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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永乐元年六月,北京。

        此时离靖难之役结束已过去了整整一载。一年前,大明王朝经历了开国以来的最大一次巨变。经过三年的征战,燕王朱棣杀进京师,成功问鼎天下,并改元永乐。作为永乐称帝前的藩国所在,北平城在承受了长达三年之久的战火洗礼后,也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根据新任天子的旨意,大明恢复两京制,北平于永乐元年二月正式升格为行在,改名北京——这是洪武初年一度用于开封的旧名。北平府改称顺天府,北平省更名北直隶。与之相对应,京师金陵称为南京,应天府名称不变,原先的直隶改名南直隶。同时,朝廷在北京设立行部与行在后军都督府,负责北京军政事务。

        两京制的确立,对北京的影响无疑是相当巨大。从此,北京一跃成为仅次于南京的天字第二号名城。虽然与前元大都相比,行在的地位仍稍低些,但较之前的一省省会,北京与北平已是不可同日而语。

        伴随着地位的提高,北京也以惊人的速度繁华起来。三年征战,造就了大批靖难功臣。一朝登基,永乐自也不吝爵禄之赏,他们统统被授予要职,其中不少还受封为公、侯、伯等爵位,从而迈入大明勋贵的行列。靖难功臣,大都出自北平,虽然现在他们中的许多人已迁居南京,位列朝班,但仍有不少留在北京,负责行在事务。天子行在,权贵聚集,又岂会荒凉?一年间,北京城内万千豪宅拔地而起,四方商贾蜂拥而至,三朝旧都再次焕发新颜。而可以确信的是,在不久的将来,朝廷还会在这里大兴土木,营造宫室。有了朝廷的支持,北京再现前朝辉煌可以说是指日可待!

        就在北京城以朝气蓬勃的姿态,迎接着日新月异的变化的同时,其核心所在——燕王府内却仍是一片波澜不惊。先前的燕王与王妃,都已住进了南京的紫禁城,成为大明的皇帝与皇后。眼下,这座真龙潜邸的主人是昔日的燕世子——当今皇长子朱高炽。此时,高炽正坐在琼华岛山顶凉亭的石桌旁,望着满池碧波,一副心事重重之态。

        “殿下,金先生来了!”王景弘一声尖细的呼唤声,将高炽从无尽遐思中唤醒。他一愣,忙端正坐姿,正容道:“快快有请!”

        “臣金忠叩见殿下!”不一会儿,金忠气宇轩昂地走来。一进亭,他便跪倒于地,行了一叩之礼。

        “先生快快请起!”高炽忙起身,亲自将金忠从地上扶起,引至石凳上坐了,方道,“我素以师礼事先生,岂能受此大礼,倒是折杀我了!”

        金忠坐定,掸掸袍脚上的尘土,呵呵一笑道:“天地君亲师,君在师前,臣行礼本是应当。何况前日敕旨抵燕,陛下召臣回朝述职,今日特来向殿下道别,自当以君臣之礼奉之!”

        高炽神色一黯。金忠要回南京的事他早已知晓,只是此刻亲耳听其说出,一时间仍有股说不出的落寞。

        金忠是去年九月回的北平。当时天下大局已定,永乐遂履行靖难时的诺言,开始大封靖难功臣。金忠在军中参赞多年,居功至伟,这封官的事自然少不了他。本来,论对靖难的贡献,金忠完全当得起一个爵位。不过自太祖大封开国功臣以后,大明便逐渐有了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无斩将破敌大功者不得封爵。金忠是文臣,虽有随军出征,但只是负责运筹谋划,不可能上阵提刀,因此虽然功大,却终究也没有像丘福、朱能那些武将一般受得爵位。

        不过虽未封爵,永乐也没有亏待这位劳苦功高的军师。在大封武将之时,金忠也由正五品的燕府长史,被一跃擢为正三品的工部右侍郎。金忠并未到工部当值,而是被直接派回北平,协助仍在北平的高炽留守。现在刚过了不到一年,永乐又一道敕旨,将金忠召回南京。只是奇怪的是,此道圣旨中,永乐命其尽快返京,但对召其回朝的用意却只字未提。乍接到这样一道奇怪敕旨,饶是金忠聪明绝顶,一时间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圣旨在上,他也不敢有丝毫耽搁,便赶紧交接了手中事务,即日就要启程。

