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班永顺和王大兰一块从“多家灶”里走出来。两人都换上了体面的衣服。老班穿着是一身新西装,脖子上还系着一根绳子样的领带,显得人硬硬的,就像是衣服把人吃了一样。王大兰的手里还提着一个提包,里边鼓囊囊的装着东西。走出屋门,站在楼道里,王大兰还学着人家的话,故意大声说:“哼,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班永顺却小声说:“别说了,你别说了。”
王大兰说:“说说怎么了?说都不能说了?我偏要说!太欺负人!我看那也不是谁的祖父事业?他能当一辈子主任?”
班永顺拉拉她,说:“走吧,走吧。放那炮干啥?”
王大兰说:“你别管。我就是让他听的……”
两人下了楼,来到街口上的时候,班永顺又犹豫了,嘟嘟哝哝地说:“算了吧,别去了。勤杂就勤杂,都是干活……”
王大兰眼一瞪,说:“你咋恁小胆哩?人都欺负到这份上了,你还不敢吭一声?是泡牛屎也发发热,说啥也不能在那儿干了!磨床开得好好的,叫你去干杂务,你能咽下这口气?咱又不是去托别人,去见见我表姐夫,你怕啥哩?走,我表姐夫是科长,让他给你安排个好工作。”说着硬拽着老班向前走去。
班永顺一边走,一边嘟哝说:“我又不会送礼。也不知道咋给人家说……”
王大兰说:“你不会我会,你跟着就行。”
在绿苑小区那栋豪华的公寓楼里,林凡和黄秋霞在床边上坐着。林凡搂着黄秋霞,亲昵地拍拍她说:“我该走了。晚上还有个会。”
黄秋霞埋怨说:“一星期了,就来这么一会儿。你……”
林凡说:“对不起。这一段实在太忙了。一星期飞广州了两次,有桩大生意正在搞,这桩生意要是弄好了,咱们就可以……”
黄秋霞说:“你还要叫我等到啥时候?”
林凡说:“霞,我决不会亏待你。等生意做好了,咱们就结婚。到时候,我一定让你风光风光,把你的朋友都请来……”说着,他腰里的BB机“嘀嘀,嘀嘀”响了,他拿出来看了一下,站起身,又拍拍她:“好了,我得走了。”
临走前,林凡站在穿衣镜前又正了正领带,这才走出门去。
黄秋霞跟出来,倚在门旁,依依不舍地说:“夜里?”
林凡回过头来,说:“夜里我就不回来了。酒店那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林凡刚下到楼下,黄秋霞也悄悄地追了下来。当林凡走出楼门时,黄秋霞躲在楼道的隐僻处,偷偷地盯着他看……
林凡走向楼前停着的桑塔纳轿车,开了车门,坐进去,打开包里的手提电话,“啪啪啪……”按了几个键,而后,他简洁地说:“老地方见。”说完,他关了手机,开车走了。
片刻,黄秋霞匆匆地从楼口跑出来,急急来到街口,刚好有一辆“面的”迎面开来,她拦住车,跳了上去,说:“跟上前面那辆车。”
就这样,桑塔纳在前边开着;“面的”跟在后边。眼前是灯红酒绿的夜市……
来给人送礼的王大兰,站在环卫局家属院的一个楼门前,一遍又一遍地敲门……
站在她身后的班永顺小声说:“没人,咱走吧。”
王大兰说:“有人,屋里有灯。”
这时,门终于开了。隔着防盗门,一位面相很严肃的男人站在门口,冷冷地问:“找谁?”
王大兰忙说:“表姐夫,不认识了?我是大兰。这是俺那口子……表姐不在家?”
表姐夫“噢噢”了两声,这才把门打开,很不情愿地说:“那,进来吧。”
这时,表姐也从里边迎了出来,说:“是大兰哪。我还以为是谁呢?你不知道,现在找你姐夫的人特多,我一般都不开门。快进来,快进来吧。”
班永顺跟着王大兰走进屋来,唯唯喏喏地打招呼说:“嘿嘿,在家呢?”
