热的酿造,是老年间葡萄的保存,虽然已经早就不是鲜葡萄的味道。它是对于记忆的洗涤,是腌制、熏制、炮制,是提炼与蒸馏过滤。然后它使人惊奇。传记叫传主惊奇,作品使作者惊艳,知音的力量在于粉碎了乐器。有伟大的记忆更有伟大的遗忘。有了遗忘记忆方才纯粹。有了记忆遗忘方才得体。有了梦才有了记忆与遗忘、暴怒与欣喜、文学与人生的浑一。

        多么美好的与凄然的状态,叫作泡姿——姿势。试练的时刻会出现某种状态,平和、温婉、文质彬彬,包装着悲哀的华美,可进可退的适宜,对于失落的慷慨与眷恋,对于文字的抚摸与悦愉。有渺小的顾影自怜,有坚毅的九百公里后移,有轻松的且将新火试新茶的诗趣,有略图越超的一点一挪一闪一击。这不是讲述,这不是编排,这不是反映,这不是南拳北腿太极武当少林崆峒泰拳与跆拳道。这不是篮排足手网羽毛乒乓,也不是短跑、长跑、跨栏、铅球铁饼搏击。这只不过是状态、是感觉、是印象,更是酝酿一生的深思。如醉如痴,如诗如画,如歌如舞,如酒如花,如中如西。而后无表无里。你说是语言的狂欢,狂欢中哪有如许的深潜忍耐?你说是意识的流通,流通中哪有这样雄辩功底?你说是朦胧诗,朦胧中又有哪儿来的这样的言之有物的强大的百不失一的逻辑!

        你已经走南闯北,你已经工农官民,你已经贬入冷宫,你已经直上青云,你已经胡、汉、洋、土,你当然九流三教,你已经饱经谤谗,你已经备遭羡嫉,你当然识尽安危通蹇,你承担着生离死别,你喜欢诗词歌赋,你喜欢推论摹描侦缉。一切都是一切,祸也是福,福也是福。别离也是相逢,相逢就有离去。梦也是梦,生也是梦。电话打通当然是通,打了一大气没有通,也已经在冥冥中通了语,通了情,通了事情,通了学问,通了招数,通了言辞。

        在宽阔的花的原野,在黄马奔驰的草原,旁边就是樱桃园。契诃夫的樱桃树因了被砍伐而忧伤,那恍如琴弦绷断的声音标志着俄罗斯贵族的前日无多,也标示了作家的即将离去。他的最后一篇小说是《新娘》,最后一个剧本是樱桃园的毁弃。

        然而还有没有被开发商所收购的樱桃园。刚刚六月,樱桃已经红里透紫,晶莹如玉,个儿大奔向李子。它的浓馥的酸甜,它的沉着的香气,它的不过昨天的繁花白玉,它的与季节与气候相应的推移,它的丰满丰收丰年,它的可能的历史与沧桑与未来,尤其是它与契诃夫的亲密关联,都令你饱含回忆与想象,烦愁与慰藉。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多花样,历史怎么会有这么多起伏,变化多端,首尾莫计,让你如何能不写大不同的小说物语。一个德国老人曾经在这里生活,有一个老人曾经在这里忧愁。这里并不贫穷,环境污染得实在不算严重,没有雾霾,没有毒奶,没有带着硫黄气味的城市。这里也很少饥饿。但是人们焦灼得难以自已。到处是破碎的家庭,到处是被轻易的满足激扬了十倍的欲望,到处是装模作样,到处是刑事与民事犯罪。到处是被工业化信息化自动化控制的生命,是被传播裹挟了的百姓。还有浪费奢侈,还有对于信仰的丧失。还有记忆的淡薄。还有对于善行的轻视和对于毒品的渴望。战争、饥荒、天灾、暴政的经验是令人窒息的。而平安无事、衣食无虞、不出办公楼与公寓楼、信口开河与无愁无脑的生活同样令人疯狂,你只能拼活拼死。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奋斗、搏杀、挖空心思、殚精竭虑、专利登记、升迁迎合、谎话连篇、买空卖空、起哄盲从……还不如在樱桃园里,在樱桃树下重温几个回忆。

        听到了你的召唤。你终于听到了我的声音,我问你在吗在吗?距离从我的耳机里发出你的回答,时间还会远吗?

        二十多年前做过一次这样的梦:细腻,婉转,幽雅,杂糅,镜花水月,皮影回声,波光浪朵,飞鸟鸣虫。

        不,我不能够解释梦的来龙去脉,我不能把梦还原成时间地点环境人物其人其事,我无法把梦的故事变成专案组的案情线索踪迹。

        五十年的生聚,五十年的教训,五十年的悲欢,五十年的饱满的白天,还有先是辗转的、后是简短的鼾声小作的晚夕,翻转身体时的低语。五十年的多感多思多见多记多忆多叹息多欢呼,才成就了那小小的、“姿态”不错的永远的忆。

        然后百梦齐激起,百梦同始发,百梦同唱歌,百梦同染色,百梦齐哭泣。

        所有的果实终于酝酿。所有的苦涩都来发酵。风吹动了屏幕,你已经无法辨识放映的新片或老片上的爱情故事。你当然分不清那年轻的时期。水摇震着船体,你已经融合了你的起舞、船的起舞、水的奔流与你正在看的画面的战栗。八十载的生命,能生产多少无法分辨无法记忆无法排列更无法综合无法条理的梦料、梦材、梦经、梦纬。成千上万的方块字,能传达出多少梦境、实境、诗境、心境。这是留恋还是了结?这是文学还是呓癔异议已矣?这是表白万语还是终生不遇?

        我也许梦不见你。

        想念的是终于梦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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