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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骨肉逢

        义渠王力敌刺客,受了重伤,养伤数十日,终于得到御医允准,可以出门了。

        他是个野性十足的人,素日在草原上受了伤,让老巫拿草药一敷,便又上马作战。偏生此时在芈月面前受了伤,芈月听了御医之言,硬生生按着他在宫里养伤数十日,只熬得他满心不耐,一听说可以出门,便要去骑马作战。

        芈月无奈,只得同意他带兵与魏冉、白起等一起平定诸公子之乱。

        义渠王坐在榻上,身上的白色细麻巾一层层解下,露出了七八道带着肉红色的新伤疤,还有十几道老伤疤,纵横交错,看着教人心惊。

        芈月轻抚着他身上的伤痕叹道:“你啊,你这一身都是伤啊!”

        义渠王却毫不在意:“男人身上哪能没有伤痕。”

        芈月轻抚伤处,轻轻将脸贴近,叹道:“可这几道伤,却是因我而留的。”

        义渠王却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我自当护住你的。”

        芈月看着义渠王爽直野气的脸,伏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的,格外有一种安定的感觉。她的嘴角不禁升起一丝微笑:“是啊,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

        她忽然想起一事,推开他问道:“鹿女呢,还有你曾经娶过的那些女人呢,怎么样了?”

        义渠王哈哈大笑起来:“你终于问到她们了,我还道你会一直忍住不问呢。”

        芈月气得往他胸口捶去,及至拳头将要落下时,看到他身上的伤痕,不禁心软,只轻轻捶了一下,想想气不过,又拧了一下,扭头不再理他。

        义渠王握住她的手,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一下,直捶得咚咚作响,哈哈大笑道:“你用这点力气,给我挠痒都不够呢。”见芈月真恼了,方道,“我既要娶你,自然是将她们都安置好了。鹿女原是我与东胡联盟,此番率旧部回去,与她兄弟争那族长之位了……”

        芈月看着义渠王:“你相助于她了?”

        义渠王点点头:“东胡内乱,于我有好处。若是鹿女当了族长,我倒还可以与她一起合作对付其他部族,互惠互利。”

        芈月轻叹:“她倒也算女中豪杰了。”

        义渠王却问道:“我帮你把那些作乱的人平定了,你可愿与我一起回草原?”

        芈月顿一了顿,无奈地道:“我当然想,可我走不开啊……”见义渠王不悦,只得温言劝道,“你在前方打仗,我在后方为你准备粮草,照顾家里,等待你早日凯旋。”

        义渠王听得出她“照顾家里”的意思,叹道:“那孩子还是这么别扭。”

        芈月知道他说的是嬴稷,柔声劝道:“你别急,这年纪的孩子拗得很,我会慢慢教的。”

        义渠王却笑道:“没关系,男孩子不怕有性子,有性子的才是小狼,没性子的就只能是被狼吃的羊。难道我还跟一个孩子置气不成!”

        芈月道:“你此去要注意安全,我不想再看到你身上多一条伤痕。”

        义渠王哈哈一笑:“要我不多一条伤痕,这可比登天还难。你放心,能够在战场上杀死我的人,还没出世呢。”

        他说得豪迈,芈月却不能放心,便叫薜荔取来一件黑色铁甲,叮嘱道:“这是我让唐姑梁特别为你做的铁甲,比你那皮甲强,不许再穿那件了,只许穿我这件。穿上这件战甲,一般的刀箭就不容易伤到你。”

        说着,便亲手为他穿上里衣、外衣,再穿上战甲,披挂完毕,义渠王回过头,威风凛凛地站在芈月面前,笑道:“如何?”

        芈月看着义渠王,轻赞了一声:“如天神下凡。”

        义渠王亲了亲芈月的鬓边,低声道:“等我回来。”说完,便走了出去。

        芈月看着义渠王走出去,复杂的眼神一直尾随着他,久久不动。

        薜荔叫了一声:“太后。”

        芈月回神,问道:“怎么?”

