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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约·十月

        她没来得及告诉他,她自始至终没有喜欢过这楼盘的名字。

        “苇岸”,她感到摇摇欲坠。

        然而他告诉她,这是他们的家。

        她手捧着他给的钥匙,心中水火交融,她告诉自己说,他们有家了。

        苇岸坐落于新兴科技园的边缘,另一边是原住民庞大的城中村。它无知觉地担任了新旧势力的界碑。

        他和她,站在空荡荡的三室一厅里。

        他拥着她,告诉她,他买下这套房,只是等着她来充实。

        她微微一笑,霎时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这里够大,蛮好开一间公司。她听见自己说,仿佛困兽犹斗。

        可以,如果你觉得一份似是而非的工作比我要来得重要。他一反往日拖泥带水的风格,点明了她今后生活的主旨。

        她苦笑,将头深深埋进他的怀里。

        新生活。

        她将纸盒打开,整理他的唱片。用绒布擦拭干净,码好,摆在新买的书架上。

        白色,核桃木的通天大书架。

        他原先看中了一款宜家的,在香港交了定金。被她拒绝,她说,宜家的东西,个性简易,让她联想到居无定所。他说,怎么会,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低了头,留了大片沉默给他。他终于说,由你吧。

        她知道,她已经丧失了主权。他给了她机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收复失地。

        齐柏林飞艇。Led Zeppelin。

        这支老牌的重金属乐队,纳粹般狂躁,是在他的收藏里的意外发现。

        恐怖海峡,Mark Knopfler,英伦建筑师的儿子,沉迷于布鲁斯,经历两次音乐工业重大革命,剑走偏锋﹑风头出尽的老男人。

        他令她微微震惊。

        依他的做派,能够想见的音乐似乎是蔡琴,肯尼·罗杰斯,外加费玉清。

        她对他产生了探索的兴味,检视这些唱片,犹如阅读他的性格的另一面。

        她渐渐发现了他口味的庞杂。迥异的爵士风,他可以和艾拉·菲兹杰拉德一道奢靡浮华,也可以跟着比莉·哈莱黛经历阴冷苦难。

        他是贪婪的,无分巨细,林肯公园的最新专辑,还有黄立行。三十多岁的男人,如何欣赏黄立行。

        她如同考古学家,在这些唱片里深深挖掘下去。

        她终于发现了他的专一。

        箱底。一盒打口卡带。封面上一双婴孩的眼睛俯视苍生,湛蓝的海水与美钞。

        ,涅槃的第二张专辑,一九九一年发行。

        这盒卡带与另一些磁带和CD用透明胶带捆绑在一起。

        她有了一些预感,她将胶带拆开,果然。一盘托福听力磁带,标题被划去,用圆珠笔手写的花体,。

        她也是从这张Bleach认识了柯本,神一样的科特·柯本,将她的心与他倏然拉近。柯本是他们学生时代共同的摇滚辅导员。

        ,from t''s better to burn out than fade away,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柯本用一把猎枪兑现了诺言。

        night,如潮掌声之后,悲凉的一声叹息,了无生意。

        她开了音响,将这张放入碟仓。

        他回来的时候,听到黑暗中吉他轰鸣,声嘶力竭的绝望哭喊。他打开了灯,看见她坐在地板上,泪流满面。

        她拥住他,说,我要对你好。

        他看这女人疼惜的眼神仿佛对着易碎的瓷器,不知所措。

        他忽然微笑,他说,没错,我们都是苦孩子。

        他不知道,她已经默默为自己的以往画下一个句号。

        他从浴室里出来,看她正端出热气腾腾的一煲汤。打开来,是翠绿的一层,她说,这是她力所能及的护国菜。因为没有番薯叶,所以用莼菜代替。草草而就,上汤是浓缩的罐头,火腿末以德国咸腿充数。至于他日思夜想的粿条汤,做法尚待钻研,只好留待他日。

        她是轻描淡写,甚至语气清冷,他心里却有些汹涌。他喝了一口,轻轻皱了眉头,却将她揽过来。她闭着眼睛在他胸前描摹,他感觉到她的手指,精确地沿着红色印记的轮廓滑动。他明白,对于他,她已经烂熟于心。

