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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七月流火

        心中默诵这个当年轰动京华的名字,蓦然生起一种岁月如流、年华婆娑的感觉来。他不是不记得润娘这个人,相反,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弄清楚当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神秘失踪是否跟他父亲暴死有关。但直到此刻,方才能具体回忆起她的样子,回忆起她走绳时翩若惊鸿的身影。

        在北京,正阳门、宣武门、崇文门是北京内外城的界线,前三门附近聚集有大片会馆。中书舍人赵士桢住在宣武门外的西河沿,离浙江会馆极近,宅子不大,刚好与意大利教士利玛窦住处相邻。

        赵士桢算是本朝极为传奇的人物,因书法出众得到当今皇帝赏识,钦召入文华殿。文华殿是皇上与东宫讲读之所,等同于唐代之延英殿、宋代之集贤殿,其地最为亲切,非如武英殿为杂流窟穴。其中书房入直者,称天子近臣,从事翰墨。然而赵士桢以儒士在直十八年,官衔仍然只是鸿胪寺主簿,直到最近才升为武英殿中书舍人。按照常人的眼光来看,未免升迁得太慢。好在他本人对功名利禄全然不在意,只专心研究军事和火器,备极劳苦,孜孜矻矻,千金坐散而不顾。但却因此与家人不睦,单独居住在别宅。

        沈德符和傅春乘车来到赵府,下车时正好看到欧洲传教士利玛窦经过。沈德符忙上前打了声招呼,问道:“利先生最近可还要去诏狱传教?”利玛窦道:“过几天要去。”

        沈德符道:“可否烦请先生帮我带一些食物、用品给钱若赓钱先生?”利玛窦道:“当然没问题。”回头叮嘱一名亲随道:“记得明日去沈公子府上取东西。”那亲随应道:“是。”

        沈德符却觉得那亲随甚是眼熟,问道:“你不是浙江会馆薛家戏班打杂的阿元么?”阿元笑道:“是我。沈公子好眼力。”

        利玛窦道:“是薛幻班主叫他来我府上帮手的,你们认得就更好了。沈公子有事尽管吩咐,不必客气。”

        沈德符忙不迭地谢了,目送这位白发斑斑的老教士走远,才跟傅春、鱼宝宝一起到赵府叩门。

        赵府管家姓毛名尚文,是个魁梧精干的中年汉子,脸上生着厚厚的虬髯,几乎遮住了大半边脸。三人刚抬脚跨进门槛,便闻见一股浓烈的火硝味。举目望去,不大的院子中堆放有各种形状的木器、铁具等,大约是做火器试验用的用具,望上去仿若乱七八糟的工匠作坊,浑然不似堂堂武英殿中书舍人的居处。

        赵士桢正在书房闭门见客,听说沈德符和傅春到来,便道:“这三位都不是外人。”命毛尚文请三人进来。

        书房中的客人除了前辽东巡抚李植外,还有工匠赵士元。他与赵士桢并无半分亲戚关系,只是其研制火器的得力帮手,原是京城制彩灯的名匠,所制炎纱屏和灯带精巧异常,称为鬼工。时人逢灯节,以悬赵士元彩灯为胜事。

        沈德符正要介绍鱼宝宝,赵士桢道:“鱼公子老夫早见过了。当日沈贤侄落难诏狱,鱼公子来过我这里,深更半夜地在门外等了一个多时辰,只为恳请老夫出手相助。”

        鱼宝宝红着脸道:“小子无知,当晚言语多有冲撞冒犯之处,还请赵先生原谅。”赵士桢呵呵笑道:“不要紧,你有情有义,老夫赞赏还来不及,怎会怪你?沈贤侄,你可别辜负了鱼公子这番盛情。”

        沈德符道:“是。”一眼留意到桌案上展放着一幅绢画,问道:“这是赵世伯当日从冯府取回来的那张画么?”

        赵士桢道:“嗯,这张画是两幅火器图,可以说是老夫的半生心血。原先装备军队的火器完全是为抗倭而研制,只适用于南方海滨。而今倭患渐平,北虏成为边境主要矛盾,我又根据辽东地形、地势和敌情,改制成一种新型火器,就是左边这幅。右边这幅是一种新式车铳,比单兵火器威力大上千百倍,堪比西洋的红夷大炮,用来装备防守城池,一座车铳便可以当千军万马。”

        鱼宝宝咋舌道:“有这么厉害?”赵士桢道:“这车铳只是草图,还没有真正制成。正好上次老李从辽东回来,我便带了图纸到老冯那里与他商议,预备寿宴后再好好研究一番的,哪知道后来变故迭起,图纸就一直搁在万玉山房里,不及取回。老冯不幸过世后,我听说有窃贼到过万玉山房,担心图纸有事,就去找冯夫人要了回来。”

        傅春道:“我们正是为这件事而来。请恕小子冒昧,敢问先生,这两幅火器图有多大价值?”赵士桢道:“那要看落在什么人手里了。如果是落在像你们这样的读书人手里,自然是一钱不值。但如果落在倭寇或是北虏手中,他们又能找到像士元这样有制作本领的工匠,那么后果不堪设想了。”

        李植也插口道:“自古以来,兵器是对敌制胜之根本。昔日秦国统一天下、汉代击败匈奴,全仗弓弩之利。本朝成祖皇帝几次亲征大漠,蒙古人望风远遁,全仗有神机铳利器。老赵研制的火器,装备轻巧,发射方便,射程又远,堪称当世第一等神兵利器,若是被敌人知道了制造之法,等于我大明朝军队优势全无。”

        沈德符道:“如此看来,当日潜入万玉山房翻找卷轴的窃贼,真正想要的就是这张图纸了。”

        鱼宝宝道:“虽然天下人都知道赵中舍是大明朝的火器行家,但窃贼怎么会知道这张价值连城的火器图纸在万玉山房中呢?”赵士桢道:“嗯,这是个很好的问题。五年前,我和老赵制成鹰扬、震叠、翼虎、三长、奇胜等新火器式样后,家中也曾有窃贼光顾,幸好被士元及时觉察,取火器放了一枪,吓得那人翻墙逃走。你们也可以看到,我家里是家徒四壁,唯一值钱的就是火器了,所以我当时就猜想那窃贼是为火器图纸而来。自那以后,我要么将图纸随身携带,要么都留在中书舍官署里。”

        中书舍官署跟内阁一样,位于紫禁城中,寻常人望尘莫及,自然是再安全不过的地方。

        沈德符道:“如此说来,当日冯府寿宴,赵世伯将图纸留在万玉山房只是偶然,除了冯世伯、李世伯寥寥几位外,再无旁人知情。窃贼更不可能知道书房中有火器图纸,也许只是巧合,他的目标并不是火器图纸,而是其他什么东西。”

        赵士桢“嘿嘿”两声,道:“世上可没有那么多巧合。老夫潜心研究火器已逾十年,天下人尽知,如果真是有心人要得到图纸,会刻意留意老夫的一举一动。他暗中监视跟踪老夫,发现我带着卷轴与李植一道进了冯府,由此推断出那卷轴可能是火器图纸,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鱼宝宝插口道:“也有可能是有人泄了密。当日冯府寿宴,进出书房的人不少,也许是在书房服侍的仆人无意中看见图纸,随口说了出去,正好被有心人听见呢。”赵士桢道:“这也有可能。不管怎么说,老夫不相信窃贼潜入老冯的书房会是巧合。”

        沈德符听了大为震动,心道:“赵世伯这等名士都说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巧合。那么那些事情会不会也不是巧合?万历十七年,身怀锦衣卫牙牌的润娘莫名失踪,身子一向硬朗的父亲离奇病死,锦衣卫校尉杨山也在当年病死;今年,则是冯世伯在府中遇刺,刺客身上出现万历十七年刻造的假牙牌,编号与当年校尉杨山的牙牌一模一样,就连冯世伯也异常关注。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联系,只不过我愚笨无知,一时还没有发现而已。”

        他心事重重,一番思虑,只觉得头绪越来越多,缠绕纠结,乱如麻团,无论如何都难以捋清。

        傅春问道:“那么依照赵中舍看,什么人最想得到这张图纸?”赵士桢道:“那还用说,当然是鞑靼人、瓦剌人或是女真人。”

        沈德符道:“蒙古部落以鞑靼势力最强,然自从三娘子执政之后,鞑靼少有扰边之举。但一旦三娘子故去,形势便难以预料。女真人……”一提到“女真人”,脑海中便回想起女真首领努尔哈赤那双鹰一样犀利的眼睛来。

        李植愤然接道:“最有可能的就是女真人。女真人表面臣服于大明,其实才是大明真正的心腹大患,这是我和前辽东总兵马林的一致看法。现任总兵李成梁虽然战功赫赫,究竟是朝鲜人,非我族类,对女真首领努尔哈赤一再姑息养奸,任其坐大一方,可谓居心叵测。马林到任辽东总兵后,感到女真势力愈发扩张,遂征发兵丁民夫,预备在女真驻地和大明边境之间再加筑一道高墙,如此有备无患,至少可以有效抑制女真骑兵。结果才修了一小段,马林就被免了职。李成梁回任辽东总兵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拆除边墙。你们说,他这不是在帮女真人么?”

