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里,正是工人们上班的时候,小虎背着书包在柴油机厂门口转来转去,他是在等爸爸。
这时候,周世中骑车过来了。他一眼就瞅见了儿子小虎。看见儿子,他忙从车上跳下来,问:“小虎,你不去上学,站在这儿干什么?”
小虎抬头看了看他,却把头低下去了。他用一只脚踢着地面,却不说话……
周世中看了看儿子,又关切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小虎还是不吭,只用脚反反复复地踢着地面。
周世中急了,问:“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一边说,一边焦急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到了这时,小虎才嘟着嘴说:“我和妈妈被赶出来了……”
周世中一怔,忙问:“被谁赶出来了?”
小虎说:“我们没地方住了……”
周世中说:“怎么没地方住了?不是在电器厂家属院吗?”
小虎说:“人家不让住了。姥姥死了,就不让住了。那位老伯伯说三天必须搬家。今天是第二天了,妈妈找不来房子……”说到这里,小虎突然抬起头来,说:“爸,让妈妈搬回家吧。我求求你了,让妈妈回家吧。”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然后,手伸在衣兜里,摸了摸,却没有摸出烟来。他又把手伸了出来,又去摸儿子的头,可小虎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周世中问:“是你妈妈让你来的吗?”
小虎摇摇头说:“不,不是。妈妈不知道我来。”
就在这时,李素云骑车从远处过来了。她看见周世中和小虎在厂门口的路边上站着,也下了车子,走过来说:“小虎怎么在这儿呢?”
小虎低着头不吭……
周世中看了看李素云,又看了看儿子,愣了一会儿,对小虎说:“小虎,你在这儿等一下,我给你李阿姨说几句话……”说着,看了李素云一眼,便走到一边去了。
李素云也跟着他走过去,问:“怎么了?”
周世中沉吟了片刻,说:“素云,我……”
李素云看着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
周世中说:“素云,我想把秋霞他们接回来住……”
李素云听了这话,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就那么定定地望着周世中……
周世中说:“素云,秋霞她……”
李素云立刻打断了他的话:“你别说了。我,我祝贺你们破镜重圆……”说着,扭过头去,推上车就走。
周世中又喊道:“素云,你听我说……”
李素云一边走一边说:“你不用说,我也不听了……”
周世中很尴尬地站在那儿,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儿子面前,说:“你在这儿等着我。我回车间里安排一下,马上就出来。”
小虎问:“是去接妈妈?”
周世中不吭……
小虎仍然固执地问:“是不是去接妈妈?”
周世中看了儿子一眼,说:“是。”
在棉纺厂的一个车间门口,推纱班的一个男工班长正在批评黄秋霞。他有点不怀好意地说:“你怎么又请假?昨天你请了半天,今天又来请假,你是不想干了吧?”
黄秋霞忙解释说:“班长,我也不想请假。可我没有办法。电器厂的房子人家不让住了,叫我三天之内搬出去……”
这个男工班长说:“房子的事好办。我昨天不是给你说了吗?我那儿还有间房子,你先去住着。又不收你的房钱,还怎么着?”
黄秋霞吞吞吐吐地说:“这,这不大合适吧?”
男工班长说:“怎么不合适?住在一块,你有啥困难,我也可以帮助你嘛。怎么,还看不上我?”
黄秋霞不吭声了……
周围正坐着休息的一些临时男工,也在一旁扇风点火,取笑黄秋霞:
一个男工说:“就是她吧?听说大款都傍了,还装啥装?”
另一个男工说:“跟了班头儿算了。还捏啥捏。跟谁睡不是睡呀……”
还有一个男工说:“你是单身,班头儿离了婚了,也是单身。一个茶壶一个茶碗,正美儿!”
听了这些话,黄秋霞眼里含着泪,仍是一声不吭……
那些临时工一看黄秋霞掉泪了,又说起风凉话来了。一个说:“都破成箩了,还装得跟大姑娘样!”另一个说:“谁不知道呀?全厂都知道。跟大款睡了一年多……”
那个男工班长却装出一副认真负责的样子说:“你现在还不是正式,还没转正呢。要想转正,可就看你的表现了。你这个假我不批!”
