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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说纷纭

        

        马腾空吃过晚饭,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回忆当天事情的经过,越想越觉得不对。他也说不出哪里不对,总之就是不对。他小时候父母早亡,全靠陈策把他带大,管吃管住,又授以武功,去年他为帮上立下大功,陈策又破格提拔他当了堂主。在他心中,早已把陈策当成了普天之下最大仁大义的英雄,决计不会去偷什么劳什子球,去杀什么甘大善人。他心想:“那球是在帮主床底下找到的不假,可当初如果不是张青莲安排他住进那间屋子,大家也不会跟他过意不去。这里面必有古怪。”

        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心里越发焦躁,干脆爬起来,暗道:“他奶奶的,帮主见识最高,我去问问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就结了?”一有此念,他便披衣下床,开门进丫走廊。海上风浪又起,船身时而晃动,脚步都走不太稳。陈策房间就在他的隔壁,他只走了两步,便到了房前,刚要敲门,忽听房里传出很小的说话声。马腾空心里嘀咕:“大晚上的,是谁在帮主房里?”当下多了个心眼,便没去敲门,一只耳朵贴了上去,就听见里面一个声音说:“……当时大家都在画室,就他一个人在外面。”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米市沛。

        马腾空暗骂:“好你个米市沛,白天就没少给我们下绊儿,晚上又鬼鬼祟祟地跑到帮主房里,明摆着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倒要听听,你嘴里能谈出个什么鸟?”于是憋着大气不做声,侧耳倾听。

        只听陈策说道:“他是在外面放哨,那又怎样?”

        米市沛道:“他说他在放哨,可谁晓得他在干吗?我们一群人挤在画室里,眼睛都盯在尸体身上,谁会去留心外面?就算他偷偷溜进帮主屋里,把球藏在帮主床下,又有谁会知道?”

        陈策冷笑道:“米潭主半夜来访,说话可有点不着边际。马腾空这孩子由我一手带大,他的为人我最清楚。且不说他绝无害我之心,就算他真的要害我,也绝不会在暗地里捅刀子,使这种阴险伎俩。米潭主这番话说给别人听还可以,说给陈某可是找错了人。今天船上变故太多,米潭主乏累了一天,若没有其他事情,不如早点回房歇息去吧。”

        马腾空心中腾起一股无明业火,暗骂:“米市沛,你小子居然敢在背地里挑拨离间,往我脑袋上扣屎盆子,真他奶奶的不是英雄好汉。也不想想我们帮主是什么人物,就凭你一副空口白牙,他老人家也会上套?”按下性子继续聆听。

        米市沛嘿嘿一笑,赖着不走,厚着脸皮又道:“久闻陈帮主用人不疑,今日一见,果然非虚。我水龙帮一介潭主,人微言轻,说出来的话没人买账,那也没什么。只是陈帮主当局者迷,明明遭人陷害,却还一心为那人开脱,让人看了实在于心不忍。帮主请我走,我自然会走,但走之前我想问帮主三个问题,问完了不用帮主发话,我转身便走,不知帮主允是不允?”

        陈策似是迟疑了一下,答道:“你问吧。”

        米市沛道:“好!这第一个问题便是,陈帮主今早起床为我们开门之时,床下可有月光球?”

        陈策道:“没有。”

        米市沛道:“陈帮主可确定?”陈策道:“我白天讲过,昨晚我上床脱鞋之时看过床下,当时那里并没有月光球。后来一整晚没人进过我的房间。”

        米市沛道:“很好,很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中午我们从陈帮主的房间进入画室,在里面发现尸体,又从甘大善人的房间出来,回到陈帮主的房间,在床下发现月光球,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既然开门之前床下没有球,那么便只能是在开门之后的这一炷香的工夫里,有人潜入了陈帮主的房间,完成了栽赃陷害。”

        房间里半天没有声音。马腾空人在门外,看不见陈策的脸色。过了一会儿,就听米市沛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我们一群人跟着管帮主进了陈帮主的客房,会不会其中有人趁乱栽赃?”

        陈策很快回答:“不可能!我最后一个进的画室,谁在我屋里动过什么手脚,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

        米市沛也道:“不错,我当时走得也很靠后,没有看见有人丢球。可是这样一来,整件事情突然变得再清楚不过。我的最后一个问题不用问,陈帮主想必也猜得到——在这一炷香的工夫里,还有谁有机会进入帮主的房间?”