        沈德符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几次亲眼见到女真人出入李成梁府后门的情形,更是暗暗心惊,心道:“原来宁远伯只顾自己的利益,一直暗中跟女真人有勾结,愈发证明上次行刺之事跟其有关。如此危险的人物,居然担任边关统帅,大明可谓危矣。”

        辞出赵府,沈德符、傅春几人心头均是沉重之极——边关局势动荡,皇帝却已经十数年不御朝,唯一关心的就是那些派往全国各地捞钱的税监。朝中文武大臣大多尸位素餐,只知道争权夺势。具才干、有抱负者如李植被免职,忧国忧民如赵士桢者不得重用,不由人不心灰意冷。

        当夜,紫禁城发生了一件大事,万历皇帝突然患上重病,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急召朝中重臣到仁德门,命内阁首辅沈一贯单独入启祥宫后殿西暖阁见驾。沈一贯到达时,万历已奄奄一息,有气无力地道:“朕病重,在位已久,已没有什么憾事了。朕将太子托付给你,要尽力辅佐。初设税监、矿监,是出于修建三殿、二宫之需,只是权宜之策。自今开始,矿税、江南织造、江西烧造,俱止勿行,所遣内监,俱令回京。”亲笔写了一道谕旨,交给沈一贯带出,并道:“对此命令,如有奸恶截阻,以及驿递应付迟慢者,指名参处。”

        税监横征暴敛,民间怨声载道,危害天下已久。凤阳巡抚李三才曾上疏描述税监祸患,内中道:“杀人父母,使人成为孤儿;杀人丈夫,使人成为寡妇;破人家庭,掘人坟墓。”万历素来置若罔闻,却终于在病危时天良发现,众大臣得知后均欢呼雀跃,甚至忘记了臣子该对皇帝的病重表示难过。当夜,群臣都在宫中通宵议拟,预备即日废除税监。

        然而这种完全仰仗皇帝本人意志的恩赐实在不能愉悦长久。次日,万历皇帝转危为安,心中反悔起来,下令收回谕旨。几位内阁大臣均不信,说天子无戏言。沈一贯亦不解犹豫,迟迟没有反应。结果追缴圣谕的太监来了一拨又一拨,前后共计二十余人次,逼迫内阁交出圣旨。沈一贯虽然也反对税监,但他以善于奉承皇帝欢心入阁,又当上内阁首辅,不愿意为此危及自己的地位,当即不顾其他大臣反对,将万历手书封还,撤销矿监、税监之事就此告吹。虽然之后诸大臣、言官请罢矿税之疏络绎不绝,然而万历不理不问,税监肆虐如故。终万历一朝,矿税之弊不能除,积害很深。

        当时其实只要内阁首辅沈一贯稍微坚持,迅速将万历手书诏告天下,税监之患就此而去。然而其人一味奉迎上意,招来许多人不满,认为他只知道阿谀奉承,不能为国分忧。甚至还有人将沈一贯上奏皇帝的奏书传了出来,内称:“臣前日侍班,蒙皇上念臣风寒,时赐伏羌甜食,至今感刻不忘,皇上体悉微臣,真同心膂,不能展布四体,而竭忠弹献以报于万一,非人也。皇上天性独厚至仁,乾纲独断,臣既蒙皇上超群之视,不敢自视为寻常之臣。”卑躬屈膝到令人肉麻的地步,一时传为笑柄。

        王名世暗中关于沈一贯的调查还算顺利。他一一找到了当日当值的吏役,吏役们虽然不愿意多话,但提问者兼有东厂和锦衣卫千户的身份,也是个不好惹的人物,不说实话,不免后患无穷。目击者都称冯琦当时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好像就要虚脱了的样子,被两名太监一左一右搀扶着进了内阁。冯琦是礼部尚书,也是中枢重臣,吏役们不敢怠慢,当即有人飞奔去通知三位阁臣。与冯琦交好的内阁大学士沈鲤最先赶来,其次是朱赓,最后才是首辅沈一贯。冯琦与几人略微寒暄几句,只说是老毛病犯了,索要浓茶。朱赓说他那里有家乡山阴新送来的卧龙,亲自去泡了一杯,端来给冯琦。冯琦一饮而尽,又添了一泡水,喝下半杯,这才略略好些。

        沈一贯字肩吾,号龙江,浙江宁波人,著名诗人沈明臣从子。隆庆二年进士,选庶吉士,授检讨。万历二十三年以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内阁参与机务,时年六十五岁。万历二十九年十一月成为当朝首辅。由于万历皇帝长期称病疏于朝纲,沈一贯遂网罗朋党,大力排除异己,成为浙江籍官僚首领,人称“浙党”。此时东林党人正“自负气节,与政府相抗”,浙党遂与东林党针锋相对,互相争斗。东林党人以讲学联络人士,浙党则恃权求胜。党争绵延,朝政废弛,内外解体。朝野对沈一贯非议颇多,“枝柱清议,论者丑之”。

        但沈一贯在促使万历皇帝早立太子一事上颇有功劳。万历宠爱郑贵妃所生之子朱常洵,不愿意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导致十余年间立储之事争谏不绝。两年前,沈一贯听说皇帝与郑贵妃因小事不和甚久,正好朱常洛年满十八,到了婚冠的年龄,遂上疏以“多子多孙”苦劝皇帝早立太子,尽管他没有指名道姓提及到底立谁为太子,却收到立竿见影的奇效。万历遂诏将行册立太子礼,立长子朱常洛为太子。郑贵妃因此与万历大闹一场,皇帝又开始动摇,借口“典礼未备”,要改期册立太子。诏书到内阁时,沈一贯当场将手诏封还,坚决不同意册立改期。受明代制度限制,万历不可能绕开内阁直接内降中旨,只要沈一贯坚持不同意,皇帝也无可奈何。正彷徨无奈时,郑贵妃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当年郑贵妃生下儿子朱常洵后,恩遇正浓,遂邀请皇帝同到大高元殿拜神。万历皇帝在殿前向郑贵妃发下誓言:必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并将誓言写在黄纸上,密封保存于玉盒中,赏赐给郑贵妃作为凭证。郑贵妃听说皇帝将立皇长子为太子,当着皇帝的面取出玉盒,密封的标识仍同当初一样,打开盒子,那张记有誓言的黄纸整体完好,唯独“常洵”二字被蛀虫蚀得荡然无存。宫中制度,皇帝发布的诏令文书必须是用黄纸,一是可以凸显皇帝身份的尊贵;二来黄纸是一种用黄柏汁浸染过的特殊制纸,能防虫蛀,可以长久保存。因而看到眼前这一幕后,郑贵妃惊讶无比,皇帝则心中恐惧,遂下定决心,正式册立朱常洛为太子,封朱常洵为福王。因而沈一贯虽与东林党不和,但纯粹是门户之见,在拥立太子一事上还是一致的。

        沈一贯文章写得极好,结构精美,人称“句章公”,佛学造诣亦深,作诗亦常融入禅理,诗中多有佳句,如“铁笛一声秋月晓,素琴三叠晚云哀”均是传诵一时的名句。

        朱赓字少钦,号金庭,浙江山阴人,隆庆二年进士,后改庶吉士,授编修。他在宫中担任侍读日讲官时,针对宫中大兴土木一事,极言宋朝“花石纲”之害,万历大为震惊,多纳其言。万历年间,累官至礼部尚书,是冯琦的前任。

        万历二十九年,朝臣廷推九人,万历皇帝选中冯琦入内阁。首辅沈一贯极力反对,称冯琦还不到五十岁,阁臣该选立老成大臣,因而皇帝改选朱赓。朱赓遂以东阁大学士参与机务,加太子太保,进文渊阁大学士。但他能顺利进入内阁,并非因为才干出众,主要还是靠沈一贯的大力提携——二人不仅同年,还同是浙江籍老乡。因而在关键立场上,朱赓总是跟沈一贯站在一起。

        沈鲤字仲化,号龙江,河南商丘人。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授检讨,累迁吏部左侍郎,拜东阁大学士,加少保,进文渊阁,曾担任万历皇帝的经筵讲官。其人峻洁峭直,方正刚介。万历初,权相张居正秉政,某日生病,满朝官员争相前去探望,并谋划为张首辅设坛祈祷,唯独沈鲤不肯去凑这个热闹。有官员“好心”劝他道:“同官之谊,你应该去。”沈鲤却回答道:“事当论其可与不可,岂能论同官不同官!”张居正曾约沈鲤在自家私宅同写奏折。沈鲤当即拒绝道:“国政绝于私门,非体也!”一时传为佳话。万历皇帝喜爱珍宝,曾花银两千万两买一颗宝珠。朝臣纷纷为皇帝捐俸,并自以为得意。沈鲤却说:“我只知养谦,不知逢君之欲。”令闻者无不自惭形秽。

        当年内阁首辅申时行去职时,沈鲤与沈一贯同入内阁。申时行退而不休,寄了一封短信给沈一贯,信上只寥寥几字:“蓝面贼来矣,盾备之!”这“蓝面贼”即是指沈鲤,因其面色青黑,故有此外号。后来沈一贯果然与沈鲤处处不合,还曾经写信向漕运总督李三才问计,道:“沈公来必夺我位,该何以备之?”李三才答称沈鲤忠实无他肠,劝沈一贯同心。从此沈一贯亦忌恨李三才。

        然而沈鲤历嘉靖、隆庆、万历三朝,被称为“三代帝王师”,极得万历皇帝敬重,即使沈一贯和朱赓二人联手,也不能轻易将其排挤出内阁。只是沈鲤以一敌二,也难免有孤立之感,因而他极力推举礼部尚书冯琦入阁补缺。冯琦已有两次被列为内阁大学士人选,一度被皇帝选中,这次再经沈鲤推荐,入阁顺理成章。事情本几成定局,谁料冯琦竟不幸亡故。

        王名世听说茶水是内阁大臣朱赓亲手所奉,料到难以作假——一则朱赓为人柔和谨慎,即使在大事上附从沈一贯,但与冯琦本人关系还算友善,不至于为沈一贯利用来谋害大臣;二来那卧龙茶叶正是朱赓每日必饮之物,而冯琦不过是身体不适,临时到内阁歇息,朱赓如何能事先料到又预备好毒药?

