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疲惫不堪的周世中刚一进门,就听见门后传出一声断喝:“站住!”
他扭头一看,只见母亲余秀英在门后站着,双目炯炯,眼里放出病态的光!原来她一直在门后边藏着。她手里拿着一根竹杆,瞄着儿子说:“叛徒,你是革命的叛徒!”
周世中叫了一声:“妈。你……”
周世慧听见响声,忙披着衣服从自己房里跑出来,叫道:“妈啊……”
余秀英马上用竹杆指着周世慧,说:“站住。都给我站住!”又说:“世慧,你发现了没有?你哥是叛徒!”
周世慧一边往母亲跟前走,一边说:“妈,我哥刚下班回来……”
余秀英仍然用竹杆指着他们:“告诉你们,我是毛主席派来的。工宣队是毛主席派来的!”说着,她把竹杆一横一扫,又说:“世慧,说吧,你站在哪一边?”
周世慧忙说:“我站在你这一边。”
余秀英说:“那好,现在跟我一起背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周世慧也只好跟着小声背诵……
余秀英又说:“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今天就暂时背到这里吧。世慧,你知道你哥干啥去了?你哥去帮助敌人去了。那一家姓黄的就是黄世仁!是黄世仁把咱小虎夺走了!你哥还去帮助她,你说这是啥性质?他是革命的叛徒!”
周世中十分痛苦地望着母亲……
周世慧也看着母亲,她灵机一动,说:“妈,我哥已经反戈一击了。你不是说,反戈一击有功吗?”
余秀英一愣,说:“你哥反戈一击了?”
周世慧说:“反戈一击了。”
余秀英说:“站到这边来了?”
周世慧说:“站到这边来了。”
余秀英说:“你别插嘴。让他自己表态!”
周世中上前走了两步,说:“我,站过来了。”
余秀英这才双手拄着竹杆,命令道:“那好,毛主席说:站队站错了,站过来就是了。现在集合!”
周世慧忙跑上去,跟哥哥站在一起……
余秀英又喊:“报数!”
周世中、周世慧两兄妹开始报数。周世中说“一”,周世慧说“二”,周世中说“三”,周世慧说“四”……当他们一直报到“四十五”的时候……周世中掉泪了,周世慧也掉泪了,但他们仍含着泪往下念……
周家的这幕情景全被一个人看在眼里……
她就是李素云。
李素云一直趴在窗外偷偷地看着。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双手捂着脸,哭着跑开了……
李素云跑到老白师傅家,哭着对白占元说:“世中太难了,也太能忍了,余大妈怎么这样哪?”
白占元叹口气说:“你不知道。文革的时候,余秀英是学毛著积极分子,老三篇能倒着背。她被抽去当了工宣队员,进驻学校。有一次学生武斗,她去制止,被围了一天一夜,头下还挨了一砖头……后来治好了,可从那以后落下了病根,神神道道的……”
李素云说:“怎么就……?”
白占元说:“平时好好的,只要不犯,跟正常人一样。一犯了病,拽都拽不住。可苦了世中他们啦。”
李素云说:“这是精神上的毛病,怎么不治治呢?”
白占元说:“治了。钱没少花,就是不见效。世中是个孝子,也不愿让他妈受那份罪。精神病院里,犯了病光用电击……”
李素云没再说什么,只是眼里泪浸浸的……
白占元说:“素云哪,你帮帮世中吧,世中真是块车间主任的料子。”
李素云喃喃地说:“我……”
白占元说:“世中人好啊。我那小国,要有世中的十分之一,我也……”说着,他伤心地摇了摇头。
李素云安慰他说:“白师傅,经过这次教训,小国会学好的。”
白占元说:“嗨,那个狼羔子。学好学坏随他吧。我不想他,我一点也不想他……”嘴里这样说,眼却湿了。
选举的日子到了。
这天上午,车间里召开职工大会。工人们全都坐在机床间的空地上,车间里一时熙熙攘攘的。会场的前边是一块大黑板,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两个候选人的名字:周世中,田治。
在黑板下边,还摆着几张桌子,桌后坐着厂长,工会主席等人……
厂长道:“同志们,大家都知道,二车间是咱们厂的机械加工车间,是厂里主要生产车间之一,也是厂全面改革的试点。这次民主选举,不划框框,不定调调。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把大家信任的、有领导能力的、有开拓精神的同志,选到领导岗位上来。不要小看你们手里那一票,那可是你们的权力。要学会使用自己的权力,这一票,就要掂掂份量的。总之,希望能够选出团结,选出干劲,选出一个新的局面。好了,下边请候选人讲讲吧?”他抬头四下看了看,大声说:“谁先讲?周师傅,你讲吧。大家欢迎!”