        马腾空暗骂:“你小子真是坟头里埋砒霜——又阴又毒,说到底还是赖我陷害帮主,且听帮主他老人家怎么说。”

        等了半天,陈策没说话,米市沛接着说道:“帮主嘴上不说,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可是这个理?”陈策道:“我驳不倒你,你却也说不服我。我昨晚一晚上没出过屋,他哪儿有机会盗球?”米市沛阴笑两声,道:“不错,昨晚他是无机可乘。陈帮主一直守着画室后门,就算他从前门进入,也不可能从内侧锁上前门门闩,再从前门离开。”陈策道:“便是此理。”

        米市沛道:“可咋晚之前呢?”陈策惊讶道:“昨晚之前?”

        米市沛道:“不错,凡人常有一种思维定式,同时见到两件事,便想当然地认为两件事同时发生。其实只要仔细想想,这种想法并无根据。甘大善人死于昨夜,月光球亦不翼而飞,可凭什么因为甘大善人死于昨夜,就断定月光球也是于昨夜被盗的呢?为什么不能有人提前潜入画室,盗走月光球呢?”

        这一下问得陈策说不出话,过得半晌,陈策小声道:“你说得容易,钥匙一直在我这里,他要如何潜人?”

        米市沛道:“后门不通,不是还有前门吗?他趁甘大善人不备,偷出前门钥匙,进入画室,不也一样可行?”陈策道:“便依你所说,那甘大善人一个人如何会中毒死在画室之中?难不成是服毒自杀?”

        米市沛怪笑一声,道:“这就是另一个思维定式了。甘大善人在画室里毒发身亡,为什么就一定是在那儿中的毒呢?他为什么不能先在客房里中了毒,而后死在画室呢?”

        陈策喃喃道:“先在客房里中毒,而后死在画室……”

        米市沛道:“是啊,凶手想要陷害帮主,所以先盗取月光球,再在甘大善人的饮食里下毒。他计划等甘大善人一死,便找机会放球栽赃。甘大善人服毒之后,毒性并未立刻发作。他不知自己身中剧毒,仍于半夜去画室查验宝球,为防有人跟入,进门时随手带上了门闩。他走至画室中间,发现青丝匣已被人掰开,月光球不知去向,又惊又怒,毒发攻心,这才失足倒地,暴毙在画桌之前。事情经过大抵便是如此。”

        马腾空越听越怒,心想:“他奶奶的,水龙帮这帮家伙整天琢磨着怎么害人,先是诬陷我们帮主梦游,现在又赖到了大爷我头上。嘿,这案子本来看上去莫名其妙,给他这么一说,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想到这里便欲推门进屋,跟米市沛当面理论。

        刚要推门,就听米市沛道:“帮主现在不说话,那是在想心事。帮主的心事嘛,不说我也能猜出一二。俗话说得好,‘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十五年前的事,终归还是要有个了断。”

        马腾空一听他说起这个,火苗子噌的一下就蹿上了头,再也按捺不住,砰的一脚踹开房门,大骂道:“姓米的,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小子背地里戳人家脊梁骨,不是个人物!帮主,你别听他满嘴放屁,十五年前那篇儿早就揭过去了!我看这船上到处是他们水龙帮的埋伏,咱爷儿俩都叫人旋进去了!”

        原来十五年前,陈策和马腾空之父马干云共创火凤帮不久,当时陈策是帮主,马干云是副帮主。一日二人在济南护镖,途中经过“万户庄”,遇上万天霸、万天横两兄弟拦路打劫,双方一言不合,动了家伙。本来论真实武功,万天霸远不及陈策,但他为人阴险歹毒,趁陈策不备,在他背后偷施了一支毒镖。马干云眼见陈策吃亏,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替他挡下了这一镖,救了陈策的性命,但他自己却毒气攻心,不治身亡。马干云死后,陈策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得亏欠马家一条人命,内心歉疚。后来他便将马腾空抚养成人,传授武功,视同己出。其实江湖汉子最讲义气,马腾空长大之后了解了真相,早已不以为忤。但往事毕竟颇为敏感,因此他和陈策虽然心知肚明,当面却从不提起。