        如果不是在内阁中毒,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可这种可能性几乎想都不敢去想。

        王名世正感气沮之时,居然意外在直所得到一则重要讯息——那就是冯琦出皇城后回了礼部官署,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去冯府,而是去了棋盘街一趟。直所的一名差役正好到棋盘街购买物品,亲眼见到冯琦进了棋盘天街的大门。

        王名世急忙找来当日侍从冯琦的仆人询问究竟。仆人们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还是有一人说出了真情,原来冯琦当日确实去了棋盘天街,到他最喜爱的茶汤铺喝了一碗茶汤。

        王名世道:“你们为什么不早些说实话?”那仆人道:“小的们也是怕夫人怪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那茶汤不只老爷,小的们当时也都各自喝了一碗,不是都没事么?所以也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

        王名世便命那仆人带路,赶来棋盘天街。那茶汤铺名叫“大碗李”,是家老字号。中国古代有以权力控制天下财富的政治传统,因政权频繁更迭,执政者常常为一己私利巧取豪夺民间财富的缘故,极少有超过百年以上历史的商铺。“大碗李”号称是老字号,也不过五六十年的历史。

        茶汤铺里坐有数名闲客,有几名京师口音的本地人正在议论礼部尚书冯琦之死。

        一人道:“听说冯尚书被皇上召入宫中商谈福王婚期,走出来忽然倒下,被人搀扶而归,回到家就死了。”一人叹道:“要我说,冯尚书就是活活给累死的。礼部事务繁忙,左右侍郎之职一直空缺,直到最近才补了一名侍郎。多年来,礼部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是冯尚书一人顶着,最终积劳成疾,英年早逝。”另一人也跟着叹道:“皇帝长期不视朝,政务荒怠,这下可好,冯尚书过世,礼部尚书的位子怕是一直空下去了。”言语中颇多惋惜之意。

        王名世自己也来过这家茶汤铺几次,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家民间老店会下毒暗害朝廷重臣。他因为职务的缘故常行走于民间,知道小民小商极其辛苦,往往一点小是非就足以伤其元气。也不公然调查,只叫来伙计,低声询问当日情形。

        伙计是个新人,不认得一身便服的王名世是锦衣卫千户,双手一摊,为难地道:“客官,您瞧这人来人往的,一日进进出出起码得有上千人,小的哪里记得住?”

        还是店主在一旁听见,扶着手杖走过来告道:“原来是千户。小老儿还记得,当日冯尚书的确来过。他的脸色不大好,我还劝过他不要太劳累,不可太过操劳。可惜……”

        王名世道:“当时有没有什么人尾随冯尚书进来?”店主道:“这小老儿可就不记得了。”顿了顿,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千户亲自来问这些话,莫不是冯尚书之死有蹊跷?”

        冯琦的死因对外公布是病死,王名世不欲节外生枝,道:“不是,我只是例行公事,随口问问。”料想茶汤铺这条线索也难以继续追查下去,遂来到藤花别馆找沈德符、傅春二人商议。

        傅春道:“如果我是沈一贯,想下毒铲除政敌,我不会选择在内阁下手,风险太大,很容易引火烧身。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到礼部官署或是一路尾随冯尚书到茶汤铺下毒。王兄已经到大碗李茶汤铺查看过,那里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下落毒几乎是不可能之事。”

        王名世道:“但多名仆人包括礼部吏役都作证说,冯尚书回到官署后,只坐下休息了一会儿便离开了。所以,冯尚书如果不是在……”他停顿了下,便略过了这句话,续道:“就应该还是在冯府中的毒。”

        傅春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前种可能性——就是王兄省略的那句话可能性更大。”王名世道:“无论怎样,这件案子不能也不可能再调查下去了。不如由我去跟冯夫人说清楚……”

        正说着,驸马冉兴让拍门进来,高声嚷道:“沈公子,傅公子,你们想知道的事,公主已经打听清楚了。”

        傅春忙让他进来坐下,问道:“公主怎么说?”冉兴让先不好意思地道:“当时二位公子跟我描述得挺清楚的,想知道什么赐食制度的典故,但我见到公主时就忘记该怎么讲了,所以我请公主详细问了当日冯尚书进宫的情形。”

        按照寿宁公主的描述,冯琦进宫后被太监直接带到启祥宫。启祥宫是内廷西六宫之一,原名未央宫,因嘉靖皇帝的生父兴献王朱祐杬生于此宫中,故于嘉靖十四年更名启祥宫。万历年间,万历居住的乾清宫发生火灾,皇帝遂搬到启祥宫居住,与他宠爱的郑贵妃居住的翊坤宫仅一墙之隔。

        傅春一听开头便觉得不对劲儿,追问道:“冯尚书去的是启祥宫么?”冉兴让道:“是啊。皇上不上朝已经很多年,偶尔在内廷召见大臣也不奇怪啊。前些日子,不也是在启祥宫西暖阁召见内阁首辅的么?”

        傅春道:“怎么不奇怪?圣上久不视朝,忽然因福王婚期召见冯尚书,这样的场合,慈圣太后理该在场,所以地点应该在太后的慈宁宫才对。”

        冉兴让摸了摸脑袋,道:“是么?典章制度是这么规定的么?”又笑道:“噢,是我忘记说了,后来太后也来到启祥宫,一同商议福王婚事,到正午时才结束。冯尚书告退出来后,有太监追上来说皇上特恩赐食,食物都是从御膳房取来的。宫人还记得菜肴——有烤鸭、长寿菜、瓤豆腐,还有一些时令蔬菜果品。”

        赐食也是宫廷礼仪之一,对菜肴有严格规定,这几道菜都是传统宫廷名菜——烤鸭是取玉泉山放养的鸭子,用调料腌制后,再用炭火烧烤而成,鸭子皮黄酥香,肥而不腻;长寿菜即是烧香菇,因受到明太祖朱元璋的喜爱,被定为国宴之菜。自大明立国,浙江龙泉所产香菇就是指定的贡品,专门用于烧制长寿菜;瓤豆腐原是安徽凤阳某镇黄家小饭店的名菜,用肉末加豆腐烹制,价钱便宜,味道又好。朱元璋出生于凤阳,幼年家贫,曾到黄家小饭店作帮工,为店里姓黄的厨师所赏识,经常给他吃瓤豆腐,久吃不厌。朱元璋当上皇帝后,还经常想凤阳瓤豆腐的美味,命人把黄师傅请到宫中当御厨。瓤豆腐由此成为宫廷宴席上的一道佳肴,从此身价百倍,名扬江南。

        傅春问道:“后来呢?”冉兴让道:“后来?后来冯尚书就吃赐食,再后来就走了。听说到断魂桥上时,冯尚书忽然感到身体不适,捂着肚子站了好大一会儿,太监还问过他要不要紧。”

        断魂桥即是武英殿东石桥,位于武英殿东墙外、思善门前,是前朝外西路进入内廷的重要通道。此桥建于元代,曾有皇子与嫔妃暗中通奸淫乱,事发后,皇子被皇帝一脚踢在下腹部。为了警示旁人,还将皇子挨打的形象刻成狮子状,雕在桥东侧由南向北第四柱头上。狮子一爪在后脑,一爪在下腹,即世称“一手捂瓢,一手捂屪”,由此得名断魂桥,历来被视为不雅之桥,皇帝路经此桥必放轿帘。

        傅春道:“那冯尚书怎么说?”冉兴让道:“冯尚书自然说没事。一直到快出午门时,他才感到体力不支,所以去了附近的内阁官署歇息。”

        傅春还要追问,沈德符忙插口道:“有劳公主、驸马。”冉兴让道:“这些对沈公子作书有用么?”沈德符道:“有用。”

        冉兴让道:“那好,等沈公子书写好,我一定要好好拜读。”沈德符道:“不敢。”又寒暄几句,冉兴让这才去了。

        沈德符这才回头叮嘱道:“小傅,事关重大,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怀疑以后只能放在心里,切不可说出来。幸好冉驸马是个老实人,没有多想,不然的话……”

        傅春也不理睬,埋头苦思许久,道:“不,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沈德符道:“就算有对不上的地方,可是从始至终只有冯世伯是当事人,而今他已经过世,你总不可能当面去问太后和圣上。”

        傅春道:“小沈,你说老实话,其实你早就怀疑冯尚书是在紫禁城中中的毒,对吧?冯尚书自己一定也有所觉察,所以他才在回家前去了最爱的茶汤铺,命仆人去浙江会馆取他喜爱的《牡丹亭还魂记》的本子,又在临死前写了绝命诗给你,这些分明是他在与尘世一一诀别啊。那首绝命诗一定是刻意留给你的线索。浩渺天风驾海涛,三千度索向仙桃。冉驸马之前不是说过,翊坤宫中有两处居室的名字就叫‘海涛’‘仙桃’吗?”

