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没有见到丹尼·海格。

        傅里叶律师说：“丹尼赠一些礼物给您，您在每份文件上签字，然后我去处理税务方面的事宜。”

        “海格先生，我们今天请您来，是因为‘海格’企业被举报涉嫌商业垄断行为。委员会在决定是否对‘海格’进行调查前要进行质询。”

        她们都笑起来，孙领事应该是挺帅的，如果个子没有那么矮，头发没有那么少的话。

        她穿着医院的小褂子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位一直给丹尼办事的傅里叶先生将很多文件从自己的公文包里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放在她的面前。

        杨晓远说：“我跟你说话你也不回答。你是哪里人啊？”

        她因为从帆船上跌下，头撞在了螺旋桨上，造成了颅骨的断裂，几乎丧命。

        她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抬头看看傅里叶律师：“这是什么意思？”

        晚会结束了，慧慧送三个在小多的饭店打工的留学生回家，听她们议论这个杨晓远。

        “蓝兔子”拍她肩膀，奶声奶气地安慰：“写吧，写上新的愿望，这一次不要募捐了。你想再见到他，对吗？写上吧，一定能够实现的。”

        这个故事她写完了，人也长大了，她有时仍会想起他，想起那段跟着他的日子。只是越来越少了，她越来越忙，忙于自己的生意，忙于自己的生活。日子总是一点点过去的，一个人在旅行中，看见不一样的风景，遇到不一样的别人。

        慧慧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咬破了果子，细小而强烈的酸味儿，她问“蓝兔子”：“你生了什么病？”

        杨晓远笑着说：“铁岭啊，哎呀，好大的城市啊。哈哈……就您在我旁边，我不跟您说跟谁说啊？”

        她说：“哦，那好。”

        杨晓远笑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得罪你了。”

        三年过去了。

        傅律师没说话。

        小多在她旁边掩着嘴巴乐，对杨晓远说：“有这么明目张胆地打听底细的吗？”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摇摇头，看着“蓝兔子”的黑眼圈和小胖脸问道：“我眼前的这个小绅士叫什么名字？”

        “那次你让我许的愿，写在你的小本子上的那个愿望实现了。我还没谢过你呢。”

        “蓝兔子”已经认识那上面所有的字了，读完了便伸开小胳膊，紧紧地拥抱她。

        他每天都有鲜花送来，雏菊、玫瑰、鹤望兰、向日葵、铃兰……各种各样美丽的鲜花，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

        慧慧把那些文件整理好，然后把它们摞在一起推到桌子的角落上，对律师先生说：“请将这些拿回去，我不会签字的—我不要。我不稀罕。如果丹尼·海格问您，请您一定原封不动地转达我的话：我不要他送我这些东西来补偿我，因为，不是他打发掉我，是我打发掉丹尼·海格。先生，请一个字都不要漏掉。”

        她苏醒过来之后，医生每天来看她数次，跟她说话，谈谈她的病情，又闲聊点别的事情，她却一句话都不肯回答。当几个穿白大褂的讨论是不是应该再做一下检查，看一看她的大脑神经会不会受到损伤而导致不能说话的时候，她终于张开嘴巴，声音嘶哑地问他们：“谁、谁让你们把我救活的？”

        “蓝兔子”摇摇头，然后手心张开，里面是三四个灯笼果：“吃吗？”

        丹尼·海格送给她几处房子，有里昂的，有巴黎的，也有在天蓝海岸的；两辆车子，一些珠宝，这些都附有照片和说明；最厉害的两匹正当年的成绩很好的赛马，寄养在巴黎的跑马场，不算它们本身的身价，就是每个星期进行比赛所赢得的奖金也让人咋舌；当然了，还有一张数目巨大的支票。

        午夜十二点放完了鞭炮，陈会长给所有的来宾发纪念品，那是生肖造型的钥匙链。

        这也让她轻松许多，他最好不来，否则他们之间说些什么呢？

        于是慧慧在卡片上写道：我想要阿库瓦先生尽快好起来。

        慧慧也笑了：“不是，我早就不是学生了，给华商会帮忙的。”

        这么棘手的问题，律师都被难为住了。她说：“您有烟吗？”

