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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与往常一样,寅正刚过,解缙便从梦中醒来。离上朝还有一段时间,不过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通常,这段时候解缙便平躺在床上,无边无际地胡思乱想。而想得最多的,就是自己这一年来梦幻般的经历。

        一年前,潮水般的燕军呼啸着冲进了京城,曾经被视作叛逆的燕王朱棣摇身一变,成为新任大明天子。登基后,为了迅速稳定局势,永乐皇帝对不肯归附的建文旧臣痛下杀手。在那段惊心动魄的岁月里,解缙亲眼目睹了一幕幕人间惨剧,见证了一场场腥风血雨。齐泰、黄子澄、方孝孺、景清、练子宁、铁铉、暴昭、陈迪……一个个曾经名闻海内的天子重臣,在短短旬月间悉数命丧黄泉,成了建文旧朝的殉葬品。在那段充满刀光血影的日子里,解缙就像一只无助的小鸟,躲在角落里心惊胆颤地打量着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他彷徨、他迷惘、他惊惧、他恐慌。尽管已经归顺永乐天子,但身处这场平生未见的大清洗中,他也忍不住担心,这沾满冤魂血迹的大刀会不会突然间砍向自己。

        不过这一切终于过去了。随着不降旧臣的纷纷毙命,京城终于又恢复了宁静。接下来,永乐开始按照自己的意思,来重建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朝廷。

        首先便是恢复洪武祖制。建文在位时,方孝孺主持改制,对朝廷制度多有变更,现在永乐登基,自然将其一股脑统统废黜。

        抹去建文朝的痕迹后,下一步就是封赏了。随着一道道诏旨颁下,燕藩旧臣顺理成章的鱼跃龙门,成为大明王朝的新贵。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成阳侯张武、泰宁侯陈珪、武安侯陈亨、同安侯火真、镇远侯顾成、隆平侯张信……但凡为靖难大业立下汗马功劳的燕军大将,无一例外地被封以高爵,并迅速把持了五军都督府的要职。李景隆、茹嫦、王佐、陈瑄等在最后关头出卖建文的迎附大臣们也各有升赏,李景隆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名列百官之首,王佐、陈瑄分别受封侯爵,连茹嫦这个概不封爵的文臣,也被破例授了个忠诚伯的爵位。靖难功臣们皆大欢喜,那些“顺应天命”的文臣也不赖。郁新、夏元吉、蹇义、宋礼、刘俊、郑赐、黄福……只要是不和新朝死磕到底的文臣,永乐都大度地予以重用,并授以六部九卿的要职。一番任命过后,庙堂面目焕然一新,大明王朝在最短的时间内重新走上了正轨。

        与郁新、郑赐这些在建文朝时便已位居部院堂官要职的朝廷大员不同,解缙在归附永乐前不过是个从九品的翰林院小待诏。按正常情况,这场权力瓜分的盛宴中他虽不能说完全没份,但也最多只能吃到些残羹冷炙。虽说在起草登极诏和议定年号时,解缙幸运地夺到了彩头,但因这之前自己级别实在太低,故他也没有报太大希望。在他看来,能连升三级,混到个正八品的翰林院《五经》博士,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不过事情的发展大大超乎解缙所料。登基未久,永乐便颁布诏旨,在左顺门旁的文渊阁设置内阁,陆续简拔黄淮、胡广、杨荣、解缙、杨士奇、金幼孜、胡俨等七人入阁参预机要政务,并各有擢升。(胡靖之“靖”为建文所赐,永乐登基后恢复本名胡广;杨荣本名杨子荣,永乐为其更为现名)这七人皆是才华出众的翰林词臣,其中解缙排名第四,被授予正六品侍读之位。三个月后,永乐再次下旨,解缙晋侍读学士、从五品,位居内阁之首!

        短短四个月,解缙从一个从九品待诏连升八级,一跃成为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其擢升之快,在归附的建文旧臣中首屈一指。而且,侍读学士是翰林院之职。按制,翰林院以学士最尊,其下依次是侍讲学士、侍读学士。眼下学士和侍讲学士二职皆空缺,解缙便以侍读学士身份充任翰林院掌印,成为名副其实的士林领袖!