表姐夫也“嗯嗯”了两声……
而后,两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无话。王大兰赶忙拉开提包的拉链,说:“来了,也没啥拿。”说着,先从提包里拎出两条烟,接着又拿出两瓶酒……
表姐马上说:“大兰,你这是干啥哪?又不是外人,还拿东西?你这不是让你表姐夫犯错误吗?”
表姐夫也摇着头,沉着脸说:“不像话,不像话。快收起来。”
王大兰说:“犯啥错误?自家亲戚走动走动,能犯啥错误?”
表姐笑着说:“那好,那好。以后可不能这样了。你不知道,你表姐夫当个科长,脾气倔,一般人送东西,一律不收,门都不让进。”
王大兰说:“这又不是外人,亲戚们。再说,也没拿啥呀……”
到了这会儿,表姐才站起身来,给他们拿出两罐饮料,一边说:“喝吧……”一边又问:“有啥事?”
王大兰从兜里掏出手绢,哭着说:“姐,真欺负人哪……”
表姐马上说:“别哭,别哭。有话你说……”
在一家豪华宾馆的卡拉OK厅里,林凡匆匆来到了8号桌前。
在8号桌前坐着一位俏丽的姑娘,两人一见面便亲昵地坐在了一起,又说又笑的……
林凡说:“想我了吧?”
那姑娘嗔道:“去去,一边去。”
这时,在厅外的玻璃门上,慢慢贴上一张女人的脸。这人正是黄秋霞。她趴在门上,正往里边望呢……
坐在8号桌旁的林凡用眼睛的余光发现了黄秋霞。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对那姑娘说:“走,到楼上去吧。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说着,牵上她的手,站起身来,从侧门上楼去了。
黄秋霞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她四下看看,却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
在表姐夫的家里,王大兰哭着把要说的话说完了。接下来屋子里一片沉默。表姐夫沉着脸不说话,表姐也不说话……
停了一会儿,表姐看了看丈夫,试探着说:“要说这事,就是怪气人……”
王大兰恳求说:“要是有一点办法,也不来麻烦表姐……”
表姐夫皱了皱眉头,说:“改革嘛。这个事,不大好办哪。不过……”
表姐一听,马上说:“妹子找来了,再难你也得想想办法。”
表姐夫说:“调动嘛,一时半会儿,怕不行。要是临时先干着,倒可以想想办法。”
表姐说:“先临时干着,将来再让你表姐夫给你想办法。”
王大兰看看老班,忙说:“行啊,行啊。那,谢谢表姐夫了。”
表姐夫说:“这事还得商量,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这样吧,我先给下边打个招呼。明天你来吧,来了再说……”
王大兰忙捅捅老班,见老班不知该说什么,忙又说:“谢谢表姐夫,谢谢表姐。人到难处了,只有找亲人了。你看看这人,也不会说个话……”
夜里,黄秋霞独自一人在沙发上躺着。她的一双高跟皮鞋,一只丢在门口处,一只在茶几旁扔着。她奔波了半夜,到了也没找到林凡的下落……
突然,她的身子动了一下,好似听见门口有开锁的声音。她慢慢坐起身来,疑惑地朝门口望去,只见林凡推门走了进来……
她疑惑着问:“你不是说……”
谁知,没等她把话说完,林凡却扑过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一下子连拉带拽地把她拖到屋里的床上,恶狠狠地说:“你他妈地敢跟踪我?”说着,照她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耳光!
这一巴掌把黄秋霞打愣了!她没想到林凡会打她。在她眼里,林凡突然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手捂着脸,眼里的泪水慢慢慢慢流了下来……好久好久,她才哭着说:“为了你,我工作都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家也不要了,你……”
林凡余怒未消,恶狠狠地说:“你后悔了?你后悔了是不是?你可以走啊,你现在就走!走!”
黄秋霞又一愣,她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说让来就来,说让走就走?”