        她明白,要成为一个好主妇,她尚有许多功课要做,虽然这主妇的身份,是在编制之外。

        她知道她今后生活的主要内容,将会是悠长的等待。而等待的质量,取决于等待的过程。

        她认识了这个小区里的其他一些女人。

        她们和她一样年轻,在一样空阔的大房子里,等待一个或老或少的男人。她们中有运气好与运气不好之分,但是都和她一样,有名无分。

        她和她们友好,但在心理上却无法认同她们。

        这反映在她对她们普遍的生活方式上的拒绝,她尘封了小区物业赠送的美容金卡。她拒绝了她们向她发出的种种邀请,打麻将,或是做Facial。

        她唯一感兴趣的,是她们烹饪的技艺。她发现所有的电视烹饪节目都不过是纸上谈兵。这让她们受宠若惊,因为她家里的陈设与她的谈吐,她们断定她是个有文化的人,这对她们构成吸引。所谓文化,使她区别于其他的女人,却无法使她更女人。

        她们乐意帮她,或者说,塑造她。她们告诉她,女人要留住男人,先要留住男人的胃。有人插言道,报纸上都说,是女人的一煲汤,降低了广东省的离婚率。这女人说完,众人全都沉默下去。她们所煲的汤,却正是用来瓦解婚姻的。

        她想,即使生无可恋,这世界至少还有饮食男女支撑着。

        她的厨艺精进。

        她很吃惊自己表现出的急功近利。对于川菜,她靠的是记忆与悟性﹔粤菜,来自实践与菜谱,以及数次去名食肆的微服私访﹔潮州菜,她心怀叵测地与一个曾在汕头开过饭馆的女人成了暂时的知交。

        他开始在下班前向她打听晚上饭桌上的内容了。

        他盛赞她水平的突飞猛进。她说,不必夸得这样猛,让人骑虎难下。万一她有一日懈怠了,很有退步的可能。

        他一笑,说,这倒是有个励志的好办法可以借鉴。

        她问他是什么。他说在巴黎,有本美食权威杂志《米其林指南》。包装粗陋的红皮小书,却是全法国烹饪界的悬梁宝剑。它公布的年度餐厅星级检查报告让所有当红大厨如履薄冰。加颗星声誉鹊起,减颗星名声扫地。好多名厨,像是伯纳德·鲁卡索,就是风闻当年被减去一星,不堪批评重荷,在家里……他停了停,她急急地问,怎么样了?他靠近她,将手掌比着她脖子一划,嘴里“咔”的一声,说,引咎自杀了。

        他呵呵干笑两声,说鲁卡索当年是米其林一手造就的大师范本,这就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看着她的脸沉了下来,他们都意识到这个故事的不好笑之处。

        他洗了澡,在她身边呼呼睡去了。

        他的睡相坦然而放纵。这使他真正像个婚后的男人。

        他在她身边这样睡,让她感动。虽然她发现,最近饮食似乎转移了他对男女之事的兴趣。他每天从市中心驾车回来,经过关外,回到他们的家,要一个小时,他有理由疲倦,理直气壮地睡过去。

        对于他,她有一种自知之明,或者说,其实是一种自尊。她不想对他做太多改变。这和很多女人不一样,因为改变对方或多或少意味着占有。

        是关于权力与惯性的抗衡。

        她对他的改变,更多似乎是出自喜好,或者说,带有游戏的成分。

        在他生日那天,她换去他放在浴室里的NO.1高夫古龙水,也换去了他数年盈身的烟草味道。大卫杜夫的Cool ater,她喜欢它是因为这款男香散发出的类似于洗衣粉的清凛气味,这使他更加像个被精心照顾的家常男人。

        他愉快地接受了这些改变。

        而她自己的改变,则是天翻地覆。这当然是不得已。

        大把的让她不知所措的时间。

        她办了一张电影租借卡,重温被他培养而成的新喜好,补习她曾经想看或者来不及看的片子。

        炉上炖着一盅老火乳鸽,一套老电影经典看去三部,到了《太太万岁》,已经是日暮时分。张爱玲的编剧,让她新奇。这个女人的聪明与机心,似乎全用在化悲痛为力量。一旦插科打诨,未免有些言不由衷。

        在片子的末尾。她想做妻子的做到了这样八面玲珑,倒实在是失去了兴味。妻子好比是家里的座钟——岿然不动,也有钟摆在左右逢源,这是因了地位的稳固。而外室却不同,所以她就很理解了上官云珠所扮演的角色,那份刚烈,其实是没有办法,因为她要讨生活。

