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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一年前的秋天,我们这间“喜鹊·旧货商店”刚开张一年多。因为从一开始就一直赔本,所以我们每天只能靠面条或者鸡蛋盖饭度日。一天,我们站在仓库门口望着外面的秋雨,聊起了维生素的话题。

        “我听说缺乏维生素A就会导致视力下降。日暮君,视力对我们这行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啊,因为我们要鉴定回收商品的价值嘛。”

        “什么东西里有维生素A来着?”

        “好像烤鳗鱼、动物肝脏、银鳕鱼里富含维生素A。”

        “可这些都很贵啊。”

        是啊,华沙沙木点点头,向上斜睨着绵绵不绝的雨丝。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之前我们说好如果有人给事务所打电话,不善言辞的我不能接,只有自以为能说会道的华沙沙木可以接。所以,那次也是他接的电话。华沙沙木进了事务所半天都不见出来,这个电话时间也太长了吧,我有点儿担心,于是就过去想看看情况。

        “……那我十五分钟之内就过去。”我正好赶上华沙沙木放下话筒。

        “有工作了?”

        “大买卖哦!”华沙沙木用夸张的语气说。然后,他转向我。“对方要把一间屋子里的所有家居用品一次性卖掉,有家具、音响、各种摆设等等,哪个都不便宜,好像都是一流厂家制造的高级货。”

        嘿嘿嘿嘿,华沙沙木高兴地笑起来,瘦弱的肩膀不住抽动。大买卖,在需要大笔资金流动这个意义上也许确实是笔大买卖,如果对方是想购入商品的话,当然我也很高兴,但是——

        “对方是让我们去回收商品吧?”

        “我刚才不都告诉你了嘛。”

        “但是我们的资金在哪儿呢?回收商品需要资金啊。高级家具、高级音响、高级摆设,哪个不需要一大笔钱啊?”

        完了,华沙沙木脸上瞬间露出绝望的表情,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严肃,他紧盯着我问道:“店里的现金一共有多少?”

        “一共有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

        “那我们就把回收价格控制在这个范围好了。”华沙沙木干脆地说。“这就是做生意嘛,日暮君。刚才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便宜回收也没事。这样我们不就可以狠狠杀价了嘛。”

        “便宜回收也没事?这是对方说的?”

        “是啊。”

        华沙沙木信心满满地扬起下颌,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他这个人虽然比较自以为是,又喜欢夸大事实,不过倒也不是那种满口谎言的人。

        “没工夫闲聊了。我跟对方说十五分钟内会赶到,现在只剩十四分钟了。”

        没办法,我只好把委托书、回收单据、装有公款的信封都准备齐全收进包里。据说客户家就在这附近的高级住宅区内,开车连十分钟都用不了。

        “对方是什么人?”

        “对方姓南见,而且是一位女士。”

        说到这里,身穿套头衫的华沙沙木双手抱胸,有些疑惑的样子。

        “不过,我问她姓氏的时候,她没有马上回答,她好像说了个别的什么姓……说了一半又赶紧改口说她姓南见。‘南方’的‘南’,‘看见’的‘见’。”

        “自己的姓都会说错?……这不会是假名吧?喂,不会是偷鸡摸狗的吧?不会是让我们销赃的吧?”

        “要是销赃的话,不会把我们叫到家里去吧。”

        “但是——”

        华沙沙木拿起桌上的“Murphy''s Law”,拍拍书的封面,对我说:“伯德里奇法则——‘如果在行动之前就知道事情的走向,那么我们就无法开始任何事情。’日暮君,人生最需要的就是行动力啊。”

        大概这个法则是要告诉我们“人生的每一步都可能失败”吧,不过如果针对反驳华沙沙木的话,他肯定会生气的,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随后,我抱着书包和住宅区地图坐上了副驾驶席。

        把车开到那位女士在电话里所说的地点,我们看到了一栋很大很大的房子。以前我们从未到过这种豪宅收购商品,所以下车之后我们反复确认了好几次地址。我们两个人躲在一把伞下,华沙沙木看看记录地址的便签,看看地图,又看看便签,又看看地图。——其实只要确认一下门牌就好了,但那个门牌不知为什么被摘掉了,门柱上只留下一个长方形的凹陷。

        “好像有点儿可疑啊。”

        “什么可疑?”

        “希望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不过……”

        华沙沙木嘴里嘟囔着毫无意义的话,死死盯着眼前的门,仿佛要穿透那扇装饰派风格的大门直接看进里面去。怎么说呢,华沙沙木以前就是那种有个空子就能被牵扯进麻烦的人。他说自己出生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是个谜”,不过我觉得这应该是他胡扯。

        “总之,先见见我们的客户吧。”

        他突然竖起食指,按上对讲机的按钮,很快门内就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华沙沙木自报家门,里面的人让我们到玄关来,于是我们合打一把伞穿过大门,走上一条西洋风格的石子路,头顶上是爬满蔷薇的拱形花架。就连四周弥漫的潮湿泥土的味道都显得很上档次。我们来到玄关,几乎与此同时厚重的木门从里侧打开了,出来迎接我们的就是刚才在对讲机里说话的那位。