        马腾空一脚踹开房门,抽出长剑,想要给米市沛一点颜色看看。还没动手,就觉得有人在背后按了一下,猛一回头,见是蒋烫。马腾空心中惊讶:“蒋判官是什么时候到的我的身后?”他在西南判官面前不敢动粗,心想:“算你姓米的走运,暂且放你一马。”那拔出来的剑又收了回去。陈策和米市沛见是蒋烫,也都起身过来行礼。

        蒋烫笑道:“米潭主好兴致,这么晚还在这儿和陈帮主秉烛夜话,正好我也睡不着觉,过来和你们凑个热闹。”米市沛面色尴尬,道:“这个……其实我要说的,刚才也都说完了,时候不早,是该告退了。”蒋烫道:“嗯,你方才说的话,其实我在门外也都听见了。你说马堂主盗球栽赃,可有此事?”

        米市沛一呆,道:“既然蒋判官都听到了,那我明人不说暗话。不错,全船便只有马堂主一人有机会放球,若非陈帮主撒谎,便是马堂主栽赃,依蒋判官的意见,该当作何选择?”

        蒋烫呵呵一乐,道:“你这句话说得可好,火凤帮的帮主堂主,总有一个跑不掉。”米市沛笑道:“听江湖人说,卜五年前蒋判官路过万字坡,偶遇万氏兄弟劫镖。蒋判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手力斩万天霸,重伤万天横,替火凤帮保住了一支大镖。我还听说,自那之后,蒋判官便与火凤帮私交甚好,过往其密。今天白天蒋判官为陈帮主开脱,我还担心蒋判官会为火凤帮徇私,也是一时气盛,说了些过火的话。事后我们帮主开导我说,蒋判官那是一方判官,在武林中一言九鼎,怎会为了一己之私,为坏人网开一面?我这才醒悟,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堂堂君子之腹。不用说是火凤帮的帮主堂主,便是天王老子,若是犯了法纪,蒋判官又怎会包庇?米某不才,这里特向蒋判官诚心赔罪,望蒋判官大人大暈,不要见怪才是。”

        蒋烫道:“久闻水龙帮米潭主生有三寸不烂之舌,今日算是见识了。你也不必激我,若真是陈策马腾空犯案,蒋某定当秉公执法,给水龙帮一个公道。”米市沛笑道:“有蒋判官这句话,米某一百个放心。”

        蒋烫轻轻一笑,又道:“但若不是马腾空,米潭主又作何说?”米市沛一怔,问道:“蒋判官这是什么意思?”

        蒋烫道:“米潭主的推理听上去天衣无缝,但蒋某判案,讲究以证服人。嘴上说得再有道理,终究比不过人证物证。”说着,他向门外喊道;“谢老伯,你可以进来了。”

        

        陈策、马腾空、米市沛三人向门外看去,只见一位老伯耷拉着头,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三人识得他是谢今朝的家仆,名叫谢忠实。谢家公子身体不好,整日憋在房里,一口三餐都是这位老仆上甲板替他取下去。虽然见过面,却从没听他开口讲话,也不知蒋烫请他过来做甚。

        蒋烫道:“谢老伯,麻烦你将你中午所见,讲给米潭主、陈帮主、马堂主听听。”

        谢忠实哈了下腰,小声道:“是。小老儿今日中午上甲板给公子爷取了午饭,回到屋里不久,就听到外面乱哄哄的,不知出了啥事。公子爷喜欢安静,当时有点不悦,交代我到门口看看。我便将房门打开条缝,一面向走廊里张望,一面向公子爷汇报。先看到你们几人击断门闩,进了甘大善人的房间,又看到你们回到走廊,借道陈帮主的房间进了画室,留下马堂主一人在屋外看候。我记得当时跟公子爷说,马堂主在走廊里叉着手,很不耐烦的样子。公子爷叮嘱我道:‘老伯小心,可别让他看见你。江湖上鱼龙混杂,别人家的事,我们尽量少管。’我答道:‘老仆晓得,老仆绝不给公子添乱。’”

        蒋烫道:“所以老伯就一直在门缝里紧盯着走廊,是不是?”谢忠实道:“是啊,我家公子的客房在船尾,只消打开一条门缝,便能看见整个走廊。”

        马腾空暗叫惭愧,心想:“当时我只顾着盯守甘大善人和陈帮主的客房,却没想到隔墙有眼,若是有歹人要在我身后行凶,那可大大地不妙。”