一片掌声!
周世中在掌声中站起身来,走到会场中间的空地上。他连着熬了几个通夜,人显得很疲惫,神情也有些恍惚。他站在那儿,突然间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很久没有说出话来……
坐在人群中的李素云知道他是太累了,便匆匆走上前去,当着众人的面,给周世中端了一茶缸水……
周世中接过来喝了两口,稳了稳神儿,才说:“面对大伙,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在咱们车间干了二十年了。大家对我是了解的,我对大家也是了解的。我想,有了这种了解和熟悉,已经足够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这个人不会事先许愿,我也不想许愿。如果大伙选我当车间主任,我想,我起码可以做到三条:一,我会尽力而为。有多少力量都使出来,做好工作。二,我会一视同仁。善待车间里的每一个同志,决不厚此薄彼,也决不会假公济私。三,车间里一切事务公开。包括奖金、工时、定额等等,全部公布于众。车间主任,车间调度,车间质检员的奖金,只拿平均数,不能高于一线的工人。我还要补充一点,如果我当选,我不可能一下子许大伙很多好处,说让大伙拿多少多少奖金,这都是空话。我不说空话。我只能说,我会尽一切努力……好,我就说到这儿。”
厂长带头鼓掌,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
班永顺在人群中碰碰梁全山说:“看看,世中说得多实在。”
梁全山没吭声。
这时,厂长说:“好。下边……小田,听小田讲!”
掌声不是很热烈,掌声是从一些年轻人堆里传出来的……
小田走上前来,故意放低声音说:“刚才周师傅讲了,他讲得很好。我知道,在很多方面,我跟周师傅没法相比。但是,有些看法,我跟他有所不同……”
在工人群里,有人嚷嚷说:“他说的啥?”
有人说:“没听清。叽叽咕咕的……”
小田突然用炸耳的声音说:“周师傅不许愿,我许愿!如果我当选车间主任,三个月之内,在座的、工资奖金要翻一番!”
会场上,人们一下像是被蜜蜂蜇了一样,乱哄哄地议论起来……
有的相互询问说:“多少?他说多少?”
有的说:“他说翻一番,就是翻一倍!”
有的说:“老天!他真有这能耐?”
有的说:“真要是那么多,我真投他!”
梁全山忿忿不平地说:“吹吧,吹吧!吹死牛不报税!”
班永顺也摇着头说:“不实在,不实在。”
小田又突然改用平和的口气说:“我说奖金、工资翻一番,大家肯定会有疑问。会说,你凭啥呢?你凭啥说,能三个月让我们的工资翻一倍呢?是不是吹牛?这个问题,下边我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
会场上慢慢静下来了,人们都望着小田,迫不及待地想听他下边说些什么……
小田说:“现在,我给大家讲一个人。这是个美国人,他的名字叫泰勒。大约一百多年前,这个人出生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小城市。他家境贫寒,原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人物。小到什么程度呢?其实就和我们在座的一样,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而且,是一名车工!”
这时,厂长突然插话说:“想不到,二车间藏龙卧虎啊!好,好……你接着讲,接着讲。”
会场上,坐在人群中的梁全山不服气地说:“看看,又转(念ZhUAI,转文,卖弄的意思。)哩,又转哩!读个夜大,识几个字呀?可不像他了!”