        “二位辛苦了。东西都在二楼,请上来吧。”

        这个男人身材瘦高,就像一根戴着眼镜的豆芽菜。发型有些像和田秋子,或者打个比方的话,就像豆芽菜头朝上,只在豆子那端稍微蘸了一点儿酱汁一样。他和我们一样,看上去也是奔三的年纪。

        “夫人,旧货店的人来了——”

        在引导我们上楼梯的时候,他努力提高细弱的嗓门喊了一声,也许在他看来这已经算是高喊了。上楼的过程中,他转过身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姓户村,在这家帮忙。

        上到二楼,左手边是一条走廊,走廊两边各有两扇门,正面中央有一扇门,一共是五扇门。门都关着,从外观可以想象里面每间屋子大概都很大。户村敲了敲中间那扇门,听到里面传出微弱的回应就把门推开了。那好像是一间书房。光亮的木制地板,一看就知道是外国货的实木家具,配有播放器的高档音响,以及大型扬声器,还有一个摆放着锡制模型的陈列架,在这样一间屋子中央站着一个女人——

        房间的角落突然传出“嗷”的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白猫。它惊恐地看着我和华沙沙木,就像见到鬼似的一溜烟钻进了沙发下面。这只猫只有尾巴是茶色的,不知是什么品种,不过肯定是一只从未出过家门的、血统高贵的猫。

        “小咪,别害怕,是客人来了。”

        屋里的那位女性平静地说,但是沙发下面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这位就是夫人。”

        户村伸出枯枝一样的手臂,向我们介绍道。

        “我就是给你们打电话的南见,在电话里我都说了,希望你们收购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从大到小,一个不留。”

        “明白了,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进行评估了。啊,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华沙沙木,他是——”

        沙发下那个白色毛球突然蹿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穿房间,奔出房门。哒哒哒哒的脚步声沿着走廊渐行渐远,等回头看时发现那条茶色的尾巴在楼梯口一晃就不见了。

        “它一直都这样。”户村苦笑道,“还是那么怕生,这孩子就是胆子小。”

        那位夫人轻叹一声。她的年龄大概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气质高雅,端庄美丽。秀挺的鼻梁让人联想到外国硬币上雕刻的女性侧颜。但是,她在评估委托书上的签名——“南见里穗”这几个字可不算漂亮。倒也不是写得潦草,只是很像学生写的那种圆滚滚的字体。看到她的字,让我觉得这位里穗女士比刚才显得可亲了几分。人的感觉果然变幻无常。

        “那就拜托两位了。我在楼下等着。户村先生也可以下楼了,麻烦你准备一下晚饭,还有,送饭给孩子们。”

        微微躬身行礼后,里穗静静地从走廊离开了,接着户村也走了。

        “那么,开始干活儿吧。”

        我们转向那些等待收购的物品。

        “日暮君,我们从哪里下手呢?”

        “就从大件物品开始好了。话说回来,那位女士有几个孩子呀?”

        “为什么问这个?”

        “刚才她说‘送饭给孩子们’。”

        “管她有几个孩子呢。”

        “为什么‘准备晚饭’和‘送饭给孩子’要分开说呢?”

        “我哪儿知道啊。”

        我和华沙沙木的关注点完全不同。这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我们互相都已经习惯了,所以对话到此结束,我们开始评估那些家居用品。——但是,评估只是个形式,很快就完成了,反正事先已经定好收购价格就是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接下来把价格明细大致列出来就行了。说实话,我们一进这个房间立刻就意识如果把这里的东西全买下来,两万七千零三十日元的价格实在是低得离谱。但是我们只有这些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么,日暮君,我们去把夫人叫来吧。”

        “太快的话会让人生疑吧?”

        “没错,你说得有理。”

        于是,我们再没什么可干的了。华沙沙木坐在光亮的原木书桌上,我坐在和书桌配套的椅子上,两个人双手抱胸,无所事事。也许是因为住宅很大的缘故,我们听不到房间外的任何声音。外面的雨也没有大到足以让人在屋里也能听到雨声。

        “我说……日暮君,你怎么想?”

        一直在闭目沉思的华沙沙木嘟囔了一句。

        “为什么夫人要把这些全都卖掉呢?”

        “你别瞎想了,这是客户的隐私。”

        “据我看,这个书房应该是成年男士在使用——或者说是曾经使用过。把这屋里的东西全卖掉……”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了,我们飞快地蹦了起来摆出认真工作的架势。门开了,户村端着盛有两个茶杯的托盘站在门口。

        “……为什么停下来了?”

        我们两人一起停止了动作,就像活人画一样,也难怪户村会感到疑惑。人在惊慌失措的时候,总会干出一些蠢事来。

        “这是我们的习惯。小时候玩‘不倒翁摔倒了’这个游戏玩得太多了。哈哈哈。”

        幸好,户村把华沙沙木这个傻乎乎的解释当成笑话接受了,他轻笑着走进房间。我们年纪相仿,所以他的表情举止都显得比较放松。

        “请喝茶吧。——这么说,两位从小就是好朋友喽?”