林凡气冲冲地说:“你说你是什么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黄秋霞摇晃着站起身来,光脚穿着丝袜,一声不响地朝门口走去……
当黄秋霞走到门口的时候,林凡又追了上来,从身后抱住她说:“霞,原谅我吧。今天生意谈得不顺。我是昏了头了……”
黄秋霞满脸是泪,木呆呆地立着……
第二天,在“多家灶”的厨房里,王大兰一边做饭,一边对崔玉娟炫耀说:“给你说,老班联系好地方了。好几个单位争着要他呢……”
崔玉娟一边切菜,一边说:“哟,这下可好了!那可得挑个好单位,班师傅怕是要挣大钱了!”
王大兰说:“人家说了,一月最少五六百,另外还有奖金……”
崔玉娟说:“这么说,可比在厂里强多了?”
王大兰“哼”了一声,说:“出出门都比这厂强!他想把人逼到绝路上,想瞎他的眼!”说着,朝小田的炉子上吐了口唾沫!
崔玉娟有同感地说:“就是,人都是逼出来的。我那仨月,过的啥日子呀?要不是非要裁我,我也不会跑到外边当推销员。现在,叫我回来还不回呢!”
王大兰用勺子敲着锅沿,说:“对,就是,就是。他想着老班就没办法了?离了他那一亩三分地就不吃饭了?秦侩还有仨相好呢!实话说,我表姐夫是局长。他说,来吧!”
崔玉娟问:“那班师傅是往局里调了?”
王大兰说:“可不。还有好几个地方也争着要他……”
崔玉娟又问:“哪个局呀?”
王大兰一时支吾起来。她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就是那个那个……你看我这记性。说,说是先去局里,谁知道咋安排呢。反正比这儿强!这工人有啥当的?”
正说着话,穿西装的班永顺回来了。他一进门,王大兰忙问:“回来了?”
班永顺看上去情绪并不好,只“嗯”了一声……
崔玉娟也忙招呼说:“班师傅回来了?真是要坐机关了呀?穿得跟机关大干部一模一样……”
王大兰看老班的神色不对劲,忙说:“去吧,去吧。回屋歇吧。”
班永顺勾着头一声不响地进屋去了。
片刻,王大兰端着做好的饭走进屋来。一进门,她把锅放下,先把门关上,而后悄声问:“见着姐夫了吗?”
班永顺先叹了口气,说:“见是见着了。先是让我在传达室等,等了俩多钟头,净看报纸了。快下班的时候,才算见着人。说是叫我下午去西区的卫生管理处……”
王大兰又问:“叫你去干啥?说了没有?”
班永顺说:“没说。只说给下边打过招呼了,人家还不大愿意接收,好不容易才做通工作。让我先去干着……”
王大兰说:“人家说的也是实情。下午先去看看,咱回头再送送礼……”
班永顺说:“说是亲戚,架子大着呢!他坐着,我站着,还一口一个‘哦,哦哦’……”
王大兰说:“你快别说这话了,人家不是当着科长吗?”
班永顺又为难地说:“隔行如隔山。也不知道让我去干啥?”
王大兰说:“干啥?那干部都干啥了?不就是看看报纸嘛……”
班永顺说:“要是成天让我坐着,我可不习惯。”
王大兰说:“贱。不习惯也得习惯!”
中午,黄秋霞独自一人在那栋豪华公寓里喝闷酒……
她穿着睡衣,半躺半靠地蜷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几个盛着小菜的盘子,沙发上还摊着摆成一排一排的扑克牌……她正在用扑克牌给自己算命。她摆一会儿牌,拿起酒杯喝上一杯酒,而后再摆……
最后,她把所有的牌全都收起来,攥在手里,愣愣地坐着……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始撒牌了。她把手里的牌一张一张地撒出去,纸牌“嗖嗖……”地在地毯上飞舞着,很快,她面前的地毯上散落着一张张雪花样的纸牌……
等到手里的五十四张纸牌全部撒完,她又开始一杯一杯喝酒。一边喝酒一边指着面前散落的纸牌说:“……你是什么?你是个梅花……你是什么?你是个方块……你,你是个黑桃。我就知道你是个黑桃!红桃呢……红桃在哪儿?红桃!你是个红桃。净黑桃,一片黑桃……你,你是什么?你是个Q,你算什么?情人?你是谁的情人?谁又是你的情人?情在哪里……啥情人?别说得那么好听。你是个……是个姘头,你只不过是人家的一个姘头!一个小姘头!”