班永顺说:“就是。净说点少天没日头的话。”
小田接着说:“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车工,后来成了世界上著名的人物,被人称作‘科学管理之父’!他是从最基层干起的,先后干过勤杂工、车工、领班、工长、等等等等,直到总工程师。他是靠什么成为世界上著名的‘科学管理之父’呢?最重要的一条,是他创造了‘泰勒制’。什么是‘泰勒制’哪?简单说,就是‘工时制’和‘计件工资制’。这个‘计件工资制’现在看来不算什么,但早在一百多年前,正是这个‘泰勒制’大幅度地提高了生产效率!美国工业能够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工业,与早期推行‘泰勒制’是有很大关系的。这个叫泰勒的美国人,这个早年的车工,还写过一本书,名字叫《金属切削工艺》。这本书,就是专门研究咱们车工工艺的。当然,从科学管理的角度说,‘泰勒制’也有‘泰勒制’的弊病。但是,我要说,就我们车间而言,目前连这个生产水平都没有达到。我们有很多生产时间,生产程序是浪费的、重复的、无效的……如果我当选,我将全面推行‘工时制’和‘计件制’。由于种种原因,我也不否认目前的‘年限制’,因为‘年限制’对许多为本厂做出过很多贡献的老工人是有好处的。但‘年限制’只能是基础……”
工人们又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啥年限制、工时制?”
有的说:“管他说啥,只要长工资。”
有的说:“工时制都不知道?现在不就是吗?”
有的说:“听听,听他说……”
小田说:“下边,我要讲的就是,如何使大家的奖金和工资翻一番的问题了。大家都知道,目前厂里给我们下达的生产任务是满的,表面上看,是饱和状态。但如果全面推行‘工时制’和‘计件制’,生产效率肯定会大幅度提高。我计算了一下,就是按一个中等技能车工的生产能力,工作效率也会缩短两到三个小时。每天缩短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干什么?多生产零件是不可能的,因为全厂是一盘棋,上道工序也无法满足咱们下道工序。那么,我认为,我们车间,在节约的这两三个小时里将找米下锅!当然是在不影响厂里生产进度的情况下了。当着厂长的面,我不隐瞒这一点,我们将用外接散件加工来补充这节余的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创造的价值,除了应上交的之外,将全部做为补充工资奖金发给大家……”
“哄!”会场上一下子又热闹起来。有的说:“嗨,这法行!”
有的跳起来说:“我赞成!我赞成!”
有的说:“你别说,看书多就是好……”
有的说:“说是说,做是做。你别光听他说……”
有的说:“到时候,麻烦就出来了!走着看。”
小田又接着讲:“第三……”
半上午的时候,王大兰挑着两只空桶(盛胡辣汤用的)回来了。
她在楼道里碰上了周世慧,说:“夜班?”
周世慧说:“不,我今儿调休。”
王大兰问:“他们厂今儿选举。你哥选上了吧?”
周世慧说:“谁知道呢。”
王大兰说:“我看没跑。”
周世慧笑说:“那也不一定。”
王大兰笑着说:“等你哥回来,让他请客。”
车间里,会继续开着……
小田仍在讲:“……实行严格的工艺制度,肯定会触及到一些人的利益,也肯定会有人骂我。我不怕你们骂我。有一点,我将赢得你们女人的笑!等到你们拿到钱的时候,等你们的女人笑的时候,你们就不会再骂我了!”
“哄”一声,会场上的人都笑了!
此刻,当人们不注意的时候,周世中悄悄地绕到机床后边,又悄悄地走出了车间……
他蹲在车间门外,从兜里摸出一支烟点上,默默地吸着……
阳光从天上射下来,很爆……
车间里,投票开始了。工人们涌动着站起身来,排着长队准备到黑板前投票……
有两个选出来的工人做监票员。他们站在黑板前,依次接过工人们送上的选票,而后唱名,接着把名字写在黑板上……
黑板上,在周世中和田治的名下,出现了一个个粉笔写的“正”……
那唱票的工人不时地高声喊:“周世中一票……田治一票……周世中又一票……田治一票……周世中再一票……”
黑板上,两人名下的“正”越来越多……
周世中靠坐在车间外边的水泥台上吸完了烟,他把烟蒂掐灭。看了看远处工厂大门,又慢慢地走回了车间……
车间里的大黑板上,唱票的正在数黑板上的“正”字。一个“正”字是五票。数完周世中的票之后,他高声喊道:“周世中,149票!”
人群里传出一片嗡嗡声……
唱票的又在数田治的票数。数到最后,工人们全都站起来了,跟着他一起数……
终于,唱票的再次高声喊:“田治,149票!”