        她不期然地想起那个追她到穷途末路的女人,她在做什么,是偃旗息鼓,还是按兵不动。

        这时候有簌簌的风进来,斜阳将她的身形长长地投到了窗帘上,像是困在皱褶里的一只鬼影子,那影子动了动,仿佛一味要挣脱下来却挣不开似的。

        陆妮隆重地向她推荐蔡明亮所有的电影。陆妮说,想要爱情万岁,必须步步为营。

        陆妮是这个小区唯一了解她底里的女人。她很惊讶自己与这个女人在短时间里几乎形成了推心置腹的关系。她后来想,一个有事业的女人对她构成的吸引力竟如此之大。陆妮的事业是一间音像租借店,名为“物质生活”。

        陆妮和她的另一半为了理想各自离婚,走到了一起,婚后他们又迅速地实现了分居的格局,并时而小聚,如甘如醴。陆妮说,与其合久必分,不如若即若离。她对这个颠覆三国定律的女人心存敬畏。

        晚上,她和他谈起这个女人。

        他没有谈话的兴趣,胃口似乎也并不好。

        晚上,看《康熙来了》,她对他说,这个叫小S的女主持人将要奉子成婚。嫁入豪门,将来少不得人前显贵,背后受罪,不过,也总算修成了正果,熬到了头。

        她当然是无心的,却感到他的肩在她膝盖上抖动了一下。

        他站起身,去了浴室。

        他裸着身体出来,身上还有湿淋淋的水。她惊讶地看他,想他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还是好看的。

        他站定,水从他的发间沿着脸颊流下,积聚在锁骨,一汪泉似的喷薄了。沿着他胸前赭红的岛,沿着脐,沿着他男性的丛林。他坚硬起来。这让她些许地不适应。

        然而,他从沙发上将她抱起来,抱进浴室,他打开水龙,他吻她,噬她最敏感之处。他将她湿透的衣服剥裂,他的浪漫与粗暴都让她不知所措,她竟然挣扎。她挣扎,他用最炽烈的目光喝止她。她醒悟,他们没用任何避孕措施。你疯了?他对她的提醒充耳不闻,他进入她,有些歇斯底里。她腹背受敌。

        她败下阵来,她认真地看他,问他,你疯了?

        他用英文答她,恍若自语:ho cares?

        她思量再三,将他的反常告诉陆妮。

        她问,他是不是觉得亏欠了我?

        陆妮,摇头,悠长地笑,如阅人无数的女巫。

        她回忆,他的慷慨激昂里确有自绝后路的悲壮。她心下一暖。

        陆妮拈出一张碟片给她,蔡明亮的新片,很有教育意义。记着,无非男女。

        《天边一朵云》。依然对水念兹在兹。

        她其实是,喜欢蔡明亮的,喜欢他的缄默,无知觉地性感。只是,她受不了看男人的臀,在女人身上机械地耸动。而又是李康生,那个叫小康的男孩子,一路跟着蔡明亮缄默下来,现在成了男人,缄默地与女人做爱。

        为什么没缘故地歌舞。姚莉﹑葛兰﹑张露已作故人,原本形散神不散,因了蔡明亮,终于魂飞魄散。

        好在影片的末尾,还有白光。

        白光是块磐石,举轻若重,the ayward ind,美国乡村音乐脱胎来的旋律。“独自守岁月,花开又花谢,他把那光阴费,孤单影不双,虚度好时光,像云样飞,像风轻吹。”本来轻而又浮的东西,硬是被白光的一把嗓音压了轴。

        白光。她第一次知道白光的名字,是从白先勇的小说里,《东山一把青》。很想领略一下什么叫作懒妇式的孟浪。终于找来唱片,听了后,止不住的震惊。妖冶的外壳下,浸透惨烈的意味。仿佛行将从良的风月女子,令人扼腕的痛定思痛。

        思想白光该是个何等风情独具的女人,极偶然地,她在《万象》上看到了一篇专访。风华正茂的白光,长着一张男性的脸。九五年,年过古稀的白光去了香港,出席香港电台“中文金曲颁奖典礼”。还没开口,台下已是唏嘘一片。

        奇女子,也总要老过去。她残忍地想,不如风风光光地谢幕,然后戛然而止。

        他们吃饭,看电视,看书,做爱,一如既往。

        他依然健忘似的,他对性事积极起来,他对避孕的懈怠态度如挣脱了脚镣的勇士。她不再提醒他,心照不宣。

        夜半,他睁开眼睛。看电视屏幕上那个叫阿部定的年轻女人,手里举着情人的器官,血淋淋地笑了。

        大岛渚是陆妮的新推荐,一轮又一轮的欢爱救赎。

        她模仿电影中的景象,也是赤裸着,头发遮住了脸,他看不见她的神情。她突然用力握着他身体的中段,嘴里“咔嚓”一下。他夸张了自己的惊慌,说,音像店的女人在荼毒你,我要她偿命。

