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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心如秋月

        喝茶,看绣,看字,看画,谈论琐事。听他说起在美国租车赶赴一处城镇,在洋人家里淘古老拓本。各自嗑着取在手心中的一小撮瓜子。暮色渐渐深浓,不知不觉,与夜色交替渗透。由落地玻璃内望出去,露天花园的干枯花木一一遁隐于夜色之中。时间流逝得丝丝分明,井然有序。偶尔,我悄悄转头,探望那道屏风,觉得它总在对我发出声音。是一种应合。

        我知道问题是什么,同时也知道,它们无法通过敞开或讨论得到解决。只有时间才能带来可能性……不要试图让我写信谈论自己,即便我知道你是善意。写作是危险的事情,它是悬崖边上的幻术。人试图寻找得到强烈的生命存在感,最后却要通过识破和消灭它才能踏上归途。

        陌生读者寄来包裹,围巾,两盒澳门点心,一瓶橄榄油,一张影碟。这些物品散发出私人气息。

        他说:“有人推着椅子走过瓷砖的地板,而没有把椅子拿起来。这不是善待椅子之道,那不仅仅会打搅楼下顶礼的信徒僧众,也因为基本上这并非尊敬事物的方式……当我们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地搬动椅子而不制造出巨大的噪音,届时,我们将会在饭厅有一种正在修行的感受……当我们如此修行时,我们自身就是佛,并且我们也尊敬自己。对椅子留心,表示我们的修持已超越了禅堂。”

        在关系中互起争执或试图伤害自己,吃药,自残,种种方式,未必都是因对方而起,而是以此为镜子,清楚看见不够爱自己。无法自爱,不能给予出爱,无法得到爱。这种被强迫映照出来的匮乏和缺失,是伤害的最大动力。

        幼年时见多身边各式成人,日夜颠倒劳碌,为赚钱疲于奔命,身心扑出外界,忽略家庭建设和维护,缺乏对个体内在价值的开发和关注。觉得世间荒芜,人心荒诞。人的安全感及存在感可以从哪里获得。

        在花园里栽种的迷迭香,薰衣草,茉莉,九里香,米兰,金银花,佛手,桂花。全都是有芳香的花草。没有香气的花草不具备质感。

        控制心态、情绪、意志,这是重要的事情。播下的种子会得到结果。

        最后的确慢慢都觉得不重要。不需要为生存压力应酬人,不需要为孤独寂寞应酬人,不需要为内心恐慌应酬人。仅仅只愿因为心生爱慕或欣喜而与他人靠近。

        计划过但还未实践的一条路线,是花一个月时间浏览山西,看完它残存的老建筑。穿过陕西四川进入云南。从丽江到西双版纳。最后抵达曼谷海边。搭乘当地交通工具,搜寻偏远古老的村镇、石窟、山岭、湖泊、少数民族聚集地。在路上补充衣物和食物。投宿当地人家、寺庙、旅馆。踏出地图上一条完美纵线。

        如果一个男子,习惯在睡前或醒来即刻打开电视收看新闻或体育节目。哪怕只有一刻空闲,也需要打开iPad寻找各式娱乐。这样的人,在彼此的关系里,能够提供的也只是乐趣或资讯,快速而肤泛的内容。深度的关系,需要与孤独、沉默、空白、停顿……一切深邃之物建立起通道。需要承担和探索。

        吃饭,喝清酒。喝福建岩茶。她有许多话说,话题丰富,工作、创作、文学、男女、孩子、日本作家的新作。聊天至深夜十一点半,送她到楼下打车回家。返回途中,空气凉爽湿润,嗅闻到泥地和植物的气味。

        在书店看到《与神对话》,翻了几页后买下。此书据说连续占据《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一百三十七周。但一个人决定是否要阅读一本书,与其如何畅销没有关系。重要的是在最初翻动的四五页里,有无迅速达成某种共识。

        我决定去看望L。他持续写来邮件一年之久。坐高铁四个小时。

        他们习惯戴婚戒。已婚人士的左手无名指上,均佩戴一圈戒指,不点缀钻石和珠宝,款式简洁,郑重的允诺。此地老年夫妇经常出没于公开场合。牵手散步,看书展,参加公众图书馆的读书活动,在火车上给彼此读报。这种情景在中国很少见。中国的老年人,生活范围狭窄,大多忙于家务琐事或无所事事,热衷看电视,打麻将。家庭状态也复杂。因为情感和利益上过于依赖纠缠,相处反而失衡。要么过腻而起争端愤怒,要么过淡而疏远冷漠。

        有些作品需要隔段时间回顾,需要距离来实现重新诠释。对个体来说,吞服下黑暗,或者返观自身深沉难辨的黑暗,这个过程需要勇气。

        晴耕,雨读。观鱼,栽花。点香,喝茶。抚琴,小憩。

        早晨。安娜在餐桌上准备红茶、牛奶、橙汁、黄油、面包、咖啡、蜂蜜、果酱。这几项内容固定不变。我一般只要两片黑面包,喝一杯红茶,就算结束早餐。然后穿上外套,出门去山里漫步。

        下午Y来家里,带来儿童书,美丽的罐子,桂花。礼物让人喜欢。我送她日本香,书,印度茶。她跟孩子玩耍,吃了晚饭。一起喝了红茶,橙花茶,梅花茶。

        人有时会很想跃过一个极限。抵达终点之后,把一根紧绷的线挣断。

        又拿出一幅小楷字画,让我们观赏。说上面的字,艺术家一般也就只写七八个,然后第二天继续,这样日积月累,完成一个作品,每天磨出来的墨还需相同,否则字迹色调会变化。又要一口气始终屏住,作品才有一以贯之的气韵。这小楷字体似采纳了众人之长,又带有独自的气韵,看起来拙朴洒落。

        帕斯卡说,心灵里有理性无视的原因。人。太多的人。但终究谁是那个赤裸与你相拥一起触摸肉身底线的人。庸碌的现实,局限的人生,如何面对和解决自己的内心。欲望与情感,最终带给我们的是归宿还是沦陷。无解并无损于它们的优美和复杂。

        当人做出表达,不应对此产生怀疑。这是坚定。

        Abel Korzeniowski的电影配曲。波兰人。Revolving Door,单曲循环整个夜晚。大提琴和钢琴。渐进和积累,控制和流动。打开落地窗,站在阳台上抽烟。乐曲在空旷的客厅回旋,幽幽震荡到耳边。

        童年时的儿童公园。一座月湖上的小岛,地面是鹅卵石和青石板,小桥和月拱门的历史有点久。面积不大,绿树成荫。种植的夹竹桃和柳树都很粗壮。老树的枝叶全部低垂到湖面上。湖水一直是绿的,阴影处幽沉的绿,太阳光照下来,成为澄澈的绿。湖水的光和色总在变化。

        唯独幸福徒有虚名。

        自助,自我完善,自我教育,是一种任务。生命的明暗对半要坦然承担,尽量消解疑惑。人尝试了很多道路,试图解决生命问题,走走不通,又另寻出路。来回兜转,发自一种强大的能量。

        孤独。我们最常想起和谈论的话题,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表达精确的话题。它是血肉中深深彼此镶嵌的一枚黑暗核心。如何与它共存。除了承认它,接受它,别无他法。要能够容纳它的洞穿。这强大的同盟和敌人。

        遇见他或她,与之相伴。彼此温柔相爱的力量,将给予无法做出选择的生命一次宽宏的机会。

        只是决定穿上球鞋,独自去花园里散步。

        珍重应只属于值得这份珍重的那个人。如果随时给予,这会损伤它的价值。把内心储存的爱的力量,汇聚成黑夜之中的一场祷告。某天你将与之重逢。

        早上起来,拉开窗帘,楼下霜雾浓重的花园,隐约能听到鸟声。房子门前有一棵姿态闲雅的枫树,红色掌形叶子在清晨冷霜中尤其鲜亮。这里人少。路边的大房子寂寥无声,窗口垂挂白色蕾丝帘幔。

        命运给了你特别的安排,让你穿越过树影如牢狱的山谷,跋涉过深而远的路径,临渊而立,看到天际不可言说的光亮。它想让你可以讲故事给别人听。也许这就是任务。

        恩爱。首先是恩,其次是爱。照顾,悯惜,责任,承担,牺牲,给予……这种种一切强悍过单纯的欲望和爱慕。行动强过语言,责任重于兴起。前者意味着更持续更久的力量。

        所谓的表达,从明中剥离出暗,从暗中照见到明。从美中体恤到恶,从恶中萃取出美。从无衍生出“有”,再从有回省到“无”。(表达的最终目标也许是浑然一体,失去对立界限。)

        住在郊外房屋。黄昏出门散步一次,为流浪野猫撒饭食。黑夜交界处微妙的天色,暮色中轻轻呼吸的草木,辛辣芳香,泥土湿气,夜鸟鸣叫,闭上花瓣准备休憩的花朵……这些事物以这样的方式,在一种不起争辩的空白和停顿中度过。这种存在带给我启示。这些片刻,拥有当下的意义。

        下午在咖啡店里和G见面。送我一串在印度买的白色小木珠,湿婆的眼泪。聊天两个半小时。黄昏开车到胡同,一起吃简单的卤肉饭。小剧场的话剧。

        这个季节,令人入迷的是风中拂面的桂花袭人芳香,凉夜挑灯阅读后的倦极入睡,以及心中隐隐约约的几分思绪。秋天临至,一切恰如其分。

        一次又一次的浪头。保持不动,让冲击过去。在不可能更糟糕的前提下,只能慢慢地好起来。要学会等待,保持信任。事物有时貌似是一个障碍,但最终是一个礼物。

        我们在一张陌生的面容上寻找属于自己前世的线索和依据。茫茫人海中看似盲目却内心极为清楚分明。与其说在寻找一个人,不如说是在寻找能够让自己完整的部分。有所亏欠的,要填补。有所付出的,要获取。循环本身就是一种平衡。