“哄”!又是一阵骚乱。有人嚷嚷说:“咋搞的?这是咋搞的?”
有人喊:“不对!不对!”
监票的也喊:“还有谁没投?谁还没投?”
有人喊:“周师傅、小田都没投……”
这时,厂长站起身说:“我也投一票!我是厂长,代表厂里投一票吧!”说着,他转过身来,拿起粉笔,在周世中的名下划了一道……
唱票的马上喊:“周世中,150票!”
有人喊:“周师傅上去投!”
有人喊:“小田,小田!”
这会儿,在众目睽睽之下,周世中走上前去,拿起粉笔,在小田的名下划了一道……
唱票的立时激动地喊:“田治,150票!”
此刻,会场上静下来了,人们的目光全都注视着小田。只见小田走上前去,抓起粉笔,毫不客气地在自己名下划了一道!
唱票的怔了一下,马上又喊:“田治,151票!”
“轰”!一下子,会场炸了!有人跳起来欢呼;有人炸着喉咙嚷嚷……
有的说:“能投自己吗?”
有的说:“怎么不能?!”
有的说:“这这这……这不能算!”
有的说:“为啥不算?”
梁全山气得高声叫道:“哪兴投自己?兴投自己吗?这不能算。这不能算吧?”
可是,厂长却站起来郑重宣布说:“投票结果,田治同志当选为二车间车间主任!”
当晚,整个宿舍楼的人都知道田治当上车间主任了。
他一回来,就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哟,田主任,田主任回来了!”
小田心里高兴,嘴上却不说,唬着脸:“去,去去。”
上了楼,一进“多家灶”的门,王大兰就说:“小田,哟哟,我这嘴,田主任,田主任请客吧?”
小田说:“大嫂,你开我玩笑呢。”
王大兰说:“不敢不敢,我哪敢呢。你这会儿当主任了,以后对你班大哥可好些。他人老实,也不会巴结个人。”说着,便扭身回屋盛了一碗胡辣汤端出来,说:“小田,晚上不用做饭了。这现成的有汤有馍,还热着呢……”
小田忙说:“不,不不,不用。”
王大兰一变脸说:“怎么?当主任了,看不眼里了?”
小田只得接过来,说:“好好,我接着。”他把胡辣汤接过来,说:“大嫂,要是以后我做错了什么,还请你多包涵。”
王大兰说:“看你说哪儿去了。一个屋住着,还能没个照应?”
接着,王大兰又说:“要馍不要,我给你拿馍。”
小田连声说:“不用,不用。”
此刻,梁全山刚好进门,见小田手里端碗胡辣汤,就说:“哟,这么快可巴结上了?”
王大兰脸红了一下,说:“看你说的,兄弟又没个做饭的,我就不兴关心关心?你想喝也来盛!”说着,扭身回屋去了。
梁全山说:“我可喝不起!”说着,一踢门,也进屋去了。
梁全山一进门,“乒”一声把门关上,平身往床上一摔,嘴里骂道:“我操!他当上了!他当上了!谁不谁的……”说着,他忽一下又坐了起来,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一会儿,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说说,你不能当吗?你排长都干过。谁叫你不报呢?你笨不笨?你亏不亏?你傻不傻?车间主任有啥当的?不就是分派活儿吗?不就是定工时、定任务吗?谁不会咋的?”说着,他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扭了一圈,又扭了一圈,地方太小,也扭不开,就咳嗽两声,这儿一指,拿腔作调地说:“你把这个活儿干干,抓紧时间,啊……”又那儿一指,说:“你,说你哪。怎么搞的?我扣你的奖金!”
七点半的时候,李素云来到了周家的门旁,故意高声喊:“周师傅,有人找。”
周世中迟疑着走出来,问:“谁呀?”
李素云说:“找你的人在我家坐着呢。你来吧!”说着,头前走了。
周世中慢慢跟过去,边走边问:“谁找我?”