        薜荔笑道:“太后必是舍不得义渠王离开。”

        芈月神情有些复杂,喃喃道:“是吗,我舍不得他离开吗?”

        薜荔掩口笑道:“太后这样情致缠绵,以前只有在看公子歇和先王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眼光呢。太后,您对义渠王的感情,是真心的!”

        芈月有些迷惘:“是吗?”

        她拿起义渠王留下的衣服,抱在怀中怔怔出神。

        室外,一叶飘然坠地。

        芈月站在咸阳城墙上,看义渠王带着义渠骑兵,举着旄尾向西而去,那是雍城的方向。

        她站在那儿,一直到所有人都走远消失,才喃喃道:“阿骊,早去早回,一定要平安无事啊!”抬眼望去,只见夕阳如血,映照山河。

        缓缓走下城墙,就见魏冉迎面而来。芈月诧异,还未来得及问,魏冉已经兴奋地叫道:“阿姊,楚国使者来了!”

        芈月体会出他话中的内容,惊喜万分:“这么说……是舅舅和子戎他们来了?”

        魏冉点头:“正是舅舅和……子戎哥哥他们都来了,他们刚到驿馆,阿姊什么时候召见他们?”

        芈月白了他一眼,直接上了马车:“召什么见,我现在就去见他们。去驿馆!”

        魏冉一拍额头,连忙上了马跟过去,叫道:“等等我。”

        太后车驾浩浩荡荡直至驿馆门前,驿丞率着驿卒们站在驿馆外,已经跪了一地。

        芈月不等内侍放好下马车的凳子,就径直跳了下去,一时站立不稳向后微倾。不等魏冉伸手去扶,她自己已站稳了,急问道:“人在哪儿?”

        驿丞结结巴巴地还在说:“参见太后……”

        芈月看也不看他,急匆匆走了进去,魏冉也紧跟着进去。一行人穿过中堂往内走,就见里面一座小院中有两个男人也急忙迎出,前面一个年约二十七八,精明能干;后面一个四十余岁,已是两鬓微霜。

        两边相见,都站住了,彼此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像是在猜测,又像不敢开口。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试着上前一步,欲问又止:“可是月……月公主……太后……”

        芈月眼泪已经夺眶而出,疾步上前叫道:“舅舅……子戎……”

        虽然分别十几年,但向寿毕竟相貌已经定型,纵有改变,也相差不多,不过是被生活打磨得苍老了、粗糙了。但芈戎当初还是个形貌未开的少年,此刻业已娶妻生子,唇上蓄起了胡须,芈月骤见之下,简直不敢相认。

        芈戎眼眶也红了,哽咽着叫了一声道:“阿姊……”

        芈月张开手扑向芈戎,哭道:“戎弟……”

        芈戎扑到芈月面前,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芈月也跪下,姐弟俩抱头痛哭。

        向寿亦是眼角一热,他努力昂首,想克制住,自己毕竟是长辈,如何能与他们抱头痛哭?可是在他的心中,却是万般情绪翻腾,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想到自己当年在楚国西市找到向氏时的情景,那时候他的姐姐是何等凄惨;想到那日他闻讯赶到草棚,看到向氏发簪刺喉、浑身浴血的尸体,又是何等不甘。自芈月离楚入秦,他初时以为是与黄歇私奔,及至消息传来,黄歇身死,芈月入了秦宫,他当真是如被雷劈中,恨不得插翅飞到秦宫,将芈月从宫中拽出来,教她绝对不要再走母亲的老路。

        他日日压着这样的心事,又要想办法帮助芈戎,处理步步惊心的危机,直面战场上瞬息万变的形势。可是他与芈戎仍然想尽了办法去打听芈月的消息,他听到她获宠于秦王,听到她生下儿子,这些消息不但不能解了他的忧虑,反而更让他将姐姐向氏的命运和芈月的人生对照起来。

        他一日比一日忧虑,却无法脱身。就算他去了秦国,又能怎么办,难道还能够冲进秦王宫把芈月连同秦王的孩子带走吗?君王之威,他一介草民,又能如何?