        大厅里的投影屏幕上在播中央一套的春晚，主持人喜气洋洋地念到“在法国里昂的华人华侨祝国内同胞新春快乐！”电视机这边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叫好声，大家自己给自己鼓掌呢。这是2008年的春节，领事馆、华商会还有华人学联租用了一家酒店的宴会厅办新春联谊。齐慧慧来了法国这么多年，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的中国脸孔聚在一起：学生、教师、派驻官员、商人老板，还有土生华侨济济一堂。

        杨晓远拿了一个说：“我属鸡的，都二十七岁了。”他又看看慧慧手里的那个，“你属狗啊？三十八岁还是十四岁？”

        她说这话的时候，慧慧剥了一个花生放在嘴里：“你都结婚了，还这样品评男人，小心你老公修理你。”

        ——2008年9月欧盟贸易委员会对丹尼海格涉嫌垄断的质询会会议记录

        她轻轻地笑，原来是这样的，那条豪华而舒适的地毯是他精心为她选择的。可是，他送给她的哪件东西不精心呢？她是被他真正宠爱过的。可是这并不能够否定他的风流，这并不能救活那个摇滚歌手，这也不能抹杀她心底里和身体里那些回忆和疼痛。

        她走过去，蹲下来，看那张小脸孔半天：“我认识你，你也病了？”

        慧慧没好气道：“我五十岁了。”

        可是没有办法，人的生死像单纯的赌徒抽纸牌一样，老老实实，逆来顺受。该死的时候要死掉，被救过来又得残喘着活下去。

        她没有同意，只是把所有的文件都拿过来再翻一遍，一边翻一边说：“他是真的慷慨，所以就算是我跟他再要点什么，他也会给我的，是不是？您帮助他办过多少个这种案例？我得到的东西比不比别人多？”

        “不知道，”他耸耸肩膀，“每天打点药，吃了再吐。”

        杨晓远其实比她大，比她大一岁。

        时差的缘故，春晚看完了，才晚上八点多钟。有人在舞台上表演节目，几个留学生女孩唱了一首《隐形的翅膀》，然后“江浙楼”的老板带着自己的大师傅和伙计舞狮子。九点钟，第一锅煮好的饺子被热气腾腾地端上来，陈会长叫慧慧：“小齐，小齐，来这边坐。”

        他的样子没有变化，可是连“苍白”这个词都会了。

        ……

        桌子上面别人都说话呢，他的声音不大，就只有慧慧能听清，她看他一眼，可他没看她，还是自言自语似的。

        “蓝兔子”四处看看，知道她在说自己了，笑着回答：“我叫阿库瓦，A-Q-U-A，我是意大利人。”

        后来他俩没怎么说话，陈会长和孙领事的夫人问杨晓远股票的事，慧慧不搞这个，但是听他点评分析得头头是道，给的建议都很确定且有力，不说什么模棱两可的话，直接告诉他们这个该买，那个得抛，很是一副指点江山的语气。他说话的时候，她看看他，年纪看上去还不如自己大呢，能耐倒是不小。

        杨晓远说：“我是北京人啊，吃什么都得就点甜蒜。”

        慧慧在反光镜里摇摇头：“都不知道你们说的是谁，整个晚会我觉得孙领事最帅。”

        她浸在浴缸里的时候把收音机打开，午夜一点钟的新闻，什么五花八门的内容都有。中国人刚刚过了农历新年，北非大旱不知会不会在这个春天波及一个地中海之隔的法国，著名的法国女演员和美国导演的私生子的照片卖了怎样一个天价……她忙了一天，有点累，差一点睡着了，头歪了一下，水进到耳朵里。

        慧慧没接茬，吃自己的饺子。

        她知道丹尼·海格真的要跟她说再见了，是这一天他的律师来医院里看望她。

        “啊，从前没有见过这位，也不是领事馆的啊，在哪所学校念书？”

        ……

        “海格先生，我们在听您的解释。请放心，本次质询中涉及商业信息的内容将会被绝对保密。”

        在医院的花园里，她遇到了一位老朋友。一个大屁股的小孩儿站在篱笆旁边，把上面蔓生的紫色的灯笼果揪下来，一个一个地放在嘴巴里。她在后面看了他半天，小孩儿忽然觉得不对，回过头来，除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那张脸让她觉得有点印象。小孩儿的腕子上戴着一块卡通表，一只蓝兔子。原来是他。