        “是的。”

        “不是。”

        我和华沙沙木同时做出了相反的回答。我为了配合华沙沙木刚才的说辞回答了“是”,而华沙沙木却把自己刚说过的话给忘了,回答了“不是”。我俩迅速对望一眼,飞快修正了说法。

        “不是。”

        “是的。”

        “哈哈哈哈,我小时候也有这样的朋友。一会儿承认我们是好朋友,一会儿又不承认了。”

        他应该不是有意要帮我们打圆场,不过这话确实救了我们。户村把托盘放在矮柜上,说:“我把茶水放在这里了。那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了。”

        “啊,稍等一下。”

        华沙沙木叫住了正要离开的户村。

        “夫人是不是心情不好啊?刚才见面的时候,感觉她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是吗?”

        “是啊,怎么说呢,好像有烦心事似的。”

        华沙沙木说着,眼睛还毫不松懈地注视着户村的表情。他从刚才就很在意这家人卖家具的理由,看来他现在要试图从户村这里套话了。

        “烦心事……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早晨小丸的心情不好,夫人有些担心,不过……”

        户村迟疑地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后半句简直就像是自言自语了。

        “小丸也是猫吗?”

        “猫?小丸不是猫啊,小丸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身,背朝我们。

        “啊,糟了。我先告辞了。”

        他快步离开了房间,走出两三步之后又迅速回来从外面关上屋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们侧耳倾听,门外传来“喵喵喵”撒娇般的猫叫声,而且这声音越来越近了。然后是户村叽叽咕咕的说话声。还有一个一是女孩儿的声音。

        “谁呀?”

        “哦,有点儿事……”

        我和华沙沙木对视一眼,猫叫声更近了。

        “啊,等等。”

        “为什么要等?”

        猫叫声和人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听上去似乎猫和女孩儿一起在向房间方向靠近。嘎啦一声,有人转动了门把手,门被推开了,一个短发女孩儿站在那里,她穿着私立小学的校服——绿色半身裙和长袖白衬衫,还背着一个样式比较少见、类似登山包形状的书包。那只叫小咪的猫盘桓在她脚边,它一看到我们就像见到鬼怪一样飞逃到走廊里去了。看来这只猫不光是个胆小鬼,而且脑子还有点儿不灵光。

        “你们在干什么?”

        女孩儿突然开口发问。虽然她比我们矮,但她的目光却带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嗯,你问我们?我们正在工作啊。”华沙沙木回答。

        “什么工作?”

        “我们在评估这些家居用品。一共是两万七千零三十——哦,不是,我是说……”

        “评估?”女孩儿瞪着我们,语气强硬。

        “那个,其实……”

        身后的户村想搭话,但她果断阻止了他。

        “我问他们呢。户村先生你先下楼吧。”

        “但是……”

        “我都说没事了。”

        户村沮丧地耷拉下眉毛,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要下楼梯的时候,他还停下脚步,不放心地朝我们回望。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孩儿来回打量着我和华沙沙木。在这种诡异的场合,我心里七上八下,脑子里一片空白。也许是看穿了这一点,女孩儿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华沙沙木脸上。

        “评估也就是说你们要回收这些东西?”

        “啊,嗯,就是这样。”

        “是我妈妈说的?”

        “你妈妈就是刚才那位女士吗?是的,是她让我们来的。”

        女孩儿忽然垂下白皙的脸庞,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沉默了许久。终于,就像误食到厌恶的食物一样,她嫌弃地嘟囔了一句:“……好差劲。”那低垂的长睫毛在微微颤动。

        我和华沙沙木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华沙沙木咳嗽了一声,问道:“话说回来,你又是谁啊?”

        “我是这家的女儿。”

        “哦,难道你就是小丸?”

        “才不是呢。……我倒是有点儿想当小丸。”

        什么意思啊?

        “你不是小丸的话,那你是……”

        “……我是菜美。”

        女孩儿继续低着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被刘海挡住一半的脸颊像能面一样毫无表情。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很久以前见过这张脸。那是什么时候呢?是在哪里呢?

        “是菜美啊。”

        华沙沙木点点头,忽然又抿紧嘴唇,不可思议地盯着女孩儿的脸,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叫菜美?”

        “没错。”

        “所以说……你叫南见、菜美?”

        “没错!你想笑就笑吧。”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们也真够迟钝的。变卖男人使用的家居用品,母亲打电话时脱口而出另一个姓氏后又迅速改口,还有那个被摘掉的门牌……直到这一刻我们才想到这些全都与“离别”一词有所关联。不知“离别”是死别还是离婚,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南见菜美”这个名字的由来大概都跟那个“离别”有关。

        “喂,华沙沙木——”

        “太捧了!”

        华沙沙木啪地拍了下手,声音响亮得像火药爆炸一样。我惊得吞下了后半句话,那个女孩儿也直起上身看向华沙沙木。

        华沙沙木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猛地俯下身,几乎快把女孩儿遮住了。他凑近菜美的脸,说:“这名字太好了!喂,这是谁给你起的名字啊?你爸,还是你妈?”

        “……你是傻子吗?”

        菜美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在她转身的时候,我瞥见了她怒气冲冲的脸,不过我觉得这样也比面无表情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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