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恶心的冒险经历后,黛博拉回到酒店,在浴缸里泡了很长时间。阿尔布莱希特不久前送了她一把匕首。她用它在手臂上划了很多伤口,看着血一滴滴流出来,将水染成玫红色。然后,像那位老医生建议的那样,她好好睡了一觉。年轻强健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当玛琳下午五点过来时,黛博拉几乎已经完好如初。
玛琳停留了十分钟就要离开,说是要和恩斯特见面,不过,她看起来还在为两人愚蠢的争执而不悦。黛博拉觉得玛琳轻视自己,没有拿她当回事,所以心血来潮做了一个决定:跟踪玛琳!她快速抓起大衣、帽子和手套,来到了走廊上。而玛琳已经不见了。
玛琳像往常一样没有坐电梯,而是从楼梯步行下楼,电梯内窄小封闭的空间让她不舒服。可想而知,前些天玛琳潜伏在酒店的工具间需要付出多大努力。
黛博拉选择了舒适的电梯。电梯正好停在她套间的这一层,而开电梯的小伙子也是一如既往地不见踪影。黛博拉上了电梯,希望自己能赶在玛琳前面到达一层。
走出电梯后,黛博拉仔细看了看周边,很快躲到了电梯旁边的冬青树后。不能太早了。不到两秒钟,玛琳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最后一级楼梯上,她随后穿过酒店的大堂。黛博拉跟了上去。
此时正是下午稍晚的时候,街道广场开始变得熙熙攘攘,所以跟踪不被发现也不是难事。玛琳在向中央市场的方向行走,走得很快。黛博拉跟着她穿过了广场,有两次几乎跟丢了目标,不过现在她知道玛琳要去哪里了:玛利亚教堂后面的小集市广场。
这地方有几家不错的服装店、裁缝店、餐厅和咖啡厅。猜得不错,玛琳走向了当地最好的一家服装店,这个店的专长是定做晚礼服。玛琳站在橱窗前,开始饶有兴致地观赏里面展示的服装。
黛博拉及时想起了玛琳教给她的招儿,藏在了一处房屋拐角处。玛琳不是在看展品,而是在通过橱窗玻璃观察是否有人跟踪。然后,玛琳才进了店门。
黛博拉穿过了窄窄的街道,犹豫地站在商店门前。她机械地将目光投向橱窗,可是对里面那件装饰精美的黑色晚礼服却视而不见。她迟疑着该不该进去。见面后该如何应付呢?难道要问玛琳,她明明说和恩斯特有约会,为什么却独自上街购物?还是假装自己也是来购物的,这只是偶遇?她随后放弃了这两种说辞,玛琳会马上意识到她在跟踪自己。
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陪着两名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逛了过来,同样停留在橱窗前。两个女人喋喋不休地对橱窗里的礼服评头论足,而两位先生的评论则集中在了黛博拉的身上。
两个人毫不掩饰的目光让黛博拉感到不快。她突然感到自己这样做很不得体,自己是多么幼稚,就这样跟在了玛琳的后面。
不过她也不想返回酒店。她拿不定主意,于是四下张望,想起这个裁缝铺后面的小巷拐角处有一家小咖啡馆,她曾经和玛琳去过几次。这家咖啡馆由一对性情开朗的姊妹经营,做的点心远近闻名。黛博拉刚转过拐角,就看到了自己没有想到的一幕:玛琳正离开裁缝铺的后门,急急向左一转,钻进了最近的一条小巷。
黛博拉没有多想便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刚好看见玛琳进入一户人家。从远处望去,狭窄小巷里的房子纵横交错,在视线尽头又好似连成一片。房屋的窗户都很小,门框很低。当黛博拉来到她看见玛琳进入的那座房屋门前时,发现有三级台阶向下通向屋门。一块生锈的搪瓷招牌挂在门边的铁棍上,随风晃动,发出轻微的声音。招牌上面是波兰文,不过牌子下面依稀可见一只皮靴的图样。
鞋匠铺吗?黛博拉有些难为情。她不知道自己会发现什么,不过,如果自己的好朋友只是来做一双新鞋子呢?