        突如其来的擢升,饶是解缙阅尽沧桑,一时也有些懵懂。待回过味儿来后,他顿时被巨大的喜悦和兴奋所笼罩。连升八级,执掌翰林,这固是一大喜事,但更让解缙动心的,却是内阁这个新鲜的物事。内阁乃永乐首创、不但洪武朝,就是历朝历代也从未有过这个衙门。按照永乐的谕旨,内阁阁臣职在参预机要,也就是辅佐皇帝处理国政,这可是宰相的职权!虽然皇帝的意思也很明白,阁臣只是顾问,并无决策之权,但一想到能够协助皇帝作出决策,进而对天下大政产生影响,解缙仍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

        解缙十九岁入仕,年纪轻轻便被太祖视为天下奇才,其才具绝非寻常官宦可比,“经济天下”正是其一生抱负所在。只是一朝成名之后,解缙却长期郁郁不得志,十几年宦海沉浮,到头来只混了个九品末官。残酷的现实,一度让解缙伤心乃至绝望。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新的永乐天子赏识自己的才华,并委以辅政重任,这犹如一片甘霖,落到解缙几近枯涸的心田里,让他重新热血沸腾。解缙感谢永乐的器重,他暗自下定决心,要用自己全部的才华和忠诚报答永乐,辅佐这位皇帝开创一个千古未有的富强盛世,让他和自己都名垂青史,为万世景仰!

        “喔喔喔……”,就在解缙心潮澎湃的当口,窗外隐隐传来公鸡叫鸣之声。解缙伸了个懒腰,慢慢从床上爬了起来。一名婢女早已在门外候着,听得屋内声响,忙轻轻推门而入。

        热水洗脸,青盐拭牙,一切都如往常。待盥洗毕,解缙来到花厅,草草进了早膳,然后穿上绣着小杂花纹的青色盘领右衽公服袍子,随即精神抖擞的出门而去。

        早朝于辰时在华盖殿举行。通常,此类常朝所奏都是已议定好的四方之事,并无甚紧要之处,解缙作为内阁之首,对内容已事先知晓,故不必太过关注,只需循规蹈矩旁听便可。散朝后,百官各自回衙门署事。解缙和同为阁臣的侍读黄淮却故意放慢脚步。未多时,乾清宫打卯牌子马云便小步跑过来道:“两位学士请留步,皇爷召你们到乾清宫见驾!”

        自设立内阁以来,七位阁臣经常随驾侍候,其中又以解缙和黄淮二人最受器重,几乎每日都会被永乐唤到身边问事,两人对此也都习惯了。听马云传旨,解缙与黄淮对视一眼,只道声“遵旨”,也不再多说,遂跟着马云向后宫走去。

        二人刚跨进乾清宫御书房的门槛,永乐便面带微笑地坐在案后向二人招手道:“不必行礼了。朕于一事颇为不解,召尔二人前来解说!”

        “阿!”解缙、黄淮二人忙一躬身,一阵小碎步走到近前。

        永乐拿着一本发黄的书,指着其中一页道:“朕读这《水经注》,其中《江水篇》记着:‘江水又东,迳广溪峡,斯乃三峡之首也。峡中有瞿塘、黄龛二滩。’可朕记得,瞿塘乃峡名,是三峡中之首峡,此广溪峡何来?尔等可知?”

        永乐说完,解缙与黄淮皆是一愣。《水经注》虽不是经史,但也是地理之学的集大成之著,以解、黄二人之博学,早已是读得滚瓜烂熟,可永乐一问起,二人却是怎么也记不起来。过了半天,黄淮方嗫嚅答道:“回陛下,臣等不才,却不知《水经注》中竟有此节?”

        “哦?”永乐有些奇怪地应了一声,随即把手中之书递与二人道,“书中写得明明白白,尔等可是记错了?”

        黄淮把书小心接过,解缙忙凑过头来。待读完永乐所指之章,黄淮仍是稀里糊涂,解缙却似心有所动。他从黄淮手中把书拿过,又仔细翻看一遍,眼中突然冒出喜悦的光芒。他捧着书,欣喜地对永乐奏道:“陛下,这《水经注》似是北宋绝本,陛下从哪儿找到的?”

        “哦?”朱棣有些意外道,“前些日宫里人清理文楼,从旧书堆里扒出来的。近年苏松一带水患频繁,户部尚书夏元吉奉旨治水,至今尚无佳音,朕每思之,心中颇为忧虑,便找了此书出来,看看关于河道的记述中有无可鉴之处。尔怎知此乃绝本?”