        她听他捏着嗓子鬼哭狼嚎,她大笑,眼中闪着喜悦的幽光。这时候,他却真正感到恐怖了。

        他说,别闹了,睡吧。

        这天早晨,他告诉她,董事会决定调他回香港总部任职。

        她在做早餐,机器里的咖啡豆一阵欢跳,沉默下去。

        他说,现在这里的分公司已上轨道,安定团结,不再需要他了。这里的总经理是他岳父世交的公子,是个容易起二心的厉害角色。他明里是物流部经理,实际却担任了卧底的责任。知道的说他是万众瞩目,实际却是总部用来瞩目万众的。

        她说,你可以早些说的。

        她看他手里的叉一凛,盘子里的荷包蛋流出了金黄的汁液。

        他说,我每星期都会回来,至少一次。

        下一个周一,她睁着眼睛,独自一人躺在大片的黑暗里。远处有潮声,地板沁凉如水。她自导自演,任凭幻觉将自己浮起来。

        电话响起,她跌落到地面上,有疼痛感。她知道是他。他说,喂,睡了么?这时候她听见那头有女人的声音,简短昂扬,电话挂断。

        她躺下,继续漂浮。

        醒来的时候,她看见阳光在地板上斑斑驳驳地跳动。她想,它们在跳,也许是因为很远的地方有一棵树,是树的影子在动。

        她走到露台上,天还没有亮透。有些光冷冷地在她身上流淌。她远远地望过去,知道他已经走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来。

        陆妮说,你的蜜月结束了。

        她其实有些后悔打电话给陆妮,这违反她一贯的原则。她认为她和这个女人友谊的产生来自旗鼓相当,她不甘示弱。

        这时候,她的房间里萦绕着速食面的防腐剂味道,地板上倾倒的酒杯里是隔夜的红酒底子,如干涩可疑的血迹。

        陆妮手脚利落地为她收拾残局。陆妮的羊绒衫颜色大开大阖,在她眼前缭乱。

        她站在盛装的陆妮面前,支棱着身体,眼神空洞,像是大号的睡衣芭比。

        陆妮“啪”地打开一瓶Guinness,递给她。这种黑啤的苦涩,有违它麻醉世人的初衷,是她领教过的。陆妮将手中的一瓶大口地吞咽下去,对她亮一亮,瓶底泛起春光似的白色泡沫。

        她也一饮而尽,说,多谢搭救。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靠自己。陆妮义正词严,一波三折地回答了她。

        她终于笑了,真有你的,《国际歌》给念成了三句半,欧仁·鲍狄埃死不瞑目。

        陆妮在她的衣橱里一阵乱翻,拎出一件枣红色的秋装,说,走,别废话了,带你见世面去。

        陆妮带她越走越远,走出了小区的地界了。

        这不是她平日活动的范围了。她们走出了一座牌坊。一刹间,四周的景物全都不光鲜了,透着些旧和残,来不及她反应。好像旧日里过日子的好人家,大年下,新衣新被。突然,撕开了表面,里子,已经是污糟的。而这,才是真实可信的。

        这是城中村,和她住的高尚小区咫尺相隔,却是她陌生的。

        路上有些步伐散漫的人,眼光浮浪地看她们。陆妮说,别小看这里,有钱人有的是。这些原住民,他们一个村就是一个股份公司,赁地给国家,每年吃分红,少则几万总是有的。

        她想,即使有钱,她对生活在这里的人无法艳羡,更加谈不上什么世面。她不明白陆妮带她来的用意。

        这时候,陆妮却在一处书报摊停住,陆妮说,来份《马经》。

        摊主抬起眼,和陆妮笑着寒暄,却警惕地看她。陆妮不耐烦了,说,鸡仔,我带来的人你都信不过,不阻你生意了。

        掉头就要走。摊主却好言拦住,说,给你留着呐。最近风声紧,已经被稽查过一次了。摊主小心翼翼掏出一只纸箱子。

        所谓《马经》,不过是一叠印刷粗劣的复印品,版式混乱,却有振聋发聩的名称:《黄大仙救世报》《明报曾女士铁板神数》《新濠江赌圣》《六合彩马会财经通》。她知道这不过是些非法出版物,所以虚张声势。一个标题,大小占去版面的一半,言辞俗鄙,却大气磅礴。