        对金忠的突然离开,高炽心中其实十分不愿。一来,他与金忠师徒情深;二来,更重要的是,如今的他,急需金忠这样一位智谋无双,又与自己情深义厚的师傅从旁襄赞。

        高炽眼下的处境并不好。作为太祖亲封的燕藩世子,当今天子的嫡长子,从礼法上说,他是东宫太子的不二人选。可是父皇登基已有一年,自己的母亲也已正式册封为后,可他的身份却仍是个不尴不尬的皇长子!自靖难成功以来,高炽日盼月盼,就指望着一道旨意召他回京,可永乐却一直以北京乃北方重镇、天子行在,需由皇子坐镇为由,让他继续待在北京留守。而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今年以来,朝中文武大臣乃至周王已连上三道奏疏,请天子早立太子、以定国本,可永乐却一直敷衍搪塞,就是拖着不办。尤令高炽惶恐的是,父皇在回应大臣的敕旨里竟还有“长子智识未广,德业未进,储贰之位,岂当遽承”之类的话!什么叫智识未广?什么叫德业未进?说白了就一句话,自己不合父皇心意!每念及此,高炽莫不胆颤心惊!现在,连自已唯一可以倚重的金忠也要离开,高炽伤感之余,对前途命运也更生一股悲凉之感。

        高炽的心结,金忠心知肚明。今日前来,他也有一肚子的话要和这位学生说。待王景弘将茶煮好奉上,金忠一挥手,内官都人们便蹑手蹑脚地退到山下。金忠将身子往高炽这边凑了凑,轻声道:“臣冒昧,敢问殿下心意究竟如何?”

        高炽正在端茶,闻言右手顿时一抖,滚烫的茶水从杯中溅洒到手上,引来一阵钻心的疼。高炽掏出手帕,将水渍擦了,强忍着痛干笑道:“先生此言何意?”

        “眼下并无他人,您又何必讳言?”金忠紧逼着道,“如今储贰之位空悬,殿下身为嫡长子,却迟迟不能继位,莫非您果真对此无意乎?”

        高炽一阵默然。一直以来,他与金忠对这夺储之事都是心意相通,但像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倒是第一次。而高炽也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与金忠当面密谈,接下来这位师傅就要回京履职,再见面时,东宫之事恐就已成定局了,故其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直问其心迹。

        可是虽然明白金忠是要自己表态,但高炽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本来,对这太子宝座,他朱高炽于情于理都是当仁不让;可眼下的形势,皇上却对他多有不满,反而宠爱身为次子的高阳王朱高煦。朱高煦能征善战,靖难中又屡立大功,这些都是自己比不了的。何况高煦久在军旅,与武将们关系甚笃,可以轻易获得那些燕藩旧将们的支持。父皇的江山是靠武力打下来的,有这样一个武功赫赫、又深受燕藩旧将拥戴的二殿下在,他高炽虽然占据名分大义,但也实在没有多少把握。思及于此,高炽一声苦笑,摇摇头道:“天意难测,如之奈何?随波逐流,由他去吧!”

        金忠万没想到,高炽竟是这么个消极态度,一时有些发急:“殿下岂能这般想?正所谓事在人为,人定可以胜天,岂能稍有挫折便听天由命?再说了,何为天意?立嫡立长,这才是千古不变之天意!殿下身居嫡长之位,本就已天命在手,又何来难测之说?”

        高炽一阵默然。金忠知道,这位大殿下虽然心地仁慈,但有时却懦弱了些,尤其是在面对他那个威武盖世的父皇时,更像老鼠撞着猫一般。他这一点不但不像当今的永乐天子,倒与那个已被革除掉的建文有些相似,难怪不招他老子喜欢。不过金忠也明白,相比那个粗暴鲁莽、不可一世的朱高煦,眼前这位大殿下无疑更适合做一国之君,这也是他鼎力支持高炽的原因之一。眼见高炽不语,金忠知其心意,遂冷笑一声道:“若臣所料不差,殿下如此犹疑,八成是担心争储不成,反招祸患,故存了个退避三舍,以免其祸的念想。不知臣所言可是?”

        被金忠说破心思,高炽的脸顿时一红,尴尬一笑道:“先生果然好眼力。我是想,兄弟倪墙,既伤亲情,又祸国家。父皇既然中意二弟,那我去位让贤也未尝不可。昔泰伯让位于季历,方有七百年姬周。我若能效法先贤,倒也不失为一千古美谈。何况储贰之位事关国本,我身体孱弱,贸然窃此重器,恐亦非好事,不若仅为一闲散亲王,逍遥一生,也无不可!”

        “糊涂!”高炽话音一落,金忠却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高炽从未见金忠对自己这般态度,惊讶之余顿时也张大了嘴巴。

        “殿下之言有三大谬!”金忠伸出三根手指头,大声道,“其一,殿下说皇上中意高阳王,臣不知此言从何而来?陛下虽未许立您为太子,可也未说要立高阳王。四个月前,陛下还下旨,命高阳王赴开平备边。若其果真属意高阳王,又岂会在此时命其离京?由此可知,在陛下心中,殿下与高阳王孰立,尚在五五之间!”

        高炽浑身一震——对啊,父皇若果要立二弟,自当会留其在京网罗势力,造势呼应,又岂会将他打发到开平那个鸟不拉屎的塞外孤城去?想到这里,高炽心中不由一动。

        “第二,殿下说愿效法泰伯避位让贤,可高阳王果真为贤乎?”金忠深吸口气,冷冷道,“高阳王自小顽劣,此在燕藩时便人所共知。长大以后,其又混迹于行伍,不读经书。像此等人,为将尚可,于治国安邦却一窍不通;使其位居东宫,将来继承大统,岂是国家之福?”