        解缙小心地将书摊开递到永乐手中,然后指着其中书页道:“陛下请看,此书乃雕版所刻,从版式看,用的是四周单栏。此种版式唯在宋初行过一阵,后多用左右双栏或四周双栏。宋初距今近四百载,所流传已不多;而靖康之祸后,中原涂炭,金人北狄出身,毁我华夏文物无数,此类雕版由是愈发稀有。且宋以后,《水经注》迭经传抄翻刻,错简夺伪十分严重,臣所读便有好几版,但从未记过广溪峡一段。故臣敢说,此十有八九便是北宋绝本,即便当今世上仍有幸存,其数也必十分稀少!”说到这里,解缙又一躬身,恭恭敬敬地道:“此书成于宋初,应未经后人矫改,极有可能便是郦道元之原著。陛下竟能于不经意间寻得此等珍稀,实乃郦学之幸也!此书再现,于地理之学大有裨益!此全赖陛下慧眼独具之功!”解缙借着讲解此书来历,一边展示了自己的过人才学,一边又好好拍了下永乐的马屁。

        解缙这马屁拍的正好,永乐龙颜大悦,当即大笑道:“果然是学通古今,连刻板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当今天下第一才子,朕看非尔解大绅莫属!”

        “陛下谬赞,臣岂敢当此殊荣?”得到永乐这么大的夸奖,解缙心里当即乐开了花。不过他肚子里的货还不止这些。谦逊过后,解缙又信心十足地道:“陛下刚才所说广溪峡,臣也想起来了!”

        “哦?”永乐用欣赏地目光瞧着解缙道,“你可知其来历?”

        “是!”解缙神采飞扬地答道,“臣读唐诗,曾阅得杨炯曾于武则天天授元年作有《广溪峡》、《巫峡》、《西陵峡》三首。其中《广溪峡》一首开头为:‘广溪三峡首,旷望兼川陆。山路绕羊肠,江城镇鱼腹……’;而到肃宗朝时,诗圣杜甫又作《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一首,于此处首次见瞿塘峡之名。既然广溪峡为三峡之首,那出白帝城,自应进广溪峡,而杜甫却题放船出瞿塘峡。由此推之,瞿塘峡应就是广溪峡。而以瞿塘峡之名所以流传于世,或是杜甫之名太盛,后人因其诗之故,反而以瞿塘名峡,而广溪峡之名倒是无存了!不过杜甫从何处得‘瞿塘’之名,却是无考!”

        解缙说完,不光是永乐,连一旁的黄淮也是不得不由衷佩服。一样的翰林词臣、内阁同仁,解缙博闻强记,皇帝随便一问,他便能引经据典,侃侃道来;而反观他黄淮自己,却只能瞠目结舌,一句也插不上口。自愧弗如之下,黄淮心里多少也有些酸溜溜的。

        “解爱卿今日之言,着实让朕开了眼界。”永乐却无暇关注黄淮之感受,只自顾自地感叹道,“朕素以好读书自诩。然经今日一事,方知自己竟是井底之蛙!”

        “陛下过谦了!”解缙忙答道,“《水经注》不过是杂学,诗词更是雕虫小技。陛下乃大明天子,自当以经史为重,此类旁门左道,不学亦无不可!”解缙这话,一半是为永乐开解,一半倒也是发自内心。虽然解缙本人是什么书都读,但就其本心,他从来都是以经史为重。在这位有着胸怀天下的大才子眼中,只有经史,才是一展抱负的根本;至于诗词等技,解缙虽然精通,但从没把他们当过正学。正因为如此,解缙认为永乐不通杂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永乐笑笑,又扫视手中的宋版《水经注》一眼,忽然心中想起一件事来……

        上个月的初六是太祖高皇帝的忌辰。这一日,永乐遵礼部议定之礼,先着淡浅色衣至奉先殿祭祀,后又率文武百官亲诣孝陵致祭。待从钟山上下来,永乐命朝臣各自回衙署事,只携太子少师姚广孝一道进宫。待回乾清宫后,二人到御书房坐下,永乐挥手屏退下人,一本正经地望着姚广孝道:“少师,朕近来心绪杂乱,有诸多烦闷事,却不知何以开解,还望您不吝赐教!”

        姚广孝正在啜茶,闻言遂将茶杯放下,呵呵道:“陛下素以孝悌闻名天下,此值高皇帝忌辰,故心有不宁,这也是人之常情!”