下午,班永顺又穿着那身挺括的西装出门了。
在楼道里,他迎面碰上了周世中。一见周世中,不知怎的,他赶忙把头低了下去,像是羞于见人似的……
周世中叫住他说:“老班,出去呢?”
班永顺慌乱地“嗯嗯”了两声……
周世中说:“听说你在联系调动?”
班永顺又“嗯嗯”了两声,像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周世中说:“干了这么多年了,你真想走哇?”
班永顺张了张嘴,叫道:“世中……”往下又没话了。
周世中看他很难为情的样子,就扭过头去,说:“要是不想走,就别走。”
班永顺驴唇不对马嘴地说:“……行哇,都行哇……”说着,像贼一样地匆匆下楼去了。
在那套豪华的公寓里,黄秋霞正滚在地毯上打电话。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嘴里的话断断续续、呜呜咽咽的,有点含糊不清……
她趴在地毯上,对着话筒说:“……二厂嘛?我要二厂啊。棉纺二厂。二车间,我要芳姐,冯春芳。对,对,车间主任……你是冯春芳吗?你是不是芳姐?芳姐,芳姐呀,我想上班。我就想上班。白班,前夜,后夜,都行啊。我能,我能……芳姐,让我上班吧!我一定好好干,看多少都行,三十台,五十台都行……不拿工资也行,我可以先不要工资,我就想上班……芳姐,芳姐呀,厂里不管我了吗?再怎么我也是厂里的工人哪!十五年工龄了,你们就不管我了吗?我给你们学狗叫行不行?我可以给你们学个狗叫……(这时,她趴在地毯上,转着圈儿,对着话筒学狗叫)‘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芳姐,你听见了吧?我已经学狗叫了。你让我去上班吧……”
接着,她在地毯上打了个滚儿,又对着话筒说:“秀,是秀吗?咱那几台车没出毛病吧?断头多不多?你还喊我师傅呢?我已经不是师傅了,我算什么师傅?现在没人要我这个师傅了……小雪,小雪在不在?中午带的又是米吧?我知道你好吃米,你老头(丈夫)老是给你装米,对不对?什么?你说什么?机器声太大,我听不见……噢,噢噢。是小米呀。米桂香哇。上中班了吧?你老头会来接你是不是?天天接,天天送,是不是?怀孕了?祝愿你生个大胖小子!姑娘也好啊,人家说,城市里,生姑娘比生小子好,都这么说……陈莉呀,是陈莉吗?听我的话,别离婚。千万别离……再怎么说也是半路夫妻。要是能过,就别离,别为钱离……我呀,我住监狱呢!我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活监狱,是呀,有吃有穿,就是不能出门。出不得门,出门上哪儿呢?我找谁去呢?都上着班呢。见了面,我说什么?我已经没有脸了,我把脸丢了,我把脸丢在大街上了!没有脸了,我没脸出门……”
晚上,王大兰家里,饭已经摆在桌上了,两个孩子都眼巴巴地在饭桌前坐着……
小振明说:“妈,我饿了。”
小水没吭,小水只是看了看妈的脸色,就不吭了。
王大兰没好气地说:“再等会儿。你爸一会儿就回来了。等一会儿能饿死你?”说着,走出屋门,来到楼道里,往远处望望。自言自语地说:“也该回来了呀?”
王大兰重又回到屋里,又看了看两个孩子,说:“先吃吧,吃完做作业。”
小水懂事地说:“妈,你也吃吧。”
王大兰说:“我去看看你爸……”说着,便下楼去了。
王大兰顺着大街一路寻去,越走心里越急,越急就走得越快,走着走着,街灯亮了,可她仍然没有看到老班的影子……
王大兰走过柴油机厂门口的时候,气呼呼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当她又走过一个路口时,在一个路灯的下边,她终于发现了丈夫。只见班永顺在一根电线杆下蹲着呢!