        陆妮交了钱,将一叠纸翻得山响。看她并不感兴趣,就开导说,这些东西,话糙理不糙。都是实践出来的真知。她说,陆妮,你要干什么呢。

        陆妮哈哈一笑,我又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当然是带你下火坑。看她有些慌乱,陆妮赶紧说,赌马罢了,不过这里出了香港的地界,小小的不合法。

        她这才知道,这村里赌外围马已经蔚然成风。开始不过满足做生意的港澳客,后来村里的有钱人开始自己做庄家,投资买马,正儿八经地在村里设起赌局,终于越演越烈,有时赌注大到了一局逾百万的程度。她心里一惊,这村里的藏污纳垢是她预料了的,只是没想到手笔这样大。

        陆妮说,这样放肆,当然政府出来干预。然而有政策就有对策。庄家很有办法,将燎原之势化为星星之火,养起了一批小庄家,现在,连村里的肠粉店都可以买马,条子们再狠,也是野火烧不尽,比买福利彩票还方便。

        不过多数人还是觉得边赌边看过瘾,有现场感,咱们凑热闹去。这又是个让她刮目相看的陆妮,她终于有些犹豫,表明立场似的说,这像什么话,我还是不去了。陆妮却看出她不过色厉内荏,拉住她的袖子,快走吧你,晚了赶不上七点半那场了。

        她们在村里兜兜转转。陆妮有些懊恼,说简直进了桃花阵,走一次迷一次。她倒有些宽心,想这个女人到底不是万能的。终于陆妮指着远远的一个花哨的广告牌说,我说呢,原来是个飘柔的广告,现在换成了百事可乐,找得到才怪。

        百事可乐底下是一爿录像厅,门口的小黑板上写着,今日放映:七剑,世界大战。陆妮买了两张票,带她进去。门脸儿这样小,里面却别有洞天,分成了三个厅。这时她听见右手的C厅里传出很喧闹的声音,陆妮对她会意一笑,没错,就是这里了。

        迎着她眼睛的,是个巨大的背投电视。几匹马正跑得热闹。左上角是本港台的台标。她看这白炽灯光底下的男男女女,总算知道什么叫作万众一心了。电视里解说员噼里啪啦扔出一句,他们叹息的声音汇成了和声。紧张的时候,捏紧了拳头,脸上都是疾恶如仇的表情。

        陆妮盯着屏幕,愤愤地说,可惜跑了半场了,早些来下一注,赌“大快活”一定没有错。对吧,达叔?

        这个叫达叔的是个小庄家,在村里开了三间录像厅,申请营业执照的时候,说得十分好听。说要支援本地文化事业,不遗余力。达叔当然没那么黐线,就是这一周两次的跑马,就够他财源广进的了。

        达叔嘿嘿一笑,嘴里说:靓女,都跑到这会儿了,盲公也看得出来。

        这时候,门口的帘子拉开,进来了一个高大的人。这人进来,嘴里大喝一声,妹妹,我来迟了!

        这本是越剧里的经典唱白,被用广东话别腔别调地念出来,自然笑翻了一屋子的人。

        达叔用身子挡住电视,对这男人说,阿德仔,估下哪匹会赢。

        男人哈地一笑,放大声量,毋使睇,十一号大快活。早点来下注,稳赚。

        达叔闪过身子,那匹叫作大快活的棕色马刚刚跑过终点。

        一阵欢呼,有赢家,也有出于对阿德仔的崇拜的。

        达叔叹息,该你个衰仔不济,替人开一辈子货柜车。

        阿德又是大笑,算啦,下注都没本。

        她看出来,因为这个叫阿德的男人,这个地下赌场的气氛顿时欢快起来了。阿德其实很年轻,三十岁不到。理着寸头,却在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这成熟的一笔是画蛇添足,让他给人的印象有些不着调。然而似乎很合他的脾性。宽阔的肩背和胸肌,说明这是个惯常干体力活的年轻人。已经秋凉了,阿德穿了件短袖子的套头衫,白色已经被汗渍得发了黄,领子上沾了些机油。她想,这是个没人打理的男人。

        一个叫阿梅的女孩被簇拥着雀跃起来。她在刚才的赌局中有了近五千块的收益。阿梅抽出五张一百块,大方地说,达叔,请大家喝啤酒。这时候中场休息,电视里有悦耳的音乐传出来,阿梅和着音乐舞起来。平心而论,舞得不怎样,却给她的得意忘形下了好注脚。阿德悄没声息地到这女人身后,一把抱住,和着音乐的节奏撞击女人扭动的臀部。这肆无忌惮的下流举动自然博得满堂彩。阿梅返身一个耳光抽过来,阿德头一偏避过去,嘴里笑骂,干老母,谁叫你这样骚?