        沈德符道:“冯世伯去的是启祥宫,翊坤宫是后妃宫殿,是郑贵妃居处,他根本不可能进去过,怎么会知道那里有居室叫‘海涛’‘仙桃’?这不过是巧合,你别瞎联想了。就算冯世伯真想留下线索,为什么偏偏要给我呢?我究竟只是个贡生。留给冯伯母,哪怕是留给王兄,都比留给我要好很多。”

        傅春道:“冯尚书聪明一世,一定有他的用心,一定还有什么细节,是我们没有留意到的。”

        王名世道:“我同意沈兄的看法。傅兄,你想得太多了。这件案子到此为止吧,我会去跟冯夫人交代清楚。”

        正好浙江会馆转送来一封家书。沈德符展信一读,是母亲亲笔所写,慈母望子成龙,殷切之心,跃然纸上,一时无言。再看那边傅春,也是长吁一声,若有所思。

        王名世道:“乡试在即,你们二位也该好好准备应试,就算有疑问,也等秋试后再说吧。”

        沈、傅二人再无话说,只得默默点头应了。

        次日一早,沈德符去了一趟国子监。想到不久前还蹲在锦衣卫诏狱中,徘徊在生死边缘,当真恍若隔世。

        到集贤门时,却见那卖过玉杯给他的皦生光手里拿着一本书卷,正扯着同室贡生苗自成在说着什么,便走过去问道:“出了什么事?”苗自成慌忙将书卷夺过来收入怀中,迭声道:“没什么,没什么。”一边说着,一边连使眼色,示意皦生光快走。

        皦生光便笑嘻嘻道:“那我明日再来。”大大方方朝沈德符打了个招呼,这才悠然离去。

        沈德符问道:“是不是皦生光在设法讹诈你?”苗自成瞪大眼睛,刚一点头,又立即摇头道:“没有这事,没有这事。”沈德符道:“我告诉你,这个人生性狡诈,最擅长打诈。我已经上过一次大当,你可千万不要再被他骗了。”

        之前皦生光曾经卖过一对玉杯给沈德符,等沈德符将玉杯当做寿礼送出后,又称玉杯是宫中之物,盗取玉杯的太监被锦衣卫拿获,要索回玉杯。沈德符不得不拿了一大笔钱来贿赂锦衣卫校尉,以求息事宁人。但事后仔细一想便明白过来,这是皦生光与太监、锦衣卫校尉几人串通好了做戏,目的就是要敲诈他,那三人的身份是不是真的都十分可疑。可这件事当真做得十分高明,沈德符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适才见到皦生光扯着苗自成不放,苗自成又是一脸狼狈相,料想又是皦生光故伎重演。

        苗自成听完经过,哭丧着脸道:“可是这次我撞上的事不同于你那次,我早就识破了这皦生光的真面目,却还是得给他赔钱。”取出怀中书卷给沈德符看。

        原来苗自成平日爱写诗,有不少佳作,也想在乡试前学唐代白居易那般温卷,即将诗集刊刻后投送权贵,可以预先博取一些名声。这本是士子常用的手法,正好皦生光又来国子监拉活儿,称可以低价刊刻诗集,苗自成便委托他为自己刻一本诗集。哪知道皦生光故意在诗集中放了一首五律,其中有“郑主乘黄屋”之句,即暗示郑贵妃为自己的儿子福王朱常洵夺取皇太子位。苗自成一时不察,成书后,皦生光立即拿着书来讹诈苗自成,说他诗集中有悖逆语,要向官府举报,除非他愿意花钱了事。苗自成情知上当,却也无可奈何。

        沈德符道:“这皦生光当真可恶,讹人的法子层出不穷,真要想个法子治治他才好。”苗自成垂头丧气地道:“而今他手里有我的把柄,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出钱了事。小沈,你先借给我一百两银子,可以吗?”

        沈德符道:“这当然没问题。不过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回头我叫老仆给你送来。”

        回来藤花别馆时,傅春正坐在院子中饮酒。鱼宝宝正缠着他询问案情,见沈德符回来,忙道:“小沈你回来得正好,我刚刚想到一条重要线索。”

        沈德符道:“什么?”鱼宝宝道:“冯尚书中毒案啊。你们不都已经确认他是在皇宫中中的毒么?”

        沈德符吓了一跳,忙道:“嘘,你小点声。”鱼宝宝道:“这里又没有别人,怕什么?我告诉你们,事情应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就算冯尚书是在紫禁城中中毒,下毒害他的未必就是……就是那个人。你们想想看,皇宫中的人成千上万,至少有成百上千种可能。”他虽然没有明说“那个人”是谁,但旁人都知道是指万历皇帝。

        沈德符道:“这件案子已经了结,冯伯母也同意不再追查。宝宝,你就别再多管闲事了。”

        鱼宝宝道:“哎,我可是在帮你!你嘴里说放下,心里难道真的就放下了吗?事情从一开始,刺杀、中毒、行窃,都跟冯尚书有关,还有那块奇怪的牙牌,你自己不也是觉得巧合得不可思议么?”

        沈德符心头再一次为浓厚的阴翳所覆盖,浑然不知道身处何处,不由得再一次惘然起来。

        傅春道:“宝宝说得对。小沈,如果你心中始终不能放下,那么还是设法查明真相的好,不然这是你一辈子的负担。宝宝,你说,你想到的重要线索是什么?”

        鱼宝宝道:“冯尚书在皇宫中中的毒,这是确认无疑的事。那么毒药一定是下在赐食中,这也是确认无疑的事。你们之所以不敢再继续追查,只因为你们想当然地以为指使下毒的人是皇上,但皇上久不视朝,因福王婚事才不得不召冯尚书入宫,为什么要趁这个机会害他,尤其毒药还是下在百年难遇的赐食中?你们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这不是等于皇上自己在告诉天下人说,是他下毒害死了礼部尚书吗?再傻的人,也不会选择这种法子,何况他还是皇帝。我知道,你们两个都不傻,但你们不敢深入多想,一牵涉皇宫,思绪就自动止住了。”

        傅春道:“宝宝说得对,我们之前的确顾虑太多,连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也不敢推测。那么宝宝认为指使下毒的人可能是谁?”鱼宝宝道:“嫌疑最大的,自然是翊坤宫姓郑的那位。”

        郑贵妃衔恨冯琦自有一番由来。两年前,万历皇帝终于下定决心册立长子朱常洛为东宫太子。执掌册立太子仪式的太监知道皇帝真实心意,又想讨好郑贵妃,便借口时间仓促、费用不足,想拖延不办。冯琦深知后宫诸皇子争斗储君之位激烈,生怕日久生变,上奏道:“今日礼为重,不可与争。”当时其堂弟户部主事冯瑗正押解饷银四万余两出京,冯琦立刻派人追还冯瑗,用这笔饷银临时凑数,解决了礼仪费用问题,使得册立太子的事情顺利进行。如果不是冯琦当机立断,怕是立太子一事又起风波。

        沈德符道:“追饷这件事,我倒是听许多人提过。天下人都以为是内阁首辅沈端公一力结束了‘国本之争’,事实上,最终促使太子册立的因素有许多,冯世伯所出之力,远远在内阁大学士之上。”

        鱼宝宝道:“不是这件事。听说皇上一直想废去王皇后,改立郑贵妃为皇后,这样福王就有了嫡子身份,理当取代太子之位。可冯尚书以本朝惯例不得无缘无故废后为由,一再拒绝。他官任礼部尚书,在这件事上说话的分量比内阁首辅还重,他坚决不同意,皇帝也无可奈何。”

        皇帝是一国之君,其个人生活当然会直接影响朝政。所谓皇帝的家事,通常也是国事,乃至天下事,所作所为均受到礼制约束。万历皇帝不喜欢王恭妃所生的长子朱常洛,钟爱郑贵妃母子,这本是皇帝家事,但立谁为太子则关系到国本,家事成了国家大事,大臣们绝对不能容忍不符合祖制的事情发生,软磨硬泡十余年,最终迫使万历妥协。同理,皇帝平常喜欢哪名妃子,本也是皇帝个人的私事,但一旦涉及皇后之位,则立即成了天下事。

        明代自立国以来,极少有废后事件发生。宣德年间,明宣宗朱瞻基不喜欢正宫皇后胡氏,而是宠爱貌若天仙的孙贵妃。为表示恩宠,宣宗皇帝还特地在“贵妃”名号之前加个“皇”字,册封孙氏为皇贵妃。按照祖制,明朝册封皇后时授予皇后金玺和金册,贵妃则有册无宝。但宣宗专门赐宝给孙氏,贵妃有宝自孙氏开始,可见宣宗对孙氏的宠爱程度。因胡皇后没有子嗣,宣宗想以此为借口废掉胡氏,改立孙氏为皇后。大臣们反对道:“胡皇后没有什么过错,不能随便废立。”宣宗也无可奈何。最后还是胡氏自己上表,请辞皇后之位,宣宗一再保证仍然会厚待胡氏的情况下,孙氏才被立为皇后。即便如此,每每皇宫举行家宴,太后总是命胡氏坐在孙皇后的上座,孙皇后经常因此怏怏不乐,但也无可奈何。

        另一起废后事件发生在成化年间,明宪宗朱见深热恋比他大十九岁的贵妃万贞儿,而且终其一生都没有改变。万贵妃仗着宪宗宠爱,不把皇后吴氏放在眼中。吴皇后非常生气,斥责她无理。可万贵妃非但不知收敛,还对皇后恶语相讥。一次惹得吴后性起,命宫人将她拖倒在地,亲自取过杖来打了她几下。万贵妃大怒,找宪宗皇帝大吵大闹。宪宗便去见太后,说吴皇后举动轻佻,不守礼法,不堪居六宫之首,定要废去。周太后劝阻道:“册后才一月便要废去,岂不惹人笑话?”宪宗皇帝坚持要废,周太后溺爱儿子,只得由他。于是,一道废后诏书下达,命吴氏退居别宫。但即便如此,万贵妃也因年长,且出身微贱,无法当上皇后。

        郑贵妃自宠冠后宫以来,多有将其比作成化万贵妃者。大明朝为了她的一己私念,在“国本之争”上空耗了十六年光阴。在众人心目中,她就是一个以美色蛊惑皇帝、意图夺嫡的坏女子。这样的人,怎么适合当母仪天下的皇后呢?