        将女孩子们送回了家，慧慧再自己开车回家。

        “您在三年之内收购了四家瓶装矿泉水生产企业，据我们所掌握的数据显示，您控制了西欧百分之六十的优质水源，市场占有份额达到百分之五十六。”

        “我明白。谢谢。我本人和我的企业没有进行过任何有垄断企图的商业行为。”

        我想要见一个人：丹尼·海格。

        这是个爱说话的机灵人，样子长得那么年轻好看，走到哪里都有好人缘，还开一辆银灰色的奔驰车，估计在法国混得有声有色的。

        她咬着嘴唇不出一声，任眼泪蔓延在脸上，那是剧烈的疼痛，最终的绝望还有哀悼，对自己过往的青春和所付出的真情的哀悼。

        她赶快站起来，裹着毛巾从浴缸里面出来，用手擦了一下被雾气覆盖的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像每个早上都要喝清水一样，像每个晚上都要涂上薄薄的面霜一样，她把右耳上方的头发向后绾了一下，看见那个伤疤，细细的，暗红色，明明不长也不深，却怎样都不肯消失。

        ……

        “你记得我吗？”慧慧问他。

        “蓝兔子”笑起来：“不用客气。你又有新的愿望了吗？”

        那天的聚会，杨晓远几乎是最后一个到的。

        她捧着它，手指不能自已地颤抖，眼泪夺眶而出。

        律师这时说：“您问的这个我回答不了。但是我为丹尼工作十五年了，有一件事情印象最深。几年前我们正赶着开会，差几分钟就要迟到了，那时路过一家不错的家居店，丹尼忽然叫司机停车，他进去那家店，看中了一种白色的长羊毛地毯，他把鞋子脱下来，踩上去试一试，来回走了好几圈，仰着头，细细体会。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做的，后来我去您的住处找丹尼的时候，看见那条地毯。”

        傅律师从怀里掏出烟盒和火柴，给她点上，慧慧侧着脸，深深地吸了一口。

        这个杨晓远高个子，白皮肤，长得很好看，说话是北方口音。他把短大衣脱了，里面是套很考究的烟色西服，用小多的话来讲，这个晚会挺开眼的，起码这么齐整英俊的人物，从前在华人圈里是没见到过的。

        她还没回答，“蓝兔子”从自己短裤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册子：“有的话请再写在上面。”

        所有来宾要在留言簿上签字，经费有限，除了学生外，每人再交五欧元的活动费用。这个男孩签了名字之后也拿出一张蓝色的五欧元钞票来，慧慧看看他：“学生可以不交的。”

        小多咯咯笑起来：“你不说谁也不知道。”

        杨晓远笑着说：“我不是学生啊。”

        从四月到七月，她的伤渐渐好转，裹着头的白色纱布越来越少，一直到被彻底拆掉。

        她仿佛现在也能体会到当时的怒气，木梳在湿漉漉的头发上不太顺畅，往下用力地一带，头皮上有点疼，几根长头发被带下来。她把它们从梳子上捻下来，那是一把木头梳子，上面刻着她的名字。

        傅律师说：“如果您还需要好好看一下这些文件的话，我把复印件给您，您仔细看一下，什么时候签字接受了，请给我电话。”

        “不知道，改天找人打听打听。”另一个女孩忽然想起来，“慧慧姐，你认识吗？”

        她拿过文件来打开看，题头上写着：财产赠予文书。

        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在医院里睁开眼睛，整张脸孔都又胀又疼，用尽了力气稍稍挪动一下，然后在旁边的窗户里看见自己被厚厚包扎的整个脑袋。

        她摇摇头：“可是他为什么要赠给我这些礼物呢？丹尼·海格就是这么打发掉每一个失宠的女人吗？”

        她因此跟孙领事、陈会长一干人等还有那个杨晓远在一张桌子上吃饺子。杨晓远就在她旁边，像是跟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哎呀，要是有两瓣甜蒜就好了。”

        慧慧接过那个小册子，里面夹了很多小的卡片，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愿望写在上面，“我想要去肯尼亚旅行”“我想见到一只真的鹈鹕”“我想要蜜雪儿爱上我”……她终于找到她自己的那张卡片了，过了三年了，它仍然在“蓝兔子”这里，记载着她对他那最初的爱情。

        “……”

        “……我没有垄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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