王大兰气冲冲地走过去,上去就拧他的耳朵,说:“你是怎么回事?一家人都等着你!”
班永顺抬头看了看王大兰,又慢慢把头勾下了……
王大兰问:“怎么?又怎么了?没给安排?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班永顺长叹了口气,还是不说。
王大兰说:“你说句话呀!”停了片刻,王大兰火上来,生气地说:“我去找他!红口白牙说得好好的,礼也收了,还是亲戚,我非去找他不中!”说着,就要走。
班永顺这时才说:“你,别去了。安,安排了。”
王大兰一听,说:“安排了你不回去?安排了你还在这儿蹲着?”
班永顺说:“安排我去看厕所,还是……临时的。”
王大兰一惊,说:“啥?叫咱去看厕所?”
班永顺叹口气说:“我不是不回去,我是怕碰见熟人……唉,找了一下午,一个个都跟爷似的。见了这个,说,等等。见了那个,说,再商量商量。末了,说让去东大街看厕所,打扫卫生带收费……”
王大兰也叹了口气,说:“那你……不想去?”
班永顺手指头在地上划来划去,什么也不说……
王大兰也蹲下来,看着老班的脸说:“唉,指望谁也不行。那咋办呢?”说着,她给老班拍了拍袖子上的土,又安慰说:“这已经说出去了,就先干着吧,啊?回头,咱再想办法。你说呢?”
班永顺勾头,喃喃说:“咋见人呢?”
王大兰说:“老班,话已经说出去了,咱无论如何先干几天,那怕干两天呢!”
班永顺连连叹气说:“咋走到这一步呢?”
王大兰一把把他拽起来,说:“回家吧,咱回家。回家再说……”
醉醺醺的黄秋霞,抱着一部电话机子,身子已在地毯上滚出很远,后边拖着一根长长的电话线,电话线拉过茶几,把茶几上的杯子挂掉了,她也不知道。仍是抱着电话机在打……
她拨号的时候,电话机里传出:“你所呼叫的号码并不存在……”
黄秋霞却对着电话机说:“……喂,小虎,是小虎吗?你听出来妈妈的声音了吗?妈妈想你呀!你学习还好吗?夜里睡觉还滚被子吗?我知道你喜欢吃冰淇凌,你给妈妈说,你想吃哪一种?是不是‘大王’?你不是爱吃‘大王’吗……小虎,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想跟妈妈说话,是不是?你恨妈妈,我知道你恨妈妈。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不该去深圳,不该把你一个人撇在家里……姥姥,你的姥姥……你吓坏了,是不是?你说话呀,孩子!你想要妈妈怎么样?你说呀!你不要妈妈了?都不要妈妈了!孩子,我的孩子,你真的不要妈妈了?”
电话里仍然传出:“你所呼叫的号码并不存在,并不存在……并不存在……”
柴油机厂的车间里,机床轰轰地响着,发出强大的共鸣!到处是一片灯火,一片忙碌……
周世中正站在机床前车一个精度要求很高的工件。他先后使用三个量表在量工件的内径、外径、长度……
这时,李素云匆匆走过来,站在他的身后,说:“世中,你的电话。是秋霞打来的……”
周世中头也没回,说:“不接。”
李素云说:“秋霞说,她想跟你谈谈小虎的事……”
周世中仍说:“我没空。”
李素云站在那儿,劝说:“世中,你还是接一下吧,她哭了……”
周世中不吭,仍在量工件……
李素云说:“她还说,让你下班去一趟……”
周世中说:“我不去。”
李素云说:“世中,你去看看她吧,她像是喝醉了。我担心……”
停了很久,周世中才说:“素云,你……你去吧,明天,你去……”
李素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说:“还是你去吧。你去合适。”
周世中扭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李素云又问:“你真不接?”
