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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郑袖计

        因魏美人得宠,又兼之初到楚宫,楚王槐正是宠爱她之时,恐其寂寞不惯,便令掖庭令乘风和日丽之时,带好去游玩宫苑,好解她思乡之情。

        魏美人正是年轻单纯,虽有几分乡愁,奈何身边诸人奉承,华服美食,便也很快适应了。

        这日她正被掖庭令引着游玩,那掖庭令对她奉承得紧,一路上不断引道示好:“魏美人,您请,慢点,那边小心路滑……”

        魏美人由掖庭令引着,好奇地边走边打量着整个花园,指点嘻笑:“这里的花好多啊,咦,水面上那是什么?那个那个白色的,难道是传说中的九尾狐吗……”

        楚国与魏国不同,魏宫刻板整肃占地不大,楚宫却是起高台,布广苑,因地处南方气候宜人,四时花卉繁多,又岂是魏宫能比。且楚国立国至今七百多年积累下来,处处豪华奢侈之处,又是远胜魏国。魏美人在魏国不过是个旁支,此番见到楚宫胜景,岂有不好奇之理。

        掖庭令一边解释一边抹汗道:“那是杜若,那是薜荔,那是蕙兰,那是紫藤。水面上那个是鸳鸯……”

        却见魏美人指着远处叫道:“那个白色的有好多尾巴的,莫不是九尾白狐?”

        掖庭令吓得急忙叫道:“那个不是九尾狐,是白孔雀,您别过去,小心啄伤您的手……”北方国家的人不识白孔雀,远远见其九尾色白,以为是传说中的九尾白狐,误记入史料的也有不少,怪不得魏美人不识。

        但见魏美人在园中花间,跑来跳去,正是天真烂漫,不解世事的快乐时候。忽然间魏美人身后的宫女们停住了脚步,齐齐拜倒向前面行了一礼道:“郑夫人。”

        魏美人懵懂地抬头,便看到迎着她而来的郑袖。

        郑袖一脸怒色而来,正欲寻魏美人的晦气,及至见了魏美人之面以后,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见这魏美人单纯无邪,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天然丽色,这正是楚王槐最喜欢的类型。那一种娇柔纯真,郑袖当年得其五分,便能得楚王槐多年专宠,而眼前的魏美人,却有十分之色。郑袖目不转睛地看着魏美人,魏美人在她这种眼光之下不禁往后瑟缩了一下,惴惴不安地看向掖庭令,实指望他能够给自己一些指引。

        那掖庭令却是个最知风向的,见着郑袖到来,便已经吓得噤口不语,低头直视地下,恨不得地下生出一条裂缝来,好让自己遁于其中隐匿无形。

        郑袖的神情,从杀气到惊诧,从自惭形秽到羞忿不平,忽然变幻出一张娇媚笑脸来,她轻笑一声,便亲亲热热地上前拉起魏美人的手道:“这就是魏妹妹吧,啧啧啧,果然是国色天香的美人啊,我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看到女人能美成这样,可开了眼界了。”

        魏美人怔怔地看着郑袖,她的人生之前犹如一张白纸,实在是看不透郑袖这变来变去的表情背后含意何在,只得强笑道:“您是……”

        郑袖扑哧一声笑了,道:“妹妹竟不认识我?”

        郑袖身后的侍女鱼笙忙笑道:“这是郑袖夫人,如今主持后宫。”

        魏美人忙挣脱了郑袖的手,行礼道:“见过郑夫人。”

        郑袖已经忙不叠地扶住了魏美人,道:“好妹妹,你我本是一样的人,何必多礼。我一见着妹妹,便觉亲切,仿佛不知在何处竟是见过一般……”

        魏美人迷糊地看着郑袖的殷勤举动,掖庭令脸色苍白,拿着香包拼命的嗅着,其他宫女们也面露害怕,却不敢说话。

        郑袖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好话,一边热情如火地把魏美人拉着边走边问道:“妹妹来了有多少时日了,如今住在何处,这远离家乡,用的晡食可还合口吗?”