        因此,对中国观念来说也许是违反规则的难以承当的男女关系,对他们而言,没有邪恶,也不污染。不下定义,不拘形式。态度不轻浮,对此间幽微给予全然尊重。剧中台词说道,做爱,很多人觉得禁忌,肮脏,也许不愿提及。但它难道不是一种爱的实践吗。

        午后下起一场暴雨。短暂地睡过去,又醒来。栖居于此。

        京都,一座停止前行的古都。准备把最后一章的重要场景安排在此。一次暗夜中的告别。小餐厅里的酒醉,雨水,夜行,陈旧店铺,夜色中的寺庙。两个各藏历史却无法倾吐完尽的陌生人。萍水相逢,不告而别。

        成品于二〇〇七年,山田洋次七十六岁,吉永小百合六十二岁。美人迟暮,演技依旧平淡,个性温吞,只有脸完美无瑕。她的存在还说明女人应该温柔。女人不温柔,不管有没有道理,都是错误。

        人事俱非。此境不在,此情已逝。一切皆破裂损坏。这是无常的威力。人生若没有痛苦、黑暗、损伤、秘密,其实是乏味的事情。

        恍若孩童,秉烛夜游。游荡在这个人间。

        他在微光模糊中与我告别。在某一刻我依赖他,如同曾经依赖父亲。看到他头顶白发日益地增多,手上的皮肤渐渐松弛。

        在日本时,我与G一次晚餐直至深夜。刚刚下过雨,冷冽湿气。喝了酒,胸口与脸颊温暖。告别店员,撩起门帘,踏上石板道。大马路上华灯初上,人群涌动。巷子中的灯笼,伞,石板道,广告牌,殷勤告别声。一时不知道在何处。

        一句男人的台词。“我们有时候抛弃一切做出改变,可能是并非为了任何事情而做出的一个决定。”

        独自走路。无人问候的城市。没有朋友,没有相熟的人。冷空气充足的房间,远眺山影和大桥的露台。喝茶,在房间里入眠。穿越地铁站的通道、民居和花园,窄而有坡度的道路。喝早茶的老人,孩子,男人,夫妇。集市里新鲜的鱼和蔬菜。豆浆店。日期一改再改的电影票。超市里买的白葡萄酒。深夜独自走过的路。晚上十点多的超市,一瓶鲜榨胡萝卜汁,四个柠檬,一瓶蜂蜜汁。

        第一次见面。她站在玻璃门里面,推开门,看见他站在喷泉前面,迎上来。那一刻他的脸上仿佛发出光来,眼神有欣喜。这个同样的人,后来对战血肉横飞,直至各奔东西。那个初见的眼神却一直记得。每每想起,内心都有一种哀婉的柔情和暖意升起。

        翻斗乐。在海洋球里,她独自走向远处,没有畏惧犹豫,神情坦然。旁边一个三岁的男孩,在爷爷奶奶的鼓励下,仍不敢向前。她站在高台上,以优美的姿势跳跃而下。观望她,使我对她有了新的了解。她有一种骄傲,关注微小细节,极为敏感。我默默跟随在她旁边。看她旁若无人。

        雪山顶上。一家五口人在周末出来游玩。两个老人,一对三十多岁的夫妇,带着推车里大概一岁多的男婴。那壮实的婴儿脸颊冻得通红,浑身被羽绒背囊裹起来,脑袋却是光着的,手也露在外面。父母完全没有想过要给他戴帽子和手套。山顶寒意凛冽,白雪皑皑。远处是重叠的雪山美景,映衬下午晴朗的红蓝色云霞。

        穹顶上悬挂线条简洁的黄铜枝形吊灯,充溢咖啡和草药茶的香气。奶奶开始对孙子孙女讲故事,大略在讲解古堡历史以及旁边地下酒窖的来历。她的白发梳成发髻,黑色高领毛衣,戴着首饰。脸上没有风霜痕迹,涂着鲜艳的正红色口红。

        年轻母亲穿桃红色上衣,黑色短裤,有一种优雅和顽劣的结合体。她的孩子两岁左右,是个健壮的男孩。我想这个男孩应该会很容易爱上他的母亲。

        发生之前,是一个等待着的人。发生之后,依旧是一个等待着的人。

        现在很少有女孩子佩戴鲜花。月季、栀子、茉莉、蔷薇、石竹、芍药……新鲜而时兴的花朵适合簪于发际,映衬如水的青丝和面容。但是,我们对自然的美的事物反而有了一种羞耻之心。觉得它们落伍,不时髦,论之为老土。真实而恒久的审美应是一种情怀。所谓的肤泛而变幻的时尚,才是一场捉弄。

        不要试图把过去延续到未来。故意忽略无常,意味着惰性和贪心。将会因此而不自由。

        空气里秋天的气味。清冷,凛冽。大理,稻城,拉萨……那些在秋天抵达的地点,隐藏在内心的包裹里。重新轮回的秋天,想去破落古都,目证对照它旧时繁华。这也是需要在小说里处理的一处重要素材。

        你爱过的那些人,在起初貌似完美无缺。当他们逐渐四分五裂变成一堆碎片,你是否仍能用掌心托起和保存。你爱的是他人的属性,还是他们的面具和形式。

        一个伴侣,是否具备心灵上的不俗的空间感,是否具备柔软开放的心性。这两点无疑极为重要。其次才是他的外表、阶层、身份……此类形式和面目。如此,你才有可能在他的身心之中收获到丰饶和充沛。

        有时无话可说,有时一言难尽。有时是多余和无关的。有时是准确和必要的。

        往上的每一个台阶都会挑战身心。超越重力和习性。

        浓郁的日本庶民风格,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世间,被时代拨弄着,身不由己,却有一种坚毅、温情、爽朗和自尊的美感。这是山田洋次电影里传统的日本风格。

        早起去花市,买了一盆佛手,一盆青橘。赏菊,吃螃蟹,喝黄酒,看红叶。应季的事物都显妥当。人生又何来种种大事,不过是与一些微小事物以本心共存。有美,有漏,有苦,有乐。会老死,无矫饰。故应无心清赏。

        喜欢去人的家里做客。比起餐厅之类的环境,坐在别人家里的客厅,很舒服,角角落落有属于对方的个性和气息。感觉彼此很近。在家里招待客人,让他们住上几天,或者去别人家里住上几天。睡不同人家里的床,吃他们提供的食物。都是有意思的事情。

        M让我阅读他十年之前的手写长信。感触信中的他,这般浪漫、真实、深情、敏感。如此特质仿佛只属于夜色。生活中的他有时被迫呈现与此相悖的部分。

        在古都寺庙,瞻仰一尊千年银杏木刻佛像。壮美温润,没有被洪水或战火毁灭。抵抗住屡次崩塌。那也许因为它足够强大。铁塔阶梯窄小,渐渐觉得心肺略有压力,眼睛微微昏动,却在石梯的尽头突兀看见前方雕刻一尊小小青石佛像。微光中与之照面的瞬间,仿佛遭遇自身隐藏的真性真情,此刻交会不可闪躲。只有铮铮发声的灵之碰触。

        每一个写作人会遇到的考验是,除了虚构或记录他人的故事,自身所遭遇的那些离奇而复杂的事,最终是否具有勇气把它们一一写出。

        此刻,我是一个在时差倒错中失去睡眠的人。置身陌生之地的客房,远离历史、陈年往事以及旧有定义。

        安娜和她的先生彼得,在当地中学教书。瑞士教师收入高,安娜和彼得的住宅临近森林,算是高贵地段。白色房子二层结构。一楼:玄关,厨房,餐厅,起居室,书房,工作间,客房,洗手间。二楼:很大的主卫生间,主卧室,三个小卧室,和一个小书房。面积大约有六七百平方米,折成人民币价格后,相比国内的标准十分合理。在北京或者上海,同等的价格无可能买到同等环境及建筑物的品质。

        时间最终会带来解脱。重要或者不重要的事物,在最后纷纷露出它们的本来面目。

        能进入人内心的作品一般都是个体化的存在,它们诉说私密的语言,没有口号和野心。也有脱离社会主流的边缘化倾向。美好的感觉来自于,这个电影仿佛试图说明,即便是内心再孤僻的人,也能够在世间得到一个适宜的伴侣。

        写作,尝试用一个虚拟的故事,寻觅和接近对从未得到过的精神故乡的想象。这样的实践注定是牺牲。这些文字,是当面撕扯一段锦帛的裂响。也是独对幽谷发出的回响。

        成年人的恐慌。我们经历和思考了很多,却依然如同年轻时没有找到答案和出路。或者说,仍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最终答案和出路。

        琴声已散,弦犹微振。此刻道别,相逢何时。

        深夜漫步。山顶阁楼的灯影,河流的波纹,被四处扼制而最终抵达的路途。紫藤架,海棠花,白皮松,绣球和雏菊。佛像,香烟,一碗面条,喷泉。一个房间的结构。睡着了,又醒了。

        鼻梁右侧有被指甲划伤的血痕。但她说不清楚,也丝毫不在意。

        我爱慕通晓智慧的人。在某些时刻他们仿佛会发出一种微光。

        相信任何事物将以它的本来面目抵达最终路途,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一起驱车数百公里,看两座古老的庙。均遗留自唐代。