周世中说:“不接。”
李素云看了看他,扭头走了……
夜里,孩子们都睡着了。班永顺两口子仍在灯下坐着,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老班一口一口地吸烟,也不说话……
王大兰正在劝他。王大兰说:“他爸,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心里也不好受……”
班永顺又接上一支烟,把烟接得长长的,脸抽搐得像个没长好的苦茄子,一句话也不说……
王大兰说:“他爸,你是不是想回厂里?我知道你是想回厂里,可咱走到这一步了,说啥也不能让人看笑话,咱得撑住,说啥你也得撑下去呀!”
班永顺埋怨说:“净是你,一会儿让找这个,找那个,钱也没少花……唉!”
王大兰说:“求人的事,你说……唉,他爸,你也别难受了。要不行,就跟我一块去卖胡辣汤,没有过不去的路……”
班永顺说:“一家人都蹲到街口上卖胡辣汤?你……”
王大兰又改口说:“要不,我再去找找徐厂长?人家还是副厂长,上回事没给咱办,也不全怪人家。这回咱再给他送送礼,托托他?”
班永顺说:“不去。谁也别找。”
王大兰说:“那你……”
班永顺说:“没成色人,看厕所就看厕所吧……”
早上,班永顺又穿着那身挺括的西装出门去了……
正在刷牙的崔玉娟看见老班出门了,急忙拿着牙刷、带着一嘴白沫儿跑回屋去,对正在穿衣的梁全山说:“哎哎,老班找到工作了!说是一月五六百呢!”
梁全山说:“胡说。调动就那么容易?我不相信。”
崔玉娟说:“人家都上班了,你还不信?大兰说,她姐夫是局长,局长亲自给安排的,还有假?”
梁全山说:“那我也不信。”
崔玉娟说:“不信?你出去看看?刚走,穿得挺括括的。”
梁全山说:“今儿个歇班,呆会儿我去侦察侦察,一侦察就侦察出来了。”
崔玉娟说:“你看你,管人家的事干啥?我也只不过是说说……”
梁全山不以为然地说:“这有啥。一个车间的,要是他安排好了,这就放心了。前天,世中还说老班的事呢……”
崔玉娟说:“成天操人家的心,还是操操你自己的心吧。”
梁全山白了她一眼,说:“这俩月比我多拿了几个钱,说话气儿都变了。你别管我的事!”
崔玉娟说:“好,好,不管,我不管!可有一样,你也别管我……”
这天下午,梁全山骑着一辆自行车,车上带着女儿小芬,来到了东大街。东大街有个“古董市”,街上有很多卖古玩和工艺品的小摊儿。梁全山买不起古玩,可他喜欢看。另外,他还喜欢收藏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家里有一些(都是他在郊外的沙滩里捡的),也想遇着机会看看价钱……所以一有空,他就跑来转转。走着,走着,梁全山突然想小解,就在路边停住车子,对女儿说:“小芬,你看着车。”……说着,就朝二十多米外的一个厕所走去。
走了一半,他忽然又站住了。他看见班永顺了。老班正在厕所门前的一张小桌后边坐着,身上的西装也换下来了,穿的是印有“环卫”字样的工作服……
梁全山怕老班见了他难堪,迟疑了片刻,一时又觉得尿憋得难受,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只管往厕所走去。
班永顺远远地看梁全山走过来,脸一下子红了,他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他赶忙低下头去,身子趴在桌上,两只胳膊掩住脸,装出打瞌睡的样子……
梁全山走到厕所门口,本想跟他打声招呼,见班永顺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就径直走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当他又走出来时,只见老班仍在桌上趴着,就摇摇头,赶快走了。
梁全山刚走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一声喝斥!他扭头一看,见一个人神气活现地从旁边的垃圾站里走出来,拍着老班趴的桌子说:“喂,喂……干什么你?你为啥不收费?你说你为啥不收他的费?不想干滚蛋!”
班永顺慢慢从桌上抬起头,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那人却点着老班的鼻子说:“哟,还想听好听的?想听好听的别来这儿!你的工资哪儿来的?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工资从哪儿来的?就他妈从他们的尿里来的!你为啥不收费?”