等周世中进了门,李素云才说:“我找你。”
周世中抬头看了看她,又看看饭桌上摆好的酒菜,不再吭了……
李素云说:“我想让你陪我吃顿饭……”
在街口的马路边上,小田正在踱步……
他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显得跟往日大不一样,脸上也没有了那往日的阴晦。他身边停着一辆自行车,不时地看看表,往远处望望。
不一会儿,周世慧骑车过来了。看见小田,她停住车子,问:“你站在这儿干啥?”
小田说:“等你。”
周世慧说:“等我?等我干啥?”
小田说:“请你吃饭。”
周世慧惊讶地问:“请我吃饭?”
小田说:“就看你敢不敢去了?”
周世慧看看他,说:“这么说,你当上主任了?”
小田说:“是。”
周世慧不相信地又看了看他,笑说:“嘿,还真当上了?”
小田说:“你去不去吧?你不去算了。没人为我祝贺,我自己为我自己祝贺。”
周世慧说:“谁说不去了?不吃白不吃。”
小田马上去推车子,说:“那,走。”
周世慧说:“走就走。”
小田说:“你不回去安慰安慰你哥?”
周世慧说:“我哥可不像你,鸡肠小肚的!”
班永顺家四口人正围在一张小饭桌上吃饭……
小振明嘟着嘴说:“老喝胡辣汤。我不想喝胡辣汤……”
王大兰说:“卖剩下了,不喝咋办?好好的,能扔了?”
小振明说:“中午喝,晚上还喝。天天都喝。”
王大兰说:“饿你三天,你就不说了!去吧,去吧,碗里的汤倒给我。叫你姐给你泡包方便面。”
小水站起身来,给弟弟泡方便面去了……
王大兰说:“我还给小田端了一碗。人家这会儿当主任了不是。”
班永顺说:“我咋也想不通,他怎么能当主任?世中没整上,他整上了。你说说……”
王大兰说:“八成,小田送礼了。”
班永顺说:“不像。这一段,他没出过门,成天猫在屋里……”
王大兰说:“不送礼,能让他当?你不是说,轮一圈也轮不上他……”
班永顺说:“这人,没看出来。打从那回事,跟变了个人样。”
王大兰插嘴说:“变阴了。”
班永顺说:“不光这。他成天猫屋里看书,还弄得挺有路数,说出来一套一套的。不过,说来说去,他这主任当得也不算光彩。还是人家世中让他,要不让他,他咋也当不上。”
王大兰说:“不是说选上的吗?”
班永顺说:“选不假。可两人的票数一样多。没成想,他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王大兰说:“还有这事儿?”
班永顺说:“可不真的。”
王大兰说:“不管咋说,人家当上了。”
班永顺说:“也有人说闲话。说他那脸皮卡车床上车三刀都车不透……”
王大兰说:“管他呢。他当总比人家当强。不管怎么说,一个屋住着,多多少少也沾点光。”
班永顺说:“大话发出来了,说三个月,让全车间人的工资、奖金翻一番!”
王大兰眼一亮,说:“怪不道呢。要真这样,我还真拥护他。叫我算算……一五,一十,老班,这一弄,你一月能拿七百多呀!”
班永顺说:“话是这么说,谁知道能不能兑现。”
王大兰说:“他敢不兑现!他要不兑现,他这主任就别当。到时候,一车间人,不把他吃了!”
班永顺说:“小田点子多,兴许能兑现。”
王大兰说:“只要兑现,他当就他当。说不定比世中还强呢。”
班永顺说:“他怎么会比世中强?你这人,一说钱,一点原则也没有。他还有话哩,要订一条条的规章,管得严着呢。他还说,将来肯定有人骂他……”
王大兰说:“人家骂叫人家骂,到时候,咱不骂。只要工资奖金能翻一番!”
黄秋霞提着一大兜礼物,领着儿子小虎,一步步走上楼前。她离开周家两年了,这次回来,她的心情很复杂……她很想见见周世中,却又怕碰上昔日的婆婆。
然而,当她领着儿子来到周家门前时,一进门,头一个碰上的就是余秀英。余秀英一看见孙子,便高兴地说:“小虎回来了!俺乖乖回来了!”接着,脸一黑,又说:“你来干什么?”
黄秋霞忙说:“妈,我回来看看你。你身体还好吧?”
余秀英说:“看我?谁让你来的?谁是你妈?出去!你给我出去!”