        这一迭连声上赶着又热络,又亲切的问话,将魏美人方才初见着她时那种奇异神情所产生的畏惧也都打消了,便一一回答道:“我来了有半月了,住在兰台,还有许多其他的阿姊与我同住,楚国的膳食甚是奇怪,不过还是挺好吃的……”

        两人亲亲热热地游了一回园,郑袖便连她家里还有几口人,几岁学书几岁学艺甚至是几岁淘气被打过都问了出来。

        当下便拉了她到自己所居的云梦台游玩,见魏美人甚是喜欢,便建议道:“我与妹妹竟是舍不得分开了,那兰台与姬人同住,岂是妹妹这样的人住得的,不如住到我云梦台来。你看这诸处合宜,便是欠一个人与我同住,妹妹且看着,有什么不如意处,便告诉我,我都给你准备去……”

        那魏美人生性单纯,若是换了其他人,这等天真之人,是万不敢独自送出他国宫中作为两国结好之用。只是这魏美人却是天生绝色,那魏国亦是犹豫再三,竟是再挑不出另一个既美且慧之人,料想着楚王槐亦是难挡此等美色,且后宫再如何手段,终究是要看国君肯不肯庇护罢了,当下还是将她送了过来。

        此时郑袖百般示好,魏美人虽心中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不知道哪里不对,面对郑袖的热情似火,竟是连拒绝的理由也说不出来,被郑袖拉着去见了楚王槐,竟是迷迷糊糊当着楚王槐的面答应了下来。

        自此郑袖与魏美人同住,对魏美人竟是十二万分地好,她布置魏美人的居处,卧具锦被,无不一一亲手摆自。又过问她的饮食,搜罗内库之中山珍海味,专为魏美人烹饪她所喜欢的家乡风味。这边还将自己所有的首饰衣服,拣顶好的送给魏美人,一时之间,竟表现得比楚王槐更加热络亲切起来。一时宫中之中俱都诧异,皆道:“她这是转了性子吗?”

        楚王槐却极为高兴,道:“妇人之事夫事婿者,乃以色也,因此妇人嫉妒,乃是常情。如今郑袖知寡人喜欢魏女,却爱魏女甚于寡人,这实是如孝子事亲,忠臣事君也,情之切而忘已啊!”

        这话传进高唐台诸公主耳中,芈姝先冷笑了道:“不晓得是哪个谄媚者要奉承阿兄和那郑袖,竟连这种话也想出来,当真恶心。”

        芈月才得知魏美人竟被郑袖截去,再听了这话,心中忧虑:“如今南后病重,郑袖早视后座为自己囊中之物,现凭空却来了一个魏美人,占尽了大王的宠爱,她岂会当真与魏美人交好……阿姊,她必非本心。”

        听了芈月此言,芈姝鄙夷地道:“自然,连瞎子都看得出,便除了我王兄之外,宫中之人,谁不是这般说的。”说到这里难掩轻视,叫道:“哎呀呀,你说她对着魏美人,怎么能笑得出来,亲热得出来啊。看得我一身寒战来。”

        芈月忧心忡忡道:“郑袖夫人为人嫉妒之性远胜常人,她这般殷勤,必有阴谋。”郑袖既然有意将自己贤惠名声传扬,自然,这不需要别人相信,只要楚王槐愿意相信,以及宫外不知情的人相信这话,那么将来无论她对魏美人做什么事,楚王槐及外界之人,都不会有疑她之心了。

        至于她们这些知道内情的宫中女眷,谁又有权力处置郑袖,谁又会为一个将来失势的妃子说话。郑袖这些年来,在宫中害的人还少吗,又不见得有谁为那些被害者出头,郑袖依旧安然无恙地主持着后宫。

        她二人说得激烈,芈茵却沉默寡言,魂不守舍,竟也不参与两人说话。

        芈姝忽然转头看芈茵,诧异道:“茵,你近日好生奇怪,素日最爱争言,如今却变得沉默如此,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芈茵骤然一惊,倚着的凭几竟是失去平衡,一下子仆倒在地。

        芈姝忙道:“你怎么了,竟是如此脆弱不成?”