这时,黄秋霞实在是忍无可忍,说:“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那个男工班长说:“谁欺负你了?我这是帮助你呢。雷锋也不过如此吧?明明有房子,好心好意让你住……”
黄秋霞看着这个不怀好意的男工班长说:“我就是再堕落也不会跟你!”说完,扭头就走。
那个男工班长一时恼羞成怒,厉声说:“站住!没看看你是什么东西!破鞋……我不准假,谁说让你走了?”
就在这时,车间主任芳姐从车间里走出来了,她赶到门前,问:“吵什么呢?”
那个男工班长马上说:“冯主任,她这人天天请假。说她还不听!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芳姐说:“你是个男同志,怎么能这样说话?太不像话了!谁说她天天请假了?她给我反映过情况。电器厂那边让她腾房子,咱厂一时也不能解决。你不让她去找房子,让她住在大街上呀?”
那个男工班长马上又装出十分委屈的样子,说:“冯主任,你看,我就是问问,也没说别的呀……”
芳姐说:“还没说?我都听见了。你这班长是怎么当的?班里同志有困难,不是想法帮助解决,还故意刁难?”
那个男工班长说:“冯主任,这你才是冤枉我呢。我都说把我那间房子让给她住,她不住……”
芳姐说:“为啥要住你那儿?她想住哪儿住哪儿……”说着,又对站在远处的黄秋霞说:“秋霞,你去吧。房子的事,我也帮你打听打听。”
黄秋霞站在那儿,两眼淌着泪,好半天一句话也不说。这会儿,见芳姐跟她说话,才说:“芳姐,我谢谢你,也谢谢车间里的姐妹们。请你代我转告一声,我……不在这儿干了。”说完,扭过头,哭着跑去了……
芳姐一愣,赶忙追着喊道:“秋霞,秋霞……”
周世中带着儿子小虎匆匆来到了棉纺厂。可是,他晚了一步,当他找到车间主任芳姐的时候,得知黄秋霞已经赌气走了……
芳姐告诉周世中说:“秋霞因为不是正式工了,所以没有回原来的机台上班。她在推纱班受了些委屈……你劝劝她,还是回来上班吧。到时候,我可以给她调调班……”接着,芳姐看了看周世中,又叹口气说:“秋霞也太难了,一个孤身女人,还带着个孩子……”
周世中听了车间主任的话,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芳姐了……”说完,他又匆匆地领着小虎找黄秋霞去了。
周世中又带着小虎来到了电器厂家属院,可门是锁着的,黄秋霞仍然不在。
周世中焦急地看了看手表,无奈地和儿子一起在楼前的台阶上坐下来。坐了一会儿,见黄秋霞还没有影子,周世中对小虎说:“小虎,你上学去吧。”
小虎说:“不。等妈妈回家了,我再去上学。”
周世中说:“你放心,我一定把你妈妈接回去。听话,你好好去上学。我还要上班呢。中午,我再来。”说着,他一把把小虎拽起来,说:“走。我带你去上学……”
车间里,机器轰鸣着。周世中匆匆走进车间。
他刚一进车间的门,便被几个工人截住了。几个工人闹嚷嚷地围住他说:“周头儿,有事找你呢。”
周世中说:“来吧。”
几个人便跟着他往车间办公室走去。
正在车间里检验工件的李素云见周世中从身边走过,连头都没抬……
周世中走到李素云身前,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快步走过去了……
中午下班的时候,在厂大门口,周世中快步从里边走出来,他看见李素云推车在前边走,就喊道:“素云,你等等……”
可李素云却骑上车走了……
周世中站在那儿愣了一会儿,闷闷地骑上车,跟着走了一段,突然又折回头,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午时,在电器厂家属院里,周世中终于找到黄秋霞。
周世中走进门时,儿子小虎还没有回来,黄秋霞正在做饭。看见周世中进门,她只淡淡地说:“来了。”
周世中进了屋,默默地坐下来,说:“小虎早上到厂里去了。”
黄秋霞“噢”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
周世中抬起头,望着黄秋霞说:“秋霞,搬回去吧,我是来接你的。”
黄秋霞正忙活着,听了周世中的话,她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立了一会儿,说:“我也说要去见见你呢。”
周世中说:“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回去吧。”
黄秋霞走进厨房,掀开锅盖看了看,又把锅盖盖上。然后,她解下围裙,走出来,坐在了周世中的对面,仍然是很平静地说:“中午就这儿吃吧。没有什么好的,简单吃点吧。”
周世中有点发愣地望着黄秋霞,他不知道黄秋霞是什么意思……
黄秋霞淡淡地说:“你别看我,请你吃顿便饭,也没别的……”
周世中马上说:“我已经跟小虎说好了,今天就搬回去。你……”
黄秋霞说:“世中,你对我好,我知道。我心领了。可我欠你太多,我不能再欠你了……”
周世中说:“这么说,你……不想回去?”