        第二场是八点开始,陆妮也扮不出老江湖,翻来覆去地看《马经》,不知如何下手。这时候,她却听到阿德的声音从背后轻轻传过来,买七号。她下意识回了头,阿德含笑看着她,声音却斩钉截铁,你买七号,八喜盈门。

        陆妮如获至宝,说,买七号,听他的,一定没错。

        她原本并没准备下注,这时候,也只有掏出一百块来,买了七号。

        其实,踌躇的并不止陆妮一个人。这一局的形势看来是颇费思量的。阿梅不计前嫌,伙着一帮女仔围住阿德,德哥长德哥短地发嗲。德哥却是高深莫测的样子,一言不发。被问急了,终于说,我估错了,害你们老公输光家产,倒头来追杀我,死了还好,残了你们养我下半辈子?

        阿德说完这句深谋远虑的话,第二局开始了。其实没什么悬念。七号从第二圈开始就遥遥领先。

        电视上周边马派出三十八元五角利。达叔抽佣十五元,她的一百块净赚三百七十元。陆妮买了二百,赚了七百五十元。

        第三局开始的时候,阿德对她说,买五号,满天星。

        满天星输了。第四局,阿德对她说,信我,买二号,把赌注加大。

        陆妮有些犹豫,她说,信他吧。她把手里的钱,五百三十块,全押上去。陆妮押了一千。

        二号大富之家赢了,五十七元四角的利。陆妮都喜疯了。

        这时候,他们背后却有抽泣的声音,她回过头,是那个叫阿梅的女人。她定定地看,已经想不起这就是刚才那个快活的女人了。这两局,阿梅输掉了近两万块。旁人说,她男人没了,这是她最后的家当了。

        她说,陆妮,我们走吧。

        陆妮其实是意犹未尽的。她终于问,那个阿德,他估得这样准,为什么自己不下注。陆妮说,他的注是下过天了。开了十年的货柜车,好不容易自己攒出了一辆。赌了一年马,全输掉了,房子也押掉了。老婆也跑了,到头来还是帮别人开车赚辛苦钱。他发誓说不赌了,不过每场还会来,不下注,只是看,过过干瘾。

        陆妮想想又说,阿德还真是个赌圣。你是个生手,这样的收获是破天荒了。再接再厉。

        她笑了,今天世面算是见过了,这个地方,我是不会来了。

        周末的时候,他回来。发现她快乐得出乎他的意料。他隐隐觉出,她的快乐不是因为他。

        她拿出一张条,给他看。

        他笑了,他紧紧地将她抱住。她当然感觉到了他眼中泄露出的柔情。然而,她感觉得到他并不是意外的,他的笑里有一种得逞的意味。这让她迷惑而紧张,也多少地失望,忘记了在心中默念的对白。

        多久了?他问。

        两个月。她说。

        她跑去洗手间干呕。他从身后环住她的腹部,她感到一种温暖的气息在心中流淌。镜中的他和她,目光交缠,一切幸福,仿佛都是无缘由的。他们做出各种笑容,当这镜子是三口之家全家福的预演。

        他低下头,吻她的颈,她看到他胸前影影绰绰的一块。

        她问:你说,他的胸前会长出一块岛么。

        他笑:最好是个半岛,岛是孤零零的,太寂寞了。

        这一个周末,他们有了很多的计划。她腹中的胚芽,在他们的口中,于朝夕之间,成长为了参天大树。

        然而到了晚上,天暗下来。他们信口搭出的海市蜃楼,被夜幕实实地笼罩住了。他们对视,笑了,可是都感到了对方笑容里的心虚。他们不当这是白日梦,哪怕是黄粱一梦,他们也要努力地做下去,不要醒来。

        他们又做爱,他小心翼翼的。

        他满头大汗,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他终于说,算了,我可不想搞出人命。

        她却笑了,指指自己的肚子,说,这条人命,原本就是你搞出来的。这话中的幽默,其实是粗鄙的。她自己都有些吃惊。

        他终于在她身边躺下来,说,我们公司要在美国上市了。月底会有个新闻发布会,到时候我会代表公司发言。

        你长出息了。他当然听出了她声音中的冷淡,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她,想去香港看看么。