        芈茵却慌乱地道:“我、我自有事,我先出去了。”

        芈姝看着芈茵出去的背影,喃喃道:“她最近这是怎么了。”

        芈月却是有些知道内情,暗想她如今这样,莫不是有什么事落了别人把柄不成?只是她如今满心皆是魏美人之事,想到这里,忙站起来道:“阿姊,我且有事,先回去了。”

        芈姝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且去,你们一个个都好生奇怪,你说人长大了,是不是便生分了。”

        芈月无心劝她,匆匆而去。只恨如今魏美人搬入了云梦台,郑袖是何等样人,岂是她能够派人混入的。

        思来想去,忽然想起莒姬,忙去了离宫去寻莒姬,将魏美人之事说了,想托莒姬助她送信入宫,与魏美人作个警告。

        哪知莒姬一听,便沉了脸,斥道:“此事与你何干?”

        芈月惊道:“母亲,郑袖夫人对魏美人匿怨相交,绝非好意,难道你我要这般看着魏美人落入陷阱而袖手不成?”

        莒姬却冷冷地道:“这后宫之中自来冤魂无数,你以为你是谁,敢插手其中?莫要连你自己的性命也陷进去才是。此事,我不会管,也不许你再去管。”

        芈月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莒姬在这后宫多年,自也不会是何等良善之人,况且她与郑袖交好,在这件事,站在郑袖一边,也不奇怪,只是毕竟心有不忍,道:“母亲,魏美人为人单纯,叫我这般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算计,实是不忍。”

        莒姬冷笑一声道:“单纯,单纯的人如何能够得大王如此之宠幸?便她是真单纯,送她来的魏国人也绝对不单纯,不过是瞄准着大王的心思,投其所好罢了。魏国既然把她送进楚国,她的生死,自有魏国人她操心,何烦你来多事。”

        芈月怔了一怔,这才明白了莒姬的意思,魏国人既然把魏美人送入宫中,则必须不会让魏美人可以轻易失势吧。

        只是后宫的女子,操纵不了前朝人的心思,那些争霸天下的男子,却也未必尽知后宫女人的算计,不管如何,魏美人都是那牺牲品罢了。

        芈月虽然心中感叹,但见莒姬甚是严厉,也不敢再说起魏美人之事,只得打住。过不得多时,芈戎也来了。

        因泮宫每旬有一次休假,芈戎每每趁了休假,回到离宫与母亲姊姊相会。姊弟两人许久不见,便亲热了一番。芈月又看着芈戎的课业,与他讲解,又听着芈戎讲他在泮宫中学到的一些芈月所不知道的知识,莒姬含笑看着两姊弟教学相长,亦不再说起方才的扫兴之事。

        在某一方面来说,莒姬确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当年她能够如何取悦于楚威王,如今便能够如何与自己的儿女保持好的感情,只要她愿意、她有心去做的话。

        虽然芈月住在高唐台,芈戎住于泮宫,但芈戎总会借着休假之日来离宫,母子感情始终极好。而芈月若是知道芈戎会来,也必会赶来相会。

        芈戎单纯,又兼一出生便抱到莒姬身边来抚养,虽然知道自己另有生母,但与莒姬的感情却是如同亲生母子一般。且向氏出事时,他还在半懂不懂的时候,略记事一点后,对向氏更是印象极淡。他亦是知道自楚威王去世之事,莒姬处境艰难,每每相见,总是极懂事极孝顺的,更是令莒姬感觉贴心。对这个儿子,莒姬自是倾出全心去宠爱与管教,不管要疼要罚,实无其他顾忌。