黄秋霞说:“不是不想回,是做梦都想回。可我回不去了,也不能再回去了……”说到这里,黄秋霞掉了泪,她赶忙用手擦去了。
周世中说:“那就回去吧。你要是怕人说,咱下午就去办个手续……”
黄秋霞淡淡地笑了笑,说:“世中,你看我还有脸再回去吗?”
周世中怔了一下,说:“怎么,怎么了……?”
黄秋霞说:“那次给你下跪的时候,我是一心一意想回去的,我走投无路了。我当时的想法是痛改前非,回去好好跟你过日子,一生一世对你好,给你当牛做马来弥补我的过失。当时,我还想,不管你打我骂我,我都不站起来。你不答应,我跪死那儿都不站起来。那时候,我是横下心厚下脸皮要跟你的。我不怕在你面前丢脸,我也没有脸了。可是,你还是让我站起来了……”说到这儿,黄秋霞不说了,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现在,再让我给你下跪,我实在是没有这个勇气了……”
周世中说:“秋霞,你……我说让你下跪了吗?”
黄秋霞苦笑了一下,说:“回去就是下跪……回去,我何尝不想呢?只要我回去,人虽说是站着的,可心呢?心永远是跪着的。跪着……”
周世中望着她,说:“这么说,你是怨我……”
黄秋霞惨然地说:“我怎么会怨你呢?要怨,也只能怨我自己。再说,世中,我要是回去了,素云怎么办呢?我早就看出来了,素云一直对你好,她已经等你这么久了……”
周世中不吭声了,他把手伸进兜里,掏了掏,却没有掏出烟来。这时,黄秋霞默默地站起身来,走进里屋去了。片刻,她从里屋拿出一包烟一盒火柴,放在了周世中面前。
周世中从盒里抽住一支烟点上,吸了两口,想了想说:“回去吧。还是回去吧。素云那儿,我会给她解释的。”
黄秋霞凄然地说:“世中,别让我再当第三者了。我已经当过一次了,我不想再当了……”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打算……”
黄秋霞说:“上午,我跟在海口的一个亲戚挂了电话,我准备到他那儿去。”
周世中关切地问:“那儿……行吗?”
黄秋霞摇摇头说:“不知道。”
周世中说:“那你还去?”
黄秋霞坚定地说:“去。我必须去。也不能不去。”
周世中沉默了……
黄秋霞又说:“世中,你帮过我很多,就再帮我一次吧。暂时,我只能是一个人去。小虎,也只能托付给你了。唉,我最最对不起的,就是孩子……有一天,我要是能站着回来,我一定好好地补偿咱们的孩子……”说到这里,黄秋霞终于控制不住,一下子泪流满面……
周世中说:“你再想想,你再好好想想吧。我还是希望你回去,孩子也希望你回去……”
黄秋霞擦了擦眼里的泪,喃喃地说:“也许吧。我也许还会回来。等我能重新像个人的时候,等我能坦坦然然地站在人前的时候,我会回来……”
周世中问:“你,需要钱吗?”
黄秋霞说:“不需要。这一次,我不想再欠谁什么了。这些年来,我吃亏就在于老想靠住点什么,我现在才明白,什么也靠不住,人只有靠自己。谁也救不了你,只有自己救自己……我上午还去了一趟寄卖店。他们下午就来人了。屋里这些东西,能卖的,我要全卖掉。我要干干净净地离开这里。孩子托给你,就已经让你费心了,这也是没有办法。世中,我会寄钱来的。”
周世中再次看了看黄秋霞,终于站起身来,说:“那,我走了。”
黄秋霞也站起身说:“不在这儿吃饭了?我蒸了米,便饭。”
周世中闷闷地说:“不了……”
黄秋霞也不勉强,说:“那好吧。”
当周世中走出门时,黄秋霞又追出来叫道:“世中……”
周世中站住了,他扭过头来,望着黄秋霞……
黄秋霞说:“跟素云结婚吧。好好待她……”
周世中看了黄秋霞一眼,扭过头,一步一步地走下楼去……
走下楼后,周世中又在院里碰上了放学回来的儿子小虎。小虎看见他,便叫道:“爸,你见妈妈了吗?”