        香港。

        她站在东铁车厢的一个角落,望着窗外,眼前的景致,是灰与黄。香港首先呈现给她的面目,是荒凉的。上水,粉岭,太和。这些地名,也是乡野和空旷的,笼着高大的高压线塔与枯败的草,一路向她的眼睛扑过来。

        她看车上贴的路线图,在沙田与大学之间画了悠长的一条线。中间指了一个地名,马场。

        马场,这个地名多少让她会心。有些想笑。这是真正的赛马场,隶属于香港赛马会。这里,应该也有些人在呐喊与号啕。这个地名,与城中村是母子连心。

        车厢里,有些小贩,推着巨大的编织口袋,神情懈怠。人流中轻微的波动,他们立刻目光警觉。也有些年轻学生,嘴里说着不清楚的广东话,女孩子很昂扬,男孩子却显得柔弱。他们穿着深蓝或墨绿的校服,中规中矩。耳朵上,偷偷地闪过一颗耳钉的光芒,一刹那地,暴露了他们的青春和不安分。她看着他们,觉得自己蓦然苍老。

        而真正老的,是个穿着厚厚绒线衫的婆婆。冷漠地打量她,她们的目光相遇,她来不及躲闪,唯有微笑。婆婆的眼光依然冷漠得很,不卑不亢的。这时候婆婆身边有个人下车了,另一个男人要坐下,婆婆却一把用手占住,眼光逼视了她,大声地说,坐。广东话的坐,发音是“挫”,听起来,其实是极为严厉的。婆婆似乎还有些耳背,这邀请就无异于一声断喝。男人受了惊似的走开了,她坐下,想婆婆可能会跟她说些话。然而婆婆却把头低下去,时时又抬起头,冷漠地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到了沙田这一站,婆婆就下车去了。

        在九龙塘这一站,她下了车,他说好在这里的A出口等她。九龙塘站的出口连接着香港最为繁盛与昂贵的商区——又一城。通明的灯火里,人流不息,大多其实都是看客。然而,她知道,这两年,其实内地的看客渐渐反客为主,将这些价钱望而生畏的商品大包地带回去,让香港本地人汗颜。她过了出口,找到了他。看到他正仰面看着一幅巨大的天梭表的广告,广告上的男子额间镂着深深的皱痕,目光严肃,而嘴角上的法令纹更是触目惊心。她想这会给买表的人带来歧义,以为这款表就是苦难的代名词。他回过头,恰看见她,她是很快乐的样子。他微微一笑,却向前走了,她唯有跟上。然而,她突然对他说,她想去又一城里逛一逛。其实,就在刚才,她还并没有这个想法。他说,明天吧,天晚了。

        在出口后面的停车场,她看到了他的车,是墨蓝色的宝马。四平八稳的样子,油光水滑。是好车,但她很想念那辆雅阁。上次年检后,就被他封存在苇岸楼下的车库里。她突然明白,在那座城市里,本田雅阁对于他,其实是有必要的谦虚,而现在没必要了。

        她上了车,跟他走。这车穿越一道天桥,上了大道。他告诉她,叫窝打老道。她听他讲起香港街道的掌故。香港人翻译出的街名,都是别别扭扭的。成心要你记不住。街道一路都是低矮的两层住宅,颜色阴暗,很不起眼似的。然而他告诉她,这里是香港的高尚区之一。他们到了一个酒店跟前,停了车。

        这酒店的招牌眩目,写着“华信”两个字,在暗暗的夜色中跳将出来,有些急功近利。他们也不知道,这间酒店曾经很大地伤过元气。因为急于要掩饰下去的声名。曾经甚嚣尘上的SARS,就是从这间酒店流传出来,弥漫了香港。他看中这间酒店,只是因为它的安静。然而现在到了夜里,似乎也不尽然。

        他们定了911房,他脱了衣服,去浴室冲凉。她叫住他,问,你不回去么?别湿了头发。他说,不回去了,跟她说去广州见客户。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她竟然就睡过去了,半夜她醒过来,看见自己和衣盖着毛毯。

        他背对着她,坐在床尾。她觉得他瘦了,她似乎能看得见他的肩胛。电视里闪出蓝色的影子,再一闪,又是黄色。她坐起来,看过去。原来是温网的重播。她看到冈萨雷斯高高地昂起头,镜头切过去,费德勒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她看到,这个夏天回来了。