黄秋霞手里提着礼物,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十分尴尬……只好说:“妈,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世中……”
余秀英说:“我可不是你妈!咱们是敌人。毛主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你坑了世中不说,还夺走我孙子!你是黄世仁,你一家都是黄世仁!你给我走,你这糖衣炮弹给我拿出去!你要不拿,我给你扔出去!”
黄秋霞说:“我,我想见见世中……”
余秀英说:“毛主席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哼!别想。谁知道你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心!”
小虎见一边是奶奶,一边是妈妈,也不好说什么,就问:“奶,我爸爸呢?”
余秀英说:“小虎,你可得听话,不要站在敌人的立场上……”
小虎见奶奶说话这样,有点害怕,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黄秋霞无奈,只好提着礼物,拽上小虎,下楼去了……
余秀英还要说什么,一扭头,看见老周师傅扶着墙,一点一点地从里屋磨出来,忙上前扶住他说:“老东西,你咋出来了?”
不料,老周师傅扬起那只唯一能活动的胳膊,照着余秀英的脸上扇了一下!
余秀英一愣,说:“老东西,你敢打人?你也反动了?”一松手,老周师傅一下子摔到在地上!
躺在地上的老周师傅,嘴里仍“哒哒哒哒……”喊着……
在街口上的一家小餐馆里,小田和周世慧对脸在“车厢座”里坐着。桌上摆着四样小菜,两瓶啤酒。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
小田端起杯子,说:“来,为我干杯。”
周世慧转着手里的啤酒杯说:“为你当上主任?”
小田说:“不,为我第一次撕破脸皮……干杯!”说着,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周世慧也喝了一小口,说:“啥叫第一次撕破脸皮呀?”
小田拿起筷子夹了些菜,然后说:“世慧,你知道选举前,我是怎么想的?”
周世慧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
小田说:“当时我想,如果我这次选不上,我就辞职不干了……”
周世慧说:“为什么?”
小田说:“不为什么。”
周世慧说:“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小田说:“真的,什么也不为。”
周世慧说:“我知道,是为那姓林的……”
小田又喝了一口酒,说:“我承认,那是她对我一生的摧毁。当然是对精神上的摧毁。我几乎死在她的手里,那种滋味……”小田咬着牙,恨恨地说:“可是,我又活过来了。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我要……”
周世慧说:“你想报复她?”
小田说:“你也太轻看我了。正相反,我倒是很感激她。是她,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工人……”
周世慧说:“我看,你还是放不下她。”
小田说:“好了,不说这些了。吃菜,吃菜……”
这时,周世慧才说:“小田,虽然我哥没当上,我还是要祝贺你。祝贺你当上车间主任……”说着,她端起酒杯,跟小田碰了一下。
小田说:“说心里话,我很感谢周师傅。可以说,是他……成全了我。”
周世慧脸一变,说:“这话是怎么说的?你笑话我哥?”
小田说:“绝对不是。你哥人太好,太善。不然,我是不会当选的。不过,说句公道话,周师傅不适合做车间主任。”
周世慧说:“你是得了便宜卖乖。你怎么知道我哥不适合?就你适合?”
小田说:“你听我说。周师傅做人是很优秀的,他的智力,也远远在我之上。这些我都承认。但他人太正,太仁义,太顾人,他谁都想顾……作为一个人,这是极好的品质。可做领导工作,他缺乏一股不管不顾的狠劲……”
周世慧不满地说:“噢,好人不适合?你这是啥逻辑!告诉你,要不是我们家里的负担太重,我哥早就……哼!”
小田说:“你说得对。你哥是比我强。可我的心已经磨硬了。你哥的心还不够硬……”
周世慧说:“小田,有句话,我一直没说。我现在就说,你根本不可能胜我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肯定是做小动作了!”
小田说:“是。我做了最充分的准备。该使用的手段我都使了。周师傅没做任何准备,他太大意了。可是,纵然这样,我仍然没能超过他。他在车间里人缘太好……”
周世慧说:“那你……?”
小田说:“在投票的最关键阶段,我们的票数相等。周师傅149票,我也是149票……”
周世慧说:“那怎么?”