周世中望着儿子,严厉地说:“怎么现在才回来?”
小虎看了周世中一眼,头慢慢地低下去了……
周世中问:“是不是老师把你留下了?”
小虎苦着脸,嘟哝着说:“是。”
周世中走上前去,摸着儿子的头说:“以后可别再迟到了。”
小虎答应说:“爸爸,我保证以后再不迟到了……”说着,他又抬起头来,问:“爸,你什么时候接妈妈回去呀?”
周世中说:“你快回去吧,好好陪陪你妈妈……”
小虎一摆头,说:“你还是不愿接妈妈回去?”
周世中说:“我愿。可你妈妈……你回去问她吧。”
小虎头一梗说:“我不信!”
周世中说:“去吧,好好陪陪你妈妈。只要她愿意,我随时都会来接她……”
小虎看了周世中一眼,说:“你等着,我去问问……”说着,便飞快地往楼上跑去……
周世中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推上车子,怏怏地去了……
傍晚,梁全山和崔玉娟两口穿得整整齐齐的,来到班永顺家门前。梁全山敲了敲门,门开了,王大兰探头一看,说:“哟,你们两口子这是干啥哪?”
崔玉娟看了看梁全山,梁全山说:“嫂子,这个,这个,玉娟……”
崔玉娟说:“别这个那个了,有话情说了。”
梁全山说:“玉娟,玉娟来承认错误呢……”
崔玉娟马上说:“打住,打住吧。你说谁承认错误呢?看你这人……”
梁全山不好意思地说:“玉娟让我来承认错误呢。那天,我说玉娟那些事,纯是、是扑风捉影,信口开河啊。是我不对。就这,就这啦……”
崔玉娟说:“就这就完了?嫂子,你看,他说他要当众给我恢复名誉,就这两句可完了……”
王大兰看着两人,笑着说:“恁这两口子呀,好一会儿歹一会儿,我不管,不管……”
梁全山也委屈地说:“嫂子,你给评评理,她抓住了一点理,你看看她气粗的?”
崔玉娟说:“看看,转转脸就变了。哼……”
梁全山赶忙说:“是我不对,我承认是我不对,行了吧?”
王大兰笑着说:“玉娟,梁师傅真是变多了。人和气了,还天天一早就起来做饭,你别再难为他了。”
崔玉娟笑着说:“嫂子,你别夸他了,你不知道,他把我欺负成啥了?”
梁全山说:“走吧,走吧,你也别说了……”
崔玉娟说:“上哪儿?”
梁全山说:“你不是说要一家一家去给人说吗?反正就这点事,说就说呗。”
崔玉娟看看梁全山说:“算啦,算啦。有个态度就行了。这回饶你了……走吧,上街去吧。说着,两人一块走出去了。”
王大兰看两人走了,才撇撇嘴说:“啥人,猫一会几狗一会儿的!”
晚上,李素云在饭桌前坐着。饭已经做好了,她拿了拿筷子,却又放下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敲门声。那声音怯怯的。李素云迟疑了片刻,还是走过去把门开了。
门一开,首先愣住的是李素云,她一下子就呆住了,她万万没有想到,站在门前的竟是魏书田!
魏书田在门前站着,望着李素云,十分尴尬地说:“素云,没想到吧?”
李素云望着他,一时百感交集,好半天竟然没有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你来干什么?”
魏书田说:“我,我出差路过,顺便,顺便来看看你。”
李素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冷一笑说:“哼,看看我?”说着,扭过身去,走了两步,说:“好哇,看吧。”
魏书田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竟然没有敢坐,只是站着……
李素云双手抱着膀子,望着他,淡淡地说:“坐吧。”
魏书田看看李素云,愧疚地说:“素云,我,真是没脸坐呀……”嘴里这样说着,却还是老着脸坐下了。
李素云也很不客气地说:“既然没脸坐,你还来干什么?”
魏书田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说:“想,想看看你。我写的信……”
李素云冷冷地说:“我没看,撕了。在垃圾箱里呢……”
魏书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看……”
李素云用嘲讽的口气说:“咋没把新娘子带来呀?领着年轻貌美的新人,来笑笑旧人,那多威风啊!”
魏书田抬头看了李素云一眼,又惶惶地低下头去,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不在……”
李素云笑笑说:“噢,没带回来?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没舍得带回来?”