        蒋烫道:“很好,那你可看见有谁进出过陈帮主的房间?”谢忠实道:“没有,马堂主一直待在走廊里,也没有旁人经过。”蒋烫道:“那马堂主有没有把什么东西扔进房里?”谢忠实道:“没有,他双手一直叉在胸前,从没放下来过。”蒋烫道:“你可看清楚了?”谢忠实道:“蒋判官不信?小老儿今年虽然六十有三,可耳不聋眼不花,看东西可清楚啦。我敢对天发誓,你们在画室里的那个当口,连只老鼠也没进过陈帮主的房间。”蒋烫点头道:“我不是信不过老伯,只是事关重大,不容有半分轻率。老伯请接着讲。”

        谢忠实道:“嗯,公子爷常说蒋判官断案一丝不苟,今日一见,果不其然。要是天底下的官儿都跟蒋判官一样,那这世道可就太平多啦!——我在门口守望了好久,才看见你们一大群人从甘大善人房中出来,却仍旧不见甘大善人。我当时讲给公子听,公子爷听罢叹了口气道:‘进去这么半天,看来甘大善人果真在画室里,唉……’我听他话音有异,便问:‘公子爷,你说甘大善人该不会……’公子爷道:‘生死有命,富贵由天,有什么好说的?只要他们不再賠噪,让我能睡个安稳觉,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跟了公子爷这么多年,晓得他说这话是要午睡,当下缩回屋里,进里间帮他铺床。再往后的事情,我可就不清楚了。”

        谢忠实讲完,马腾空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而米市沛脸上却泛红泛绿,千瞪眼说不出话来。蒋烫问:“米潭主,老伯刚才的话你可听清楚了?还有什么疑问?”米市沛摇了摇头,道:“蒋判官出奇制胜,米某甘拜下风。”

        蒋烫见他低头,便对谢忠实道:“多谢老伯出面作证,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你可以先回去了。”谢忠实道:“蒋判官不必客气,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便是。”说着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蒋烫和水龙帮、火凤帮的三人。蒋烫踱到米市沛身前,不紧不慢地说道:“米潭主心思敏捷,才智过人,令人佩服。但人命关天,非同小可,需得查证取供,反复推敲,待所有细节融会自洽,更无疑点,方可定案。万一屈枉了好人,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米市沛脸色苍臼,默声半晌,道:“陈帮主,米某方才所言虽然有欠周详,却是一片好意。”向蒋烫打一个躬,道:“蒋判官耳提面命,米某不敢忘怀。时候不早,晚安别过。”他这般说着,一提长袍,灰溜溜地出了门。

        米市沛一走,马腾空说不出地得意,向蒋烫一抱拳道:“蒋判官,今儿晚上多亏了你,给那姓米的小子一个好看!哈哈,痛快!痛快!”蒋烫一摆手道:“你不必谢我。我原本也是怀疑过你,所以才会去找谢老伯査证,你要谢应该谢他。”马腾空心中一凛,只觉得蒋烫言谈举止间不怒自威,叫人心生敬畏。陈策道:“不光是腾空,便连我也欠了蒋判官的情。白天若不是蒋判官仗义执言,少不得我们爷儿俩一块受了水龙帮的欺侮。”蒋烫道:“你也不必谢我。我白天是替你们说了几句,但那纯属办案经验。梦中盗球一说原本荒诞,眼下甘大善人身上查无伤口,更是不攻自破。你若真偸了月光球,怎会放在自己床下?不瞒你说,蒋某平生断案过百,阅人无数。常人似凡心里有一点鬼,总要在供词里留些余地。比方说房门未闩,自己夜里曾经出屋,说不定有人溜进来云云。你一口咬定无人出入,揽下全部嫌疑,反见你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马腾空听蒋烫站在自一边,又是高兴,又是不解,问道:“这些话蒋判宵白天怎么不说?倒叫水龙帮那些小人得势欺人?”蒋烫摇头道:“铁证所指,我亦奈何?管中游是什么人物,你们还没有领教么?轻轻巧巧一句话,着你在走廊里看个门、放个哨,便可置你于死地。我身居高位,又在人家的地盘上,一句话说得不对,便会全局受制,因此不得不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实话实说,眼下仍是陈帮主嫌疑最大,明天水龙帮问起,我尚不知该如何答复。”陈策道:“蒋判官回护至此,陈策已是感激不尽。明日水龙帮的人再追究起来,蒋判官秉公执法便是。”蒋烫叹道:“唉,秉公执法,说来只有四字,可字字都有千钧之重,谈何容易?”说完两条眉毛又拧作了一处。