小田说:“这时候,厂长投了他一票,他成了150票。而我是149票。当时,就剩下我们两人没投票了。周师傅,他投了我一票……”
周世慧盯着他问:“你呢?”
小田说:“开始的时候,我已经说了,我把脸皮撕破了……”
周世慧站起来,质问说:“你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小田默默地点了点头……
周世慧看着他,说:“你,你不要脸!”
小田说:“是,我是不要脸了。”
周世慧猛地抓起包,扭过头,气冲冲地跑了。
在李素云的家里,吃过饭后,周世中在沙发上坐着默默吸烟。
李素云在来来回回地收拾桌上的碗筷和吃剩下的饭菜……
片刻,周世中站起身,说:“素云,你张忙了这么半天,饭也吃了。我,回吧。”
李素云一边解围裙,一边说:“你就不能坐下歇一会儿吗?你等会儿再走,我有话跟你说。”
周世中只好重新坐下来。他确实是累了,就把头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
这时,李素云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只削好的梨。她走到周世中面前,把梨递给他……
周世中赶忙坐直身子,可他没有接梨,只是摇了摇头……
李素云把梨放在盘子里,也在他的身边坐下来。一时,两人无语……
过了一会儿,李素云伸出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说:“世中,你太累了。我知道,你是太累了。”
就这么一句话,周世中两手捧头,慢慢地,泪水从他的指缝里流了下来。他无声地哭了。
李素云轻轻地把他的头扳过来,靠在自己的肩上,又轻声说:“世中,哭吧。在我这儿哭,没人会知道……”
可是,周世中仍然没有哭出声来。仅仅是一会儿的功夫,他又重新坐直身子,用手擦了擦眼,头又昂起来了。
李素云默默地站起身来,走进洗脸间,从里边拿出一条湿毛巾,递给他;周世中默默地接过来,擦了一把脸,刚要起身,李素云却不让他动,又把毛巾接过来了。
当李素云再次走出来时,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剪刀。她重新坐在周世中的身边,默默地拉过周世中的手,那是一只被劣质香烟熏黄的、指甲里藏满污垢的手……她抓着他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挨个儿给他剪指甲。屋里只有“咔叭、咔叭……”的剪指甲声。她剪过一个,又拉过一个,手在她的手里抓着,手热,心也热。那是一双劳动的手,一双结满茧子的手……
一直等到十个指甲全部剪完,李素云仍然没有松开那双手,她摸着那手上的厚茧,沉吟了一会儿,又重新抓过手指,一个一个地看,看了,她说:“世中,你怎么不累呢?你只有三个‘斗’……”
周世中仍勾着头,一声不吭。
李素云抓住他的手,问:“世中,你告诉我,你真的不想当车间主任吗?”
周世中说:“想。”
李素云说:“我知道你这些天事情太多,太累。家里,外边,又赶上小虎他姥姥病故……如果不是这,你也不会……”
周世中说:“投票前,我就知道了。”
李素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投小田一票呢?你本来……”
周世中抱住头,说:“我是他师傅啊。当着那么多的人……”
李素云说:“小田自己投了自己一票。可你做不出来,我知道你做不出来。你是太要面子了……”
周世中说:“我想过了。小田是比我合适。就在他站起来发言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比我合适。只是心里还不想承认……”
李素云说:“你总是责怪自己。我可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你比小田更合适,你更熟悉车间里的情况,大伙也都拥护你。虽然你没有许愿,大家还是相信你的……”
周世中说:“你别安慰我了,我心里有数。再说,我家里这么一摊子……小田没有负担,人又年轻,他确实比我更合适。”
李素云说:“家里负担确实重。但这不是理由。我们都会……”
周世中摇摇头说:“算了,不说了。”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谁也不再说什么了,就那么相拥而坐。屋子里只有钟表的“嗒嗒……”声。
片刻,李素云眼里渐渐有了泪。她轻声说:“世中,你……抱抱我吧。”
周世中抬起头,望着她,她也含泪望着他,两个人的身子在慢慢接近,接近……
这时,楼道里突然传出了周世慧的喊声:“哥,咱妈又犯病了!”
周世中的身子一下子硬了,坐直了;李素云也睁开微闭的双眼……
周世中慢慢站起身来,望了李素云一眼,匆匆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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