        “此自不假!”永乐知姚广孝奉承,只浅浅一笑,旋敛了又道,“然并非全部。朕之所以烦闷,实为心中迷惑。”说到这里,永乐端正了坐姿,认真地道:“朕登基已近一载,期间虽不能说是旰食宵衣,但自认为也称得上勤勉。然回首这一岁中作为,朕所做者无非是稳定朝纲、恢复民生等临时之举,虽然必要,但均非长久之策。如今时过境迁,国家已百废初兴,接下来大明的路该怎么走,朕却始终没有个定见。今日在皇陵享殿对皇考画像叩首时,朕心中实为不安,寻思若不能打理好这大明天下,将来九泉之下恐无颜面见皇考!念及于此,朕愈发觉得应有所打算。正所谓纲举方能目张,今大明当以何略为纲,还请师傅教朕!”

        永乐娓娓道来,姚广孝一直默然静听。待他述毕,广孝仍迟迟不语,良久方眼光一闪,不无挪揄地道:“陛下何以有此虑?当初奉天靖难,便是为着恢复洪武祖制!既有言在先,萧规曹随便就是了!”

        永乐脸一红,自失一笑道:“自是以洪武祖制为准!然祖制虽佳,亦有不尽详备之处,若能在其上有所增益,使之更加有利于国家,也是善莫大焉!何况朕身为继任,自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将太祖基业发扬光大!若仅是墨守成规,固步自封,那未免太过庸碌,绝非贤君之道,太祖在天之灵亦未必欢喜!不知师傅以为然否?”

        姚广孝会心一笑。尽管永乐话语间遮遮掩掩,但道衍却立刻就明白了内中的深意,并由此看穿了永乐的心机。

        姚广孝追随永乐二十年,早已将这位皇帝的内心揣摩得淋漓尽致。在他眼中,永乐虽然城府颇深,但究其实却是个心气极高、志向极远、欲望极强之人。当燕王时,他便是亲藩中的翘楚,功业远超其他兄弟;如今做了皇帝,他自然也不甘为一平庸之主,而必要有一番作为。尽管永乐口口声声说遵从洪武祖制,但广孝清楚,以休养生息为宗旨的太祖朝旧制,根本无法满足永乐的欲望,无法满足他的雄心!只有奋发有为,建立不世伟业,才是他内心的真实渴望和追究。何况广孝还知道,永乐这个皇位终究来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若无所作为了此一世,将来少不了被人腹诽,留下个“篡位”的难听骂名。要想改变这种结果,唯一的办法就是效法逼父弑兄的唐太宗,做一个大有为之君,打造一个冠绝古今,足以为万世楷模的辉煌盛世,如此方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而这,绝不仅仅是一个与民生息就能做到的。

        当然,永乐绝不能否定洪武祖制,至少表面上不能。这不仅是因为祖制乃太祖高皇帝所定,照章遵行乃孝子应有之义;更重要的是当初永乐就是以建文悖离祖制为名起兵靖难,进而夺下这万里河山。否定洪武祖制,就是抽自己的嘴巴,就是摆明了告诉天下人:所谓奉天靖难实乃欲盖弥彰,他永乐内心所觊觎的,一直都是这顶金光闪闪的皇帝冕冠!

        但表面上不能,并不代表内心不想。洪武祖制已成为横在永乐面前的一大阻碍。要想有所作为,要想缔造永乐盛世,就必须开拓进取,就必须突破洪武祖制的限制。尽管永乐口口声声只要什么“有所增益”,但姚广孝已经明白,永乐其实是想从根本上改变这个在他看来已不合时宜的洪武祖制,改变这个已在大明推行了三十年的国政大纲。眼下他所为难的,只是废除旧制后如何举措方能实现心中理想,以及如何使这改制之举不给人留下话柄这两条而已。这,就是永乐今天召他进宫的真实用意!