        陈策见他忧心忡忡,劝道:“此案疑点甚多,不似一夜可破。蒋判官已劳累一天,不如先回去休息,待明早精神恢复了,再从头慢慢思考。”

        蒋烫叹道:“只好如此。我也不好和你们接触太频,免得遭人非议,先回房去了。”于是向陈策、马腾空各施一礼,转身回房去了。

        陈策送走了蒋判官,关好房门,一人踱到画室门口,盯着门上的空锁扣静静出神。马腾空本来堆了一肚子话,见他心事重重,便不敢张口。过了许久,陈策忽然问道:“腾空,你跟我多久了?”

        马腾空不知他为何问起此事,在心里算了算,答道:“打帮主传我武算起,该有十五年了。”陈策道:“那会儿帮里有多少人?”马腾空道:“那会儿帮主刚创立火凤帮不久,全帮上下也就十来口人。”陈策点头道:“现在多少人了?”马腾空想了想道:“有一千两百多人了。”陈策道:“是—千两百三十五人。”马腾空道:“嗯,是一千两百三十五人,还是帮主记得清楚。”陈策脸上尽是忧虑,道:“今天船上怪事丛生,明早蒋判官就要作一决断,到时候传扬出去,堂堂的火凤帮帮主贪图主顾财物,谋害主顾性命,往后帮里这一千多老小可怎么过活?我个人名誉事小,帮中兄弟的活计事大,念及此处,真叫我放心不下。”

        马腾空见陈策并不以自己安危为重,反而发愁帮中其他兄弟,心头一阵感动,宽慰道:“帮主为人清清白白,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么?蒋判官公正廉明,应该不会冤枉了好人。”陈策摇头道:“眼下各方证据均于我不利,蒋判宫明日若判我有罪,我也不知该如何辩白。”马腾空急道:“难道真就没法子了?活人叫尿憋死?”

        陈策长叹一声,仍是盯着门上的锁扣,心想:“也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水龙帮,非要陷我于死地。如果只为害我,不至于杀死甘大善人,这后面多半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动机。马腾空这孩子勇武有余,智计不足,和他多说也是无益。甘大善人的尸体上说不定还隐藏着什么大线索,等会儿无人之时,定要再去查看一下。”当下摆了摆手道:“时候已晚,有什么话,留待明日再说吧。”马腾空见陈策面色疲惫,心中明明满是疑问,也只得尽数憋了回去。当下道过晚安,悄悄退了出去。

        

        马腾空回到屋里,倒在床上,心思里就像长了团杂草,缠过来绕过去,就是理不出个头绪。混乱之间,忽然想到谢忠实替他洗脱嫌疑,还没有谢过人家,要让帮主知道了,少不了又是一番埋怨。他一想到这儿,便一骨碌爬下床去,出门去找人道谢。谢家公子的客房就在船尾,马腾空咚咚敲了两下门,不多会儿谢忠实探了个身子出来,见是马腾空,说道:“哟,马堂主深夜造访,有何贵千?”

        马腾空道:“老伯,方才多亏你啦,不然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心里高兴,随手在谢忠实肩膀上拍了两拍,出手稍重,谢忠实痛得“哎哟”了一声。房里传出一个声音:“老伯,是谁来了?”谢忠实揉了揉肩膀,向里喊道:“是火凤帮的马堂主。”里面的声音道:“哦,请他进来吧。”听声音竟像是蒋判官。马腾空心里纳闷:“怎么蒋判官也在这里?”

        就见谢忠实向里应了一声,转过来道:“蒋判官请你进去说话。”马腾空本来只是想来道声谢,没想多作停留,正自犹豫。谢忠实催道:“蒋判官既然请你进屋,定然有事商量,马堂主不必推辞。”马腾空想:“也好。”

        船尾这间客房分成里外两间。谢忠实住在外间,谢公子住在里间。外间的摆设极其简单,到了里面,可就是另外一番景象。小屋不大,进门一张桌,靠墙一张床。床上铺着一层层的缎面褥子,边上有书架,有茶几,有柜橱,有熏炉,样式极其考究,不像船上的家伙。那谢公子斜靠在房间中央的一张躺椅上,盯着房顶默默地想着心事,听见外面的脚步声,一张脸扭转过来,却是生得眉清目秀,就是白苍苍的缺乏血色,显得精气神不足。马腾空暗想:“这谢公子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见那屋里烤得暖烘烘的,他还要盖张小毯,身下还垫了张大毛毯,像是十分怕冷。