        再说,他更不放心芈戎,这孩子毕竟年纪还轻,他若是不在身边,让芈戎因为他的离开而受到伤害,他又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姐姐?他只能选择留在芈戎身边。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或许是从小所见到的芈月,所表现出来的无畏与勇气,让他不由自主地相信芈月比芈戎更有能力化解危机。

        当秦惠文王的死讯传来时,他也得到了芈月母子被流放燕国的消息。这时候他和芈戎正在战场上,纵然再着急,也无法脱身。那一仗打得极是凶险,他和芈戎拼尽全力,才得获胜。但那一战亦牵制了秦人注意力,让楚国的细作趁机在蜀国煽起内乱,让楚国又在已经失去了的巴蜀之地上插进一只脚来。

        也因那场战役,芈戎立下战功,得到了莒姬梦寐以求的封地,并可接莒姬出宫。不承想,满心的期盼,换来的是惊天噩耗,莒姬竟被楚威后无理毒杀。芈戎大闹朝堂,被恼羞成怒的楚王槐下旨定罪,幸得众公子求情,方得允准戴罪立功,当场勒令往极南之地,剿灭野人部族。

        当时他想的却是,芈月怎么办。他害怕了十几年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的外甥女终于走上了和她生母一样的道路。而他,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再一次发生吗?

        他心急如焚,可他身在军籍,又放不下芈戎,竟不能抽身而去,只得想方设法,在得知黄歇未死之后,终于联络上黄歇,才知道黄歇与他一样为芈月着急,于是再请托黄歇去找芈月。

        在他的心中,只当芈月最好的命运,也不过是得黄歇相救,能够与黄歇在一起。可是谁曾想到,当年那个在陋巷抱住她如同草芥般的母亲痛哭的女孩子,不但没有如她母亲那样沦落毁灭,反而成了秦国之主。

        眼前的女子,抱住她久别重逢的弟弟痛哭,一如当年在楚国西市,向氏抱住他痛哭的模样。可是,她那纤细的手掌,拨转了命运之轮,不但改变了她自己的命运,甚至还将他向寿和芈戎也拉到了她的命运之舟上来。

        欲开口,已哽咽,向寿伸出手缓缓地放在抱头痛哭的两人肩上,叹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们一家人,总算能够再见面了。”

        薜荔等侍女内监也忙上前,将两人扶起,拿水递帕,收拾妆容。

        芈月看着向寿,他年纪才过四十,竟比寻常同龄的人都苍老得多,叹息道:“这些年来,辛苦舅舅了。”

        芈戎也感叹道:“舅舅是给煎熬的,是我拖累了他,也是他记挂着你,又无法救你,日夜悬心不安……”

        芈月了然,拉着向寿的手,道:“如今我们一家团聚,从此以后,舅舅只管安心,再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伤到我们一家。”

        向寿哽咽:“是舅舅无能,让你们姊弟受苦。”

        芈戎又叹道:“我一直以为,可以挣得封爵,救阿姊回楚。没想到,终究还是阿姊救我们离楚。”

        向寿缓缓道:“这次多亏了子歇,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我们险些不能再见面了。”

        芈月一惊:“怎么?”

        芈戎道:“昭雎奉威后之命,一直难为我们,每次把我们派入死地,既无粮草又无援兵,舅舅为救我几次差点送命,还代我受了许多军棍。这次我们又身陷沼泽,若不是子歇哥哥率兵及时赶到,我们只怕就……”

        芈月听得惊心动魄,不禁拉住了芈戎和向寿的手,咬牙道:“你们受苦了,那个老妇的恶行,我自会一一回报于她!”转而又道,“我们一家人能够团聚,就是万幸了。”

        这时候就听到外面一个声音道:“母后说得是——”

        芈月转头看去,就见身着王袍的嬴稷也刚刚走进来,诧异道:“子稷,你怎么来了?”

