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玉菡一下火车便直奔紫金山。
天堡城下一处山坳内,绿林掩映、竹篱环绕之中,荫蔽着一座小院,全是粉墙灰瓦的平房。她本来个头不高,身躯单薄,好不容易找到这儿,更显得风尘仆仆,疲惫不堪,面黄肌瘦。仆人阿鼎不认识这个“村妇”,但听她自我介绍后连忙把她让进了客厅;她在一张竹椅上坐下,将一只土布包袱扔在身边地板上,咕咚咕咚喝着阿鼎送上来的一大杯凉开水……
苏凤麒由仆人搀扶着,拄着手杖,颤巍巍地从里屋出来。
“爸爸。”叶玉菡站起来。
“唔……”老人喉咙里发出某种声响。
“爸爸,听说您病了?”
“能不病吗!”教授语音低沉,但总算能听出说什么了。
战后,苏凤麒随天文研究所回迁南京。但回迁的只是“研究所”,不是天文台;因为昆明观测条件比南京好,设备都留在凤凰山了。回到南京之后必须另起炉灶,可是没有经费。多年来,苏凤麒吃够了逃难的苦头。就说北京“钦天监”那台五百年前铸造的铜质浑仪吧,一九〇〇年被八国联军抢走,被列为德国的“战利品”;一战后巴黎和会决定送还中国,一九二〇年总算运回北京;但民国二十二年华北吃紧,浑仪便连同简仪、圭表、漏壶等宝物都从北平南运至紫金山,是“镇台之宝”。二十六年日本人逼近南京,形势又吃紧,这批古物和许多现代天文仪器却无法搬迁,在南京沦陷后遭到日本人大肆破坏。战后的紫金山天文台满目疮痍,遍地荒芜,只能在外观上略作修葺,全台只剩下几名研究人员。天文台最重要的观测仪器,苏凤麒当年亲自选购的、也是远东最大的六十厘米反射望远镜一直不能修复,全台的观测任务由一台二十厘米折射望远镜支撑着……
其间,三十七年中央研究院首次遴选院士,苏凤麒当上了院士。但他早已是英国皇家学会、圣约翰学院、不列颠学术院、欧洲研究院等欧美十九个最权威的学会、学院、科学院或研究院的会员或院士,对此兴味索然。他感兴趣的是天文台和天文学,而在这方面他看不见希望。现在的他,老态龙钟,双颊深陷,鬓发稀疏,皮肤上满是皱纹,清癯的面庞更加消瘦苍白。大概因为无暇或无力涂抹须蜡吧,连上翘的胡子也聋拉下来,有点像个中国人了。他打量了叶玉菡几眼,瞥瞥那只土布包袱,在一张藤椅上缓缓落座。阿鼎搬来一台电扇,但老人摆了摆手。
“爸爸。”叶玉菡又叫了一声。
“坐下,坐下。”苏凤麒略微做个手势,“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什么也不用说。”老人满面病容,憔悴不堪,只有目光依然深邃。“我全都知道了。”
老人“知道”些什么,那天夜里堇园的一幕吗?他怎么知道的,知道多少?啊,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老木,老木啊!”女医生厉声呼喊。
烈焰熊熊。大火焙烤得叶玉菡浑身要着火了似的。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火海中的F楼,幻想发生奇迹,幻想老木能冲出来。其实她已经亲眼看见老木紧贴在西蒙·切尔尼身上,两人一起燃烧起来,抽搐着,扭曲着,迅速焦化,成为黑炭!一条火舌飘来,几乎烧着了小星星的脸蛋;小姑娘惊恐大叫,这叫声使叶玉菡猛醒过来,拖着孩子又滚又爬,跑到离F楼较远处,终于跑到堇园大门口。她这才发现大门洞开,里里外外全是人,宪兵虎视眈眈,军警封锁现场,消防队员手忙脚乱,还有外国人,到处是刺耳的警笛和疯狂的呼叫。女医生刚出大门就被几名宪兵挡住,简单盘问了几句,便从两侧挟持住她,还一把揪住小星星,穿过人群朝某处地方强拉硬拽……
“你们想干什么?”叶玉菡叫喊,“放开我,混蛋!”她踢打着,撕咬着,都不管用,活像落入虎爪的一只兔子。小星星拼命挣扎着找妈妈,其反抗能力则连兔子都不如。恰在此时忽闻前方一声断喝:“站住!”
几名宪兵果然站住了,但还挟持着女医生和小女孩。叶玉菡举目一看,啊,这不是鲁宁吗!鲁宁换上了一身笔挺的美式军服,胸前佩戴着勋表,肩章上那颗金色将官星徽在夜色中熠熠闪光。他板着面孔,浓眉紧皱,双手抄在背后,两脚分开约半尺,神像般矗立在眼前,威严地注视着几名宪兵。他身后停着那辆车头缀着一颗红色“将星”的军用吉普车。
几名宪兵愣住了,赶快立正,敬礼,同时松开叶玉菡和小星星。
“把人交给我!”鲁宁跷起右手大拇指,从肩膀上方朝后戳戳。
“这个、这个……”宪兵们面面相觑,支支吾吾。
“他妈的!”上士从驾驶座上蹦下来,使劲拍着腰上的枪套,“什么这个那个,快!”