        蒋判官坐在对面,说道:“马堂主,你来得正好。”

        谢忠实从门边扯过一张木椅,请马腾空坐下。那椅子上铺了个大软垫,马腾空一屁股坐上*,觉得颇不得劲。谢公子察言观色,道:“马堂主若不习惯,请把垫子拿开好了。”他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说话声中却透着一股疲惫。马腾空实在坐得难受,起身试着将垫子卸下。那垫子有两只角用细绳绑在椅背之上,解起来颇为麻烦,他揪了两揪,觉得无从下手,也就作罢。

        就听蒋烫道:“话复前言,案情经过大致便如老夫方才所言。实不相瞒,老夫已为此案苦思一天,其间数次以为破解在望,一经推敲,又总有细节难以融洽,实在是智穷才尽,这才来求公子伸以援手。公子聪慧绝伦,远胜于在下,说不定一加推究,便能勘破迷局。届时不仅蒋某感激不尽,陈策和腾空得以保全名誉,也定将结草衔环,回报公子的恩德。”说完向马腾空使了个眼色。

        马腾空听出蒋烫是在求谢公子帮忙,心想:“看这公子哥儿年纪轻轻,不晓得是哪路神仙。但蒋判官那么大的本事,那么高的威望,居然不顾身份,亲自来求他,说不定这公子真有什么通天之能。”当下把话头接过去道:“是了,谢公子,只要你能帮火凤帮洗清罪名,以后你让我做牛我就做牛,让我做马我就做马,打一个磕巴,马腾空不算英雄好汉!”

        谢公子微微一笑,道:“谢何年何德何能,承蒙蒋判官和马堂主如此看重。连蒋判官都想不出的案子,我一介后生晚辈,又能帮上什么?”马腾空心想:“原来这公子名叫谢何年,他爹谢今朝在江湖上鼎鼎大名,他可就差一些了。”

        蒋烫道:“公子真是过谦了。三年前红云观一案扑朔迷离,我们三位判官俱都束手无策,最后还不是靠着公子指点迷津,蒋某才得以识破凶手的瞒天诡计?外人不知内情,还把功劳都记在老夫头上,说来叫人好生惭愧。别的事公子不记得,这件事总不会忘的。”

        马腾空大惊失色,暗想:“听帮主说,当年红云观的案子轰动武林,何判官、董判官、蒋判官三人连查了七八日一无所获,眼看着凶手就要逍遥法外,蒋判官忽然灵感迸发,识破了十八重密室的诡计,方才一举擒得真凶归案。帮主为此一直对蒋判官赞誉有加,夸他断案如神,执法如山,可从没听说过什么谢公子啊?世人都说,那间密室结构神鬼莫测,就凭他一个年轻后生,哪儿来的这么大能耐?”又想:“说不定他随口说了句话,蒋判官受到启发,跟着便悟出了密室的关窍?嗯,瞎猫逮着死耗子,倒是也有可能。”

        谢何年轻叹了口气,道:“那都是三年前的事情了,还提它干吗?”言下竟像是确有其事。

        蒋烫叹道:“公子不知,眼前这件案子诡谲怪诞,比起红云观只有过之时无不及。蒋某天资所限,始终瞧不透其中关窍。眼看神船再有两天就要靠岸,届时若仍无法破案,蒋某落下个执法不力的名声,再没脸去见武林同道,那还是小事。陈策英雄一世,到头来被奸人陷害,晚节不保,火风帮的江湖名望受到重创,却是大事。蒋某衡量再三,不得已再求公子一次,希望公子千万以武林秩序为重,再施援手,协助参详。”

        以蒋烫这么高的身份,能够放下架子这样说话,已是恳切至极。但谢何年只是不作声,拾起面前的紫砂小壶,掀开壶盖,端到鼻子下面熏了熏,轻声说了句:“人可以走,茶不能凉。”便又放下。谢忠实本在一旁垂手而立,听到这话忙走到他椅边,躬身小声道:“公子爷,您这壶荼已经冲了七次了。”谢何年道:“我这武夷山大红袍非比寻常,即使冲泡八九次,仍不脱原茶真味桂花香,你尽管添水便是。”谢忠实道:“是。不知公子是否还要用虎丘寺石泉水?”谢何年道:“既已冲泡多次,便不用浪费好水,你可用郴州圆泉水。”谢忠实又道:“是。”转身去了外屋。