        芈月却是不太一样,这个女儿比芈戎大,所以更有自己的想法,不太受她的影响。且太过聪明也太过有自己的想法,又因曾被楚威王所宠过,甚为不驯。更兼向氏之死,让她们母女之间,产生了隔阂,虽然两人在这深宫之中毕竟也是相依为命,不可分割,最终这种隔阂也已经被化解。但是对于芈月这个孩子,莒姬却是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定的距离,这样聪明又有主见的孩子,若是对她也如对芈戎一般的关心衣食施这等小恩小惠,只怕不入她的心。这个孩子又过于懂事,许多事竟是她连管教也不好下手,若是过于干涉,只会母女离心;若是全不干涉,则更见冷淡。

        这些年来莒姬亦是为了这个女儿而煞费苦心,不得不一次次调整自己对芈月的态度,直到如今在一般的事务上,完全把她当作成年人一般对待,并不似象对待芈戎一般的如同孩子一般相待。

        母女二人,俱是极聪明的人,这些年来所养成的默契,已经让芈月知道,不可能再从莒姬处得到任何的帮助。莒姬不是楚威王,由着她当年耍赖打滚,便能依了她,且如今她也做不出来这样的行为。

        但奇怪的是,芈戎在莒姬面前,却是可以毫无负担地耍赖打滚,虽然多半是要被制止教训的,但却也有一小半机会,能够耍赖成功,让莒姬无奈让步的。芈月冷眼旁观,虽然有一些是莒姬故意引芈戎耍赖的,但有一些却也的确是莒姬一开始没打算让步,但最终还是让步了的。

        芈月却知道自己与莒姬之间,已不可能像芈戎与莒姬一般毫无思虑与顾忌,想要就要,想闹就能闹到。但这样也好,至少对于她来说,知道太多并不是一件好事,芈戎能够少一些心事幸福地长大,这对他更好一些。

        她心中转过各种思绪,终究还是没有能够把魏美人之事彻底放下,这一日便到了当日与魏美人相约的十日之后,芈月在自己的房间犹豫再三,有心回避,但还是去了相约之处。

        却见魏美人已经等了许久,见了她来了,惊喜地迎上来道:“阿姊,你终于来了”

        芈月见到她这样,本欲来一会便走,此时心中一软,便道:“魏妹妹,你来多久了?”

        魏美人忙笑道:“不久不久,此处风景甚好,我多看一会儿也没关系。”

        芈月来的时候本已经迟了两刻,看着魏美人的神色,似乎她比约定时间来得更早,此时她却半点也没有埋怨芈月之意,芈月暗惭,道:“妹妹,你近日可是在云梦台,与郑袖夫人同住?”

        魏美人瞪大了漂亮的双眼,道:“阿姊你也知道了,是啊,我如今与郑袖阿姊同住呢,她待我当真极好。”

        芈月看着她单纯的神情,心情复杂,问道:“她当真待你极好?”

        魏美人忙点头,笑容灿烂道:“是啊,你知道我家里没有阿姊,从小就希望有个阿姊来疼我。没想到到了楚国,居然遇上了两个待我好的阿姊。”

        芈月问道:“她对你怎么好了?”

        魏美人脸一红,有些扭捏地道:“她……很会照顾人,很体贴人,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她张罗的,有时候我还没说出口,她就会知道我想要什么,都给我弄好了。我也是好一段时间以后,才知道原来我梳妆台上的许多首饰,都是她自己私藏的,并不是大王赐给我的。她知道我想家,就派人捎来老家的枣子和乳酪;有一回我在花园里被虫蚁咬了,她还不让我抓挠,说是若是抓伤了皮,大王会不喜欢……阿姊,我在家中也是得父母宠爱,也是有侍女服侍,可是不管是父母还是侍女,都做不到郑袖阿姊这么温柔关心,体贴入微,这辈子从来没有人像郑袖阿姊那样对我这么好过。而且,她不止是疼爱于我,还教我许多人情世故,教我如何讨大王欢心,如何不要与旁人争论是非,如何赏赐奴婢收罗人心……”