上士身手敏捷,趁着宪兵们犹豫不决,把叶玉菡和小女孩拉上了吉普车后座。汽车一直没熄火。“参座”刚上车,汽车便开动了,迅速驶离东厂胡同。
叶玉菡深深舒一口气,把小星星拢在怀里。
前座的鲁宁也深深舒一口气:“我不是让你放心吗?可你还是不放心,冒冒失失……”
“我怎能放心?”叶玉菡争辩,“你什么也没告诉我。”
“都告诉你了,还叫政治?”
“我不懂政治,也不想懂。”
“现在懂了吧?差一点毁了一切,包括你自己。”
“我从来不怕牺牲。”
“但不要做无谓的牺牲,”鲁宁回过身来,看看小姑娘,摸摸她的头,“特别是,还有孩子呢!”
说到孩子,叶玉菡的心直发软。她搂紧小姑娘,在孩子脸上亲了亲,望着鲁宁,改用英语咕哝了几句。
“算了,还是说中国话吧。”鲁宁微微一笑,瞥一眼上士,“这年轻人,英语说得比我还好!我俩的对话,他都听得明明白白。”
“什么?”女医生吃了一惊,仍然说英语,“你说了,他是国民党特务啊!”
“不错,他是国民党特务,”鲁宁停了停,用中国话回答,“但他首先是人。”
“是中国人。”上士说着,面无表情,只是稳稳抓住方向盘,“去哪儿,长官?”
“回军调部!”鲁宁朝叶玉菡笑笑,“这叫‘灯下黑’,军调部成了最安全的所在。你知道我的邻居是谁吗?哈,郑介民。”
“二战”之后,中共获悉美国人要在北平建一座“特种武器实验室”,一旦成功,还要在中国和亚洲其他地区另建几座这种实验室。叶玉菡的出现和“SB-1”的浮出水面,使这方面的情报变得清晰起来;在堇园中开设“病房”并已经“收治”了一个小女孩的事实,又使事态趋于紧迫。于是在军调部会议上,中共代表严肃提出了堇园问题,要求彻查。马歇尔将军和国民党代表惟恐事情捅出去闹得不可收拾。作为防范,北平当局奉命指派便衣人员对堇园实施监视,美国方面也通过某种渠道严令SLR不得在堇园“轻举妄动”……
鲁宁告诉叶玉菡:埋设在F楼四周的“高压雾化装置”,雾化的不是“消毒剂”而是燃油,钢管上的乳突是喷嘴。一旦砸碎楼内墙上那个匣子上的玻璃,拉下手闸,控制器立刻进入倒计时,五秒钟后便开始从四面八方向楼房喷射烈火!要保证F楼从地下室到顶层统统烧毁,特别是被用铁栅栏与世隔绝开来的那些人——万一被外界发现,他们就不再是“病人”,而是证人了。所以,绝对要毁尸灭迹!美国人本来准备在其他各楼一律安装这种“自毁设施”的,可恰在此时他们发现了可疑迹象,被迫暂停动作……
“美国人为什么不在F楼继续增加‘病人’?为什么不敢动小星星?丢失安瓿他们几乎是立即就发现了,还觉察到其他种种疑点,为什么不敢声张?还有,刚才,我把你和孩子从东厂胡同带走,他们为什么不敢强行阻止?”鲁宁侃侃而谈,“因为我是‘少将参议’,我有权合法地甚至是活灵活现地在北平活动,在这里做很多事;因为全世界都在盯着美国人和国共双方正在这里平起平坐、风度十足地举行会谈——不是说‘政治’吗?这就是政治。”
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叶玉菡看看手表:凌晨四点整。鲁宁抓起电话一听,连连点头:“好的,我马上过来。”
他匆匆离开办公室。十几分钟之后,又回来了。他看看早就在沙发上睡熟了的小星星,把脸转向叶玉菡:“据报,他们正在以‘纵火’罪名搜捕你。”
“我不怕!”
“我再说一遍:不是怕,而是不要作无谓的牺牲。”
“那,你的意思是……”
“你先离开北平,避避风。”
女医生想了想:“好吧。”
“有地方可去吗?”
“我可以去南京。”
“投奔苏老先生?”
“是的。”
“这可是个好主意。”
“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为小星星吧?”鲁宁将目光投向沙发。小姑娘在那里睡得正熟。
“是的。”
“放心吧,玉菡。”鲁宁微笑,“刚才叶剑英同志把我叫去,谈的就是这事。”
“刚才是叶将军来电话?”