        过不多时,谢忠实取回一个紫砂壶,揭开壶盖,离着壶口上方还有相当距离,缓缓向里灌人沸水。随着砂壶的水位渐升渐高,里面的茶叶浮沉旋转,散出阵阵沉香。他直灌到水面与壶口平齐,方才止手。用紫砂壶盖刮去水面上漂浮的泡沬,重新盖好。隔了一小会儿,道:“公子爷,茶好了。”

        谢何年倒了些开水在他面前的白瓷小杯里,来回涮了两涮,直接倒掉。

        又取过泡好的紫砂壶,掀起壶盖嗅了嗅面上的清香,甚为满意,便向白瓷杯里注了浅浅一杯。他拈起瓷杯,细啜一口,舌根转动,反复品味,过了许久才缓慢咽下,脸上现出极受用的神色,赞道:“沉香持久,不亏是茶中圣品——老伯,换作是你,该当如何?”

        谢忠实颇有为难,搓了搓手,踌躇道:“按照老爷五年前的规矩,公子永不问江湖中事,这桩案子原是不该接了。但蒋判官和公子交情莫逆,非常人可比,这该如何是好……”

        谢何年叹道:“是了,浅尝最甘,淡泊最久,可惜人生在世不似喝茶,有许多事不由自己做主。”说完,他仰在躺椅上发了会儿呆,才幽幽道:“蒋判官,能不能让我看看青丝宝匣?”

        蒋烫先是一怔,随即大喜,从怀中摸出青丝宝匣道:“请谢公子过目。”

        谢何年伸手接过,举至眼齐,一面拨动正面的转轮,一面轻声念道:“乙已庚辰癸亥戊午……”一面将转轮拨回发现尸体时的位置,打开匣盖,露出下面的一块底板。那匣子总共厚约两寸,但底板只有一寸多深,底板下面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他伸手在匣里按了几按,眉头微微一皱。蒋烫睁大了眼问:“公子可有什么发现?”谢何年道:“早听说九幽真君精擅压簧机括,真想见识见识里面的构造,只可惜这匣子装得太死,徒手难以撬开。”

        蒋烫道:“让我来试试。”取过青丝匣,在手心里掂量了掂量,握住左右两边,两个拇指使力向里一按,“咔”的一声,将底板生生压低了两分,接缝处便露出了一些空隙。他接着在空隙里这么一抠,轻轻松松地便将底板掀开,现出里面东一堆、西一堆的压簧机括。谢何年赞道:“蒋判官好指力!”蒋烫笑道:“雕虫小技,无足挂齿。”说完,又将匣子交还。

        谢何年眯起一只眼,凑近宝匣,细细查看里面各种机簧器械,不时伸出手指拨弄转轮,弹压机括,一边拨弄,一边啧啧赞叹,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蒋烫和马腾空对机械压簧一窍不通,只好在边上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整间房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咔、咔”极轻微的拨轮声。

        谢何年把八个转轮逐一拨过一遍,又去拨最大的那个“开、关”转轮,一面喃喃道:“奇怪,奇怪。”又伸手在一堆机簧当中搅弄了几下,道:“真奇怪。”蒋烫忍不住问:“公子可瞧出了什么不对?”

        谢何年将宝匣递至二人眼前,指着里面的一处机械道:“二位请看,这里一排八个连杆机簧,分别管着前面的八个转轮,只有当转轮全部到位,匣锁方能开启。这本没什么奇怪,但二位再看这里,八道机簧之后,另有一道强力机簧弓开关大轮相连,分明另有专用,须得格外留心。”说着用手拨动转轮。蒋烫和马腾空虽然不通机械,但也看得出随着转轮的转动,里面几道机簧跟着一前一后地伸缩,唯有中间靠后的一道机簧总是不动,显然与其余几处不同。蒋烫问:“这额外的一道机簧有何用途?”

