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美一边看着申请表一边整理学员名单。此时她想道：“人的脚步声真是奇妙。”譬如，有些人的脚步声听起来噔噔噔的，像切葱花一样急促，那是穿皮靴的英语会话老师泉田。这位老师是个急性子，每到上课时间，他必定还在翻抽屉找点名册、教科书或者讲义。待到上课时间过去五分钟之后，才一溜小跑着赶往教室。

        啪哒、啪哒、啪哒……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穿着拖鞋走路。这脚步声的主人是与晴美同为事务员的曾根。曾根目前单身，也就二十五六岁，并不比晴美年长多少，但总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从来没人见过他疾步快跑的样子。

        还有高跟鞋敲在地上发出的咔咔咔声，这声音比泉田老师的脚步声要高出八度。这是晴美的上司竹森幸子。同样是快节奏的脚步，但泉田老师的脚步声慌张凌乱，而竹森幸子的却铿锵整齐，这种脚步声的差异真是神奇。

        竹森幸子的脚步声在晴美所在的受理柜台前停了下来。

        “晴美。”

        “所长您好！”

        晴美抬起头来，看到竹森幸子正站在眼前。竹森幸子三十多岁，穿着整齐的米色套装，浑身散发着成熟女性的魅力。

        “您有什么吩咐吗？”

        “有个插花班学员的申请表重复了。”

        “哦，实在对不起，我一时疏忽……”晴美连忙道歉。

        “不是你的错，是之前的前台接待员搞错了。目黑区的真锅女士缴纳了两次费用，她说发现之后马上和这边联系了，可一直得不到回音，所以很不高兴。麻烦你确认一下，然后把钱退给她。”

        “明白了，我这就处理。”晴美取出记事簿，“用现金挂号寄出比较快，这种方式可以吗？”

        “也好。不过就快到午休时间了，你下午再办吧。”

        “好的。”

        幸子走了几步之后突然停了下来。她回身靠着柜台问道：“最近工作感觉怎么样？辛苦吗？”

        晴美回答道：“不辛苦。我现在能坐着工作，比起之前在百货商店的工作来，轻松很多。只是这里太安静了，反而让人有点不习惯。”

        “那就好。努力工作固然很好，可也要注意别累坏了身体啊！”幸子微笑着说。

        “您不用担心这点。只要所长您满意我的工作，我就很开心了。”

        “别老叫我‘所长’，好像我已经很老了似的。”幸子笑道，“不过我确实也不年轻了。”

        “您说笑了，大家都不相信您还单身呢！”

        “没办法，工作太忙，也没有合适的对象。不管怎么说，下午的事就拜托你了。”

        晴美目送竹森幸子的背影离开后，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幸子有一种连女人也会禁不住被她吸引的高雅气质。晴美觉得，即便幸子目前单身，身边一定也不乏爱慕她的男性。幸子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身上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娇媚气质。

        晴美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她曾经和一个年长自己许多的男人交往过。那份感情让她备受煎熬，现在她正在努力忘却那段伤心往事。晴美骤然从自己的回忆中惊醒过来，继续专心工作。

        新宿西口林立着无数的摩天大。其中一栋是五十层的S大厦，文教中心就在第四十八楼。虽然比不上某大报社主办的“A文化中心”那样拥有八百个班，不过既有烹饪、插花、茶道等所谓新娘培训课程，也有英语、吉他、绘画、文学等提高个人修养的课程，总共加起来约有三十个班。规模虽然不大，但口碑很好，基本每个班都座无虚席。师资方面，像泉田老师这种专门任职的讲师只占少数，其余大多是临时聘请来的，其中也包括附近其他文化中心的老师。因为报酬十分丰厚，那些老师也很乐意过来授课。

        这间文教中心能够经营得如此有声有色，主要是仰仗某大百货公司的资金支持。晴美之前就在那个百货公司工作，偶然得知这边招人，就过来应聘了。这间文教中心的理事长就是那间百货公司的副社长，不过只是挂名，真正掌握经营实权的是年纪轻轻的所长竹森幸子。

        片山晴美来这儿上班差不多一个月了。她体形娇小，有些婴儿肥，虽称不上是美女，却人见人爱。晴美性情纯朴，很招人喜欢。

        正如刚才晴美和幸子所说的那样，比起在百货公司一天站到晚的工作，这边的文案工作轻松许多，心情也更愉快。只不过前台只有晴美一个人，很难走开，然而她并不介意这个，到目前为止诸事顺利。