        她再醒过来,天已经大亮。他衣冠整齐地坐在沙发上看早新闻。背景好像是某处的街市,一个消防队员,很仓皇地从高处窗口探出头。再接着,是个面色苍白的男子被用担架抬出来,这是个轻生的人,在厨房里烧炭。这在香港似乎是很流行的死法,然而他却不得法,引起了火灾。她从床上爬起来,心里想着,一早上起来看到这样的新闻,总不算个好意头。于是悻悻地说,这样狼狈的,要是我,这辈子都没脸再去死了。

        他没接她的话,只是将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说我够钟要走。发布会要准备一下。你想去看,里面有张请柬,地点时间都印在上面。

        她问他在哪里。他告诉她在力宝大厦。他将她引到窗户前面,指着个遥远的位置说,就是那座绿色的楼,在中环。海那边,是鳞次栉比,她并看不见有绿色的楼,却看到巍巍然的一座灰色建筑,鹤立其中。她问他那是什么。他说,那是大名鼎鼎的IFC。国际金融中心,现在是香港第一楼。

        他突然坏笑,问她看这楼的形状,有没有起了什么样的联想。

        她仔细看看,只是觉得造型突兀,却也无可厚非。于是摇摇头。

        他缓缓拉过她的手,却一下捂在自己的裆部。她挣脱开来,满面羞红,却是再明白不过。

        他却正色,对她说,举凡高大的建筑,所谓摩天楼,都有着阳具崇拜的暗示。台北的101,上海的金茂大厦,纽约的倒下的世贸中心,多伦多的塔。定海神针似的杵在那里,只因这一个突起,城市的性别就理直气壮起来。不过如IFC这样形似加神似的。倒真是豁出胆子来的。

        她放眼过去,再看到那座楼,却蓦然觉得有些仇恨。

        他走了,她将信封里的东西倒出来,除了请柬,里面还有一张借记卡,一张八达通,一份香港的观光游览地图。卡上贴着密码,是她的生日。

        发布会是在下午,她还有若干的小时可以打发。

        从尖沙咀地铁站迎海的出口走出来,远远地,她看到巨幅的招贴画。画里横亘的女体,血红色的颜料流淌下来,将女人的线条温柔地稀释开来,其实是蚕食了女人的身体。

        她认识这幅画,也知道这个展览,曾经在亚洲巡回,出自意大利的前卫画家米尼亚思。这一站是香港艺术馆。

        米尼亚思的洛丽塔系列,主题为纪念纳博科夫五十周年应景。她有了一看的兴趣。然而,进去才发现,米尼亚思理解的洛丽塔,其实和纳氏并不搭界。画里的意大利女人,总有些言不尽意。这让她迅速地难受起来。透明的背景,女孩子蓓蕾似的乳,男孩子柔软的四肢与胯。不分明的性别,新生的体毛与胡须。性蠢蠢欲动,动物的感情,与爱无关。洛丽塔。她想,洛丽塔,总还是有一点爱的。

        她在展厅里,走马观花。终于,在一幅画前面久久地站住。这幅画,叫作。

        她的心,刹那之间沉静下来。灰白的底色,依然是不见面目的男女。两具线描的身体,穿着满是褶子的长裙、衬衫、裤子,松松垮垮,懈怠,一无是处。然而,他们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处。

        标题在画的下方,又如脚镣般拴牢了他们,the Marriage。

        一瞬间,她对画家生出了疼爱的情绪。

        在展厅尽头,悬挂着米尼亚思的黑白照片。这是个面带迷惘神情的男人。但是身形简洁,干净利落。不似他画里的优柔。

        照片下面是男人的自白:

        对于画家,最近我爱上不安、讽刺﹑谜画风的马克·拉顿Mark Ryden。音乐方面,我喜欢浪荡的摇滚乐﹔我最崇拜尼华纳Nirvana(卡慈宾高是诗人Kurt Cobain),黎明的系统(剧烈的摇滚乐),酗酒者tillers(摇滚性感)和洞ney Love事实上已是摇滚音乐的句号)。当代的作家中,我爱J.D.莎灵哲Salinger的黑麦中的捕捉者(影响性的反叛的)﹔谢菲利·尤津尼德Jeffrey Eugenides的处女自杀(肉欲的和哀伤的),沾加路Jim Carroll的篮球日记(性爱﹑药物与篮球)及白兰纳·由思慕大Banana Yoso的叱咤(年轻﹑忧郁及浪漫)。

        里面掺杂着港式的译名,七荤八素。她像个小学生一样,将这段言不简意不赅的文字,抄写在了笔记本上。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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