        年少时的恋情,贫穷,单纯。午夜街头的刺骨冷风,暗淡灯光。从午夜场电影院出来的恍惚心神,紧紧牵着手,去街头小店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过马路等红灯,他俯首下来亲吻,空气中呼吸的白气,嘴唇上余留的橘子清香……世间此刻没有荒芜,只因这一刻彼此投诸身心赤诚相对。

        “书一旦写完,记忆也就熄灭;书就像一盏长明灯,在茫茫黑夜放射出亮光……文字落入深渊。”阅读完毕一本书,作者于年轻时自尽身亡。

        在一部以书信和音乐取胜的电影里,最后结尾,爱人远去再未相见的年轻女孩,最终成为一个平静而衰老的妇人。即便无爱,人仍能够在孤独中优雅而有尊严地老去。有何不可。骄傲地自处,胜于在关系中卑微而损伤地碎裂。如果没有深切的爱恋,宁可独活。

        她是活泼开朗的女子,身材苗条,也许跟骑自行车及简单新鲜的饮食有关。穿红色高领薄毛衣,合身长裤,手腕上戴一只中国玉镯,不化妆也显得神采奕奕,显示出充沛活力。她拿出一本世界地图,翻到中国的页码,与我交谈。让我看她女儿在印度的照片,讲述她在意大利的美妙旅行,也谈论对文学和作品的看法。用英语交流,一旦谈到深处,总觉得辞不达意。但依旧是开放而真诚的沟通。

        她遭遇一场陷入泥沼的恋情。满身污泥,肮脏不堪。在泥地打滚辗转,如此刚强,最终费力爬上岸来。这不断沦落和挣脱的过程,用尽力气。隐藏于内的欲望和创伤做出魔鬼般试探。超越常规的阴暗感情,是一次搏斗,一次试炼。

        当真正的时刻来临,人从未有机会获得一丝犹豫。

        火车把我从德国带到瑞士的小城Z。与其说它是一座城市,更像一个小镇。

        这对他来说未必是一种损失。如果它不是他的目标。如果他从来不曾相信过它的存在。

        人应该得到美好的事物,但不应由它来决定悲喜得失。花丛中经过,一身落英缤纷,双手空空。这当下的碰触即刻便是意义所在。

        不看电视。起居室里堆满书籍、画作、CD、旅行时带回来的工艺品。住在这个房子里,从未听到过电视的声音。彼得钢琴弹得不错,清脆的琴音经常悦耳地响起。他说他刚学习数月。

        当你爱着对方的灵魂,你会更客观和自在地对待彼此的肉身及现实关系。

        一番坦率直接的表白,使对面的男子泪出而难以自禁。在浴缸里说起生活和记忆中的点滴往事,互换生命的真实。心里却已一点一点地清醒,相比起现实中占有关系的陷入和纠葛,爱似乎以结束告终才是永恒。于是,再没有见面。很久之后,她偶尔在街头邂逅他。他没有看见她,她在暗处默默远望,旁白说,他英俊如昔,而我看见他依然心为之颤动。

        铃木禅师在演讲里谈论起饮食,“即使你正在津津有味地大啖某些食物,你的心应有足够的平静,去欣赏那准备菜肴的辛劳,以154及制作杯盘,碗筷每一件器皿的努力。以一颗宁静的心,我们能赏识每一道蔬菜的滋味,一个接一个的。我们不添加太多的佐料,所以能够享用每一蔬果的质地。那是我们如何烹煮食物,如何品尝它们的方法。”

        相看两不厌。海棠花满月门的架子床。

        一些读者也许喜欢能够引起生理反应的书,笑或者哭,有欢愉或者惊怖。需求一本书如同药丸、鸦片、烟草、酒精、毒物……诸如此类直接刺激大脑皮层。但文本的核心其实是内收的。它如同禅所阐述的本性,是平滑的洁净的明镜。在阅读中它反映众人的知见和感受,自身独立清明。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茨维塔耶娃的一首诗歌名。)

        记忆是我们离开这个世间时唯一被存留下来的东西。美好的事物不容易腐烂。

        阅读一个人的书,如同看到他的疑问,他曾尝试过的种种轨道。对创作者来说,个体的困惑,探索,自相矛盾,进退两难,却不顺服地探究。这是一种坚强。

        我在雨中拍下那条巷子尽头的门牌匾,上面写着先斗町。这会提醒我以后想起雨色霓虹中的异国街头,与随缘而遇的人一起喝酒的时光。

        车子开过郊外空无的坡道,树木脱尽叶子,远处有山影。如果一个人的一生,写了很多字,走了很多路,也许最终试图获得的不过是与自己达成和解。

        有时我想,一个开悟的人是否最终将消解一切表达。不立文字,不做著述。内在的感悟一定无法表达。但若不表达,如何给予。他所可以被这个世间吸收的,只能是他人可以理解的部分。但若对方无法承当,则只是自己的循环。但独立的循环也许已是一种单纯牢固的真相。

        喜欢这样的走路。觉得生活也该保持这样用力而没有迟疑畏缩的前行速度。

        打开窗,看到绿色山峦和草坡。步行数十分钟,进入古老森林。屋前的花园面积很大,以树林作为天然屏障与邻家相隔。

        灯光明暗。垃圾、涂鸦、铁锈随处可见。这条街道的气息令我兴奋起来。它仿佛是苏黎世华美衣袍下隐藏着的一条阴郁而真实的血管。也许这才是我想象中的欧洲气质。

        人若在一个时间段里,能平心静气,创作完这样一个作品,本身也是福气。这画面上的神采如同被凝固截流,丝丝不差,抚人心扉。

        夜晚看到月亮熠熠生辉。很想与一人飞速驱车开到夜色中的深山,在树木葱茏的某处山腰停下,站在崖边,一起凝望山岗映衬中的明月。听着万籁俱寂,偶尔昆虫啼鸣,于北方萧瑟寒意中,彼此分享一支烟。再驱车离开回到人世。事实上,大部分美好的时刻,我们无人分享,无人对照。

        男子烧水泡茶,简易的滤茶器,没有讲究茶具。随便取来两只玻璃杯,倒了茶水。他见我凝望屏风良久,轻声问,你也喜欢刺绣吗。起身过去,颇为费力地从大堆杂物中,小心搬出一幅来,放于桌上,让我在灯光下细看。这老物,是他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地摊上偶然相逢,五百块钱淘下。原本应该有十二幅,是十二个月份不同时令花草和禽鸟。最后仅留存下四幅,保存也算完好洁净。

        需与这个世间一一贴身过招,最后仍称赞春花秋月。

        在草地上铺了一块垫子,喝酒,说话,时断时续,有时沉默。一轮明月升起,远处树影晃动。话语在此刻多余,于是默默并肩一起坐着,眺望远处脉脉山影。

        有时坐火车出城去旅行。略花些时间,抵达地图上的地名。去伯尔尼,不仅仅是因为爱因斯坦,当然他令人着迷,拉小提琴,与儿童通信。伯尔尼看起来古老,街道、建筑、石块散发静谧气息。艾尔河由雪山上的雪水融化汇聚而成,河水清澈,冰冻彻骨。商业区的廊道结构十分特殊。卖古董娃娃的店铺隐藏在地下楼层,造型略带诡异的古老娃娃售价极昂贵。这是伯尔尼的爱好。

        不知道它在中国会销售如何。此类关于灵性追求的书籍,需要社会的人群在内心真正生起困境和需求,才会进行渗透。但现今中国社会的价值观仍以物质追求为信念,人们关心赚钱、娱乐、消费、名利甚于关心自己的心灵。混乱嘈杂的生活,是否有空间容纳下这场你问我答。

        两天邮件来回,挑选图片,一直没有下楼。工作告一段落,下楼去家附近咖啡店买甜点。出门,觉得跃入大海般,空气冷冽清楚。在店里喝热抹茶。步行穿过花园。

        下午去Y的家里。木地板,白墙,白麻布窗帘,素木家具。定做的书架很实用。一个静谧的书房。家里最重要的是个人性收集的物品。这是确定一个家的氛围的基调。她的厨房摆满瓶瓶罐罐。卧室里有一个旧坛子。整面墙壁的白色衣橱。

        M带我去他的朋友家。我见过那男子一面,记得他住在村里,租一块地,盖起房子。也不是经常在那里,有时在国外。屋子设计简易,如同一个方正的白色盒子。没有多余装饰,水泥地,白墙面,灯具很少,也无地毯、壁纸,家具也稀少。大客厅是落座的地方。面积很大,也是全无修饰。

        下午咖啡店和M见面。他说现在每天在家为比他年长十岁的女朋友做菜,红烧桂鱼做得不错。我说我将出发再去欧洲。一个小时后告辞,他去睡觉。

        有时下起微雨,清冷雨丝扑打在脸上。平缓山坡,一路空旷绿意。偶尔可见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牵着大狗走过。穿运动服的情侣结伴跑步。山腰上的苹果树,深红色苹果无人采摘,熟透后坠落在泥地里,慢慢腐烂。安娜做过一次烤苹果的甜点,烤软后的苹果味道酸涩,采的是自己花园里的苹果。

        试图费力推翻头顶的海水,现在缓慢沉沦在一条大河之中,跟随它走过千丘万壑。风景看完,已不知何时与自己道了再见。

        十一个小时的飞行。频频起身,去机舱尾巴服务处要冰水喝。站立在后面,观望轰鸣声中昏昏欲睡的疲倦旅人。

        有些人一首成名曲可唱上半生,歌迷听着一首便觉满足。有些人一种题材一个概念便复制出一组油画。写作除去流水线的商业故事小说,书写本身需要作者不断攀爬山峰。他总是需要提供出新的旅程。