        “还有十五分钟。”

        晴美的视线越过柜台看着对面的挂钟。十一点四十五分。此时，电话响了。

        “喂，您好，这里是新城市文教中心。啊，哥哥，是你啊！你在附近吗？那我们一起吃午饭吧！你到五十楼来，我在电梯门口等你。好，一会儿见！”

        片山义太郎放下电话听筒。他离开新宿西口地下广场一角的公用电话，朝S大厦走去。

        “慢慢走过去的话，时间刚好。”片山看着手表自言自语，“难得这么好的天气，还是从地上走过去吧！”

        片山从附近的阶梯走了上来，朝着西面出口正面的大厦走去。眼下已经过了狂风乱作的初春，春意盎然，阳光明媚。还穿着冬天的厚西服的他不得不解开上衣的纽扣。虽然他在电话里对晴美说是因为工作原因才到附近办点事，其实是专程从四谷过来视察妹妹的工作环境。父母早逝，兄妹俩从小相依为命。长兄如父，片山十分疼爱妹妹，今天便是趁执行任务的空当溜出来看望晴美。片山二十九岁，目前还是单身。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偏女性化的溜肩，体形纤长，怎么看都不像刑警。兄妹俩的父亲因公殉职，片山为了继承父亲的遗志做了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但他天性单纯善良，逐渐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刑警的工作，便递出了辞呈。

        “到底怎么回事啊？”片山思忖。辞职书已经交上去半年了，却杳无音讯。每次他小心翼翼地向上司打探这件事情，得到的答案总是：“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对了，你手里的那个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就这样一拖再拖，看样子那封辞职书早已石沉大海了，估计直到片山退休时上司才会想起那封信。不过片山最近也想开了，情绪乐观不少。

        “S大厦应该就在这里吧。”

        新宿的摩天大楼比比皆是。无数巨人般的高楼毗邻坐落在一起，对于片山这样的先天性路痴而言，根本搞不清楚究竟哪一栋才是晴美所在的大楼。

        晴美说是栋“三角形的大厦”，但在片山看来，根本分辨不出哪栋大厦是三角形或是四方形。除非变成超人，嗖的一下飞上天，从上往下看才能分辨得出吧。她还说是“镶玻璃的大厦”。难道有不镶玻璃的大厦吗？还有“橱窗里摆着长裙的大厦”，如果那橱窗在第一层也许还能分得清。最让人头疼的说法是“最高的大厦”。抬头往上瞧，每一幢都很高，可要一层一层数的话，肯定会头晕眼花。不过片山最终还是找到了S大厦。看到大厅的“馆内指引”上写着“新城市文教中心——四十八层”，片山这才安下心来。

        片山看了眼手表，还有两三分钟就到十二点了，时间刚好，于是片山开始寻找电梯。找电梯也是一件苦差事。有从二层到十层的，有从十一层到三十层的……他有一次想去三层，结果上错电梯，直接到了四十多层的眺望台。五十层是这栋大厦的最高一层，片山终于找到了四十八层至五十层的电梯。当他按下按钮时，电梯门刷的一声打开了，走出来一位窈窕美女。片山吃了一惊，随即又松了口气，走进电梯。吓一跳是因为眼前突然冒出一位美女，松了一口气是因为不用和她一起乘坐电梯。

        电梯里没有别的乘客，片山刚刚按了五十层的按钮，眼看电梯门就要关上的时候，刚刚出去的那位美女突然轻呼“啊，不对！”又跑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了，紧接着这个铁箱子开始快速上升。片山的脸色不由得阵阵发青。

        片山有女性恐惧症，尤其害怕漂亮女人。如果是在电车里，即使前面有空位子，但若是旁边坐着一位年轻女子，他便绝对不肯坐下。只要一想到坐下后，两个人的肩膀、胳膊、手脚、臀部有可能会碰到一起，片山就会不由得浑身冒汗。片山最害怕被对方当成色狼。

        更何况现在是在这么个密闭的铁箱子里，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为了防止因过度紧张而出现耳鸣，片山拼命地吞着口水。

        这位美女三十四五岁的样子，看上去精明干练，给人一种职业女性的感觉，充满了朝气。她怀抱着一沓文书，双手轻轻地合在一起，看起来非常优雅，就像一幅油画，浑身洋溢着女性特有的成熟韵味。