魏书田心伤地:“已经离了……”
李素云突然发作起来,大声嚷道:“离了你跑我这里干什么?离了你再找啊!大街上年轻漂亮的有的是,你是科长,你有钱有势,你再去找啊!你给我出去!出去……”
魏书田很狼狈地坐在那里,勾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头上冒汗了,头上的汗一滴一滴往下掉。
片刻,李素云沉默下来,两人就那么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魏书田也不说什么,只是不时的偷眼看李素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李素云听见脚步声迅速朝门外看了一眼,没等她有所反应,周世中已经推门进来了……
周世中走进门来,看见李素云,马上说:“素云,你听我说……”可是,他的话刚出口,突然发现沙发上竟然还坐着一个人!他扭了一下脸,顿时也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沙发上坐着的竟是魏书田!
魏书田一见周世中,人一下子像突然活了似的,只见他极快地站起身来,笑着打招呼说:“是周师傅啊。坐,坐,快坐。哎呀,好久不见了……”
周世中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好说:“噢,是,是书田回、回来了?”
魏书田笑着说:“回来了……周师傅,抽烟抽烟。”说着,赶忙掏烟。
周世中一边往后退着身子,一边看李素云,嘴里却说着:“不吸,不吸。”
李素云仍是两手抱膀在那儿站着,一声也不吭……
片刻,李素云却突然对魏书田说:“你还没吃饭吧?”
魏书田愣了一下,有点受宠若惊地说:“吃,吃,没,没呢……”
周世中觉得这个场面实在是太让人尴尬了,就急急地往门口工件,迅速地卡在机床的卡盘上,一按电钮,机床轰的一下,高速旋转起来……
班长站在周世中的身后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又说:“周头儿,要是心里有啥不痛快,说……”
周世中“啪”的一关车床,厉声说:“你有完没完?该忙忙你的去吧!”
那班长一看不对劲,转过身,慌忙走了。
周世中呆立了片刻,重新开了机床,卡盘飞速旋转着,他两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卡盘,车刀;只见亮白色的铁屑一缕缕的从车刀下游出来……
车间另一头,带班的对一个工人说:“注意点,别找不自在。周头儿肯定是有啥不高兴事了,脸铁青!”
李素云家里,魏书田仍赖着不走……
魏书田说:“素云,你别撵我。我混到这一步,也是自作自受,也不指望你收留我。我会走的,我已经在旅馆里订好房间了……我就是想给你说说。”
李素云仍是冷冷地说:“我也不听你说。没啥可说。话早就说尽了。你还是走吧。”
魏书田说:“是,是。唉,当初你是怎么劝我呀,我心里愧呀,愧不该不听你的话呀!这人哪,是三昏三迷呀!”
李素云说:“走,你走。我不听,不听不听……”
魏书田说:“你要不听,我现在是连个说的地方都没有啊!”
李素云说:“你活该!”
魏书田马上说:“是啊,是啊,我是活该。当初,我是想,咱已经给人家那个了,不能对不起人家。人家年轻,咱呢,岁数大,还想啥呢?啥都让着她。谁知道,一结婚,根本就过不成……人家是穿要好的,吃要好的,玩也要玩出个花花样,咱咋也跟不上人家呀!为双鞋,吵;为一件衣服,也吵;为一顿饭,还吵。你都不知道我过的是啥日子……后来,吵是不吵了,成天往外跑。天天去跟人家跳舞,去卡拉OK,就那些钱,花干花净,人也不回来了……唉,我原来怎么就没发现哪?原先那会儿,是看哪儿哪儿好,净优点,就是看不见一点缺点。谁知道,其实狠着呢。临到离婚时,还要把我榨干榨净,房子归她,家里置买的一切都归她,我是扫地出门哪!素云,你说我不出门有啥办法呢?她大白天敢把人领到家里来……”
李素云看了看他,哼了一声……
魏书田说:“我现在这样,也不、希图你能……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素云,你能让我常来看看你,我就知足了。唉,我在那边,她给我闹成那样,也没法再呆了。实话说,我是想调回来。我这次回来,就是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单位……”
李素云看看他说:“说完了吧?该走了吧?”