        当我们有所行动时,初衷显得可贵。一封书信,一句表白,一次告别,某种牺牲……它们决定在路的尽头,会否留下余地心存怀念。全盘否定,竭力遗忘,才是损毁。两两相忘,荡然无存,是一种失败。这种毁灭性的抹煞,有可能在之后影响到感情的价值观。

        写作疲累时,在网上看一些真实的故事和报道,聊以放松。浏览这些事件的始终,人的内心所展示的形形色色的动机,试图寻找一种事物的普遍规律。(这似乎应是写作者收集和整理素材的工具之一。)但若以微距观察恶,种种起源,不过依然是内心的无明和贫乏。没有优美、慷慨、清洁、尊严。没有平衡,没有超越。

        抽时间独自看完影碟。.E.。音乐和其中一位女主角艾比的表演强烈,其他不过尔尔。强烈的部分终究还是太强烈。注重情爱本身的平等,可窥见内心之不羁、压抑及用力的自我突破。人之畅快,应在于能够如此清晰地表达痛苦。

        不必执着于一意一念。不必追究和计较。时间在不断冲刷浮皮潦草的碎屑和泡沫,使之被卷走、漂远,最终把真正重要和不可替代的部分留下。一些人,一些事,一种情怀,成为心中一座高耸的暗绿山脉。蜿蜒,沉静。不可言说,无需示明。

        女人的红色连衣裙。钢琴音乐。镜头里的情绪。男人的英俊和缓慢。敞开衬衣领子站在花园里的年老的同性恋父亲。电影Beginners。

        清理、过滤、观察、选择每一刻自我的念头和意识,是一项巨大工作。如同走过高处的钢索,小心翼翼,摸索前行。保持平衡是一种优雅。三十岁一过,眼睛亮了。幻术破灭,再不用虚妄欺瞒自己。

        一个半小时后,她疲倦。去三里屯吃饭。点了沙拉、田螺、橙汁、蔬菜煲和米饭。去超市买日本大麦茶。在出租车上入睡。

        北京时间凌晨两点多。客车接送至位置僻远的旅馆。房间里有一张白床,一台小尺寸彩电,卫生间明净周到。窗外映出长而竖直的杉树,夜空暗蓝。车子疾驶过马路摩擦的沙沙声响。我意识到这是离长久居住的地方有一万公里之遥的位置。脑子里出现一个地球的模拟球体,想象自己在区间物理范围上的移动。

        是感情不够充沛不够温柔不够长久不够平衡吗。家庭关系显然也需要独立而丰富的生命模式和完备的体制系统作为支持。需要信仰,需要社会和个体对待生活与感情的价值观来支撑,需要理性和感性的平衡。

        爱的珍贵在于,我们遇见一个可以去爱的人,而非单向的被爱。被爱缺乏与自我角斗的机会。爱的人,带来妄想的破碎和内在的清醒,最终使我们看破心中执着。他让我们突破迷障,看清自我。完成后即离去。

        晚餐在一条古老巷子的餐厅里,应季的狍子肉、栗子、蘑菇、甘蓝,白葡萄酒加苏打水。吃完饭,巷子里灯火明灭,很多年轻人出没,附近有表演脱衣舞的色情小酒吧。我和一帮人一起,在夜色中搭了公车去另一个街区的酒吧。那条看起来荒僻和工业化的街道,有许多售卖古旧的二手服饰的店铺。橱窗里的塑胶模特,穿的都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流行的衣裙。

        我与她走到夜色花园的一处荒废的平台,她轻轻欢呼,我们上船了。我说,这船开往哪里。她说,去杭州。这是我带她去旅行过的城市。她记得。

        若大众的兴趣点聚焦在低级层面,此类书很容易被当作成功指南,而被忽略它高级的价值。书腰上一串影视明星的广告显得多余。事实上,这类书应是提供路径让读者与上升的哲学意识产生联接。它代表心灵的开放性和探索的限度。

        一个人能够拥有第二种语言顺畅交流,其实是打开一个通道。应该要有时间去学习语言。以及学会一种中国传统乐器。

        如果曾经为别人做过什么,不要事后提醒对方记得你的付出。如果别人曾经出于信任对你分享过他的软弱,不要事后以此攻击对方以证明自身强大。这均是高贵举动。

        电影tton,Brad Pitt扮演的角色,当他出生时,是白发皱纹的老人。老去之后,却成了纯真赤裸的婴儿。是谁说过,当我们日益成人,过往的事情,越是遥远的早期的,越会离我们近。记忆回到最初始的状态。仿佛是一种回归。

        尺八是一种古老的乐器。唐朝兴盛,宋朝式微。大多由和尚吹奏。后来日本过来的和尚学了去,流传至今。样式比箫简单,音调显萧瑟,一些古老曲谱回转极为冲淡低敛。这样的乐器,适合在月色皎洁的杏花树下吹奏。或蹲踞在院落高台屋顶上,对着山河天地抒发内心幽情。但它仍显得男性化和宗教化。音色并不做悦耳之用,用以调心为佳。

        野地里苹果无人采摘,他们种这些树,让鸟来吃苹果。很老的苹果树结出来的苹果也是不甜的。一路观望植物,走到山顶,看到驯养的麋鹿,休憩在大树浓荫下。公鹿一对巨大的华美犄角,让人惊艳。安静的眼神全然不惊惶。

        有时直接戳穿。有时只是闭起眼睛佯装在幻术中跳舞。

        “你曾经一味凭蛮力乱走,任黑暗撕扯。多投入宗教,升华自己,难道不也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选择……”L的信。

        这个圆形湖心小岛,一直是我心中最美的儿童公园。

        禅是独走钢索,战战兢兢,随时会跌堕,又警惕灵敏,感受身轻如燕。一种极具挑战性的思维训练。外在稳定,内在每一刻充满突破和分裂。流动无限生机,极为活泼跃动。

        明亮而合乎常规的感情,让人得到安全感,逐渐从感性过渡成一种合理性。也因此渐渐失去警惕及活力。如同终成正果的婚姻,相伴多年的伴侣,顺理成章的恋情。饱足的人昏昏欲睡,追逐和捕捉的人则内心敏锐眼神犀利。

        在这个时代,人不可能试图用回避或远离来获取与恶之间的距离。只能是安然接纳,正面接受袭击。敞开身心,让它穿透而去。又该如何不为所动。全然解缚,心无旁骛,悠游自在,如此这般,与这个世间尽兴嬉耍一番。

        想起欧洲人写的日本观察,他们对日本的孩子从小穿和成人一样的衣服,感觉惊奇。但这样很好,孩子从小尝试与大人一样平等地生活。他们的儿童有更多乐趣,有属于自己的仪式和节日。中国则抛弃了那些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小时候,记得母亲至少还在认真地过着每一个传统节日。当我成人之后,这个社会的节日经常被漫不经心地粗率地对待。

        长年住在法国的美国女人戴布拉,在专门论述法国女人的书里写道,对于法国女人来说,两人关系中,感情的完整性存在于体验当中,仅此而已,不必追求结果或最后的结论。这是典型的法国式视角和他们的情感教育。

        聊天一个下午。两个人沏茶喝。茶喝得多,话显得少。

        黄昏时如常运动。工作压力依旧存在。今日改写另一个故事的结构,四到五万字的改写。幸运的是改写后的结构看起来似乎更有活力。

        住了两晚。之后坐高铁离去。在车站分别时,已入了检票口,又返身回去拥抱他。心里清楚是感激的缘故。这个举动于我是一个突破,却感觉到久久的心安。

        那时的玩具,总体来说造型简单大方,材料结实,细节考究周到,颜色也淡雅。在提供功能之外,还给予孩子审美和想象的空间。我喜欢骑童车,是一种朴素的三脚童车,可以租出来自由骑行。当时很少有人家可以给孩子买童车。骑着小车在花草小径上做一次环岛旅行,小小岛屿已是天涯海角。

        写作长久之后,无法轻做断论,不再妄下审判。痛快淋漓地抱怨发狠,谁都曾有过这样的明净和干脆。成年人慢慢面目模糊。当你日益探清世界的某些秘密,你知道很多真相不可理喻,也无可言说。

        创作者与作品的关系,至高一种,是把自己当成牺牲摆放在祭坛上。

        再次来到一座岛屿。海水带来某种隔绝的安全感。醒来时窗外的青色山脉。海鲜夜排档。每天晚上喝些烧酒至微醺。成为一个骨骼稍有些坚硬懂得沉默滋味的成年人。时间是精确的过滤器。

        某些旅程是注定的任务,它会在严格的时间和心境下发生。坐长途火车,深夜住进偏僻旅馆,在灯光昏暗的小餐厅吃饭,山道上徒步,摇晃炙热的车厢中眺望异乡平原和山峦。每一段旅途。出发,跋涉,抵达,回归。最终所向并非为了抵达某处,是洞晓和获取一个新的自己。这是远行的意义。

        “你有真正地爱过别人吗,想一起白头到老的那种,哪怕看着对方戴上假牙……在一起会让我们彼此更好吗?”