        片山的脸色铁青，可这位美女感觉到了异常气氛，偏又凑过来问道：“您怎么了？”那声音略带沙哑，又颇具磁性。片山的身体不由得开始打战。

        “您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

        “不过您的脸色看起来特别不好。”

        “没，真没什么关系。”

        “您真的没事吗？”

        电梯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在四十八层停住。电梯门打开后，晴美正好出现在片山眼前。

        “呀，哥哥！你来得正好！啊，所长，您也在呀！这位是我的哥哥。”

        竹森幸子瞪大了眼睛看着片山。片山一时间慌了神，不知所措。

        三个人一起到了位于五十层的彩虹餐厅，选了靠窗的位子坐下。从那里可以远远地俯瞰熙熙攘攘的街道。

        “这么说来，片山先生是一位刑警？”竹森幸子的语气略带敬意，“您的工作可真了不起！”

        “嗯，没有的事。哪有什么了不起的。”片山含糊其词地说道。

        晴美则调皮地说道：“我哥做刑警主要是为了过世的父亲，辛苦一点也没有办法。是吧，哥？”

        片山白了晴美一眼，心想着：这个臭丫头，明知道我和美女一起吃饭的话，根本食不下咽，居然还在这里嬉皮笑脸！

        此处的餐厅提供专门面向白领、上班族的午餐，相对而言比较便宜。想到这里，片山稍稍松了口气，目前他的腰包并不是很鼓。用餐时间还好，可以不必讲话，不过饭后呢？总不能吃完饭就拍拍屁股走人吧，这样对晴美的上司太不礼貌了。不过倘若继续留在这里，三个人中只靠晴美不停地说话来维持气氛，似乎也不太合适。晴美一定是怀着看热闹的心理，拼命地让片山和幸子说话。也许看热闹这个说法并不十分准确，不过，晴美知道哥哥有女性恐惧症，难道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设法帮他“治病”？在一片缄默的气氛中，午餐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正当片山为此犯愁的时候，一名服务生走了过来。

        “竹森小姐。”

        “请问有什么事吗？”

        “楼下接待处有一位客人说有事找您。”

        “下面应该挂着‘午休一小时’的牌子吧。”

        “那位客人好像很着急，所以我来请示您该怎么处理。”

        “好吧，那我现在就过去。”幸子立即答应了。

        晴美站起来说：“还是我去吧。”

        幸子没等晴美说完就打断了她：“没关系的。你哥哥好不容易过来看你，这事交给我处理就好。”

        “不，接待属于我分内的工作，而且也不会花太多时间。”晴美在这点上十分顽固。

        竹森幸子不再坚持，说：“那好，那就麻烦你跑一趟吧。”

        “我现在就去。”晴美说完便小跑着离开了。晴美走后，片山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在战场上被敌人团团包围的小兵。

        “真是多亏了晴美，帮了我不少忙。”竹森幸子说，“您妹妹真是乖巧可爱啊。”

        “嗯，还行吧。”片山心里嘀咕着，有时候她也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只有你们兄妹两个一块生活吗？”

        “嗯，是的。啊，还有一只猫……”

        “是吗？我特别喜欢猫！”幸子听到猫这个话题似乎特别兴奋，显得神采奕奕，“不过现在我住的公寓禁止饲养宠物。您家养的是什么样的猫？”

        “一只三色猫。”

        “啊，那和我小时候养的是一样的！”

        片山渐渐不那么紧张了，继续说道：“那是只挺奇特的猫，名字叫福尔摩斯。”

        “好有趣的名字啊，是片山先生取的吗？”

        “不是的。怎么说呢，感觉也是某种缘分，这只猫偶然借住到我们家里，之后便赖着不肯走了。”

        “还真是挺奇特的猫，但是和它一起生活一定很有乐趣吧？”幸子说着，轻声笑了起来。这笑声如银铃般悠扬清脆，让幸子瞬间绽放出一种天真烂漫的年轻女性的活力。片山仿佛触电一般，从发梢到趾尖都微微地颤抖起来。不行！他急忙喝止自己，这样下去可就危险了！

        “呀，您的脸色又不好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幸子问。

        因为到柜台只有两层，所以晴美不等电梯，直接走楼梯下去的。晴美想着，得让哥哥多学着和女性单独相处，而说到相处的对象，所长绝对是最佳人选。所以她打算一会儿办完事后也不回去，让他们两个人多聊一聊。

