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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性的本能

        我猜劳拉保持了一项世界纪录。

        劳拉有八个孩子。

        这倒没什么好奇怪的。

        八个孩子有七个父亲。

        这才要命!

        正是劳拉给我上的第一堂生物课。她刚好住我家隔壁,所以我可以近距离地观察她。

        我注意到她的肚子几个月就大了起来。

        然后又有几个月见不着她。

        等下次见着她时,她的肚子又平坦了。

        然后,几个月内,发酵膨胀的过程会再次出现。

        对我来说,这是周边世界里的一大奇迹,所以常常去观察她。她对于自己经历的事情十分乐观,常常指着肚子说:“这事又发生了,可你经历了三四回就会习惯了,虽然它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她常常抱怨上帝,数落男人的丑恶。

        她的前六个孩子就来自六个男人。

        哈特常说:“有些人是很难满足的。”

        但我不愿让你们觉得劳拉把时间都花在了生孩子和勾引男人上,而且总在可怜自己。如果鲍嘉是这条街上最百无聊赖的人,那么劳拉就是最快活的。她总是那么开心,而且她很喜欢我。

        每当有李子和芒果,她总会给我一些。如果她做了糖饼,我也能吃上几个。

        即使我那特别讨厌嘲笑,尤其是讨厌我被嘲笑的母亲,也常常嘲笑劳拉。

        她经常对我说:“我不明白劳拉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好像她的孩子还不够操心似的。”

        我认为我母亲说得没错。像劳拉这样的女人,再怎样也不会嫌孩子多。她爱她所有的孩子,虽然你不会相信她对他们讲话是用怎样的语言。她的喊叫和谩骂都是我闻所未闻,并且终生难忘的。

        哈特曾说:“伙计,在用词方面,恐怕连莎士比亚都比不上她。”

        劳拉常常喊:“奥文,你这个大嘴畜生,给我滚过来。”

        还有:“加文,如果你不赶快回来,我就让你火烧屁股,听见吗?”

        或者:“罗娜,你这罗圈腿黑母猪,你为什么不睁眼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

        把有八个孩子的母亲劳拉与同样有八个孩子的华裔太太玛丽相比,可能不太公平。玛丽真的很会照顾孩子,从没有训斥过他们。但值得一提的是,玛丽的丈夫有一家小商店,玛丽有条件对孩子们和颜悦色,她会用炒杂碎、炒面和炒饭之类的东西喂饱他们。但劳拉找谁去要钱来养活孩子们呢?

        总有些男人晚上骑着车慢悠悠地来到劳拉的屋前,吹口哨叫她。他们可不是来给孩子们送钱的,他们只想要劳拉。

        我问过我母亲:“劳拉靠什么生活?”

        母亲扇了我一个耳光,说:“小孩子家少打听,知道吗?”

        我想到了最坏的方式。

        但我希望那不是真的。

        因此,我去问哈特。哈特说:“她有不少朋友在市场上卖东西,他们常常免费给她一些。她的前三个老公也会给她点东西,但不多。”

        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劳拉本人,她长得不算漂亮。借用有一天博伊说的:“她那张脸像极了电动车的电瓶盖。”而且她的身材也太过丰满。

        我说的是她还只有六个孩子时的情况。

        哈特说:“劳拉有新男人了。”

        大家笑道:“旧闻了。按劳拉的做法,她会与每个男人都尝试一次的。”

        但哈特说:“不,这次是真的。那男人现在和她同居呢。今天早上我赶牛出来时看见他了。”

        我们等候并密切留意着这个男人的出现。

        后来才知道,他也在留意并等着我们的反应。

        没过多久,这个男人,纳撒尼尔,就成了米格尔街我们大伙儿中的一员。但很显然,他与我们不同。他原先是西班牙港东区的,在我们看来那儿比较脏,而他的言语也确实粗俗些。

        他放话说自己是东区皮卡迪利街的地痞,还讲了许多打架斗殴的事,到处宣称他曾经让两三个人破相。

        哈特说:“我认为他根本就是在吹牛。”

        我个人也不信任他。他是个身材矮小的人,我一向认为小个子男人更可能具备邪恶和暴力的倾向。

        但他最令我们厌恶的还是他对女人的态度。并不是因为我们有骑士精神,但他对女人的轻蔑让人反感。他总是对路过的女人粗鲁地指手画脚。

        纳撒尼尔总是说:“女人就像母牛,她们和母牛一模一样。”

        当那个富态的理考德小姐路过时,纳撒尼尔就说:“瞧那头大母牛!”