        沈德符一经提醒,立即道:“啊,这点我完全没有想过。不错,冯世伯是礼部尚书,只要他反对,郑贵妃绝对不可能当上皇后。”鱼宝宝道:“所以了,郑贵妃绝对是想搬掉这块绊脚石的。”

        傅春道:“宝宝说得极是。上次听冉驸马大致说了冯尚书进宫的情形后,我就觉得整件事都不对劲儿。按理来说,皇帝应该是在外廷便殿召见冯尚书,即使是在内廷,也应该选慈圣太后所居的慈宁宫,毕竟是皇孙大婚,太后则是后宫之主,这才符合礼制。可皇帝却偏偏选在自己的寝宫启祥宫。而且也没有等太后到来,就先自行召见了冯尚书。”

        鱼宝宝道:“我敢说,召冯尚书入宫一定是郑贵妃的主意。她以商议儿子婚礼为名,其实早打算借此机会毒杀冯尚书。太后事先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后来得到消息,才临时赶到启祥宫。”

        傅春道:“郑贵妃仗着皇帝的宠爱苦心经营十来年,势力不算小,兄弟伯侄均在朝中任职。她如果早有心对付冯尚书,应该会有更好的路子,不会选在紫禁城中下手吧。”鱼宝宝道:“这就是你的天真了。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紫禁城更适合下毒呢?就算有人起疑,事涉皇宫,也绝对没有人敢追究。你如此,小沈如此,王名世如此,冯夫人亦是如此,这不就是最好的逃脱罪名的方法吗?”

        傅春道:“不错不错,如果是派刺客行刺之类,事后必然有人追查,即使掩盖痕迹,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究还是有蛛丝马迹可循。只有深宫事秘,外人不得而知,亦不敢多想。”

        这一番议论,沈德符亦觉得冯琦入宫见驾不合礼制的矛盾点极多,尤其是当今皇帝事母极孝,既然事关福王婚期,又是在内廷召见大臣,不可能不等到慈圣太后到场就先行商议。很可能就如鱼宝宝所言,李太后事先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那么,皇帝召见冯琦的动机就相当可疑了。既然是以福王婚仪为由召冯琦入宫,皇帝怎么会事先不告知太后?既然皇帝没有知会太后只言片语,是不是表示他召见冯琦另有缘由?这缘由是不是跟郑贵妃的目的一致?按鱼宝宝所推测,皇帝卷入毒杀案的可能性极小,那么就当万历对此全然不知情,那么他在启祥宫召见冯琦的真实目的又是什么呢?

        沈德符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傅春道:“小沈比我们想得更为周到。不错,皇帝一定是为了别的事才召冯尚书进宫,福王婚仪是个幌子,只是要掩人耳目。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为何召见地点不在慈宁宫,以及慈圣太后半道才来。”

        鱼宝宝道:“会不会皇上召冯尚书入宫就是要商议改立皇后之事?这件事,自然是不能让太后知道的。结果冯尚书还是当面拒绝,郑贵妃气急败坏之下,决意下毒害死他。”傅春道:“宝宝的推测合情合理,而且符合整个经过情形。冉驸马说过,冯尚书辞出宫后,在半路才被太监追上,声称皇上有赐食,这赐食很可能就是郑贵妃的主意。宝宝,你实在太聪明了。”

        鱼宝宝不无得意地道:“一是聪明,二是敢想。”

        正说着,门外有人打门高声叫道:“傅公子在吗?”

        傅春急忙起身出去应门,在门槛边跟人说了几句话,打发那人走后,即进来告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沈德符颇害怕一个人和鱼宝宝待在一起,忙问道:“你要去哪里?要不要我陪你去?”傅春道:“不用了,我去会个朋友,一会儿就回来。”

        鱼宝宝冷笑道:“人家要去勾栏胡同会老相好,你跟去干吗?噢,我倒是忘记了,那里也住着一位沈公子的红颜知己呢。”沈德符红了脸,讪讪道:“你胡说些什么。”又想起来苗自成的事,忙叫老仆去送钱。

        鱼宝宝听说究竟,忙叫住老仆,道:“这皦生光好生可恶,我帮你想个法子治治他。”沈德符很是意外,道:“你有法子?”随即摇摇头,道:“这皦生光是京师的老油子,还是不要招惹这种地痞的好。”

        鱼宝宝道:“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姑息养奸者,坏人才越来越嚣张。你放心,恶人自有恶人磨,这次我鱼宝宝就当回恶人,好好治治这个姓皦的小子。这人居然姓皦,白糟蹋了一个好姓氏了。譬如玉石,皦然可知。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沈德符知道鱼宝宝精灵古怪,虽然顽劣大胆,不以功名为意,但也确实有几分机智,便道:“那好,你要答应我,千万不要给自己惹祸。”鱼宝宝道:“嗯。事成后你要怎么谢我?”沈德符道:“你要我怎么谢都可以。”鱼宝宝道:“好,那咱们一言为定。你先去国子监找苗自成,让他告诉皦生光,三日后在国子监大门前交易,一手交银子,一手交诗集。”

        沈德符道:“你要去哪里?”鱼宝宝道:“我去找道具啊。你也说了,皦生光是老油子老地痞,要对付这种人,没道具怎么行?”

        虽然推测出了冯琦遇害真相,但还是等于没有真相,众人既不可能到皇宫取证,也不可能仅凭推测指控郑贵妃毒杀当朝重臣。大约冯琦早就猜到真相,但除了不了了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呢?所以他只在毒发前赶去棋盘街饮最爱的茶汤,派人到浙江会馆索要《牡丹亭还魂记》戏本,无非是想毫无遗憾地、安安静静地死去。只是想到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此死于宫廷阴谋中,沈德符还是觉得不寒而栗。

        他先去了一趟国子监,按鱼宝宝交代告知苗自成三日后与皦生光交易,回来时顺便去了铁狮子胡同礼部尚书府。正好遇到王名世领着一名巧匠来开万玉山房的暗格。

        之前本来推测暗格的钥匙在冯琦侍妾夏潇湘身上,下诏狱时被搜身的禁婆截留,但王名世到锦衣卫追索钥匙时,没有一人肯承认自己拿过一柄钥匙。王名世无奈,只得如实禀报冯夫人姜敏。姜敏见夏潇湘变得痴痴傻傻,病情一时难以好转,便让王名世找锁匠来,打算强行打开暗格。来过好几拨锁匠,都是来看了就连连摇头。不得已,姜敏悬赏出了重金,今日来的这姓白的工匠就是闻讯主动赶来的。

        白工匠还不到三十岁年纪,在锁匠这一行当里可谓相当年轻了。本来王名世也没有抱多大希望,但那白工匠钻到桌子底下,不知道用什么东西鼓捣了几下,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锁居然开了。

        王名世大喜过望,忙将白工匠从桌子底下拉出来。那白工匠也是喜不自胜,抓耳挠腮,大约因为可以得到一笔赏金而激动。

        王名世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钱一定会照给。你将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来锦衣卫官署找我。”命仆人带他到前院找管家领钱,又命人请姜敏来。

        沈德符心中踌躇许久,还是打算告辞。姜敏道:“你这孩子又不是外人,难道伯母还怕你会泄露什么吗?”命所有人退出,只留下沈德符和王名世二人在书房中,微一迟疑,即伸手拉开了那暗格的抽屉。

        六只眼睛死死盯着抽屉,生怕里面会有什么东西飞出来,但令人失望的是,那抽屉里面除了铺着一小块绿色丝绒锦缎外,空无一物。

        这正是姜敏最担心的,喃喃道:“沈贤侄,会不会是当日那窃贼已然打开了暗格,取走了里面的东西?”沈德符死死瞪着那抽屉,也不应答。

        王名世叫道:“沈兄!”沈德符回过神来,道:“王兄,借你牙牌一用。”

        王名世不明所以,仍然依言解下腰间牙牌递了过去。他佩戴的是武官牙牌,长方形,上边为圆弧状。沈德符仔细看过,再将牙牌小心翼翼地伸入抽屉,比了比,摇头道:“不对。王兄,你手下校尉呢,他们身上可有牙牌?”