        芈月听着魏美人一桩桩一件件地道来,见着她脸上越来越过崇拜和信任的神情,一颗心只不住的下沉,好一会儿,才道:“妹妹,你可知郑袖夫人出身并不高贵,却在短短几年内成为大王最宠爱的妃子,离王后之位只差一步。我想,她的得宠,也许就是大王在她身上感受到这种无微不至的体贴关怀和善解人意吧。可这体贴关怀,她给予大王,换来的是权柄风光。她给予了你,又能换来什么?”

        魏美人不想她竟如此说话,她生来貌美,人人都会忍不住让着她呵护她,她亦是习惯了旁人对她的好。自然,旁人对她排斥,对她隔离,她亦是见过的。旁人对她的好,她接受得自然而然,对她不好,她也不以为忤。唯其如此,她反而不曾领会到什么叫“笑里藏刀”,听芈月这么一说,心中反而委屈起来,难道她竟是不配别人对她好不成?当下反问:“若是这么说,阿姊待我的好,也是要换来什么了?阿姊,你何以妄测人心至此?枉我把你当成阿姊,有什么心事亦是同你讲,你却为何不容得其他人待我好?”

        芈月说出这番话来,亦是自觉有些冒险,见魏美人反不肯领情,心中也自是气恼,欲待不再说,却又不忍心,而且此时话已经出口,索性一次性都说尽了,圆满了她与魏美人这一场相识之缘,亦免得自己日后后悔。当下又道:“魏妹妹,不是我妄测人心,你初来乍到,却是不知,郑袖夫人的风评在这宫中并不好,我说这样的话,也是为了免你上当。”

        魏美人气得脸涨得通红道:“你是不是想说,郑袖阿姊对我的好,都是假的,都只是看在大王宠爱我的份上才会这么做?”

        芈月轻叹道:“这倒是轻的,我就恐她另有什么算计,这才是最可怕的。”她见魏美人已经是一脸欲辩驳的神情,也不与她纠着,径直把话说了下去道:“你才来宫中,恐怕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来郑袖夫人是怎么一步步爬到现在这个位置,她对王后之位的企图是连瞎子都看得到的。以前大王也宠爱过其他的女人,她也一样对她们很好,可是后来呢,凡是被她殷勤对待过的女人,现在都已经消失了,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就是王后,现在也病得快要死了。如果她只是因为大王宠爱你而对你好,根本没必要好到这种程度。我觉得这件事很可怕,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过于相信她……”

        魏美人捂住耳朵,叫道:“我不听,我不信,我不是个瞎子傻子,我有眼睛会看,有脑子会判断。一个人对我的好,是真的是假的,我怎么会感觉不出来。那种假的,眼睛里都会放毒针,笑起来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伸出手来都是冰凉的,挨着你坐的时候都是僵硬的,连讲你的好话,都是从牙齿缝中透着不情愿的……郑袖阿姊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她对人真诚,是可以连心都掏出来的。你、你是不是嫉妒了,我以前叫你阿姊,什么都相信你,什么都告诉你,现在,我有了郑袖阿姊,你觉得你在我心中不是最亲近的人了,所以你就诋毁郑袖阿姊,是不是?”