        这真让人不是滋味。我们所有人都认为,理考德小姐的肥胖不该受人取笑,而是应该得到同情。

        起初,纳撒尼尔试图让我们相信他知道怎样摆布劳拉,还暗示他常打劳拉。他总说:“女人这种货就喜欢挨揍。你们听说过那首卡里普索小调吧:

        打青她们的眼睛,踢紫她们的膝盖,

        这绝对是关于女人的不变真理。”

        哈特说:“老实说,虽然女人很古怪,但我不知道劳拉那样的女人看上了纳撒尼尔什么。”

        埃多斯说:“我对女人摸得最透。我认为纳撒尼尔就是在撒谎,我猜他和劳拉在一起时,准是夹着尾巴的。”

        我们常常听见从那栋房子传来打斗声和孩子的尖叫声,等到我们见着纳撒尼尔时,他总是说:“刚刚给那女人一点颜色。”

        哈特说:“真是有趣,劳拉看上去一点也不伤心。”

        纳撒尼尔说:“她真的只需要拳头,拳头才会让她高兴。”

        纳撒尼尔当然在撒谎,出拳的并不是他,而是劳拉。有一天纳撒尼尔戴着帽子试图遮挡挨了打的眼睛时,真相终于暴露了。

        埃多斯说:“看来他们编的那首卡里普索小调唱的是男人,不是女人。”

        纳撒尼尔正想上前与身材瘦小的埃多斯较量一下,哈特说道:“还是去和劳拉较量吧。我了解劳拉。她不是要打残你,只是要你和她过日子。不过一旦她开始厌倦你,你最好赶紧滚,小家伙。”

        我们祈祷发生点什么事情,使纳撒尼尔离开米格尔街。

        哈特说:“我们用不着等多久了,劳拉怀孕八个月了,再等一个月,纳撒尼尔就得滚。”

        埃多斯说:“与七个男人生下七个孩子,这会是个名副其实的纪录。”

        婴儿降生了。

        那是个周六,前一天晚上我还看见劳拉在院子里倚着栅栏。

        婴儿是在早上八点降生的。真神奇,就在两小时后,劳拉便隔着墙喊我母亲了。

        我躲了起来,偷偷张望着。

        劳拉趴在窗台上,嘴里还吃着芒果,黄色的果汁沾了一脸。

        她对我母亲说:“婴儿今早出生了。”

        我母亲只是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劳拉说:“你认为我有那种福气吗?真是很倒霉,又是一个女孩。我只想让你知道情况而已。好啦,我要进去了,还有些针线活儿要做。”

        就在当天晚上,哈特的预言似乎要变为现实了。傍晚,劳拉出门来到人行道上,朝纳撒尼尔喊道:“喂,纳撒尼尔,过来。”

        哈特说:“这是见鬼了吗?她不是今天早上才生了孩子吗?”

        纳撒尼尔还想冲我们炫耀一下,对劳拉说:“我忙着呢,不去。”

        劳拉向前迈了一步,我看见她摆出了打架的气势。她说:“你不来?不来吗?这是我听到的吗?”