        他们年过五十岁。五个孩子成年后离开家庭,有些长居国外,在国外工作。最小的儿子读大学,偶尔回来。

        欢喜让你多得,甘愿多做承担。不支配,不追究。没有好胜的心。没有多余的眷恋和粘滞。有些话不说,有些事不做。爱究其深刻,难以用语言表述。究其日常,不过如斯作为。

        客厅尽头墙壁前立着一张条案,满是小物,排列一道丝绣屏风,共有四扇,绘有梅花,水仙,紫藤,铃兰,牡丹,鸢尾,鹦鹉,黄鹂,仙鹤种种。刺绣技法先不细究,配色严谨细密,不过是单一的灰白色调,却是深浅不一的灰和白层层递进。夹杂灰紫,灰褐,灰黑等丝线点缀。

        时间的长度是有美感的,因为里面蕴含长久的投入和相信。这是一种相互成全。外界浮躁和变动退却之后,依然保持这情感的平衡和强壮,这是一种优美。

        任何人都可以试图对自己的生命有所改进和调整。日常生活,一点一滴,一言一行,这是修行。没有比这更直接的途径了。

        恨太用力,因为它坚固不动。而爱是流动的,渗透的,无形的,充满的。恢复对人性的宽宏,感觉得到泉水的清洗浇灌。这是自我恢复、调整、完善的过程。

        做了一个梦。他也在。天下起雨,我说外面肯定没有晒衣服。走过去一看,阳台外晾晒了很多衣服,且已全都被淋湿了。

        一头石头大象,直直的长鼻子是滑梯。大象看起来憨憨的,眼睛弯弯,还有笑容。现在这样的滑梯就见不到了,大多是化学材料拼组成的几何形状的滑梯。有围成一圈可以转动的小座位,是木头雕刻出来的动物造型,马,兔子,牛,公鸡,熊之类,线条憨态可掬,两边有踏脚板,座位有围兜。孩子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动物,坐上去让大人推动转圈。

        停止责备,要求。融入到各种性质的状态之中,对一切有当下的投入但并不粘滞与留恋。人的生命应随着前行渐入佳境,更从容,更明白。正视自己的生活。曾经想要的,想实现的,想完成的,最终它都会给你。这是你与它之间一直在保持的一种诚实的关系。

        误解重重的关系,勉强而辛苦的关系,都是有障碍的关系。有些关系支撑点偏颇,无法得到牢固和紧密。而人依旧执意爱上不合常理的对方,心里认定无价值、错误、扭曲、恶劣,却难舍难忘。黑暗携带着被激发的力量,一次次戳穿,一次次挑战。对毁灭和击伤的嗜血爱好是一种天性。

        随意撂叠的厚本杂志,书籍,漆器,匣子,青花小碗,梅瓶,石雕佛像,毛笔,拓本,案石,浮世绘,书法,日本铁壶,古董相机……杂乱交错,全无章法。放在茶几上的一把古琴,丝弦断尽。两枝干枯的莲藕,线条简练。临窗木凳上,有一些形状支离的木块,也许有地理或时间上的记忆。两只佛手,干涸缩小,置于角落。细小的白瓷碎片堆陈在地上,极为细腻优美的花纹。物质携带不易被察觉的微小折损和创口。

        那些漫不经心不被仔细关照的关系,仿佛彼此一生足够长,长得没有尽头,绰绰有余一般地浪费着,停滞着。事实上我们的生命短暂,每一个火焰都需让它簇簇燃烧起来,燃烧充分,展示出纯度。只是关系需要对方的配合。对方如果无法应和和映衬,就只能是手中的一截断裂的风筝线。不如放弃。

        在生命的当下,得到爱以及去爱,是柔软、安静、和谐、饱足、丰盈、坚定的心才能去做的事情。这应是一件被摆脱掉目标的事情。是一件只被感谢而不被要求和追寻的事情。

        他们对待客人的态度自然克制,有适当热情。

        即便转道去了另一个方向也没有什么遗憾。人应该可以在任何地方生长。

        爱是一种心得,而非结果。这个字负载着难以言喻的警惕和敏感。

        只有对方能够容纳寂静,才能够容纳关系之中神秘莫测的深度,容纳全然的对方。

        晚上收到邮件。“山坡上有一处微微凹陷,长满了白色微含粉色的花。花很小,但连绵起来,真是很美。很想你亲眼看一看。我看很多东西都是美的。哪怕普普通通的东西。别人看见,未必觉得有我说的那么好。朴素是美,残缺是美,平常是美……现在幕布尚未拉起,只有隐约器乐声。事情会怎么走向,要看你如何思考与选择,以及许多外界事物共同的合力。别忘了还有你背后的那股力量。”

        这个世间若说什么都是虚妄,脆弱无常的肉身和心灵,在能够温柔地拥抱、爱抚、慰藉、联接的一瞬间,即是击破空虚。以空击破空。

        不要轻易去挑战或考验人性。人性禁不起这些。它需要的是保全,余地,推挡,遮盖。若你单刀戳入,必然破绽百出。不要尝试去击溃任何人。只有真正强大的心才经受得起真实和杀戮。若你有怜悯,应善待和接纳那些心灵的软弱和暗昧。

        “心灵上梯己的爱—珍爱另一人独特的美并对之回应,同时对方也对我们独特的美做出回应—这是世上少有的喜悦。”(John elwood)

        咳嗽绵延半个月多。要平静下来。让躁动的肺平静下来,心,身体,意念,情感……一一静下来。让生活暂时陷入一种静寂和退隐之中。

        一些事物在脱去光彩外衣之后,陡然冒出污浊而膨胀的现实。人所依存的爱与望可否经受住人性的质疑和考验。这是重复的经验。

        书城里购买繁体字版本的纳博科夫自传,《说吧,记忆》。说吧,记忆。在广场里抽一根烟。

        在路上我遇见安娜,她骑自行车带着藤筐去中心广场购物。露天集市有新鲜的应季水果和蔬菜。今日,她欲在家里宴客,藤筐里装了食物和酒瓶回来。宴客的菜式简单,唯有美酒矿泉水和甜点必备,重要的是相聚、喝酒、聊天。晚上我从咖啡店做完活动回来已十点多,上二楼洗澡睡觉,安娜的宴席依旧。欢声笑语不断。

        黄昏大雨。六点半G来家里做客。用烤箱做甜点,给她留下一碗。她说她的母亲以前也这样,会为孩子做点心。她带来日本的传统玩具,儿童和式袍子。

        维C对感冒有效。逐渐感觉好转。

        他的家,玄关处有几尊石头佛像。一道曲折回廊,围住露天小花园。园中两棵干枯的桂花树。废弃的古式木椅。岩石。摆满一盆盆开过花期的绿色兰草。桌子上也有一盆兰花。他说,这盆是珍藏的兰花品种,叫宋梅。香气若有若无,时停时歇,需要追踪寻觅,越是这样难以把握的避世的芬芳,越是可贵。自在而倨傲的品格,绝非为愉悦别人而撩拨。这才是兰花真正的个性。

        爱之中需要存在怜悯。它本是海中的船,摇晃颠簸,朝不保夕。有了怜悯,才可以成为海中倒映的云影,与大海各不相关,又融为一体。有了怜悯,爱将处于整体性的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之中。人与人之间,才不会轻易而盲目地分离。

        平静,达观,开阔,释然,这是做人的态度,但并非艺术的力量。真正带来震动的艺术,总是与人灵魂深处的痛苦和起伏相关。与深深的执念相关。

        南方的桂花香气犹在心端。母亲说糖桂花还是有卖的,可以寄过来给我。撒在热的糯米圆子里尤为适宜。清晨跑步,看见柿子树上挂满果实,山楂已变红。篱笆边矮丛雏菊有白色和黄色两种。想起童年时中山公园经常举行的菊展。蟹爪的花瓣丝丝缕缕,清奇夺人,不忍亵玩,摘下它也是爱慕的心。

        直面承当所有正面或负面能量的冲击。像海潮扑身,明知来势汹涌也不回转躲避。闭起眼睛屏住呼吸,强力承受这一切。

        苏黎世有一种华美堂皇之气。

        超市里一男一女结伴,在购物架前认真而轻声地长时间研究,不过决定购买哪支牙刷。他们也许是相爱的伴侣,共同安稳生活。一起在超市买菜,看电影,餐厅吃饭,旅行,做饭,养孩子……禁得起身心在相处中的彼此消磨。耐心、信任、付出、友情,这些转化在最后能够替代日渐衰减的激情。

        在厨房里听到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与孩子说话。把孩子当作大人一样对待。

        普通的日常男女的爱,大多都是变相的索取。占有、支配、操纵、填塞。奥修说,一旦有了性,爱就不见了。真正的爱,只能来源于自身的平衡和浑然一体,即我们体内的男性和女性彼此和谐及融合。这句话值得仔细回想。

        物品即便美,最好可以寻常使用与人的生活贴近。美得丰衣足食,心平气和。平素生活俭朴,但也应能够无所拘束地使用手工精美的器物。这是心与物之间的惺惺相惜。惜物,惜缘,一种情分。

        “但若你的坐禅无法鼓舞人和人,那也许是错误的修行。”

        买了四只白盘子。简洁的波浪形曲线边缘。

        无论男女,我较喜欢那种心绪安静而说话准确的人。通常人语言拖沓,逻辑不清,是因为交流的背景中隐藏太多的借口、谎言、禁锢、虚荣。真正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以及要什么的人,可以简洁而坦白地应对外界。他们是鞘中之剑,并不故意露出锋芒,却能在瞬间断除自己与他人的瓜葛藤盘。

        梦见投宿于陌生之地的民居。我比他早起,与一老人闲聊。抬头看见窗外有巨大的石膏神像互相捆绑和牵扯,以斜线方向缓慢向天上滑行。

        不知为何,我享受这种陌生感。走得越远越觉得安静。

        这意味着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全然的成品,而不可能用个人判断去改变它、定论它。这个成品,或者全力接受下它,或者觉得无用无聊而丢弃它。这跟恋爱的关系是一致的。在一段关系中我们无法影响和改变任何人。正确的关系只能来自一个对等的对方。

        种种争斗和计较都会被时间冲洗。如果彼此的历史,相对过的初心,一切被否定,那么这段关系已无任何所得。这才是可悲。终究,还是要留下一些美好的值得回味和感激的所在。

        晚上去药房买藏红花,步行前往。整段路程来回大概两个小时。穿了布鞋,走速很快,天空月朗星稀,空气凉爽。走过一座路面开阔的大桥,感觉到大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桥下是大片旷野。