        嬴稷上前几步,乖巧道:“儿臣听说母后的亲人到了,想母后一定会急着先来与亲人相会,所以也跟着过来了。”

        芈月欣慰地笑着招手:“过来。这是你舅舅,这是……你叫舅公。”

        芈戎和向寿意识到秦王来了,连忙跪下行礼:“臣等参见大王。”

        嬴稷连忙跑上前去,一手扶着一个就要拉起来:“舅舅、舅公,不必如此,今天是亲人相逢,又不是朝堂,我们只讲家礼,不讲国礼。”

        芈月也点头道:“你们起来吧,子稷说得对,今日是亲人相逢,又不是君臣奏对。你们也只管叫他子稷,他叫你们舅舅、舅公便是,这样也自在些。”

        芈戎和向寿只得顺势站起,向着嬴稷长揖为礼道:“既然如此,臣等恭敬不如从命。”

        芈月又回头向站在入口处的魏冉招了招手:“小冉,来见过你兄长和舅舅。”

        魏冉大步走上前,一抱拳,叫道:“兄长,舅舅!”

        芈戎神情复杂地看了魏冉一会儿,才握住了魏冉的手,沉重道:“你我虽是兄弟,可是却……直到此时,才是第一次见面。”他百感交集道,“你比我有福气,幼年时可以和母亲在一起……这么多年又能和跟阿姊在一起……”

        他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虽然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的苦,可是毕竟你和她们在一起的时间,比我多得多。他虽然身为楚国公子,不如魏冉颠沛流离,可是多年来内心的孤独寂寞、惶惑恐惧从来都是无人可诉、无处可哭。这一刻看到魏冉,就想到这么多年来,一直和姐姐相依为命的却不是自己,而是这个陌生的“弟弟”。

        他与芈月本是同母同父的亲姐弟,不论什么事,都应该是他们更亲密一些的。可是这么多年以来,芈月最亲密的人,却不是自己。

        多少回,他在睡梦中想着姊弟重逢的情形,然而重逢之时,他竟是有些情怯,有些不敢上前相认。这个气派十足的贵妇,真的就是那个从小就爱捉弄他、和他一起滚过泥沙、打过水仗的阿姊吗?

        姐弟相见,抱头痛哭,那是一种本能,他不知不觉中就已悲伤得不可自抑,可是哭过之后,扶起来坐在廊下,他依旧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一切似真又似幻,难道当真就可以从此以后,再无分离,再无恐惧,再无伤悲了吗?

        他看着魏冉,这个人如此陌生,却在他和他的阿姊之间,如此融洽又如此突兀地插进来,教他想了十几年、盼了十几年、攒了十几年要和阿姊说的话,此时此刻,竟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不觉,一行人便上了马车,一齐入了宫,在承明殿中宴饮庆祝。虽然向寿与芈戎在楚国俱已娶妻生子,但此刻芈月却尚沉浸于骨肉血亲的久别重逢之中,只拉着向寿和芈戎的手,同进同出。其余人等,便由缪辛请了公子池出面,引着一起入宫,由屈氏与公子池接待,在侧殿另开宴席。

        正殿之中,便只有芈月、嬴稷、魏冉、芈戎与向寿五人,共叙离情。

        芈戎冷眼看着,但见魏冉在芈月和向寿甚至是嬴稷之间,都是应对自如,亲密有加,引得众人或唏嘘,或含笑,竟是成了宴席的中心。正沉吟间,便见魏冉又捧了酒盏呈到他面前,笑道:“兄长,我跟着阿姊这些年,知道她实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还有舅父。今日我们兄弟重逢,当一起敬阿姊、舅父一杯才是。”

        芈戎今日一直神思不属,看着魏冉潇洒自如的样子,自己身为兄长反似被他比了下去,心中既酸且愧,只是这种情绪,不但不可以说出来,便是在心中多想一想,也不免羞惭,当下只得站起,勉强一笑,道:“冉弟,这些年你跟着阿姊,风雨同舟,我还要多谢你呢。”