魏书田还是不动,说:“素云,这些年,想来想去,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呀!看起来,这辈子是不说了,下辈子,我当牛做马也要还报你……”
李素云说:“你也别说那么多好听的,说也白说。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还是走吧……”
魏书田说:“是呀,人沦落到这一步,说啥也没用了。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话了。虽然说也白说,你也让我说说。说说我心里好受些……”
李素云虽然说不听,不听,可听了之后,心里还是有点不忍,就说:“你是不是想要你留下的那些钱?你要,我给你取出来……”
魏书田马上表白说:“别,千万别,那钱是你的,我不能要。我就是再无赖,再不是人,也不至于无耻到这种地步!你这一说,叫我……”说着,扬起巴掌,“啪啪啪……”左右开弓,扇自己的脸!一边扇一边说:“你真是不要脸了?你是来要钱的?你是不是来要钱的……”
这一下子,李素云坐不住了,忙说:“你这是干啥呢?你这是干啥呢?”
魏书田说:“素云,你别管。夫妻多年,不知道金贵。让他挨几下,也好记住啥是好啥是坏……”
李素云看了看表,说话的态度也明显地缓和了,但还是说:“天晚了,你还是……走吧。”
到了这时候,魏书田才站起身说:“我走,我走。”
等魏书田走到门口时,李素云又叫住他说:“你等等……”说着,她走进里屋去了。片刻,她手里拿着一叠钱走出来,来到门口处,对魏书田说:“这是三百块钱,你先拿去用吧。”
魏书田说:“你别可怜我。我这种人不值得可怜。”
李素云说:“谁可怜你了?叫你拿着就拿着吧。不管咋说,也算……”
魏书田想了想,把钱接过来,说:“那算我借的。我还,我一定还……”
星期上午,周世中又背着父亲一台阶一台阶地从楼上走下来。
去街上买菜的王大兰挎着篮子从外边走回来,问:“世中,你这是去?”
周世中说:“给老头儿洗洗。”
王大兰说:“噢,今儿浴池开门。”
王大兰看看周围,神秘地说:“世中,听说老魏又回来了呀……”
周世中不吭,背着父亲默默地往前走着……
周世中刚走没多久,李素云拉着一车蜂窝煤回来了。她把煤车停在楼前,正要往楼上搬煤的时候,魏书田又来了。
魏书田悄没声地走到煤车前,二话不说,绾起袖子就去搬煤。
李素云抬头一看,是魏书田,立刻沉下脸说:“干什么?你又来干什么?放下,放下吧,别脏了你的衣裳!”
魏书田却只管勾着头搬煤,他把高高一摞煤放在煤板上,搬起就走。
不料,李素云却拽住他说:“放下,你给我放下!”
魏书田却说:“素云,你别往别处想,我是来还你钱的。我昨天晚上回去想了想,这钱我不能要……”他一边说着,一边搬着煤就走。
李素云没好气地看着他搬煤上楼去了,说:“你,你……怎么死皮赖脸的?”
魏书田也不吭,只是搬着煤走。
搬完一趟,当魏书田又要搬第二趟的时候,李素云拦住说:“你别,你别了,我可使不起你!你要还就还,还了就赶快走。”
魏书田说:“你看你看,我是赶上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夫妻一场……我一手的黑,也不好掏。搬完吧,搬完吧,也没多少……”说着,又搬上一摞煤抢着上楼去了。
往下,李素云也不再搭理他了,只是一声不吭地搬煤……
这样一来,魏书田就干得更有劲了。一边忙活着,一边还见人就打招呼说:“歇哪……”
邻居们看他热情,也都招呼说:“老魏回来了?”
魏书田就笑着含含糊糊地应道:“噢,噢噢。回来,回来。出、出差……”
一直到煤全部搬完时,魏书田站在屋子里,乍撒着两手,望着李素云说:“我,我能不能在这儿洗洗?”
李素云望着他,又可气又想笑,说:“你洗呗。”
魏书田去厨房里洗了洗手,走出来,刚要坐,又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做出要掏钱的样子,掏了一会儿,说:“你看我这个人,衣服换了,我去拿,我马上去拿……”
李素云说:“老魏,你别有那心思,你别想……”
魏书田回过头来,望了望李素云,仍然说:“我去拿钱,我没敢多想……”
中午时分,周世中来到了“多家灶”。他先给在厨房做饭的王大兰打了个招呼。他说:“正做呢?”
王大兰探探头说:“做呢。在这儿吃吧?”