        姚广孝陷入沉思。自永乐朝建立以来,他便逐渐淡出了权力的核心。这一来是他自觉功成名就,二来也是他年事已高,不愿再为俗事羁縻。但姚广孝毕竟是实际上的靖难头号功臣,在那场决定天下命运的战争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他这样的人物,要想完全与红尘断绝往来,实在是太难了!何况,姚广孝也明白,自己的千秋功名,全系于永乐一身。永乐若真缔造出一个辉煌盛世,那他姚广孝就是大明朝的房玄龄、杜如晦;而若永乐果真无所作为,只在后人心中留下个“篡位”印象,那他姚广孝在史书上的评价,也不会比李斯、杨素之流好到哪去。如此一来,他毕生心血反就生生铸就了一个笑柄!念及于此,姚广孝觉得应该再帮永乐一次,为这位迷津中的皇帝指出一条明路。

        不过尽管心有所动,但姚广孝也不愿在此事上太着痕迹。一直以来,尽管已不问世事,但永乐却一直没有放弃请自己再度出山的想法。正所谓盛情难却,每每面对皇帝或明或暗的邀请,姚广孝尽管坚持不为所动,但心中亦难免有所愧疚,他不想通过此举,给永乐一个自己尘缘未尽的印象。思忖再三,姚广孝从椅子上起来,却是一言不发,只缓缓地走到书案旁,拿过一张宣纸放到案上。

        “先生这是要做什么?”永乐见状有些奇怪,遂要凑上前看。

        姚广孝摆了摆手,阻住了永乐,随即转过身,提笔在宣纸上一阵挥毫。待写毕了,他小心地吹干墨迹,方将纸折好,递到永乐手中,微微一笑道:“老臣一时有感,作了一副对子,还请陛下御览!”说完这些,他又躬身行了个佛礼,道:“老臣年老体衰,无法久侍御前,先请告退,还请陛下勿怪!”说完,他也不待永乐答应,便转过身悠然而去。

        望着姚广孝离去的背影,永乐怔了好一会,方将手中笺纸重新展开,只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一副对联:

        “昭中华文明藻海内升平,纳万国冕旒显朝圣仪方”。对联上方,还有一个四字横批,“慎言笃行”!

        永乐看了,先是一阵沉思,继而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昭中华文明藻海内升平……”此时,永乐将那日姚广孝留下的句子又重新默念几遍,旋即将目光对准面前的解缙,亲切地道:“解爱卿,朕心中一直有个想法。这天下古今事务,多散载于各类典籍之中,篇帙浩繁,不易检阅。朕身为天子,处理天下事务,每有疑难之处,想查阅典籍竟这般费事,如此怎能不出差错?为天子者,当博览群书,通晓世间万事,方能治理好国家。所以,朕想悉采各书所载事物,聚到一起,依《洪武正韵》隶事,这样查考、检阅便如探囊取物,岂不方便许多?”说到这里,永乐觉得口渴,遂啜了一口茶,再接着对解缙道:“爱卿学识超凡,通阅古今,朕想命尔为监修,从翰林院、国子监选些才学好的士人出来,将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勿加择别,俱聚到一起,备辑为一书,以供朕参阅。此书内容宏大,编起来颇为麻烦,尔可愿去做?”

        永乐说话时,解缙一直洗耳恭听。待他说完,解缙已明白,皇上竟是要自己将古往今来的所有书籍收集到一起,编一部规模空前的类书!

        编辑类书,自曹魏时编《皇览》开始,历朝历代多有做过,建文年间,方孝孺也曾受建文之命,于武英殿南廊设馆,修纂《类要》一书,只是后燕兵进京,孝孺受戮,故不了了之。此刻永乐提出修类书,倒也算不上新鲜。但所有类书,无论规模多大,总会有个限数,且免不了删减增益,有所选择。可按永乐的意思,这位天子竟是要将天下所有之书全数尽录,这就太了不得了。

        古今类书,以宋太宗时编撰的《太平御览》为最,全书共五十五部、一千卷。可要照永乐的意思,解缙粗略一估,恐怕连一万卷都不止!

        解缙心潮澎湃!皇帝将这么一件前无古人的盛典交给自己去编,自是对他的才华欣赏到了极致!而对解缙本人而言,编辑这本类书,必然是震烁古今的壮举。一旦该书编成,作为监修,他解缙也必将和此巨作一起名扬天下,成为万世敬仰的硕儒文宗!