        王名世便到门前向一名校尉要了一块“锦衣卫东司房旗尉牙牌”,呈八角椭圆形。沈德符如法炮制,将其伸入抽屉中,正好压在丝绒锦缎的深色印迹上,丝毫不差。

        王名世登时明白过来,道:“这里面以前装的就是一块东厂锦衣卫牙牌。”沈德符点点头,道:“王兄可还记得当日寿宴有刺客行刺,那刺客身上搜到的编号八十八号的假牙牌,正是这种形状的旗尉牙牌。陈厂公一见之下脸色大变,将其拿走。后来冯伯父还曾经向王兄你索看过。”王名世道:“不错。不过我当时完全没有多想,以为冯尚书只是好奇刺客身份。倒是我向陈厂公索要时,他拒绝给我,我有些奇怪。毕竟那牙牌是证物,冯尚书是当事人,索看也是正常的。”

        姜敏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道:“老爷为什么要看那块牙牌?”王名世道:“冯尚书……”他与冯琦素来疏远,背后总习惯称呼官职,见姨母脸色不快,才忙改口道:“姨父没有说,而且他让我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旁人。我也是后来受沈兄托付打听八十八号牙牌原主人校尉杨山之事,觉得太过巧合,才将这件事告诉了沈兄和傅兄。”

        姜敏道:“也许是行刺发生后,老爷发现书房的牙牌不见了,又听说刺客身上搜到一块牙牌,他怀疑是同一块,所以才想索看。”沈德符道:“伯母推断得极有道理,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冯伯父向东厂索看证物的行为。如此可以推测,在刺杀案前,就有窃贼到过万玉山房,设法打开暗格,取走了里面的牙牌。至于后来再来书房翻找卷轴的窃贼,应该是为赵世伯的火器图而来,是另一伙人了。”

        如此一来,疑问就更多了,刺客身上的牙牌跟书房暗格的牙牌到底是不是同一块?如果是,冯琦为何会将一块假牙牌收藏得如此隐秘?如果不是,那么书房的那块牙牌又是什么来历?莫不是就是那块神秘失踪的八十八号真牙牌?

        姜敏道:“老爷已经过世,潇湘又成了傻子,暗格里面的牙牌到底是怎么回事,无论如何都难以再弄清楚。但刺客身上找到的那块牙牌,真也好,假也好,一定有蹊跷,不然陈厂公不会是那样的反应。名世,这件事……”王名世道:“姨母放心,我会设法暗中调查,不会让陈厂公知道。”

        姜敏叹道:“本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老爷将牙牌收藏得如此隐秘,必有缘故,偏偏又被人窃去。万一被有心人大加利用,祸及冯氏全家,我可就万死莫赎了。”王名世道:“是,姨母放心,名世必定竭尽所能,查清楚这件事。”

        出来冯府,王名世道:“而今我和沈兄是站在同一岸边了。”沈德符佯装不懂,问道:“王兄这话作何解?”王名世道:“沈兄不是一直怀疑刻着万历十七年造的假牙牌巧合得诡异么?我也有这种感觉。”

        沈德符道:“那好,麻烦王兄从东厂取出那块假牙牌,我们一起好好探究探究。”王名世摇摇头,道:“那块牙牌一定是假的,如果是真的,陈厂公那般忌讳,不会再对我多费唇舌,多解释那么一番话。”

        沈德符道:“莫非王兄怀疑冯世伯书房中被盗走的就是真的编号八十八号的牙牌?”王名世道:“牙牌是不是八十八号我不能肯定,但我想它一定是真的。”

        沈德符道:“不错,冯世伯是礼部尚书,最熟悉礼制,牙牌的形状、大小、刻字再清楚不过,他是绝对不会将一块假牙牌收藏得如此隐秘的。”王名世道:“嗯,沈兄先回去,我设法去追查窃贼这条线,一有线索,我就来藤花别馆找你。”

        沈德符忙问道:“王兄去哪里?牙牌失窃在冯世伯遇刺之前,时间过了这么久,王兄预备如何追查?”王名世道:“我去找适才那姓白的锁匠。能打开暗格的锁匠少之又少,他既是行家,一定知道京城中还有什么人有本事能打开暗锁。”

        沈德符听了大为佩服,忙问道:“那么追查盗取火器图窃贼之事,王兄可有好主意?”

        王名世想了想,道:“那人要的是火器图,一日不到手,一日就不会放弃,与其抽丝剥茧,不如引蛇出洞。这件案子事关边防安危,锦衣卫理该出力,等我去找完那姓白的锁匠,就来助沈兄一臂之力。”沈德符道:“好。”

        沈德符与王名世就此辞别,路过东四牌坊时,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抬脚往勾栏胡同而来。

        开门的正是薛素素本人,形容慵懒,不事妆扮。齐景云正在书房收拾书籍,听说沈德符来找傅春,忙道:“傅郎有三日没有过来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沈德符道:“没有。应该是去浙江会馆了。我大致瞄到一眼,来找他的似乎是薛家戏班的人。”又见院子中摆有数只藤盒木箱,问道:“这是要搬家么?”

        薛素素道:“我预备等春榜公布、景云正式嫁给傅公子,就卖了这处宅子,回去金坛老家。”

        沈德符还是第一次听薛素素说到籍贯之事,很是吃惊,道:“原来素素姑娘也是金坛人。”薛素素道:“是啊,沈公子有什么认识的朋友是金坛人么?”

        沈德符本想说他儿时玩伴雪素祖籍也是金坛,转念想到在薛素素面前提起雪素不妥,便改口道:“听说国子监那名死去的贡生于玉嘉就是金坛人。”薛素素道:“哦?是那名被故礼部尚书冯琦杖死的贡生么?我听过他的名字,不知道沈公子怎么看待这件事?”

        沈德符心中其实并不大赞成朝廷公然迫害李贽,甚至焚毁其著作,于玉嘉也不过是当面指斥了冯琦几句,因此被杖死实在是冤枉,这件事也可以说是冯琦生平最大的罪过,但他既是冯琦的后生晚辈,不便公然反对,只道:“这个,于同学罪不至死,但冯尚书也是秉公行事……”

        薛素素蓦然脸色大变,腰肢一扭,径直进房去了,任凭沈德符干晾在那里。还是齐景云过来道:“沈公子别怪,素素预备离开京师,毕竟这里是她生活多年之地,又是孤身一人返乡,前途未卜,心情难免萧索不佳。”

        沈德符听到“孤身一人返乡”一句,不知怎的,心口一热,竟脱口说道:“如果素素姑娘不嫌疑,沈某愿意……愿意照顾她一辈子。烦请景云姑娘转告她。”

        齐景云愕然道:“可沈公子在家乡不是已经有妻有妾、有子有女了么?”沈德符道:“这个……我自然不能像小傅那样,一心要娶景云姑娘你做正房夫人,素素在沈家可能只有侍妾的名分,但我可以发誓,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齐景云咬着嘴唇笑道:“这种赌咒发誓,素素可是听得多了。”沈德符道:“我是真心的。”

        齐景云道:“那些排队追求素素的男子,哪个不称自己是真心实意?”沈德符道:“我小时候答应过一名叫雪素的女孩儿,长大后要娶她做妻子,一辈子对她好。虽然她后来走了,可我始终没有忘记当年的誓言。我第一次在铁狮子胡同见到素素时,心中就已经将她当做了雪素。”

        齐景云听了颇为感动,道:“沈公子这话我会转告素素的,回头等素素心情好些,再请公子过来听琴饮酒。”

        沈德符便辞别出来。回到藤花别馆时,正好在大门前见到鱼宝宝扶着傅春下车。傅春肩头、左臂上均有伤口,浑身上下血迹斑斑,模样既狼狈又恐怖。

        沈德符大吃一惊,道:“出了什么事?”鱼宝宝道:“遇上打劫的强盗了。”

        原来之前鱼宝宝出门后便雇了辆车子,径直往宣武门外赵士桢宅邸赶来。按照他的想法,要对付皦生光这种人,当然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弄个什么来栽赃陷害他。正好冯府万玉山房两桩盗窃案都还是无头悬案,其中一件,已经可以确认那翻找卷轴的窃贼是为中书舍人赵士桢的火器图而来,那么他只要弄一张、哪怕是半张火器图,就足以陷害皦生光下诏狱。鱼宝宝当然也没有打算要害人,只不过要以此来威胁那姓皦的,要令其胆战心惊,以后再也不敢靠讹诈人为生。

        他心中盘算得极美,余下的难题就是如何说服赵士桢,脑子过了无数个主意,虽然没有把握,但少不得要试上一试。

        车子刚过琉璃厂,便听见前面一声巨响,马匹受了惊吓,往旁一歪,多亏车夫老到,及时圈住了马头。

        鱼宝宝道:“出了什么事?”车夫道:“前面动静不小,听声音,很像是神机铳。”到底是京师人,见多识广,居然能从声响中听出是火铳来。顿了顿,又道:“会不会是王恭厂出了事?可王恭厂在内城,方向不对啊。”