班永顺很狼狈地望着那人,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说:“你,你,你……”
那人拍着桌子吼道:“告诉你,这个街区十几个厕所全是老子承包的!不想干了言一声,有的是人!要不是科长说了话,你能来吗?来了还不好好干……”
班永顺猛地站了起来,哆嗦着嘴唇说:“我,不干了!”
那人又用手点着班永顺的鼻子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啊?不干滚蛋!有的是人……”
班永顺气得眼里浸着泪,他站起身,晕头涨脑地朝旁边的垃圾站走去,他想去取衣服,可一慌神儿,一下子又把桌子碰倒了……
那承包人更火了,跳起来说:“操!你他妈的给我扶起来!你给我扶起来!”
班永顺一声不吭地低下身去,把桌子扶了起来……
周围围了不少人在看……
梁全山目睹这一切,心里很难受,想上去帮老班,可又怕老班更难堪。他叹了口气,快步走回车前,对女儿说:“快走,快走。”
女儿小芬说:“那个人是不是班伯伯?他……”
梁全山说:“别看,你别看……”说着,骑上车赶快走了。
周世中站在这座豪华的公寓楼前,默默地朝楼上望了望。来时,他的心情非常复杂。他本是不愿来的,可最终还是来了。
上了楼,站在黄秋霞的门前,他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想走,往楼下走了两步,却又折了回来。他站在那里,又迟疑片刻,“咚咚”地敲了两下门……
门开了,黄秋霞站在门前,她已经重新梳洗过了,竟也看不出酒醉过的样子。她乜斜着眼说:“你怎么来了?”
周世中冷冷地说:“不是你打电话让来的吗?”
黄秋霞故意用很冷淡的语气说:“是吗?哦,我忘了……”说着,她推开了防盗门。
周世中并没有走进去,他站在门口,问:“有什么话,你说吧。”
黄秋霞用揶揄的口气说:“怎么?怕我吃了你?”说着,把防盗门拉大,扭身走回去了。
周世中无声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很勉强地走了进去。
黄秋霞看了看他,说:“喝茶还是喝咖啡?”
周世中说:“什么也不喝。有话你说!”
黄秋霞说:“嫌脏,是不是?”说着,还是走进里边,把一杯调好的咖啡端了出来,放在了周世中的面前。
周世中看了看她,站起身说:“你要没事,我就走了。”
黄秋霞突然疯狂地叫道:“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孩子?孩子是我生的,你为什么不让我见孩子?”
周世中看她这样,仍然冷冷地说:“谁不让你见孩子了,是你自己不要孩子了。”
黄秋霞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手里拿着一支点着了的烟,一边走,一边说:“是吗?”走两步,她又说:“是吗?是吗?”黄秋霞走着走着,突然又站住了,她望着周世中,说:“我妈死了,是你葬的。对不对?你成了好人了,你成了积德行善的大好人!我成了一个坏女人了……”她猛地歇斯底里地喊道:“对不对?”
周世中看了她一眼,扭身朝门口走去。
黄秋霞在他身后高喊:“姓周的,你现在满意了吧?我算看透你了,你当初是巴不得我跟你离婚。你早就存这个心了?对不对?你看见了吧?你都看见了吧?你看,我现在过得多好!你看看这屋子里的摆设……什么没有?我要什么有什么!你看哪!我是有吃有穿有房住有钱花,我什么都比你强!比你强!”说着说着,她眼里有了泪,声音也低下来了,喃喃地说:“你的心真狠哪,你真狠!”
周世中在门口处站住了,他转过身来,目光冷冷地望着有点变态的前妻,两只拳头不由地攥了起来……
黄秋霞说:“想打我?是不是?来呀,你打呀,你打……”说着,猛地从桌上抓起一瓶酒,拧开盖子,咕咕咚咚地喝起来……
周世中猛地冲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酒瓶,用力地摔在了地上!立时,地上一片狼藉……而后,他扬起手,狠狠地朝她脸上扇了一耳光!
黄秋霞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她就那么在地上躺着流着泪说:“你打呀,你打!你打死我算了!我早就不想活了……”
周世中转过身,走出门去,“咚”的一下,把门关上了!