        芈月见她如此,素性把事情讲到底,便硬拉下魏美人的手,强迫她听自己说话:“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那就是吧。那就让你记住,这个世界上对你好的人,也是存有不好的心的,凡事千万不要盲目地相信一个人,不管她看上去对你有多好,多真诚。你千万要记住,她给你吃的用的,你一定要看她自己先吃过用过才行,她告诉你的话,你千万不要完全相信……”

        魏美人甩开芈月的手,心中失望伤心痛楚交加,不觉泪流满面,摇头叫道:“我不听,阿姊,我不会再来这儿见你了。我一直以为,你是我在楚宫中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没有想到,你却是这么霸道这么不讲理。王后说得对,什么朋友也经不起嫉妒和时间的考验……”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一径跑走了。

        此刻夕阳西下,她整个人似乎跑进了夕阳里,那样灿烂,却是转眼不见了。

        芈月心头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石几上,有一方丝帕,想必是魏美人刚才垫在那儿挡尘土的,如今被风吹飞,飘飘飞起,慢慢地滚过石几,到了边缘,飘然就要落入泥中。芈月伸手拾起了那丝帕,叹了一口气,收在自己的袖中。

        魏美人一口气跑回云梦台,只觉得一片真心竟叫人这样轻视了,又是委屈又是伤心,不禁回到自己房中大哭了一场。

        到用晚膳时,郑袖已经知道她哭过,便关心地问道:“妹妹,听说你今日心情不好,可是有什么缘故,是奴婢们侍候不周,还是听了什么闲话?”

        魏美人见了她如此关心体贴的模样,想起芈月对她的诋毁,十分羞愧,郑袖待她如此之好,自己所信任的人却如此说她的不是,连带着替郑袖打抱起不平来,却又不敢说出教她伤心,支吾着道:“都不曾呢,阿姊,只是我自己想家了,想我爹娘了,所以才会……”

        郑袖松了口气,笑道:“你若是当真想家里的人了,不如捎封信回去,或者甚至可以让大王下诏,召你兄长来楚国任职亦未曾不可,这样也免你思乡之情。”

        魏美人又惊又喜,惴惴不安地道:“这如何使得。”

        郑袖大包大揽道:“妹妹只管放心,如今这朝堂之上,皆是亲朋故交,大王爱屋及乌,亦是常情。”

        魏美人更觉惭愧,心中暗道她为人如此之好,何以竟还有人说她的不是,想到这里,不禁道:“阿姊,你待其他的人,也是这般好吗?”

        郑袖度其颜色,暗思莫不是她听说了些什么,当下正色道:“常言道以心换心,我待妹妹好,是因为妹妹值得我待你好,妹妹是真心人,所以阿姊便算把心掏给你也是情愿的……”说到这里,故意叹了一口气,神情黯然。

        魏美人果然问道:“阿姊,你这是怎么了?”

        郑袖故意叹息:“妹妹你初来乍到,竟不晓得这宫里的人,实是两面三刀的居多。我从前也是吃了实心肠的亏,我一股脑儿待人好,不晓得有些一等人,竟是憎人有笑人无的,你待她再好,也是枉然。所以我现在就知道,我要对人好,也就是要给值得的人。”

        魏美人听了也不禁点头赞成道:“阿姊这话说得极是。”

        郑袖便极慎重地对她道:“妹妹,你须要记住,这宫里之人善恶难辨,除了阿姊外,你谁也休要轻信。这一等人惯会挑拨离间,必在你面说一定会我怎么怎么地恶,在我面前又你说如何如何地丑,我是从来不相信这些人的胡说八道的。”

        魏美人便笑道:“我也不相信。”

        郑袖似不经意顺口道:“便如她们同我说你的鼻子……”说到这里忽觉失言,掩住了嘴道:“没什么,咱们说别的吧。”

        魏美人一怔道:“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如何?”

        郑袖忙顾左右而言他道:“不是说你呢,是说我呢,对了,妹妹尝尝今日这道炖鹌鹑竟是做得极好……”

        她不说倒也罢了,她这样掩掩遮遮地,倒教魏美人起了疑问,缠着要问她原因,郑袖只是左右托词,不肯再说。

        直至膳食撤了,两人对坐,魏美人索性便坐在郑袖面前,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摇来晃去地撒娇着,立逼着要她说出来,郑袖这才勉强道:“这原是没什么,我并不曾觉得。只是那一等人嫉妒你得宠罢了,非要白玉璧上挑瑕疵,整日家在大王跟前嘀嘀咕咕的,说妹妹你呀……”她忽然指向魏美人的鼻子:“说你这里,有一点歪,难看!”