        谢何年问:“蒋判官可曾见过唐门的穿心筒么?”蒋烫一愣,道:“那是唐门的独门暗器,据说用来发射钢针,迅如电闪,无人能避。我在蜀中见过一次,却从没见人使过。”谢何年点头道:“这一道罔定机簧,用的便是‘穿心筒’的机理。”

        蒋烫倒吸一口冷气道:“公子是说,这匣子可以用来……”谢何年道:“不错,如果有人不知道正确密码,贸然将大轮调至‘开’位,匣盖固会自动弹开,但也同时会从大轮右侧的圆孔里射出一道钢针。如果针上喂毒,搞不好就会要了那人的性命。”

        马腾空在心里面打了一道闪电:“着啊!原来甘大善人是中了匣子里的毒针,所以才会丧命于画室之中。虽然仍不知月光球如何会跑到帮主的床下,但这至少说明他不是杀害甘大善人的凶手,嫌疑便少了一半。”他越想越是兴奋,转看蒋判官,却不见其面有喜色。蒋烫低头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若是如此,甘大善人身上应有伤口,现场也应能找到钢针,为何这两样全没找到?”

        谢何年仰靠在躺椅上,前后咯吱咯吱地晃了两晃,盯着屋顶问道:“蒋判宫方才说……仔细地查过了现场和尸体?”

        蒋烫道:“不错,现场的地面和墙壁,每一寸我都仔细查过……难道谢公子觉得尸体被人搬动过,所以我们才会找不到钢针?”

        谢公子缓缓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有没有检杳过尸体的耳朵?”

        蒋烫和马腾空忍不住对视了一眼,都怀疑自己听错了话。蒋烫问:“耳朵?尸体的耳朵有何特别之处?”

        谢何年晃着躺椅问道:“你有没有看过甘大善人的耳孔里面?”

        蒋烫愣了半晌,答道:“我只从外面粗看过耳孔,并未加以深查。难道公子是说……甘大善人侧头躲避自匣中射出的钢针,钢针便由耳孔直射入脑内,因而逃过了我们的眼睛?”马腾空暗暗摇头,心想:“这个说法可也太过离奇,天下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

        谢何年淡淡道“这只是我的一个大胆猜想,不一定正确。甘大善人的尸体还在客房里,蒋判官不妨再去查验一番。”

        蒋烫看了看马腾空,又看了看谢何年,一时拿不定主意。谢公子始终面无表情,既不像有卜足的把握,又不像是信口胡说。他思量半天,说道:“我虽参不透公子话中深意,但既然来求公子帮忙,有所指示,自当奉命唯谨。”

        便在此时>从走廊外面的船头方向,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声。那声音透过了层层墙壁,声息已当衰竭,但在暗夜寂静中听来,便好像獅子老虎临死前的咆哮,令人浑身的不自在。马腾空蓦地一个激灵,心道:“怕不是又有人半夜行凶?这回可不能让他奶奶的跑了。”他心念甫动,蒋烫已噌的一下跳出了走廊。二人顾不上跟谢何年道别,一前一后蹿到门外。

        只见走廊里接二连三地打开了两行房门,每扇门后面冒出一个脑袋。管中游大声道:“可是有人喊叫?”谢今朝道:“是在船头那边!”钱匣道:“似是甘大善人的房间!”袁九洲道:“我听着也是那边!”米市沛道:“我们过去看看!”几人七嘴八舌,乱作一团。蒋烫高声道“大家别急,都跟我来!”一句话压住了各种杂音,大家便不再惊慌,镇定下来。袁九洲只穿了一只鞋,米市沛少了一只袜子,管中游没系腰带,当下各自回屋整理衣冠,船头船尾地汇拢到甘大善人房前。

        蒋烫心想:“我白天在里面验尸,如今甘大善人的尸首应当还在床上,却不知为何会有人在里面呼喊?”

        他轻推了一下房门,门闩白天已叫管中游震断了,所以一推即开。大家走进屋内,立觉冷风扑面,不知是谁打开了房里的舷窗,海风从外面呼呼吹人。走廊里的灯火从门口照人房内,映亮了门后的木床和墙边的桌柜。袁九洲忽然指着床的方向惊叫道:“你们看!”

        大家朝着他的指向望过去,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甘大善人的尸体平躺在床上,衣角在海风中卷动飘展。尸体自肩往上,不知为何只剩下半截断颈。颈口切面上沾满暗红色的血污,中央露出一小腔白骨,原本该在那里的人头,此刻竟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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