        入睡前,在暗中,有时会感觉到一种内心深沉的平静。如同感应到一种联接。进入一座隐藏羊齿和清泉的山谷。得到一个拥抱。许下一句承诺。完成必会被照看和实现的祷告。

        勤劳,克制,有时显得坚决、固执。感情的表达有含蓄和笨拙的一面,因此显得滑稽。这是日本人的幽默,带着钝感并不机智,但朴实,略显得天真。

        日式食物自然有禅性在里面。滋味清淡,原料新鲜和应季,分量适宜,期待专注和珍惜,盘盏传递民间质朴而传统的美感。此时饮食不是简单地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一种整体活动。肉体,精神,意念,审美,互相作用。

        在小说中写入尺八,写入一座湮灭的古都。我意识到正在书写的是一本属性极为封闭的小说,如同独自出发的暗夜的冒险。自在电脑屏幕上打出第一行字开始,它如同一处从深处掘起的源泉,汩汩喷出记忆、思虑、幻想、观省,兀自形成一个封闭的循环系统。脱稿出版之后,它脱离我的身心。对读者来说,他们所接受到的也只能是一个封闭的循环系统。

        一日凌晨五点,他发条短信给我,上面显示的是我的名字。仿佛午夜梦回之际一声轻轻的叫唤。我没有回复。彼此仍旧音讯全无。

        毛笔上的小句。一心通神。

        莱茵河边的小镇。正午时分,街道冷清。几乎所有商业场所都关闭,除了偶尔几处餐厅。路过一家面包店,进入吃简单的午饭。一杯热红茶,两半剖开的暗褐色全麦圆面包,夹新鲜奶酪和草莓。坐在桌子边,长时间步行之后的疲惫。满屋子暖融融的食物芳香气味。一对老人进来,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要了两杯咖啡,两个三明治,面对面坐着,晒太阳,慢慢吃着食物,一边轻声说话。之后,丈夫拿出报纸,戴上眼镜阅读新闻。妻子逗弄另一个客人带进来的小狗,也开始看报纸。

        长久思考一些问题,感觉到僵滞或不可动,有时貌似没有途径。但事情也许并非如此。身心的变化在行进,痛苦不断切割意识,同时重新锤炼内心结构。所有的痛苦都是有价值的,它代表问题被有活力地推出。只有提问,才能获得解答。

        没有在外面吃过一顿饭。他认为现在餐厅不可信任,决意在家里买菜做饭。特意买了贝壳与鱼。他与母亲在厨房忙碌,我在他的房间里小睡。摆设简单,朴素,如同一个高中男生的生活状态。脱下外套,躺在他的硬板床上,枕巾上有淡淡气息。窗外是亭子和桂花树,高直的梧桐树在风中晃动树叶,发出声响。疲倦,内心安宁,难以入睡。

        基于时代在消费和体验上普遍的浮躁惰性的心态,不管是小说也好,电影也好,人都只能在其中各取所需。作品本身无可能呈现均衡完美,总是存在局限和纰漏。但其中重要的是,在隔膜和缺陷之中,人是否发出属于自己的真诚敏锐的声音。并终究有些他人,能穿透这些形式,听到这声音。

        活动结束,孩子们排成队伍,被老师带走。她最小,排在第一个。

        没有比真情实意更美好的东西。也没有比无需索之心的付出更为愉悦的行为。单纯的分享和给予。把美递送给他,而不是托付给他。

        情感的艰难,不在于不爱或无爱。而是爱着一个人,但已洞悉自己与对方的全部疾病,必须以后退和离开来根治。那些美好的充沛的能量,被迫强行自控。(人如何在爱着的时候,强迫自己收回爱,不再爱。这是最深刻的煎熬。)因此,在还能够全身心给予的时候,当这给予还能够流动的时候,尽量地给,完全地给。这也是让生命顺其自然活泼舒展并最终无所怨诟的最好方式。

        吃了肉丸和土豆泥。她想买一只绒毛小熊玩具。我说,我会给你买你所需要的东西,而不是你喜欢的东西。因为我们会有很多喜欢的东西,但不可能全都得到它们。你要渐渐知道什么是克制和珍惜。

        入夜,起身告辞。偌大房间里,桌子上面一盏灯开着,角落里都是暗暝。去洗手间,看到一双运动鞋踢在墙角,灰尘扑扑。盥洗池台面上余留未及时清理的剃须,木凳上堆满书刊。喝一杯热茶,阅读,入睡。并在睡前仔细回想这令人内心爱慕并余留清欢的四幅屏风。这一天即过尽。

        这狭路相逢般的美,把人穿透一般。在被强烈摄受的同时竟产生微微的惊惧。生怕猛然一照面,与壁画上某张熟悉的前世的脸在暗中重逢。

        不足一万人口。中心广场路面由鹅卵石铺就,标志性建筑是教堂,周围零散书店、鞋店、服装店、超级市场、巧克力店、婴童衣服店、咖啡店、酒吧、餐厅、工艺品店、家居用品店……还有一个二手物品店,售卖七八成新的大衣皮包鞋子。可以坐火车去更大的城市,比如伯尔尼或者苏黎世。有些人,家在小城,工作坐火车外出,路上也许花费四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并不拥挤。

        每一篇讲稿至末,结束语都是同一句话:“非常感谢各位。”喜爱这种心境。

        配角都出彩。从奈良来的叔叔,一个有点像禅宗和尚的胖男人,讲话无礼,直截了当,性格可称之为癫狂不羁。他在火车上说,我是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帮助的人。他说,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寻欢作乐,要赚很多钱。他说,自己也许会在樱花盛开的时候,去吉野山上寻死。

        寂灭也许导致人失去艺术性的表达,也可能带来更为奇观的突破性的方式。

        我们对他人的慈悲,最终无非是给予每一个在身边出现过的人。给予他们些许的快乐,些许的真实和安宁。有所帮助,而不给予损伤。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出现多久。

        在山顶木桌子边停顿,点一根烟。黑色飞鸟在身边扑闪翅膀,三三两两流连在桌子上,与人亲近。山坡上三个身影缓慢移动,是一对父母带着五六岁左右的孩子在攀爬。父亲背着行囊走在最前面,母亲和孩子走在后面。逐渐靠近山顶,还有八百米左右的路程。他们需要爬多久时间,是从哪里开始,完全无法猜测。看起来都已很吃力。小小的孩子显得镇定,不拖拉,不抱怨。父母是带领者,也是真实的榜样。

        山顶古堡里的咖啡店。爷爷戴黑色礼帽,穿黑色礼服,白衬衣领饰有黑色丝缎蝴蝶结。奶奶满头银发,个子娇小秀丽,身材保持得如同二十五岁女子。穿紧身衣裤,线条紧致有力,与银发极不搭调。举动轻捷,神情活泼。年轻夫妇及其孩子反而显得普通平实。

        晚上七点多跑步。天色全黑,云层细碎,月亮趋向逐渐圆满中。路上泥水潮湿,清冷萧瑟。雨后的泥土腥气和草木气味。野猫蹲坐于路中,目光炯炯,即使有人靠近也没有逃脱。路边有倾倒的大株向日葵。

        每个人心中应不时更新一条计划行走的路线。如同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以时间和心念灌溉,逐渐形成果实。开端不过是略做准备买好一张启程票。

        梦见海潮席卷岩石,不过离人一步之遥。梦见他骑车带我穿越无人而荒芜的空巷。

        “汤汁,米饭,酱菜,每种东西混在一起,这便是绝对的世界。只要米饭,酱菜,汤汁分隔开来,就无法被消化,你也得不到滋养。就好比你的智性理解或书本上的知识与你的真实生活保持分离的状态……曹洞子弟不执着于任何事。我们拥有全副修行的自由,表达的自由。我们的修行是真正本性或实相的活生生表现。”

        瑜伽老师经常说的一句话:做到你此刻的极限。极限其实可以不停拓展,前提是当下要做出尝试。瑜伽的暗示,人需要稳定,尽力,专注,坚韧,对自己激发的每一刻力量做出感应和转化。并于内在得到自我平衡的源泉。

        两个相伴多年的伴侣,把时间用在教书、阅读、学习弹钢琴以及旅行上面,很少顾及打扫。家里并不整洁。即使有客人来住,也自然袒露原有形态:抽屉半开,衣服拖在外面,书房里的书堆在地上或翻开着,不拘一格。卫生间镜子、水龙头和盥洗用品水迹未曾擦拭。因为空气干净,木地板和家具上倒不见灰尘堆积。

        战战兢兢是深渊,优雅洒落是自忘。

        白瓷杯子清简,有一道裂缝,年代久远。器物幽幽散发出一股气来,使人安宁。仿佛拥有无限延伸和深入的时空感。朴素的青陶小碗,盛放清水,置入几颗温润小石子,摆放几根纤细的小花枝。与之日长夜长。

        脚踩动踏板使车子移动的速度感无疑使人着迷。风在耳边发出声响,身体移动,周围的绿树花丛日影也在穿梭。陪伴我同去的父亲,此时通常坐在湖边树影下,拿一份随手携带的报纸阅读放松。那时他还是年轻体壮的男子。

        特性强烈的人最后会让对方害怕。大多数日常的人需要理性的庸常和安全。但表达中最具摧毁力的,也正是对方所具备的特性,即他所存在的方式。这种光芒即使在结束之后,也会令人怀念。特质无法被替代。

        一次雨中,看见一个男子推着一辆婴儿车,胸前兜着一个小婴儿,打着伞,提着藤筐,步行去山下的超市购物。一个多小时后他往回走。他的家在山顶处的大房子里。我在那花园里见过堆积的劈好的木柴以及那辆婴儿车。