        晴美从电梯旁的楼梯口出来，经过电梯前面走到前台，看到走廊的沙发上坐着一位客人。

        “让您久等了。”晴美热情地上前打了招呼，那位妇人站起身来。晴美看到对方的打扮之后，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妇人身材娇小，但是在温暖的春天居然还裹着长长的皮草大衣，头上戴着毛帽子，脸上戴着一个大口罩，鼻子上还架着黑色的大墨镜，手上戴着一副布制手套。总之，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

        “实在不好意思。”从她的口罩里面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耽误您午休的时间了。”

        “哪里的话，请别客气。”晴美重新打起精神，装作没看到对方奇特的打扮，面带微笑地说，“您有什么事吗？”

        “我想报名上课。”

        “您是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吧？这边请。”

        晴美带她往里面走，那位妇人在晴美后面慢吞吞地跟了过来。“看到我这么穿，您吓了一跳吧？我最近感冒了，特别怕冷，只好穿成了这样。”妇人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解释道。

        “您生着病还特意跑过来……这是申请表，只需填姓名、住址和电话就可以了。您想参加什么课程？”晴美拿着笔，准备在妇人的听课卡上填上班级名称。

        “所有课程。”

        “什么？”晴美不由得愣了一下。

        “我想报名参加所有的课程。”

        “所有的课程……我们这里有烹饪、插花、吉他、英语会话等等很多课程……”

        “嗯，我知道。所有的课程我都要报名。”

        晴美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就算您报了名，有些课的课时冲突，您也不可能全都参加呀！”

        “没关系。总之，我要报名参加所有的课程。学费一共多少？”

        “啊……入会费五千元，每门课程都要预交三个月的学费，一共三十个班，总共要四十几万吧。”

        “那太好了。我今天带的钱应该够了。”那位妇人打开提包，取出一个厚信封。信封里面装着一沓钞票，每张面值都是一万日元。

        “你看需要多少，从这里拿吧。”她说着把钱递给了晴美。

        “啊，您，您等一下，我计算一下准确的数目。”晴美慌忙拿出计算器。从钞票的厚度看，至少有一百张。

        “一共是四十三万七千元整。”

        晴美从那捆万元的钞票里抽出四十四张，剩下的还给了那位妇人。很显然，还给对方的那叠钞票比拿走的还要厚。

        晴美看了看妇人的报名表，上面写着：金崎泽子，五十岁。住址好像是目黑的一栋高级公寓。重复的课程也报名，真是搞不明白这个人是怎么想的。不过补习班是开门做生意的，晴美没有权利过问其他，更不能因为人家报的班太多而拒绝人家的申请。即便如此，晴美还是有些难以释怀。

        “这是找您的三千元。”

        晴美把钱找给那个妇人后，就开始动手制作三十个班级的听课卡。

        “啊！”竹森幸子不经意地看了眼手表，“都已经一点了！说着说着就忘了时间了。”

        “实在对不起，耽误您的时间了。”

        片山不由得低头向幸子道歉。即使没做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片山有时也会习惯性地向别人道歉。

        “哪里，是我不好。您难得来看妹妹，却光在这儿听我说话了。早知道要这么久，刚才我去接待处就好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没有的事。”片山早就知道晴美办完事后绝对不会赶回来的。

        “那咱们走吧。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就直接去一楼了。您可以去晴美那儿坐一会儿，下午的工作一点半才开始。”

        说着，两个人出了餐厅。

        “在哪里结账呢？”正在片山东张西望时，幸子说道：“没关系。在这栋大厦工作的员工，所有的用餐费都是最后统一结算。”

        “但是……”

        “不要紧，所有餐费都由公司承担，你不用担心。”

        “那就谢谢您的款待了。”片山心里不由得想道：难道我看上去就那么寒酸吗？

        电梯到了四十八层时，片山和幸子告别，下了电梯。当幸子的笑容被紧闭的电梯门隔绝的那一瞬间，片山感到全身僵硬的关节都舒展开了。

        他看到晴美正在受理柜台埋头工作。“晴美，你为什么没回来啊？”片山不高兴地埋怨道。

        晴美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不是有工作嘛！”

        “嗯，这……这样啊。”

        片山看到坐在走廊沙发上裹着厚皮草的妇人，不禁诧异地瞪大了眼睛。难道她是来参加耐力比赛的吗？

        “那我先走了。”

        “嗯。今天也会晚归吗？”

        “说不好啊，谁知道呢。”片山突然停下来。

        晴美突然递给他一张字迹潦草的便签，上面写着：“后面坐着的那个人有些古怪，你跟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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