“是呀!玉菡,女儿就先交给我们吧。”
“女儿!”叶玉菡重复着这个字眼,双眼湿润了。
“我听见孩子叫你妈妈。”
“鲁宁……”女医生欲言又止。
“说吧,玉菡。”
“我将独身过一辈子。”叶玉菡哽咽起来,“但我想有个孩子。所以,对小星星,请你务必……”
鲁宁惊讶地望着女医生,硬着嗓门说:“瞧你,说些什么呀!为什么要独身过一辈子?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会独身过一辈子?”叶玉菡不吭声。
鲁宁也沉默下来,转脸望着别处,足有两三分钟不说话。良久,他掏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两口,终于轻叹一声:“有些事,以后再说……咳,不管怎样,对小星星,你完全可以放心。哦,别呛着了孩子。”他拉开门,和叶玉菡一起走出去,边走边说,“事不宜迟,早些走吧,尽早离开北平,马上动身。”
“怎么走呢?”
“现在,只有‘特务’能办好这种事了。”
鲁宁和叶玉菡都很熟悉协和大院。他俩沿楼房之间那些阴暗的、曲里拐弯的小径和缝隙穿行着,到了校尉胡同。一辆车头上缀着两颗红色“将星”的吉普车正停在一处暗角,司机位置上默默坐着上士。汽车先开到南郊一处村落。叶玉菡在那里换上一身村妇衣衫,挎上一只土布包袱;又开到保定,上士在那里把女医生送上一列开往南京的火车。
火车走走停停。三天后,叶玉菡才好不容易到达南京……
苏凤麒教授在导航技术领域的重大发明和此项发明在战争中发挥的作用,使他的头顶上更多了几道光环。为了嘉奖这位老科学家战争期间的爱国精神和突出贡献,国民政府授予他勋章,给他很多荣耀。他在行政院、立法院和监察院都有头衔,是教育部、外交部、中央研究院和国家观象台的顾问,兼着中央大学和其他几所大学的教授——所有这些东西多是虚位,并非实职。但苏凤麒认为这样很好,说这叫“能者在职,贤者在位”,而他就是这种德高望重的“贤者”。回首一生,老人认为自己虽不算登峰造极,但也堪称功成名就;世人之中哪怕是很成功者,也极少有人能达到他今天的境界。此外,他毕竟六十八岁了,因年事渐长、精力衰退和战乱消磨,做不动也不想做多少实事了;他开始显得性格淡泊,不再像从前那样桀骜锋利。他惟一不能释怀的,是自己的几个孩子。
姗姗毕业于云南大学医学院,抗战后期结婚,战后留在昆明。菡子于战争结束不久就匆匆赶回北平,她念念不忘的是回协和继续从事病毒研究。至于苏冠兰,战争结束时被教育部召往重庆,参与一些学校和科学机构回迁南京的组织工作;后留在南京供职,却很少来看父亲,来了也没几句话可说。老教授身边只有一个仆人阿鼎。这阿鼎年已花甲,是云南保山人,在凤凰山时便开始跟着苏凤麒,战后又随至南京。阿鼎是个农夫,当过兵,识不了几个字,但身体健壮,很能干,兼着厨师、园丁和杂役,与老教授相处甚好。但再好的仆人也只是仆人;苏凤麒的生活中缺乏亲人和亲情,深陷孤独忧郁。他明显苍老了,健康状况大不如前,但还支撑着,能自己到附近山林里散步。
两天前,一辆黑色轿车悄没声息地来到天堡城下,停在这座粉墙灰瓦的小院外,两位戴墨镜的不速之客突然造访苏老。三个人关上房门嘁嘁喳喳了一阵,阿鼎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反正,客人们刚走,苏凤麒便病倒了……
“爸爸,我是医生,”叶玉菡起身道,“我给您检查一下吧。”
“不用检查了。”苏凤麒摇头,“你来了,活着而且健全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的病就好了大半。”
叶玉菡眼发热,低头不语。
“既来之,则安之,非礼勿动,修身养性——”老头子接着说,“你能这样过上一段,我的病就全好了。”
“您放心,爸爸。”叶玉菡仍然低着头,轻声说。
“这就好!”苏凤麒的表情和口气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欣慰,“待风声过去,我看你也不必回北平了,就留在南京。”
“留在南京,做什么呢?”
“就到南京药专吧。”
“南京药专——冠兰不是在那里当校长吗?”
“代理校长。”苏凤麒纠正道,“他当代理校长和你到药专任职,是两回事。”
“不是两回事,爸爸!”叶玉菡脸色苍白。
“为什么?”
“您应该还记得‘丁洁琼’这个名字——”
“往下说,菡子。”苏凤麒眼神冷峻。
“她,丁洁琼,要回来了……”
“这有什么关系吗?”
叶玉菡惊讶地望着苏凤麒,静了静心,说:“她跟冠兰是真心相爱的。我不愿再妨碍他俩。我决心独身度过此生此世,作为女儿侍奉和照顾您……”
“你刚才说什么来?”苏凤麒一扫萎靡不振的病态,忽然变得目光炯炯,“你说,丁洁琼要回来了?”
“是呀。”
“不,”老教授往后靠去,压得藤椅咯吱作响。他注视着叶玉菡,一字一顿道,“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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