        万世师表!解缙立刻想到了这个老词。这种事解缙以前不是没想过,但也就是想想而已。尽管他也自信自己才华当世无人能比,但成就却远没到独步古今的地步。可现在,这个机会却不知不觉的就来了!想到这里,解缙激动得几乎不能自持。

        不过激动过后,解缙冷静了下来。沉吟许久,解缙抬起头,向永乐道:“开国升平,修纂盛典,历来为帝皇右文稽古之雅事。欧阳文忠公曾言:‘窃以右兴文化,乃治世之所先;著录藏书,须太平而大备!’而今天下太平,正是修典之时;陛下气魄之恢宏,更是古今未有!此书之辑,必为华夏千古未有之盛事。臣微末之能,竟能蒙陛下垂青,担此重任,实是惶恐无地!”说到这里,解缙话锋一转,又道,“只是陛下明察,若将天下之书辑至一处,未免繁缛纷杂,纵然精华俱在,但杂流也难免充斥其间。尤其是一些旁门左道之说,与经史背离太甚,于治国更是毫无裨益,至于佛、道等学,于经世亦无大用。因此臣斗胆进言,可否收录之时略加甄别,择其不善者而弃之?”

        解缙说这番话,也是经过权衡考量的。古往今来,无论是修史编典,莫不要讲究个遴选甄别,从未听说过不加甄选便一股脑儿全收录的。之所以如此,一是要将旁门左道之类的杂流摒弃在外,避免所修典籍鱼龙混杂;二来也是出于为尊者讳的考虑。毕竟,不管哪朝哪代,无论君王开明还是昏聩,对文章都多有苛求,凡不合心意者大多弃之如履;若有离经叛道,蛊惑人心者,那更是视之如淫邪,从没有不厉行禁止的。永乐说要勿加择别,这也就是说无论正谬与否,俱都收录其中,这种编修类书的方法解缙可谓是闻所未闻!这万一要是收录妖言惑众的进来可怎么着?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循规蹈矩,按着历来修典的传统路子来做比较踏实。而且解缙还隐约猜到,永乐之所以要编这本类书,除了要彰显文治之外,或许也是想通过此盛举,洗刷他去年铁血屠不降的建文文臣所带来的恶名。有这层计较,解缙愈发觉得不能无所顾忌。

        不过解缙之言并没有起到作用。待他说完,永乐不以为然地否决道:“爱卿过虑了。有益无益,朕自会判断。为人君者,若连书之益损都判断不出,还如何治理天下?何况诸般杂学,纵然不能引为正道,但也未必就百无一用;其间或有可取之处,若能择善而习之,于天子亦是所有裨益,弃之不录,岂不可惜?何况古今之书,失传者不计其数。作者泉下若知自己一生心血无存,岂不痛心?且于国家也是一大损失!朕将它们收集起来,妥善保存,也是一桩善举!”

        “可是陛下……”

        “爱卿不必再劝。尔之心意朕心里清楚。不过此事朕意已决,就按朕的话去做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解缙也不便再多说了。一年多的近身随侍,他对永乐言出不悔的脾气已十分了解。何况从永乐的话语中,解缙已隐隐听到了一丝不悦之意。这更让他赶紧把嘴巴闭了个严实。若再争下去,永乐不满之下将监修之职换人,那他解缙可就欲哭无泪了。

        “阿!”解缙躬身领命。不过尽管嘴上答应,但在心里,解缙却仍打定主意,要按自己的想法来修。别的不说,最起码像那些记载着诸如初唐“玄武门之变”是“以弟杀兄,篡夺皇位”之类言论的书籍、章句可万万不能收录。他解缙又不是傻子,万一触动了今上的那块禁脔,天晓得他还会不会如此大度宽容?

        不过解缙的这点小九九永乐并不清楚。见他应允,永乐十分高兴。接下来,君臣又就修书之事讨论许久,直到过了酉时,两位侍臣才告退出来。

        之前在乾清宫时,永乐有叫黄淮拟诏给北京行部尚书洛佥,命其加紧从山西迁移人口充实顺天府。出乾清门后,黄淮遂撇下解缙,独自急匆匆地去文渊阁誊写诏旨。解缙此时无事,便一个人晃晃悠悠地顺着甬道往外走。刚行到中左门前,前方遥遥过来一人,待走得近了,解缙才看清,来者正是工部右侍郎金忠。

        见金忠过来,解缙先是一愣,随即赶紧往右手边挪了几步,站到道旁侧身拱立。这是洪武朝时定下的官场礼仪。凡低品官员路遇高位者,需让道侧避。解缙虽是内阁之首,但论品秩不过从五品,金忠却是正三品的工部侍郎,两人之间有足足五级之差,可谓尊卑有别。