        今天尝试把两摊内容缝合起来。关于这条缝合线,想了很久。大概列出提纲。明天继续。

        早晨他见到自己与她一起去了辟雍。开阔殿堂里尚没有游客,河道里荷花稀少。不知年份的树木,夏日闪耀的阳光。她穿一双绣花鞋,鞋面绣着金鱼和花枝。他撑起一把伞,举过她的头顶。心想,我愿与你这样一起老去,孤僻自持,清欢淡足,忘却门楼外的尘世和流年。就这样度过一生。

        师父说香枝燃烧成一截灰,只为了拥有一段过程散发出自己的香味。这是牺牲和承诺的象征。

        庆长,小说中的女子逐渐成形。自小有某种皮肤及情感饥饿症。用专门章节组建她的构成,一小块一小块基石,直到荒野中一座城堡的形成。人的个性都有其源头,由此决定生命的走向。当我们随波逐流被推动很久,试图回溯这处源头,其实正代表了内在的一种自知和醒来。

        晚上出去散步。没有路灯的石径绕过夜色中密密树林,途经一座明代的碑。用手指抚摩清凉的碑石,划过镌刻其上的字体裂纹。走过一段路,他于灌木之中摸出早先藏于其中的盒子。里面有一瓶梅子酒,两只酒杯。

        佛教首先是一门哲学,一套影响人的精神思辨的系统。这位长年在美国活动的东方禅师,使用简单直接的语言方式,对西方人解说复杂和高深的命题。禅。深不可测,也触手可及,精深,也单纯。这套哲学系统,其最基础的作用是让人发现待人处世之道,接物之道,对待自身之道,帮助和引领身边的人。这样才有可能“让生命成为一朵优美的花”。

        古都的命运只能以停滞的方式存在。那一年,我和G一起在京都,她对我说,这个城市如同死了一般。夜色中的窄巷灯笼明灭,建筑低矮陈旧。而我在所有的古都中觉得身心适得其所。

        早上给她穿上熨平的整洁衣服,梳头,带上手工缝的布包,水壶。牵着她的手,送她去大门外面等车。她紧紧抱着一只绒布老虎。芳香美丽的小人。

        人越年长,越喜爱质朴而笃实的感情。每一段关系,需要给予它们应得的部分,让它们在你的身上找到礼物。这是中肯而朴素的道理。

        感情虚无,世事无常,谁又能是拯救。除了相信自己,爱自己,充盈自己,完整自己,没有任何其他途径可以实现人对感情模式的纠正。

        他对我来说,依然有一种很特殊的不俗之感。人是什么样,别人能感觉得出来。假装无法成立。

        在内心深处,你最终会清醒地知道,什么时候是开始,什么时候是结束。时间也会以它的方式提示你。如此看来,过程中的种种波折起伏,如不可逃避的幻梦一场。只需训练自己知道,什么时候是在做梦,梦终究会醒,因此其中的困惑或迷惘并不值得畏惧。这样就已足够。

        即便前路迢遥,我也会义无反顾地奔赴你。如果这是一个约定,我们会在永恒的时间河流之中打上照面,并彼此相认。

        看完一本书,即使觉得好,日后也常常想不起其中句子,也不会使用或摆弄。也许阅读它,如同喝下的一杯清水,不过是维持日常生存。

        下午接她。远远地看到她在花园里,其他同学在荡秋千,转木马,她是插班新生,站在一个跷跷板旁边,独自晃动一端。没有人跟她玩,说话,或投诸注意。她看起来只是若无其事,自得其乐。神情自若地被孤立。我站在树林外面,看到这个脸蛋圆圆的孤单的小女孩。人世万象,她务必最终自己去面对和解决。

        写作者的立场,可以被各种主观阅读猜测评断,可以被断论包裹。但这独自的核心是一种坚定。它被抚去重重灰尘腐垢之后,依然呈现一如既往的初心。

        幼小的孩童站在浓密树影下,抱着小猫或者在巷子的一角午睡。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种容易破碎的困惑。他们在嬉戏和时间的河流中漂浮,生长。他们是成年人内心一些小小的影子。我不记得自己拥有过这样好看的图片,撕下心爱的几张,随手贴在墙壁上。

        你怎能够预知自己与它邂逅,只不过恰好经过时,它突如其来在头顶之上爆发。

        在苏黎世的跳蚤市场,买了一串古老的石头。白发老头不断重复这是十分古老的石头。决定相信他。把这串用深蓝色棉线串起的斑驳残缺的红色晶石带回家。穿白色或者黑色衣服时,可以搭配。

        有些事情,撑起一块丝绒布盖住自己的眼睛便可。如果不被允许,就赤裸接受真相。接受撕咬和碎裂。把它们逐一消化吸收。

        他写来的信。“有使命的人会受到庇佑,路会越来越宽。”

        看多世事,何来理所当然的愤怒。不过剩余淡淡的失望,淡淡的温柔。人类的狂妄和自得,无需一一拿出来讨论。试图研究和判定对错是无聊的事情。人只需自问,最终能否看得清自己那颗心所露出的种种破绽。

        山上禅修三日,仿佛山下红尘翻滚过去三月。打坐,习禅,止语,入睡。

        雨中夜行。蜂蜜绿茶。手腕,耳朵,留在手指上的香气。凌晨一点三十五分。

        下午有冗长的会议。疲倦,但并不虚度。吃掉一整盒的巧克力。热水,香烟。这些在目前让人过得好。

        欧洲片让人舒服,他们对广漠的政治的断论的立场式的诠释并不关心。在意人存在的体验,关注内心、感受、情绪、心理、人性的真实幽微之意。客观冷静地观察和拆分,进行切割。

        只关注外界变动或空洞概念的写作,不过是沙丘上描摹的花哨图案,浮浅点缀很快会被时间抹去。面对真实的写作只有深沉的疑问永存。艺术创作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终极问题。但在提问时我们感觉到内心对答案的期待,近同发愿。表达和阅读,使这种愿望流动。汇入更多人共同的疑惑和苦痛,转化成一种净化和实践的能量。

        人需要面对生活。但不能被衣食住行、金钱往来这样的物质存在垄断思维方式,不能以此作为最重要的价值。一旦我们的骨血全部用以灌输于俗世的目的,如果有灵魂存在,它如何回归,如何超越,如何找到它的道路……这最终会成为余生最大的障碍和困惑。

        年轻时颓废流于形式,浮浅而无由,实质不过是一种妄想。妄想会被时间解决。成年后它是有过经验和实践的疑问,深陷冰冷的泥浆。除了用力寻求挣脱没有回转余地。

        山田洋次在电影中体现出一种有尊严的平民性,民族性格的可贵之处。中国的谢晋也是这种类型,但总觉得他没有得到更多的承认。此后,一些招摇撞骗想尽方法把观众诱惑到电影院里的导演,逢场作戏,观众任由牵引,等着被取悦。这也代表了一种性格。

        在他试图阐述的系统里,说出来的事极为平常:吃糙米,拆下雨户,呼吸,打坐,如厕,倒茶,开门,生病,寻找……也引用具体事物:大象,乌龟,蜜蜂,青蛙,龙,电影,枕头,丝,钢铁。修行者的书籍,尝试用禅来挽救现代人狂舞在烈焰沸水中焦躁的心灵。佛法深邃,撕开一个小角,让普通的人有所领略。

        女性导演依然偏爱俊美健壮而身份略低的男子。而他敞开衬衣手指夹香烟弹钢琴的样子,也确是洒落迷人。

        太多人,热衷夸夸其谈,脑子极为聪明和现实,思维活跃不定,情感和心灵则干涸匮乏如同沙地。人性里欠缺宽厚和高旷,实际和圆滑却太多。这种聪明并不带给人暖意。没有呼吸,没有生长。

        每次经过一棵巨大橡树,都可听见它的果实坠落在地上的声响。捡了七八颗橡子,饱满光亮。决定带回家,搁在书架上。林荫路径鲜少见到路人。偶尔遇见一两个出来遛狗的人,走近,会主动又显矜持地微笑示意。

        读经,散步。发出和收到寥寥几条短信。

        已弃用的古老寺庙,空无一人。大殿壁画正在逐渐消失中。光线里浮现千年之前描绘的层层叠叠的面容,轻扬的眼角眉梢,从容的线条。这个绘画的人,心里该有着一种怎样的静。肉身已灭,只有他所相信过的在轮转。

        有些人,即便彼此再迷恋爱慕,也注定无法一起生活。他们另有使命。相伴终老通常是其他的人,无关痛痒,日长夜长。这是广大的平衡,无视人内心的小情小爱,情爱的重量对它来说太过渺小。

        饭桌边听人闲聊周作人,说且不论外界如何动荡,有些人即便想故意自伤,最终也无损于一生的作品。昨日观赏周在三十年代的手稿原迹,往昔书墨间温润冲淡之气回转。果然已是逝去的时代。

        用半生织就一匹锦绣绫罗,又用半生把它逐渐拆解、团起、安置。

        安娜安排我住在二楼的客用卧室。两面开窗,视野和光线好。床上铺深蓝色棉布床单,枕头边放一小盒巧克力,系着丝带,是她赠予的礼物。

        习惯在上海一家熟悉的布鞋店里,订制绣花鞋。丝绒或丝缎制作,鞋头有刺绣,多为牡丹、孔雀、鸳鸯等传统图案。脏了不容易清洗,穿脏了只能丢弃。走在路上,常有女子特意靠近,夸赞这鞋子穿着好看。但她们觉得好看,自己却不穿。