        鱼宝宝蓦然得到提示,“哎哟”一声,急忙跃下车来,急朝赵士桢宅子奔去。这一段路不算太远,到得门前,正撞见传教士利玛窦和弟子徐光启及亲随阿元听见动静来查看究竟。

        却见赵府大门洞开,里面有兵刃交接之声。进来一看——院门口横着一名青衣汉子的尸首,胸口一个大血窟窿,血肉模糊,发出焦臭之气,显是被火器所伤。工匠赵士元歪倒在台阶上,身子下一大摊血迹,手中尚握着一根噜密火铳。院中还有三名凶神恶煞的大汉手持明晃晃的单刀,正围着两人恶斗,一人是赵府管家毛尚文,另一人却是刚离开藤花别馆不久的傅春。两人手中均无正式兵刃,毛尚文手中操着一根短铁棒,傅春挥舞着一个长方形的怪异铁器,都是顺手从院中取来的器物,以二敌三,犹自不落下风。

        鱼宝宝还是第一次见识傅春原来武艺如此高强,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傅春却被这一熟悉的叫声弄得分心走了神,转头一看,即被面前大汉举刀削中他肩头。另一名大汉趁机用单刀划伤他手臂,上前夺过他手中的一片绢布,随即退开几步,打声唿哨。余下二人便不再恋战,只挥刀舞成一团,且战且退。

        利玛窦等人看得目瞪口呆,竟然忘记闪避,好在那三名强盗也没有继续伤人的意思,并排冲了出去。

        鱼宝宝瞪了那三人背影半晌,才惊叫道:“呀,强盗,强盗!快,快去报官。”利玛窦醒过神来,忙催道:“阿元,快去!”阿元这才恍然大悟,自赶去管辖南城的南城兵马司报案。

        鱼宝宝忙赶进来,与毛尚文一道扶起傅春,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些强盗是什么人?”

        傅春受伤不轻,强打精神,道:“他们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是去浙江会馆找朋友的,顺道经过这里时,正好见到有人在门外鬼鬼祟祟地窥测,我上前叫了一声,那人就急忙转身走了。想到之前不断有人觊觎赵中舍的火器图,我便想还是进来提醒一下赵中舍的好。哪知道今天是前辽东李巡抚返乡之日,赵中舍出城送客,正好不在家,家中只有毛管家和赵工匠。我便将门外可疑情形告知了他二位,正在说话当口,就有四名强盗破门而入,持刀逼住我们三个,索要火器图。毛管家假意答应,称要和赵工匠一起进屋拿图,赵工匠却突然从身后取出一柄火器,射死了一名强盗。但他还来不及再次装填火药,就被另一名强盗上来一刀杀死。强盗又从他身上搜出火器图,我和毛管家见势不对,便决意反抗,我趁机夺到绢图,后来你们就来了,结果你也看到了,绢图还是被他们拿走了。”

        鱼宝宝道:“哎呀,火器图被他们夺走了,那怎么办啊?”傅春道:“快,快报官追他们回来……”失血过多,不及说完,便晕厥了过去。

        正好阿元在附近寻到一队巡逻的兵马司兵士,领了进来。兵士见朝臣家中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强盗入室事件,被抢走的又是事关大明安危的火器图,不敢怠慢,急忙分几路去报告各官署长官。鱼宝宝见傅春伤势不轻,便雇了车子,先带着他回来。

        沈德符听说究竟,忙和鱼宝宝一起搀扶傅春进来。鱼宝宝略通医术,裹了伤口,自去开方子抓药。

        到天黑时,锦衣卫千户王名世匆匆赶来,道:“我听说了个大概。傅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傅春倚靠在床头,歉然道:“抱歉,我也不想弄成这样,我没能保护好火器图。”

        鱼宝宝道:“这怎么能怪你呢?那些强盗人多势众,有备而来。不过我实在想不到小傅你武艺会这么好。”傅春道:“有什么奇怪的,你忘了我以前总跟戏班厮混在一起,不过是跟武行师傅学几手三脚猫功夫防身而已。”鱼宝宝笑道:“你那可不是三脚猫功夫。回头应该找个机会,让你跟我们的武三元好好较量一下,说不定你能打败大明第一武状元。”

        武三元即是指王名世,乡试、会试、殿试均是第一名。傅春苦笑道:“宝宝从来不肯放过一点儿机会,你就使劲挖苦打趣我吧。”

        王名世道:“傅兄素来精细过人,既然与那些凶徒交过手,能猜得出他们的身份么?”傅春迟疑道:“这个……”

        王名世道:“我们相交时间虽然不长,可交情不算浅,傅兄即使信不过我的锦衣卫千户身份,难道还信不过我王名世么?”傅春道:“那好,我就直说了。交手中,我有听到那些凶徒互相喊话,我怀疑他们是女真人。”

        鱼宝宝道:“其实我早就怀疑是女真人干的。李先生任辽东巡抚数年,断定女真是大明的心腹大患。赵先生最新研制的火器,就是专门针对女真人的。一定是女真首领努尔哈赤得知了消息,决意不惜代价,派人将火器图抢到手。”

        王名世道:“东厂和锦衣卫也怀疑是女真人下的手,现在全城封锁,凶徒暂时出不了京城,我们会找到他们的。”

        沈德符插口道:“有一点很奇怪,上次赵先生说过,火器图他要么是带在自己身上,要么是放在皇城中书舍官署中。赵士元身上怎么会有火器图呢?那幅图会不会是假的?”

        忽听得有人接口道:“那幅图是真的。”却见赵士桢大踏步走了进来。众人忙起身迎接。赵士桢道:“不必。”叹了口气,说了经过。

        原来近来赵士元加紧了制造车铳的工作,时时要用到火器图,赵士桢遂从官署中取了火器图,带在自己身上。今日正好前辽东巡抚李植离开京师回乡,赵士桢带了两名童子相送,临时将火器图留给了赵士元。哪知道仅此一念,便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最重要的是,二赵合作经年,赵士元最知道赵士桢的意念和构想,车铳即将大功告成,他忽遭此不幸,等于是前功尽弃。又失去了火器图,怕是世间再难有赵氏车铳。

        沈德符忙道:“赵世伯请放心,眼下兵马司和东厂锦衣卫正全城搜索,相信一定可以找到那伙贼人的。”

        赵士桢性格坚定,虽然长吁短叹一番,最终还是道:“好,最要紧的是夺回火器图,哪怕毁了它都不要紧,千万千万不能让它落在敌人手里。”又上前握了握傅春的手,道:“多谢。小毛会武艺我是知道的,跟他家附近军营的官兵学过,请他来做管家,其实也是看中他这一点。不过今日要不是你,怕是小毛也被凶徒一起害了。”他虽有妻有子,但多年来只与赵士元、毛尚文几人住在一起,情感有如亲人。

        傅春道:“都是我不好,未能保护好火器图。”赵士桢道:“你已经尽力了,好好养伤,改日再来看你。”

        送走赵士桢,王名世也起身告辞。沈德符送他出来,问道:“王兄今日去寻那姓白的开锁工匠,可有收获?”王名世道:“我按他留的地址没有能找到他。那个人是京师口音,我找了不少人打听,就连东厂的番子也从来没有听过有个姓白的京师人会开锁,我怀疑那只是假名。”

        沈德符道:“有这样一手本事,足以在京师谋生,为何还要隐姓埋名?”王名世道:“我听好几位行内工匠说,那暗格锁具极为精巧,是不可能用工具打开的。可之前有窃贼光顾,后来又有姓白的锁匠轻松开启,即使京师藏龙卧虎,未免还是太巧合了,所以我有些怀疑姓白的这个人就是到过万玉山房的窃贼。你放心,我已经画下他的样貌,交给东厂番子,只要他还在京师,一定能找他出来。”

        沈德符道:“甚好。”送走王名世一行,正要返回胡同,一旁黑暗处忽然窜出来一人,问道:“你是沈德符沈公子么?”

        沈德符见他神色紧张,言语问得冒失,心生警惕,也不直接回答,只问道:“你是哪位?”那人道:“我是谁不重要,适才我在大街上拣到一样宝贝,觉得沈公子应该会有兴趣。”

        沈德符登时想起那个专设骗局的皦生光来,连连摆手道:“没兴趣,没兴趣。”忙不迭地转身走开。

        那人却追了上来,粗暴地将他推靠在墙壁上,道:“公子看都没看,怎么就说没兴趣。”一边嚷着,一边将一件东西塞到沈德符手中。

        沈德符被那人大力一推,后背重重撞到墙上,痛彻骨髓,又惊又怕,正想要出声呼救,对方忽又松手退开,恍然觉得手中的物事软软绵绵,似是布帛一类,心念一动,忙抖开举到月光下一看,竟然是那幅倾城寻找的火器图。

        沈德符这一惊非同小可,见那人正走开,忙追上去问道:“你是谁?从哪里得到的这幅图?”那人不耐烦地道:“你那么多废话做什么?还不赶快拿着这图邀功请赏去。”

        月光直泄下来,清楚地照映出他的半边脸庞,不知怎的,沈德符蓦然觉得他有些眼熟,脱口叫道:“啊,你……你是宁远伯府上的人?”