        本来,内阁阁臣地位超然,解缙又极受永乐宠信,故平常莫说侍郎,就是尚书也不敢受阁臣们的退避之礼。但文官们不敢受,并不代表靖难功臣们不敢。自永乐朝建立以来,丘福、火真这帮子靖难勋贵自恃功高,大都不把归附的建文旧臣放在眼里。解缙虽说是内阁之首,皇帝身边的红人,但仍与这些追随皇帝打江山的功臣们全不能比。为避免惹麻烦,解缙平日里但凡撞见燕藩旧臣,都是小心应对,绝不敢落下半点把柄。对于这位刚从北京回来的金忠,解缙以往并不了解,但既然他也是战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靖难功臣,那解缙自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金忠走到近前,突然停下脚步,对着解缙一笑道:“解学士可是从乾清宫出来?”

        解缙没料到金忠会和自己搭讪,先是一愣,继而忙一小揖,客气地笑道:“回金大人话,方才皇爷召臣絮叨些文章之事。”

        “解学士何必如此客气?”金忠呵呵笑道,“内阁七学士海内闻名,解学士更是文坛翘楚,仆已是景仰多时。无奈先前多在北京,故一直未得亲近。此番仆奉召回京,正欲借此机会多多请教,还望学士莫视忠为外人!”

        阁臣中,只有解缙的官职是“侍读学士”,其余皆是侍读、侍讲、检讨等职,本配不上“学士”称谓。不过因这七人皆是才华横溢,兼又充任机要顾问之要职,故时人统称他们为“内阁七学士”,以示尊敬。

        解缙见金忠语气如此亲切,一时心中大为疑惑。因不知金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解缙仍只是客气地一笑,小心回道:“金大人智谋无双,早已名满天下,下官何德何能,岂当得起您这‘请教’二字?金大人若有事垂询,下官必尽心竭力,为大人效劳。”

        解缙说完,金忠微微一笑道:“‘垂询’二字,仆是当不得的。不过仆倒果有一事相求,还请学士莫要推辞!”

        “大人请讲!”

        “是这样!”金忠轻咳一声,道,“仆乃宁波人。年少时曾患过一场大病,因当时家贫,无钱就诊,以致病情加重。时家母为救仆性命。曾不远千里,从宁波一路乞讨至京师,到灵谷寺向佛祖请愿,求佛祖慈悲为怀,救仆一命。说来也巧,待家母请完愿返回宁波,仆之病竟然不治而愈!按理说,此事过后,仆应到灵谷寺还愿,以谢佛祖救命之恩。不料命运多舛,其后仆代兄赴北平从军,一去就是十余载。上次进京,因百事芜杂,一时也没功夫过去。如今既然入朝回京,自不可再有耽搁!故而,仆想趁明日去趟灵谷寺,一来是了还心愿,二来也借此机会,一览这座江南名刹之风光。”说到这里,金忠顿了一顿,对解缙道:“仆初到京师,人生地不熟,解学士在京中多年,熟知金陵景胜,不知可否屈尊陪仆前往?”

        金忠说完,解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惑:金忠什么还愿之类的话自然是托词,求自己当向导更是扯淡——灵谷寺就在钟山下,满南京城谁不知道怎么走?还用得着特地叫上自己带路?他这么做,说白了就是要找个机会和自己套近乎。可是他为什么要和自己套近乎呢?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和皇帝的关系,他金忠都远胜过自己。如此费尽心机与一个下级官员攀交情,他金忠用意何在?

        似乎瞧出了解缙心中的疑惑,金忠呵呵一笑,抢先解释道:“其实也不仅仅是要学士替仆引路。一来,学士之才学名满天下,仆是想借此机会向学士讨教;二来,前几日面圣时,皇上特地提起,说仆虽精于兵家之学,但却乏于经史。如今天下太平,仆位居左班,不可不精通经史,因此命仆多向内阁诸位学士求教。既然陛下这么说,加之仆本身也有此意,故才借此机会,邀学士一游!”

        听金忠这么说,解缙心中疑惑稍解。而且金忠连永乐都抬了出来,那他就更没有理由拒绝了。想了一想,解缙遂笑道:“既然大人如此抬爱,那下官岂能推辞?唯以大人之命是从便是。”

        “好!”金忠一拍巴掌,欣喜地道,“那就此说定。明日已初,仆于聚宝门前相候。”

        “岂敢让大人等下官!”解缙忙一欠身道,“明日下官自当恭候大人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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