        “煮豆微撒以盐而给人吃之,岂必要索厚偿,来生以百豆报我,但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见时好生看待,不至伥伥来去耳。”此话如此温润而后退,可涵盖各种立场。让人心生欣赏。

        时间不够。只能是温柔而真实地去爱,以及同样地被爱。

        一盏茶,一支烟,并肩静静观望庭院里芳香的桂花树。午后一场暴雨突袭,瞬间山清水远。只有被苦痛和动荡赐予过丰厚礼物的人,才能够懂得和留住只争朝夕的欢愉,才能够理解感情之中纯朴和深远的所在。

        人际关系在这个时代,多以利益趋向和目标推动,而非彼此的质地或天性作为乐趣的源泉所在。这是一旦想起便觉其乏味无比之处。得到相见有清欢的人并不容易。

        在孤独中接受洗礼的人,知道他自己在承受什么。

        超市里有一种德国产的蜂蜜鼠尾草糖,浓烈香草气味,会嚼出稠软的蜂蜜。素来不爱吃糖果零食,却喜欢这种糖的配方和包装。鲜艳的黄色纸盒,绘有漫画式的紫色鼠尾草和蜂蜜。买下一包来,吃得很少,只是放在写字桌的抽屉里。也会觉得有愉悦。

        觉得没有调整回来。入睡时空气的湿润度不同。那个晚上,安娜在楼下客厅里宴客,爽朗有力的声音隐隐回荡。彼得练习钢琴,琴声时常响起。习惯了早晨醒来时,先拉开窗帘眺望楼下霜雾深浓的花园。下楼喝红茶,吃一片黑面包,去森林里散步。越走越远,越走越深。心里安宁。

        《一切从性爱开始》或者《色情关系》,也翻译成《情事》。他们本是陌生的男女,也无意在现实生活中纠葛。只是相约定期在旅馆见面。性爱镜头收放有度。相互给予的热烈温柔的性爱过程,敞开身心,无所顾忌,触及到肉身感动的底线。那一次,他们在旅馆门口分手,女人泪流满面。旁白响起,她说,一切太好,因此我感觉到巨大的空虚。终究还是从肉身过渡到内心,爱上彼此。

        人生露出真相。接受残缺,半途而废,不可完尽。接受变化和结果。

        所谓的关系,重要的不是在情感本身得到的愉悦,而是在彼此的思维深度里获得愉悦。只有这样的交会,才会有可能获得途径渗入对方生命。当我们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不会想去控制和支配对方,也未必要在时间的限度里始终彼此占有。

        宇宙结构不可被猜度识破,生命结构也自带任务。如果我们局限它的存在,其实是在贬低生命的等级。

        美好的事物需要付出代价,有时回避它是大部分人所认为理性的选择。避免付出,避免失败,避免折损,避免受伤。只要得到安全,得到进入人群熙攘的游乐场的通行证。

        秋阳·创巴仁波切在《自由的迷思》中,提到禅者所在的处境,“那种情境异常荒凉,像是居于白雪覆盖的山巅,四周云雾围绕,日、月无情地照射着,下方是被咆哮的烈风撼动着的高耸松林,林下则是雷鸣般的飞瀑……究竟的禁欲成为你本性的一部分,我们发现轮回中的各样物事如何养活、娱乐我们。一旦我们看破轮回的物事都是游戏,本身即已脱出二元的执着,那即是涅槃。”

        无常是雨后的柿子花,山雨欲来前的雷电,山顶繁星闪烁。识别这一切背后所存在的巨大的动荡和宁静。

        送了一盒淡墨樱给她,她很喜悦。给予人的并非只是物质本身,有美和情感在其中。

        我们说了太多的话,却最终仿佛什么都未曾说过。如同水融于水。不过是几日安静的互相陪伴。

        唯一的解决是以毒攻毒。坏的东西,让它腐烂至彻底。好的东西,让它释放至彻底。多虑,迟疑,犹豫,保留,有何用处。让一切完尽,燃烧至充分,什么也不留下。这是禅者的生活态度。

        回到北京之后,不再有那片森林。他在夜色中说,这里有新长193出来的蘑菇。白色蘑菇仿佛小小的谎言,隐藏在草丛里。一条夜路的对岸,是山上人家的点点灯火,全无声息。当时我想,如果在这样冷清的地方,住上数月,每天只是做饭,跑步,阅读,写作,那会是不同的生活。

        沙发边铺了一张小床,素色被单掀开,也许午睡小憩所用。桌上有零食,柜子里多瓶葡萄酒。刚刚旅行回来,皮箱在地上翻开着,露出还未拾掇的衣物、书籍、邮递品。

        不世俗,没有野心,不哗众取宠,也不内在封闭。只有抵达过极限和高峰的人才能够做到。山下的人不行。

        我们卑微脆弱,配不起天长日久。若说曾经爱过,也就是这样的一瞬间。只有这一刻的光华。

        玄关用沉香,书房用白檀。也用藏香和印度香。在京都买的各式香纷纷都送了人,留下一盒藤袴,气味浑厚幽然,略带辛辣。偏爱这种有重量感的香味。是一种紫色草花,又叫兰草。(中国名字也许是泽兰。)香味有一种刚烈气质。

        去美术馆看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的馆藏艺术珍宝展。那些十六、十七世纪的古典油画,大多以宗教、宫廷、贵族、景物、肖像为主题,细腻凝重,华丽端美,声势惊人。当代的艺术无法与之相比,显得轻浮,讨巧,浅薄,媚俗。为之感慨。一幅似从幽暗光束中扑跃出来,闪闪发光。度过愉悦的半日。

        儿童们的童花头,圆领子衬衣,小碎花连衣裙,淡蓝色毛衣和鲜红围巾,家门口夏日的芭蕉,向日葵,西瓜,纸扇。春天吹进窗口的樱花花瓣。冬天的大雪,秋天的红叶,一年四季的分明。母鸡刚下的暖乎乎的鸡蛋。出门送客时见到的满月。待客的蛋糕。在电影里显得亲切,也如同我印象里南方家乡的童年。这样的氛围,现在完全消失不见了。在电影里,一切息息相通。他们依旧心存留恋珍惜。

        母亲。你有很多旧而美的棉布衫。你蹲下身迎接我进入你的怀抱。你在我睡着时抚摸我的手和脚。你有时眼含泪光。你有时微笑。你教我背古诗,你在睡觉前给我唱歌。你凝望我的眼睛。说你爱我。你有时不知所踪。你又回来。你背着我在雨中的花园徜徉。你的眼神孤单。你在月光下踱步。你在午后微风里,摘下一朵盛开的月季,郑重地递于我的手上。你让我嗅闻花瓣的芳香。你亲吻我的头发。你在老去。

        在保利剧院看西班牙弗拉明戈舞蹈。七点半的夜场,十排位置。这舞蹈理性,硬朗,不羁而又有节制。歌声沙哑悲怆。

        火焰能量渴求储存和涌动,最终跃入深切的空虚感。

        黑暗的对手最终让关系成为污泥沼泽,深陷其中,身心疲累。试图爬上岸需要付出加倍力气。这关系反复刺激人的创口。对方与自我的污脏不能被随便撕扯掏挖,尸体横陈。这是禁忌。恶一旦被挑明必然肆无忌惮,如同出笼野兽。

        我总是更为喜欢温柔而敏感的人。愿意手写书信,烹煮食物,种植花草,欣赏一事一物。心存热情与活力。享受情感又高于情感。只有爬上过成功的巅峰,才能懂得稍稍退后一步的余地。略带隐世倾向,不沉溺于物质和科技,个性质朴平静。

        渐渐习惯在白色大屋里和这对老年夫妇的共存。闲暇,步行越过铁路轨道,去其他人家看看。尤兰达是在家工作的广告设计师、摄影师,先生是音乐家。他们的房子略显拥挤逼仄,只有一间工作间最宽敞漂亮,墙上挂着蝴蝶标本,有钢琴、画作、工艺品。大桌子是她先生写乐谱的地方,到了吃饭时则成为餐桌。音乐、书籍、绘画等艺术形式是这个小城里每一户普通家庭中不可缺的元素。他们享受艺术和审美。

        真正的灵魂伴侣提升和促进彼此能量,而不是消耗损毁,更非堕落和挣扎。即便这些困难最终也许是试探和训练,但需付出强大的意志才能应对。因此相爱务必要小心,距离过近要选择光明的人。跌落的男女关系不能带来愉悦,只有试炼。

        黄昏六点的北京,一辆出租车都打不到,等候的人却簇拥。独自走进旁边的小餐厅,幸亏干净而空闲。豆腐,米饭,一杯热水,抽两根烟,倾听邻座一对中年夫妻聊天。他们打扮随意,点了一桌菜,互相斟酒对饮。话不多。(渐渐我感觉他们应是一对情人。中国的平常夫妻很少呈现出这般微妙的情致和默默共对的余韵。)再出门,夜色已黑,车流呼啸。等车的人散去。顺利打到一辆车。

        他问我,写作对你的压力是什么。是不是觉得有时不想做,又不得不做。我说,它并非不得不做,而是想到就做,这是职业的幸运。写作唯一压力,只在于它让你对自己有要求。它不停止,使你的内在总是被一团火焰胁迫和驱动。

        我倾向分享、交流、沟通、联接,但无心且笨拙于交际。也从不尝试去违背或勉强自己。若因缘成熟,再远的人都会遇见。该在一起总是会在一起。攀援不足取,而应耐心培植和浇灌自己内心茁壮的种子,让它开花结果。

        有夫妻两人带孩子来。也有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带着来。也有母亲和女儿带着孩子来。观察他们,是一种乐趣。不同的性情影响着各自的孩子。他们的神情,对孩子来说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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