周世中说:“不了。我找全山有点事……”说着,就推门进了梁全山的家。
梁全山正对着镜子试穿一件新买的衣服……看见周世中进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赶忙往下脱,一边脱一边说:“世中来了,坐坐。嗨,玉娟给买件衣服,非说让试试……”
周世中开门见山地说:“全山,我找你想借点钱,你这儿有没有?没有就算。”
梁全山马上说:“有,有。多少吧?你还不知道,现在玉娟比我拿钱多。这钱一拿得多了,出气儿都不一样……”
周世中说:“给我拿五百吧。有没有?”
梁全山说:“钱是有,存着呢。家里不知够不够?我给你看看。”说着,梁全山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叠钱来,数了数,说:“够,刚够,都给你吧。”
周世中接过钱,看了看,说:“我借三百吧,给你留点……”说着,又从钱里抽出二百还给了梁全山。
梁全山说:“都拿去吧……”
周世中说:“不定有啥用项呢。我借三百吧。下月还你……”
梁全山问:“有啥事?”
周世中含含糊糊地说:“有点急用……”
下午,在火车站上,周世中牵着儿子小虎,来给黄秋霞送行。
三人在月台上站着,黄秋霞说:“世中,孩子就托付给你了,让你受累了。你还是早点跟素云……”
周世中望着她,再次挽留说:“不能不走吗?”
黄秋霞摇摇头说:“不能。”
周世中沉默了一会儿,说:“要是不行,就回来。我……”
黄秋霞说:“照顾好孩子。”
周世中说:“小虎你就放心吧。”
小虎站在一旁,却一声也不吭。黄秋霞走过来,叫了声:“小虎……”
小虎看了看她,突然说:“我恨你们!”
黄秋霞眼里即刻有了泪,她说:“小虎,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会回来看你的。等妈妈像个人的时候,一定回来看你……”
这时,火车来了……
乘客们乱纷纷地向停下的火车跑去。黄秋霞最后看了看周世中,含着泪说:“我走了……”说完,扭过头,匆匆地往车箱那头跑去……
周世中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有他的心在说:“别走,你别走……”过了一会儿,他才赶过去,找到黄秋霞上车的那节车箱,从车窗口递上去一个纸包,说了声:“别嫌少。”说完,他扭头就走……
黄秋霞在窗口处,看见周世中扔上来一个纸包,用手摸了一下,知道是钱,便叫道:“世中……”可周世中已经走了。
片刻,开车的铃声响了,这时,小虎才突然地醒悟过来,他拼命地向车箱跟前跑去,高喊着:“妈妈,别走!你别走……”
可是,列车已经开动了,而且越来越快……
傍晚,在车间办公室里,周世中正在一架台钳旁,锯一个改装机器用的三角钢。
这时,魏书田突然走进来。他一进门就赶忙给周世中敬烟,一边敬烟一边说:“周师傅,忙着呢?”
周世中扭头看了看他,没好气地说:“正忙呢,不吸。”
魏书田把烟给周世中夹在耳朵上,说:“周师傅,你得帮我个忙呀!”
周世中说:“奇怪了,魏科长,我还能帮你啥忙?”
魏书田说:“周师傅,不瞒你说呀,自从跟素云分开后,我这心里老给缺点啥样,想来想去,还是不能亏这个心哪。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哩,我觉着撇下她,于心不忍。你不知道,我走时她哭成那样,哭得我心里不是个味,走后呢,老对不住她。想来想去,还是合了吧……我这次回来就是办这事的。你老弟给说合说合吧?”
周世中没有说话,只有“兹啦兹啦”的锯声……
过了一会儿,魏书田叹口气,又改口说:“唉,我跟素云……我也不瞒你了。都是怨我呀。我是后悔晚矣!那会儿,你诚心诚意地劝过我,你真是个好心人哪!那会儿我要是听你的,也不会有今天了。都是钱把人烧的了!我是千错万错一步走错……周师傅,你帮帮我吧,你是车间主任,平时跟素云关系也不错。你帮我说说,让我们俩合婚吧。我感激你一辈子……”
周世中仍然没有吭声,只是更用力地去锯那三角钢,还是一片“兹兹啦啦……”的锯声……
魏书田看看周世中,咬咬牙,说:“我都说出来吧。也不怕你笑话了。我现在是走投无路了。明说吧,我被那小娘们甩了,房子给她占了,家也给她……你要不帮我,我只有……”
仍然是尖锐的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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