黛博拉承认,自己原本盼望的是骗过玛琳,让她将自己带到那个神秘的帕威尔那里。
她试着透过已经脏得不再透明的玻璃向屋内看去,可是什么也看不到,里面也没有传出任何声响。
随后的事情发生得如闪电般迅速,黛博拉甚至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她被人从后面抓住,一只带有浓重烟草味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腰,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拖进了门里。这人拽着她进了一个房间,里面半明半暗,所有的摆设只能依稀看到轮廓。空气中是皮革和鞣酸的气味。
这个男人用脚将另一扇门蹬开,紧紧地箍住黛博拉,将她拖进了一条黑暗狭长的通道。黛博拉被他牢牢箍住,觉得几乎要窒息了。然后他们又经过了第三道门,进入了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房间里摆着一张桌子和四把椅子,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别无一物。唯一的光线来自一根蜡烛。有两个人坐在桌旁,在昏暗的光线中紧盯着来人。
“这人在外面鬼鬼祟祟的。”这个彪悍的男人瓮声瓮气地说道,手上对黛博拉一点也没有放松。黛博拉正在张牙舞爪地激烈反抗,四下挥舞着拳头——不过效果几近于踢打一块石头。有一点不得不佩服玛琳,她面不改色。“是你啊。”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向化名帕威尔的雅各布:“请允许我介绍下,这位是黛博拉,布鲁曼的小情人。”
“你疯了吗,怎么能信任一个纳粹的娘们儿?”雅各布大声吼道,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激起桌上的尘土,蜡烛的火苗也飘摇了几下。
玛琳甜甜地对他笑道:“这样啊。我不也是一样吗,亲爱的?”她挑了一下眉头,其中蕴含的深意让雅各布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风的帆船。他点了下头,那男人立刻松开了黛博拉,以至于她摇晃了下,赶紧扶住桌子以免摔倒。
雅各布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岔开两条长腿。他的脚上穿着一双黑靴子,两手在胸前交叉,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黛博拉。而她抬起头,以倔强的目光迎接他的目光。玛琳则一言不发。
“请原谅我的粗鲁。”雅各布首先打破了沉默,随便地对黛博拉以“你”相称,“我失礼了。请坐下吧。你想喝点儿什么吗?我这里有水、葡萄酒,甚至还有来自德国的咖啡。”还没等黛博拉回答,他已经起身和那个男人一起走了出去。
黛博拉看着雅各布的背影。
“你喜欢上他了。”玛琳安静地说道,“我劝你最好还是离他远点儿,他很危险。”
“那又怎样?阿尔布莱希特也是一样啊。”
“我说的不是那种危险。这个男人会烧掉你的心,连灰都不会留下。”
黛博拉不想听这些,而且这个警告为时已晚。像其他初见雅各布的人一样,他像块磁铁般吸引住了她。雅各布身上有一种强悍的、压迫性的力量——黛博拉觉得他甚至能召唤整个世界。
雅各布就是有这种能力,他可以将信念灌输给每一个遇到的人,他是天生的领袖。黛博拉对他一见钟情。对她而言,雅各布就像歌剧里的英雄人物,他是特里斯坦,是齐格弗里德,是罗密欧。她在苏黎世和维也纳时对阿尔布莱希特的感觉,或者说她相信自己曾经对他存在的感觉,与此时此刻她对雅各布的情感比起来已经变得微不足道。雅各布是她生命中的男人,她一直在等待着他。
“你的好奇心迟早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玛琳突然说道,随后好像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被拍坏的桌面上。黛博拉则将蜡烛拿过来,玩弄着上面软软的蜡。直到雅各布回来,两人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他身后跟来一个穿着黑长裙、身材矮小的老妈妈,手里托着一只放有三个酒杯和一陶罐葡萄酒的盘子。她把盘子放在桌上,张开没牙的嘴对黛博拉笑了笑,然后像个影子般消失了。
雅各布坐下,好像对空气中满溢的敌意毫无察觉似的。
“你为什么跟踪玛琳?”他随意地问道。
如此开门见山的问题,黛博拉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应对。她怎么能承认,她是在生玛琳的气,想报复玛琳一下呢?现在她为自己感到羞愧,知道自己的行为将所有人置于危险的境地了。
