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靛蓝色的塞巴斯蒂安——写给远赴多伦多的朋友

        他说他后悔得不得了。后悔抽掉了牌吗?我问。

        我们把它折成飞机。你说,每一架飞机应该用纸页上的一个单词来命名。你站在顶楼上开始挥动臂膀,于是,空中飞舞起无数艰深的词汇,以及它们的载体。

        塞尚把苹果画成了蓝色,马蒂斯的向日葵忧伤地低下头去。

        塞巴斯蒂安。你的色调,本该是靛蓝的。宿命的色调,浓得化不开。

        我不了解你,不了解到了几近无知。

        我看到,你牵动嘴角了,是因为诧异。

        我看见你格外用力地把这架飞机掷向了天空。我看见一只蓝色的鸽子忘记了扇动翅膀,用惊恐的目光打量着没有生命的、贫血的入侵者。

        阿健说,第一轮数牌的时候,他抽掉了一张牌。他只是想和命运做一个小对。

        我看见水面上漂着一张蓝色的皮肤。我闻到了福尔马林水和氰化物的苦杏仁味。

        那天在我家里,阿健突发奇想。说要用麻将牌玩多米诺。

        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 and punis,是的,绝望的,在监视下的安全感。

        前天收到了枝子的明信片。

        电话断了。我听到了飞机巨大的轰鸣和一抹蓝色的烟尘。

        太平北的老屋拆迁,不清楚为什么派我收拾阁楼上的东西。阁楼是小π的。我已对小π了无印象。也不是,好像在我们跟前,她总带些庄严的神情。还有,她内向得叫人无所适从,还健忘。忘了早中晚一切应该记得的东西,除去她的情调。她还忘记了谈恋爱。恋爱怎么能够忘记呢。

        那张蓝色的皮肤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下来。

        你扭过脸去,使劲按着电视遥控器,然后停在了Discovery。

        就是那个由于马克思说过“婚姻是制度化的卖淫”,所以决定一辈子不结婚的枝子。

        我在the Doors的嘶喊中睡着了。

        不,他说,后悔第四轮数牌时,又把那张牌偷偷塞了回去。

        你不动声色地克制。枝子嚷嚷,阿健的霉手,不算。

        我想起了你的另一句话,然后打了一个寒战。你说:“当我老了以后,会希望有这样一个棺材。”

        他说,每个人选一个尾数。牌在哪个数停下,这个人第二天就要倒霉。

        可是,她已经不在了,我翻着她的东西,还是觉得手指发软。小π从小就喜欢看这些大书,这使她雄辩地成为了我们这些小屁孩的榜样。巴甫洛夫,我对这个名字的认识仅止于流口水的狗,我抖了抖书上的灰尘,有几张纸掉出来,我以为它们是读书笔记,它们不是。

        离开这个让你背负了太多的城市,离开了你黯淡的二十四年。道别。是的,你说过。

        我打开厨房的顶柜,发现了一袋尘封已久的速食面。

        突然就记起,你迷恋着列维-斯特劳斯的作品,将它们当作情人一样迷恋。

        我醒了。

        你说,我们每个人都如同莫比乌斯带上的蚂蚁,逃,也只有逃回原点。

        当我醒来时,电脑屏保闪着你的留言:“走了,今天我论文答辩。”

        每个吃过期食品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我的理由是,我饿了。

        结构主义人类学,落难的叙事学场景。

        窗外是一轮蓝色的满月。

        你在我房间里玩了一夜的Diablo。

        合上书,闪过拉尔夫·菲因斯在《英国病人》里的眸。想起了你,我的朋友。

        你摇了摇头。

        塞巴斯蒂安,算来我们已是十年的朋友。

        阿健说,玩玩嘛,甭较真儿。

        第一轮牌很快停下。阿健数的牌。16。

        道别,是一个次要的动作。

        小π把这些字写在练习簿子纸上。蓝黑墨水有些褪色了,有的地方洇了开来,小π加了几笔,画出了一些潮湿的花朵。

        你说,那是因为我们太相似。相似得不着边际,如同塞林格与梭罗,活成了两条平行线,不即不离,无法重合。

        突然感到饿极了。冰箱里空洞得像洗劫后的巴比伦。

        抽屉里摆放着你临走前送给我的CD,每一张上面都画着蓝色的S。

        靛蓝色的塞巴斯蒂安,在这微凉的九月,别了。

        约翰·丹佛,菲尔·科林斯,和王勇的。

        后来我们知道,你放弃了第二天的tSE考试。

        这封信使我联想到一个新学的英文词组——杯水风波。文艺如斯,与我的欣赏趣味格格不入。我想我不认识这个姓塞的人,但我想,他对小π很重要。小π总是喜欢比较奇怪的人,她不喜欢我,因为我太正常了。

        我想到了《重庆森林》里的变质凤梨罐头。

        于是你来数。

        你走后的一次聚会。阿健喝了很多酒,他说他活了二十来岁,基本上问心无愧。就是觉着对不住你。

        她说她准备在明年一月回国。因为“日本那个地方局促得令人恶心”。她说她希望你能在遥远的异乡,活出一个响亮的色彩。

        于是,我们每人选了一个数。阿健2,你6,枝子5,我7。

        第四轮,牌漫不经心地倒下了长长的一溜。你自己数的,56。

        你说它像一个城堡,永远也不会背叛它的主人。

        我说:“这张,带走吧。”

        那本画得像蜘蛛网一样的GRE红宝书,在考完试的下午,被你一页一页地撕掉了。

        枝子,还记得么?就是那个把haagen-Dazs(哈根达斯冰激凌)吃得满嘴都是的枝子。

        你沉默而兴奋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直到我说:“这一架应该叫Monasticism,还记得是什么意思吗?”你接过我手中的飞机,脸上突然间泛起了异样的神情,我看到你扯动了嘴角,苦笑了,“修道。”

        如果一天从零点算起,那么这袋面恰好超过保质期四个小时。

        我说,费解如斯的文字,是为了逃避。

        走了么,塞巴斯蒂安。

        我拆开,心安理得地咀嚼它。

        我在床上看一本有关人类学的画册。传说中的奥坎基尔查人流淌着蓝色的血液,所以他们一辈子与忧愁为伴。

        tristes tropiques,你曾经柔软地念过那个法文书名,然后用言语开始爱抚着下面的文字。卡都卫欧的图画艺术,终极意义,神秘感染性,和看来无必要的复杂性,皆为解释一个社会的梦幻。一个社会渴望要得到的一种象征,尽管一切因为阻碍而变得徒劳,而存在依然存在。

        你的最后一个电话,从禄口机场打来。你说:“杀了那个修道士。”

        第二轮是4,空了;第三轮是8。

        我来到了教学楼最北边的小教室。

        我看到了鲍勃·迪伦的《路上的血迹》。记起了你花了十五美元得到它时的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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