        魏美人急忙取出袖中铜镜端详道:“哪里,哪里?”

        郑袖冷笑道:“唉,你自己看自己,自然是看不出来了。”说着她忽然停住,似刚刚发现了什么似地说:“唉呀妹妹,不说看不出,这一说呀,仔细看看,妹妹你好似当真”

        魏美人紧张地问:“怎么样?”

        郑袖便皱着眉头,对着魏美人的脸上左右前后仔细端详了好一阵子,才不甘不愿地道:“我只道她们胡说,如今仔细看看,好象当真是有一点不对哦!怪不得大王昨天也说”

        魏美人紧张地问道:“大王说什么?”

        郑袖笑了笑,却有意岔开话题道:“其实也没什么,谁个脸上又是完美无瑕了,妹妹之美,无与伦比,理她们作甚。”

        魏美人嘟着嘴,急道:“我自不会理她们说甚么,可是,大王他说什么了?阿姊,你快告诉我吧。”

        郑袖只不肯说,魏美人忙倚在她身上百般撒娇,郑袖才一脸怜惜无奈地叹道:“你休要缠我了,我便说出来,徒惹你不悦,这又何必呢?”

        魏美人忙道:“阿姊只要说出来,我必不会不悦的。”

        郑袖这才悠悠一叹,道:“你昨日上章华台时,我与大王在上面看着你拾级而上,大王却忽然说了一句,说……”

        魏美人紧张地道:“说什么?”

        郑袖道:“大王说,妹妹你扭头的时候,似乎哪里不对……”说到这里,见魏美人险些要哭了,又悠悠道:“我当时也不以为意,如今想想,再看看你脸上,这才明白,果然自我这边看来,妹妹鼻子是有点小小瑕疵啊。”

        魏美人急得差点哭了道:“大王,大王他真的这样说了?”

        郑袖笑出声来道:“哎呀,傻妹妹,你哭什么呀!世间事,有一失便有一得,天底下谁的容貌又是完美无缺的了。”

        魏美人止哭道,诧异地道:“什么叫有一失便有一得?”

        郑袖故意犹豫道:“这个嘛!”

        魏美人撒娇地摇着郑袖道:“哎呀好阿姊,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吧。你有什么好办法,快帮帮我吧!”

        郑袖叹道:“哎呀呀,怕了你啦!妹妹,你来看我。”说着便站起来,手中执了一柄孔雀羽扇,遮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双妙目,又作了几个执扇动作,见魏美人眼睛一亮,知她已经明白,便将羽扇递与魏美人,顽皮地眨眨眼睛道:“妹妹觉得如何?”

        魏美人眼睛一亮,她也是聪明的人,更是因为长得漂亮,从小便对如何显得自己更美的一切东西十分在意,她接过羽扇,对着铜镜重复郑袖刚才的动作,果然这般半遮半掩,更显得她一双妙目似水波横,樱唇如娇花蕊,更增她的妩媚之态,她越学越高兴,更自增了几个动作,展示身段,如此在镜子前颇为自恋地好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的执了羽扇坐回郑袖身边,道:“太好了,阿姊,谢谢你。”

        郑袖看着同样的动作,由魏美人做出来,实比自己更觉妩媚了不少,心中妒火酸气,更不可抑,本有一丝的心软,此刻也尽数掩掉。心中冷笑,口中却道:“你且再看看我这几个动作。”

        说着便站起来,掩袖一笑,竟是百媚横生,魏美人顿时明白,也掩袖一笑,道:“多谢阿姊教我。”

        这一日的云梦台,欢声笑语,直至掌灯时分。

        这是云梦台的侍女们,最后一次听到魏美人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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