雅各布看来要么已经从黛博拉的脸上读出了答案,要么只是想试探下她对这个问题的反应,总之,他挥了挥手,转到了另一个话题。“我听说,你们两人的计划遇到了问题?”他紧盯着黛博拉,她的脸马上红了。雅各布当然知道,这个计划的实施需要她付出自己的身体。
“也许你们俩应该修改一下计划?”他像一头狼似的笑了下。
“要是你有什么好主意,我洗耳恭听。”玛琳气呼呼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她在生雅各布的气,自打黛博拉进来后,雅各布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黛博拉身上。
“你们何不再来一次三人狂欢,将他引进甜蜜的陷阱,然后在他的饮料里下点药,让他睡上几个小时。他睡觉的时候,我们的人偷偷潜入房间打开那个保险箱,拍下里面文件的内容。等那个纳粹早晨醒来时,一切都已经恢复原状。他看到的只是一地的酒瓶和床上的两个姑娘,感觉自己头痛得厉害。但愿这些足够填补他记忆中的空白。”
“你说得倒是容易,应该自己去试试。”玛琳不耐烦地说道,同时不禁想,要是这样能成功就太好了。她已经受够了一天天躲在工具间里,不得不闻着消毒水的味道。“你有麻醉药吗?”她满怀希望地问。市面上的所有药品都预留给了德国人,他们对药店看得很紧。
“我今天已经告诉你了。我还真搞到了一些,是巴比妥类药物,一种很强的安眠药。今天帕尼克维茨从犹太人居住区的药房弄来的。你们觉得我的主意如何?干吗?”雅各布又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黛博拉身上。
这一次玛琳没表示任何反对。她和雅各布都清楚,计划能否施行取决于黛博拉是否同意玛琳再一次和她分享阿尔布莱希特。如果她起了嫉妒心,计划也就泡了汤。黛博拉和阿尔布莱希特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很多事玛琳还没有看透:一方面,黛博拉支持她的计划,另一方面,她已经几次为阿尔布莱希特辩解了。
有一次,玛琳小心翼翼地暗示,也许阿尔布莱希特和黛博拉父亲的失踪有关,而黛博拉泼妇般的反应让她吃惊。很长时间以来,玛琳已经在怀疑,黛博拉对阿尔布莱希特已经有些难舍难分。两人是不是对彼此都是这样,她无从判断。布鲁曼是个很难捉摸的人,但事实是两人都喜欢痛苦,而痛苦和爱一样,都有助于建立密切的关系。一方面,黛博拉看起来完全信任阿尔布莱希特,另一方面,她又在欺骗他。这姑娘是个矛盾体,玛琳永远猜不到她下一步反应是什么。此外,玛琳并不十分热衷于雅各布的计划。
倒不是雅各布的计划有什么不妥,而是他毫不犹豫地要将她再次送上阿尔布莱希特的床。再次和这个纳粹上床,玛琳还真要好好克服下自己的心理障碍。可笑的是相比之下,和恩斯特上床倒是容易得多。
也许这是因为恩斯特并不是真正的纳粹。一九三三年前,恩斯特就已经是职业军人,待在预备役部队。他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从根本上来讲,他不是一个坏人。而且他的确爱着玛琳。她突然对雅各布满腔怒火,是他将她变成了一个纳粹婊子。 玛琳恨恨地想。同时她也清楚,他们俩的争吵总是以疯狂的做爱告终——雅各布总是能满足自己的愿望。
计划中上床的部分对玛琳来说只是例行公事,对黛博拉却不是。她必须真的愿意这样才行。上一次是在突如其来的情况下,黛博拉天生的激情和对即兴表演的喜好占了上风。而下一次将再也没有突如其来的场景。如果一切都是按计划进行,结果与目的都很明确,黛博拉又会作何反应?
黛博拉没有马上回答。她将帽子拿在手里,一根根拔掉上面的羽毛。玛琳试着悄悄审视她的表情,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一无所获。黛博拉看起来陷入了沉思。
又过去一分钟,黛博拉才抬起头说:“今天我去城里散步了。一切都那么怪异,你们明白吗,我是说整个城的气氛和情绪。玛琳,自从你教会我睁开眼睛去观察,我就突然看到了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散步的时候,我碰到了无数的人,可是几乎没有一个人敢看我,当然,除了那些德国军官和他们的女伴。每个波兰人都低着头走路,好像总在提防着什么。只要看到对面有党卫军,他们就不动声色地改变前行的方向。他们都心怀恐惧。我爸爸会说,这样的行为是不健康的。阿尔布莱希特这样的人应该对此负责。好,我同意这个计划,不过,越快越好。”
雅各布赞许地点了下头。