        “先生这话偏激了吧。二弟读书虽然差些,但也不至于朽木不可雕。何况父皇在藩邸时,常说二弟似他。以父王之文武全才,能说出此等话来,二弟文治功夫也未必差到哪去。”

        “所谓似者,有形似,有神似。昔皇上不过一藩王,平日只干军事,不涉民政,故文道上虽有修为,但并无建树。高阳王行伍打磨多年,要在作为上效仿皇上并不难。但如今陛下已为帝王,经济天下的本事,又岂是一介武夫效法得来的?若二殿下果真有此能耐,陛下何以犹豫不决?所以,昔日之高阳王,与皇上最多只是形似;而当陛下登基后,就是形,也最多只能像到一半了!”

        “也是这个道理!”听过金忠分析,高炽信心大涨,精神也明显振奋许多。

        “敢问先生,这第三谬为何?”

        “其三谬者,臣是笑殿下做了个黄粱美梦!”金忠冷哼一声道,“殿下想做闲散亲王,安乐一生,可纵览《二十一史》,殿下见过几个废太子得以善终的?殿下乃嫡长子,身份几近储贰,即便主动放弃,高阳王心中又岂能安?以其之凶狠心性,一旦今上驾崩,恐怕他第一件事就是将您一家处死,以绝后患!”说到这里,金忠顿了一顿,道:“昔隋炀帝夺杨勇太子之位犹不知足,继而勾引母嫔,事发后又杀父弑兄,今高阳王之阴鸷狠毒几近杨广,就算他不敢杀父,但弑兄却未必做不出来!”

        金忠这么说是有原因的。高煦不仅在靖难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就是天下太平后,也没收敛性子。永乐登基伊始,为了巩固政权,曾连兴大狱,严惩不肯归附的文官,而朱高煦正是这场大清洗中的急先锋。朝中不肯归附的绝大部分都是文臣,而高煦一向对文臣没好感。加之在洪武朝时,文臣没少在朱元璋面前参高煦的不是,一度甚至对他受封郡王爵位都造成影响。虽说最后因有永乐相护,他并未受到什么惩罚。但这份梁子算是结下了。此番高煦主持清洗,那更是旧账新账一起算。在他变本加厉的搜捕和拷打下,那些建文忠臣及其家属都受到了极其残忍的虐待。这一点,不仅让归附的建文旧臣惊恐不已,就连永乐也觉得有些过了。前番命高煦去开平,也有让其避避风头的意思。

        正所谓乱世用重典,清洗不归附的建文旧臣,是震慑人心,迅速稳定局面的最有效之办法,金忠对此心知肚明,故他当时并未阻止,但对朱高煦的这种残忍行径,他却老大看不过眼,并一直耿耿于怀。

        听了金忠的话,高炽满脸通红,不过仍然犹疑道:“二弟岂会和隋炀帝这等暴君一般?”

        “殿下又怎能保证不会?”金忠一哂道,“依臣看,高阳王此人狼子野心,不比杨广少得半分。只不过高阳王张扬,而杨广得逞之前则多隐忍罢了!”

        高炽不说话了。细细回想,高煦一直以来确实骄横太过,平日里目无自己这个兄长也就罢了,还毫不避讳地透露取自己而代之的野心。即便在战场上,他虽然骁勇善战,但同时嗜杀的名声也一直相伴,当初靖难时,他甚至曾不顾永乐再三戒令,将四千南军俘虏一律坑杀。此等心性,倒确实和杨广无二。想到这里,高炽不由打了个寒噤——若二弟果真是杨广,那自己岂不就是那杨勇?再往偏了想,自己与杨勇同为嫡长子、同样以宽仁闻名,那这下场——高炽不敢再往下想。

        “先生说得在理,高炽确实糊涂了!”沉吟再三,高炽肃然起身,一脸正容地朝金忠深深一揖。

        金忠长吁了口气。他之所以费尽心机软哄硬吓,其目的就是要让高炽坚定心志。否则自己在前面冲锋陷阵,一回头这位正主却撂了挑子,那自己可真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既然殿下心意已决,那忠岂能退缩!”金忠双拳一拱,郑重道,“殿下放心,此番回京,忠必竭尽所能,联络同道,为殿下请命。臣拼得这条性命,也要保得殿下压过高阳王,入主春和殿!”

        高炽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金忠早已下定决心,要全力助自己夺储!想到金忠对己这般情重,高炽心头顿时一热,当即一撩袍脚跪下,哽咽道:“先生恩德,高炽没齿不忘!”

        “殿下快快请起!”金忠大惊,忙将高炽扶起,道,“京师那边,臣自会代殿下张罗;唯望殿下在北京一定要小心谨慎。值此关键时期,万不可出甚岔子,授人以柄!”

        “先生放心,高炽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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