        纳撒尼尔怕了,他试图与我们说话,但又很不安。

        劳拉说:“你以为你是个男人?你听着,别在我面前充什么男子汉。对,纳撒尼尔,我说的就是你,你那瘦屁股蛋,就像是裤裆里塞了两块烂面包。”

        这是劳拉的又一句妙语。我们都忍不住大笑起来。看见我们笑,劳拉也憋不住笑了。

        哈特说:“这娘儿们真实在。”

        但是即使孩子出生后,纳撒尼尔也没有离开米格尔街。我们都烦躁起来。

        哈特说:“要知道,一不留神,她就要和这个男人再生一个。”

        纳撒尼尔不走也不是劳拉的错。她经常揍他,而且现在完全是公开地揍了。有时,她把纳撒尼尔关在门外,然后我们就会听见人行道上传来他的哭声和乞求声。“劳拉,亲爱的,劳拉,心肝儿,就让我住一晚吧。劳拉,心肝儿,让我进去吧。”

        如今他再也不吹嘘自己如何摆布劳拉了,也不再往我们这帮人里扎了。我们倒挺开心。

        哈特常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老家干河去。那儿的人没什么教养,他应该活得快乐一些。”

        我也搞不懂他为什么留在这儿。

        哈特说:“有些男人就这样,喜欢受女人的气。”

        而劳拉对待纳撒尼尔越来越厉害了。

        一天,我们听见劳拉对他说:“别以为你让我生一个孩子,就拥有了我。你听着,这孩子是个意外。”

        她威胁着要叫警察。

        纳撒尼尔说:“但这孩子谁来养呢?”

        劳拉说:“那是我的事。我不需要你留在这儿。你在这儿还多张嘴。如果你现在不立马离开,我就,就去叫查尔斯警官来抓你。”

        搬出警察作威胁到底把纳撒尼尔吓住了。

        他流着眼泪离开了。

        但劳拉的肚子再一次大了起来。

        哈特说:“啊,天哪!她居然和同一个男人生了两个孩子!”

        米格尔街的一大奇迹就是没有人挨饿。如果你坐下来拿着笔和纸尝试算一算,你就会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我是在米格尔街长大的,我敢保证没有一个人挨饿。也许有人挨过饿,但你从没听说过。

        劳拉的孩子们长大了。

        最大的是个女儿,叫罗娜,开始在圣克莱尔大道的一户人家做用人,还跟着塞克维尔街的一个男人学习打字。

        劳拉常说:“世上没有什么比教育更重要,我可不想让孩子像我这样生活。”

        劳拉的第八个孩子如期而至,和往常一样毫不费力。

        那是她最后一个孩子。

        倒不是因为她疲倦了,也不是因为她失去了对人类的爱,更不是因为她丧失了生儿育女的热情。事实上,劳拉似乎没有变老,也没有少一点快乐。我总是感觉,只要给她机会,她就会继续生下去。

        有天晚上,大女儿罗娜学习打字回来,说:“妈,我要生孩子了。”

        我听到劳拉发出一声尖叫。

        我头一次听到了劳拉哭。那是非同寻常的哭。她似乎把她一生储藏的泪水都哭了出来,把以前用笑声掩盖的哭都发泄了出来。我听过葬礼上的哭声,其中有不少是装出来的。而那天晚上劳拉的哭声是我听过最恐怖的。它使我感觉整个世界变得荒唐可悲,我差点要为她哭泣了。

        整条街都听到了劳拉的哭声。

        第二天,博伊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对那事这么伤心,她自己就是这样做的嘛。”

        哈特非常生气,抽出皮带打了博伊。

        我不知是该为谁难过——劳拉还是她女儿。

        我感觉劳拉现在羞于在街上露面。当我再次见着她时,难以相信她就是那个总和我笑呵呵的、还给我糖饼吃的女人。

        她已经变成老太婆了。

        她不再对孩子们大喊大叫,也不再打他们。不知道她是不是仍旧关心孩子们,还是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兴趣。

        但我们从没听到劳拉责怪罗娜一句。

        这让人忐忑。

        罗娜带着她的孩子回到了家。街上没有人拿这件事开玩笑。

        劳拉的家变得安静而死气沉沉。

        哈特说:“生活真他妈的活见鬼。你明知道麻烦要来了,可他妈的什么事也做不了。你只能坐下来,望着等着。”

        和许多周末版上刊登的悲剧一样,又一出悲剧上演并登报了。

        罗娜在卡来纳吉投海自尽。

        哈特说:“他们为什么总是这样游啊游,直到累得游不动为止。”

        当警察上门把这件事告诉劳拉时,她没说多少话。

        她说:“这样好,这样好。这样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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