玛琳松了口气。尽管两人今天因为一个男人成了情敌,黛博拉最终还是在正确的方向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而且,她了解雅各布,这个男人不会拜倒在任何一个女人的石榴裙下。她几乎开始同情黛博拉了,因为不久后,这个姑娘就会受到爱情毒刺的折磨。这个想法让她彻底释然了。她站起身吻了下黛博拉的嘴唇。这是一个姐妹般温柔的吻,一切尽在不言中。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明天晚上,她们二人将共同实施诱惑阿尔布莱希特的计划。
“我想,具体细节,还是你们两人自己决定吧。”雅各布干巴巴地说道,“我现在给你们讲一下怎么掌握安眠药的剂量,过少和过多都同样危险,一定要小心。”
讨论的最后,雅各布未加解释就对黛博拉说:“来,现在让我量一下你的尺寸。脱下来。”
这句话彻底把黛博拉搞糊涂了。“什么……”她求救般地望向玛琳。而这时,雅各布已经在她面前蹲下,把她右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
他惊奇地停住了,瞪着她的光脚。“你没穿袜子?”他怪笑着问道,享受着她温暖的皮肤。
“呃……天气太热了。”黛博拉结结巴巴地说。现在室外温度大约是十五度。为了跟踪玛琳,她慌慌张张,根本忘了穿袜子。雅各布出乎意料的伸手接触刺激了她,她的脸颊一下变得绯红。
玛琳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屋内突然弥漫起来的欲望的味道让她难以忍受。她有些恶心地向外走去。“不要拘束,你们两位。我在外面等着。”她拿起自己的提包和手套向门口走去。
“玛琳!”雅各布的喊声尖锐得像口哨。玛琳停住了脚步,不过并没有转过身来。她现在无法直视雅各布的眼睛。
“希望你没有忘记你的誓言。”
“只要你没忘就成。”玛琳尖锐地回答,随手将身后的门关上。
现在,雅各布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黛博拉身上。慢慢地,他将自己的手从她细腻的小腿滑到膝盖。让黛博拉感到失望的是,他马上又收回了手。“现在不是时候。我得给你量尺寸。你需要一双新鞋,对吧?是什么将你吸引到这儿来的呢?肯定是我作为克拉科夫第一鞋匠的鼎鼎大名吧?”他又发出了那让人失去抵抗力的坏笑。
他将黛博拉的另一只鞋子也脱了下来,然后看也不看,就从身后拽过来一个伤痕累累的木箱。他在里面摸索了几下,找出尺子和两个木制鞋楦。
接下来发生的事,黛博拉有生以来还从未体验过。她已经习惯了性爱的粗野和无所顾忌,疼痛与痛苦能让她兴奋。但异性的体贴温柔,她在年轻的生命中还从未感受过。
雅各布将她的脚轻柔地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她能清楚感受到他冲动时身体发硬的部位,他看起来对这一点却不在意。
他用食指慢慢地,顺着她几乎透明的皮肤上的蓝色血管,从她的脚背滑过。他仿佛在聆听皮肤的话语,在感觉每块骨骼和肌腱。他用手同样仔细地继续在脚跟和脚踝上滑动,估测着它们。他的触碰所过之处,黛博拉感到皮肤在发烫。
“脚是人最敏感的部位了。”雅各布冷静地解释道,“所有的神经都在这里汇总。人体的每个器官都会在这里找到一个对应的反射点,比如这里。”雅各布用力按住了她脚掌下面的一个部位,黛博拉感到一阵疼痛,一直传导到自己的大腿。“这是肝脏的对应点。按摩这里能刺激到你的肝脏,古代的中国人就懂这个了。”他开始用双手按摩她的脚,顿时疼痛夹杂着冲动涌遍她的全身,她呻吟了下,伸手紧紧抓住他的头发,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向他迎去。
即使身经百战如雅各布,也对这个姑娘的肆无忌惮感到吃惊。玛琳对他说过,黛博拉在这方面十分出格且放肆无度,他当时还觉得玛琳未免夸张。实际上,当时玛琳和他打赌,说他们俩在一起的话,用不了十分钟就会想上床。现在,说实话,他必须承认已经输掉了这个赌:两人单独在一起不过两分钟。
他有些遗憾地放下了黛博拉的脚。他知道,玛琳就在门外,他甚至能感觉到玛琳近在眼前。将他和黛博拉单独留下,玛琳做得真是巧妙。这就是玛琳,聪明而狡猾。要是他现在把持不住的话,他会觉得自己在玛琳面前就像一头猪。
他喜欢玛琳,欣赏她的勇敢与无畏。战前,他曾相信自己是爱她的。他也正是因此放弃了她。他要把自己全部的注意力留给敌人。情感会孕育危险,一个人必须小心谨慎,关键时刻稍有犹豫就会送命。所以他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情。现在是战争时期,而战争让雅各布成了另一个人。
要是两人在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也许还能重新来过……不过,他从未奢望过这点。他冒了很大风险,而他不可能永远走运。他能感到追逐自己的纳粹正在一步步靠近。虽然缓慢,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却在一点点收紧。他领导的地下反抗组织在逐渐衰弱,合适的新成员越来越少。不是每个人都能干这份活儿,抵抗德国人需要的不仅仅是愿望和勇气。