黄秋霞趴在地上,哭喊道:“周世中,你别走!有种你别走!”
临上班前,在车间里,梁全山正给工人们讲老班的事……
梁全山绘声绘色地描绘说:“……喂,各位,知道现在老班在干啥嘛?操啊!说来气死人!在看厕所呢。在东大街看厕所呢。不是看厕所气死人,是那包工头气死人。听我说嘛……我也是冷不防碰上的。那天在东大街,我上厕所,一看,老班在厕所门口坐着。我操!他还怕我认出来,趴在桌上不抬头。我,我也不好意思叫他了,就那么稀哩糊涂尿了一泡,老班也没收我的钱……”
众人都哄地笑起来……
有人笑说:“尿一泡多少钱?”
有人说:“到底是一个厂的,和尚不亲帽儿亲。”
有的惋惜地说:“班师傅怎么会去看厕所呢?不会吧?”
梁全山说:“怎么不会,我亲眼见的。你听我说嘛,就因为没收我的钱,那个包工头把他骂了一顿!老班气得两眼含泪……我当时真想上去揍他狗日的!又怕老班面子上不好看……”
周世中听了,冷冷地说:“别再说了,上班吧。”
这时,小田从车间那边走了过来。他走到周世中眼前,叫道:“周师傅……”
周世中没理他,手里提着一双脏手套,转身朝自己的车床前走去……
小田又追过来,站在周世中的身后。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说:“师傅,我没心给老班过不去……晚上,咱去看看班师傅吧。”
周世中一句话也没说,一按电钮,机床“轰”的一下,高速旋转起来……
傍晚,在班永顺家,王大兰手里举着一个扫帚,两个孩子在她面前跪着……
王大兰用扫帚把儿点着孩子的头,流着泪说:“……都给我记着,给我好好记着,小水考了双百,考了双百分也得给我记着,你爸就是个教训!记住你爸的教训,要好好上学,上大学,将来做大事,当大官!千万别学你爸,让人欺负,让人看不起……”
两个孩子都哭起来了……
正说着,老班回来了。他进门一看这阵势,往屋角里一蹲,二话不说,上来就打自己的脸。一边打一边哭着说:“我叫你没成色!我叫你没本事!让孩子们跟着受气……”
这么一来,两个孩子和王大兰都扑了过来,一家四口人抱头大哭!
小水哭着说:“爸,妈,别哭了,我争气。我们俩长大了,一定争气……”
这时,门无声地开了,小田和周世中两人在门口站着……
王大兰一看,慌忙擦去眼里的泪,跳起来说:“干啥呢?干啥呢?看笑话来了?看吧!看笑话吧!”
小田望着老班,诚恳地说:“班师傅,上班吧。我跟周师傅来,是请你上班的……”
班永顺慢慢地站起来,怔怔地望着两人,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
王大兰仍然硬着嘴说:“不是把他开销了吗?不是裁了吗?不去!饿死也不去!”
小田说:“嫂子,对不起,那天是我态度不好。没有给你、给班师傅解释清楚。班师傅确实是好人,老实人,工作也是不错的。调整工种是正常调动,不是要裁他。干勤杂工资并不低,就是看班师傅为人勤快,才让他干的……”
王大兰说:“别净说好听的。开始是咋说的?哼!”
小田望着老班,说:“班师傅,上班吧。虽说是干勤杂工,又不减工资,奖金计件,肯定会比过去的工资高……”
周世中也说:“老班,先上班吧。”
王大兰拍着手说:“世中,你看看这老实人到处受欺……”
小田马上说:“嫂子,班师傅上班后,保证没人欺负他。工资也决不会少拿。”说着,又看看老班,说:“班师傅,你好好考虑考虑。还是上班吧。将来还有房子等一系列问题……”
班永顺抬起头,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只说:“行啊,行啊,咋都行啊……”
小田说:“嫂子,我给你道歉了。赶明儿我还去喝你的胡辣汤。我掏钱买总行吧?”
王大兰仍嗔着脸说:“我兴许还不卖给你呢!”可脸色却不似以前那么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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