        那人乍然吃了一惊,返回来抓住沈德符的衣领,恶狠狠地道:“什么宁远伯!你再多嘴多舌,小心连你这条小命也没有了。听见没有?”逼迫沈德符点了头,这才松手去了。

        沈德符震骇不已,忙返回家中,将适才之事告知好友。

        傅春大是惊异,道:“竟然有这等事?快把图给我看看。”仔细看过一遍绢布,才道:“不错,就是这幅图,这上面还有赵工匠的血迹。”

        鱼宝宝道:“那些女真凶徒处心积虑,好不容易才抢到火器图,怎么会轻易遗失在大街上呢?真真可笑。”傅春道:“这不可笑。现在全城搜捕,女真人难以藏身,必定要躲在一个常人想不到的地方,才能逃过劫难。”

        沈德符道:“你是说隔壁宁远伯府上收留了这些女真人?”傅春道:“宁远伯李成梁一直暗中跟女真人有勾结,你是知道这一点的。”

        鱼宝宝道:“可既然这样,宁远伯的人为什么又要将火器图交还给小沈呢?”傅春道:“依我看,李成梁跟女真人也不是什么牢固的联盟,而是相互利用的关系。李成梁需要利用女真人向朝廷谋取利益,但他也不希望女真坐大到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地步。他虽是朝鲜人,可带的都是大明朝的军队,女真人暗中谋夺火器图,已然逾越了他能容忍的底线。他人虽然在辽东,可好几个儿子都在北京做官,府上也养了不少聪明人。暗中杀掉这些女真凶徒,将火器图还回来,以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其实是最聪明不过的法子。小沈,他们找上你而不是别人,可见你这一阵子已经引起他们足够的注意,你得小心些才好。”

        沈德符道:“可能是我是他们的租户,家里又时常有锦衣卫出入吧。”

        鱼宝宝道:“那我们要怎么办?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么?”傅春道:“不然你还能怎样?这已经是宁远伯那伙人最大的诚意了,他们完全可以悄悄杀掉女真人,再将火器图藏起来抑或毁掉,根本无迹可寻。况且,他们选择将火器图交给小沈,必然是有恃无恐,你总不希望小沈有危险吧。”鱼宝宝这才气鼓鼓地不作声了。

        沈德符道:“那我现在就去找王名世,称是有人将火器图丢在了门口。”傅春道:“如此最好。”长叹一声,道:“想不到这件事会这么解决。”

        鱼宝宝道:“等一等,我还要用这幅火器图呢。”说了自己打算用火器图来栽赃皦生光的计划。

        沈德符听了连连摇头,道:“这不行。这幅火器图何等重要,岂能用于儿戏?况且你那么做,跟皦生光又有什么区别?”鱼宝宝闻言大怒,道:“原来我做的全是儿戏。”一甩手,赌气回房去了。

        傅春道:“宝宝全然是为了替你出气,你这么说,可是伤了他的心了。”沈德符道:“火器图非同小可,不管怎样,都不能落在皦生光那种人手里。”

        傅春道:“那好,你去取绢布来,我来照猫画虎,弄个大概像火器的图样,给宝宝拿去用。”

        沈德符虽觉不妥,可转念想到鱼宝宝之计终究是为了治恶人,便道:“你受了伤,哪敢要你动手,还是我来吧。”回到房中,取绢布大致描了几下,便拿了原图连夜送去锦衣卫官署。

        虽然中书舍人赵士桢家中遇盗案一度惊天动地,但瞬间便悄无声息。官方公布的说法居然完全是按照沈德符的描述,是有人暗中将火器图丢在了藤花别馆门前。于是城中盛传是京师大侠所为。

        三日后,沈德符的同学苗自成如约来到国子监大门前,等待皦生光前来交易。沈德符和鱼宝宝二人躲在一旁,预备趁此机会好好整治皦生光一番。

        哪知道等了许久,都不见皦生光的人影。苗自成有些不耐烦起来,正要返回国子监时,一名三十岁左右的青衣文士匆匆走过来问道:“你是苗自成苗公子么?”苗自成见他手中提着包袱,露出印版的一角,忙道:“我是。是皦生光派你来的么?”

        那文士点点头,道:“钱准备好了么?”苗自成忙将包袱递过去,道:“这是二百两银子。”

        那文士接了过来,看也不看,便将手里的包袱递过来,道:“这是有‘郑主乘黄屋’五律的印版。”他似是有急事要办,也不多说,转身欲走,却被赶过来的沈德符一把扯住衣袖,嚷道:“原来是你!你让我们找的好苦!”

        鱼宝宝紧跟过来,正掏绢布,打算趁乱塞到青衣文士身上,闻言一愣,问道:“他不是皦生光么?”沈德符道:“不是。他就是我和王名世一直在找的那名姓白的锁匠。”鱼宝宝道:“好啊,那咱们倒是省事了,这就送他去锦衣卫吧,好好拷问他的来历。”

        那青衣文士听说要扭送他去锦衣卫,大急道:“这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只是替我阿兄来取钱而已。”

        原来那青衣文士是皦生光的同胞弟弟皦生彩,正好皦生光今日有事,便让弟弟拿着印版到国子监跟苗自成换银子。

        沈德符道:“不是这件事,你可还记得你之前曾到礼部尚书府万玉山房开锁?”皦生彩曾在万玉山房见到过沈德符,料想难以抵赖,只得道:“是有这么回事。可我是堂堂正正地应募进去的,冯家也有人在场,我又没做什么犯法的事。”

        沈德符道:“可你用了假姓,你当时自称姓白,对不对?白就是皦的半边。你不敢用真名实姓,分明是心中有鬼。万玉山房曾经失窃过,锦衣卫王千户怀疑你就是那名窃贼。”

        皦生彩大叫道:“冤枉啊,小生虽会开锁,平生却是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干过三只手的勾当。就是因为担心被误会,我之前才用假姓,就是怕许多失窃过的京师权贵将罪过算到我头上。”

        鱼宝宝见他坚决不认,道:“这里人多眼杂,不如送他去锦衣卫再说。”

        沈德符却是另有想法,他蹲过一次诏狱,深知狱政黑暗,寻常人沾点锦衣卫的边,不死也要脱层皮。他见皦生彩焦急万状,神色不似作伪,不愿意事情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道:“也不一定要去锦衣卫,只要皦公子肯说实话就好。”带着皦生彩回来藤花别馆,问道:“皦公子如何谋生?”皦生彩道:“小生也是读书人,平常帮助我兄长刊刻些书籍。”

        鱼宝宝道:“你可知道你大哥平日常常干些讹诈人、坑害人的勾当。”皦生彩嗫嚅半晌,才道:“知道的。可他是兄长,我也不能多说什么。”

        傅春问道:“听你的口气,皦家也是书香门第,你从哪里学来的一手开锁绝技?”皦生彩知道今日不说实话,无论如何都难以脱身,只好实话实说道:“是我年少时跟天桥的一名绳伎学的。”

        天桥位于正阳门、永定门内,始建于元代。南北走向,桥身很高,跨河而过。所用石材为汉白玉,共有三梁四栏。桥北东西各有两座亭子。这里是帝王到城郊祭天的必经之路,所以得名天桥。又被认为是龙的鼻子,因而桥下的河流便被看做是龙的胡须,称为“龙须沟”。

        天桥虽地处城南郊外,但这一带有大量水域,绿波荡漾,莲花亭亭玉立于其中,岸边则是垂柳依依,风光极其秀丽。每到夏秋之际,不时有舟船、画舫流连于天桥附近,船中游人或饮酒赋诗,或品茶赏荷,极尽雅趣风流。因而自元代以来,这里就成了文人雅士、迁客骚人以及官宦权贵寻欢作乐、观赏游玩的地方。到明代时,天桥成为南北交通要道,日趋繁华。明代嘉靖以后,由于外城的修建,天桥地区成为北京城市区域的一部分,愈发刺激了商业的发展。所谓“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天桥人气之旺可见一斑。这里既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又有什样杂耍、百样吃食,深受民众喜爱。

        皦家就住在天桥一带,皦生彩自小就爱去天桥看杂耍。他曾见到一名绳伎帮助掉了钥匙的看客开箱子,只用一根竹签一捅锁孔,铜锁应声而落。他大为倾倒,佩服得五体投地,求了那绳伎许多日,才终于学到了她的开锁绝技。但皦家家长不准他玩这些把戏,所以他只是偷偷练习,多年来孜孜不倦,自觉手艺早不在昔日绳伎之下,只是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直到最近,他听天桥锁匠说故礼部尚书冯琦书房中有个暗格,十分精巧,没有人能打开,一时技痒难耐,便冒名为姓白的锁匠,到冯府一试身手。结果马到功成,自然是喜不自胜。

        皦生彩到万玉山房开锁时,沈德符也在当场,登时记了起来,道:“不错,锁打开时,你很高兴。我当时还以为你是贪图悬赏呢。”

        傅春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追问道:“那绳伎……就是你向她学开锁手艺的妇人叫什么名字?”皦生彩道:“我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但我听见有人叫她润娘。她还有个当时全北京人人都知道的艺名——人间白鹤。”

        沈德符一时呆住——雪素的母亲润娘当年是北京天桥最走红的绳伎,可以仅凭人力在高耸入云的旗杆软索上行走,白衣胜雪,翩翩似仙,号称“人间白鹤”。

        “人间白鹤。”沈德符心中默诵这个当年轰动京华的名字,蓦然生起一种岁月如流、年华婆娑的感觉来。他不是不记得润娘这个人,相反,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念念不忘想要弄清楚当年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神秘失踪是否跟他父亲暴死有关。但直到此刻听到“人间白鹤”四个字,方才能具体回忆起她的样子,回忆起她走绳时翩若惊鸿的身影。然而这个女人的影像已离他如此久远,现下又骤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恍然若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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