恰恰在今天,他失去了一名最能干的女战士尤斯缇娜,这是个让人郁闷的消息。他不知道她被带去了哪里,兴许是蒙特鲁皮赫监狱吧。在那里,她会受尽折磨。他对此感同身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被捕的女战士出卖同志。他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女战士,她们每天冒着生命危险穿梭在国内。她们偷运武器,在不同小组间传递情报,其中最年轻的塞尔玛只是一个刚刚十四岁的小姑娘。
不久前,他的两个信使哈弗卡和福伦姆卡,成功完成了“华沙-赫鲁别舒夫”任务,顺利返回。另一位信使将任务的相关情报带到了克拉科夫。两位女信使亲身的所见所闻第一次揭开了贝乌热茨灭绝营的一角。克拉科夫犹太长老会获悉了灭绝营内正在进行集体屠杀的情报,却不愿相信。是啊,相信德国人的说法要容易得多,他们说只是将犹太人移到了东部地区。可实际上,犹太人却被送上了死亡之路,被押送到了贝乌热茨、奥斯维辛和特雷布林卡的灭绝营。
战前,这些女战士只是普通的家庭主妇、工厂里的女工。也有几个女大学生加入地下抵抗组织。几乎所有的女兵都年轻美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她们学会了打枪、战斗,知道如何操作遥控器引爆炸弹。她们利用自己的另一重身份——德国人,对遇到的每一个敌人甜甜地微笑。
和男性成员相比,地下抵抗组织的女战士有一个特别的优势:对于男性成员,起了疑心的德国人可以简单地要求他们脱下裤子,查看是否执行过犹太传统的割礼。很多抵抗战士因此露出了马脚,被德国人抓住并当场处决。而这还是他们能盼望的最好下场,总强过落入纳粹的手里。
他自己是波兰人,信奉天主教。他的犹太血统仅仅能追溯到一位太祖母。此刻,他的内心翻江倒海,交杂着那么多的任务,那么多的担心……要研究出一个帮助尤斯缇娜逃跑的计划,组织袭击德国运输给养的车队,将今天从华沙得到的情报传递给大家,还要将偷运来的武器和食品送入犹太人聚居区。还有,要赶紧找到供两位波兰战士依安和约瑟夫藏匿的住处。由贝奈斯领导的捷克斯洛伐克流亡政府地处伦敦,计划在克拉科夫或者布拉格行刺一个纳粹中的重要目标。雅各布能猜到刺杀对象是谁。这两位波兰战士主动请缨,于一九四一年被空投到了波希米亚,两人最终联系上了雅各布。
晚上,他还要和波兰地下游击队的代表碰头,这也是一桩棘手活儿。几个月来,他努力协调波兰游击队和犹太抵抗组织的行动,以提高打击敌人的力度。可双方彼此对立,难以调和。如何才能让双方明白,他们只有齐心协力打击共同的敌人才可能成功?
事情都是成群结队地一起来,他想。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他感觉到了黛博拉的失望,勉强说道:“今天不行,你明天来。还是这个时间,你一个人,小心别被人跟踪。现在走吧。”
他望着她的背影,立刻又感到后悔,不该让她明天再来。这样做是不对的。所以他决定明天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在这里待着。
玛琳正等在前屋。她审视着黛博拉,发现自己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雅各布没有和黛博拉上床。和她的情绪相反,黛博拉看起来不开心。两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鞋匠铺,又一同沉默地走回了酒店。玛琳没法不和她一起回来,因为两人还要商量针对阿尔布莱希特的行动计划。本来她希望马上回到位于华沙老城边缘的小公寓,让自己受伤的心平静下来。
她的情人恩斯特不像阿尔布莱希特那样出手阔绰,在最好的酒店为她包房,所以只能为她找一个长租的小公寓。不过公寓十分舒适。
在酒店,黛博拉收到了阿尔布莱希特的手写便条,是奥斯曼带来的。他要外出视察五天,不过留下了奥斯曼供她调遣。黛博拉告诉奥斯曼,如果需要的话,她会叫他,不过今天肯定没什么事需要他了。奥斯曼松了口气,离开了。他像以往一样,回避和黛博拉目光接触。
尽管现在有足足五天的准备时间,她们却只谈了不到半小时。两人之间小心翼翼,避免谈到雅各布。玛琳想掩饰自己的嫉妒之情,而黛博拉则是要抑制住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情。明天她会再次见到雅各布,直到现在,她还以为他的名字是帕威尔。
玛琳向她道别,告诉黛博拉自己会在约定的时间来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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