        向寿却是看不出芈戎暗藏的心事,见兄弟和睦,心中欣慰。他接了两人敬的酒,再看魏冉身材雄壮、威风凛凛的样子,与芈戎站在一起,兄弟两人相貌倒有五六分相似,只是芈戎温文,魏冉英气,不由得点头:“好,好,小冉也长这么大了,我记得当初你还只有这么高……”他看了一眼嬴稷,比画道:“比大王还小呢。”

        魏冉也不禁唏嘘道:“是啊,一别这么多年,我们总算在一起了。”

        芈月走上前去,一手拉着一个弟弟道:“是啊,我们总算在一起了,从此再也不分开了。”她举杯肃然道:“来,我们一起敬少司命。得神灵的庇佑,我们一家人,终于能够重聚了。”

        其他诸人也一起郑重举杯道:“敬少司命。”便一饮而尽。

        芈月顿了一顿,又道:“这第二杯酒,敬我们的娘亲。我们姐弟三人终于重逢,从此再也不惧离乱生死。娘,你若泉下有知,能看到这一幕吗?”

        芈戎、魏冉一齐哽咽,向寿转头轻拭眼泪,三人亦是肃然举杯,一饮而尽。

        薜荔忙又率侍女们倒上酒来,芈月沉吟片刻,道:“这第三杯酒,贺我们自己,一别十几年了,少年已经白发,相见竟似陌路,人生最好的岁月,我们都在求生和思念中煎熬。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从此有仇报仇,有恩还恩,快意人生,再无阴霾!”

        其余三人亦是举杯一饮而尽。

        魏冉将酒杯一掷,叫道:“阿姊,为了娘亲于九泉之下能够瞑目,我问你,我们何时去杀了楚王母子?”

        芈月看向芈戎,问道:“子戎,娘亲的事,你可知道?”

        芈戎点了点头:“原本不知道,直到这次入秦,舅舅才告诉我……”说到这里,不禁哽咽,“阿姊,你们瞒得我好……”忽然之间,满腹委屈愤懑一涌而上,扭头拭泪。

        芈月心中一酸,这个弟弟,是她亲眼看着他从襁褓中长大,亲手抱着牵着,一起长大。姐弟俩曾经是相依为命,亲密无间,可这一去十几年,她离开楚国的时候,他还是个总角少年,如今却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了。想到这些年来,他独自一人不知何等孤独无依,想到他在楚国,置身虎狼之中,又不知道受了多少的委屈遭遇了多少阴谋,芈月不禁上前将他紧紧抱住,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小戎,阿姊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芈戎伏在芈月肩头,痛哭一场,心情渐渐平息下来,这一场痛哭,似将他心中所有郁结都哭了出来,他转而扶住芈月惭道:“阿姊,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考虑,你还让舅舅来保护我、帮助我。本来应该是我在楚国搏杀出一片天地,把你和小冉接过来的,可我没有能力,一直到现在,还要你来接我……”说到这里,声音转为低哑,“你当初去秦国的时候,才十五岁,还带着那么小的弟弟。可是如今你却成了一国之主,小冉也能够率领这么多的兵马保护阿姊。比起你们来,我真惭愧啊。”

        芈月含笑一边握住芈戎的手,另一边握住魏冉的手:“不,小戎,你不必惭愧,我是长姊,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我才应该惭愧。可是我今日很高兴,因为我们都还活着,我们还能够重聚,从此我们姐弟一心,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的路。”

        她两手合拢,将魏冉和芈戎的手也握在一起。

        姐弟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良久不分开。

        芈月得向寿、芈戎归来,便分派兵马,令他们与魏冉、白起等一起率兵,征伐诸公子。又令樗里疾、公子奂、公子池等人分头劝说诸公子向咸阳投降。

        而她在三军之前的训诫之言,亦是飞速传至诸公子属下,更令得人心浮动。蒙骜等人又分别向自己的旧友部属进行游说,如此里外夹击,再加上诸公子本就谁也不服谁,都欲自立为主,皆是各自为政,因此各城池在芈月的安排下,便慢慢地被收复。

        到了第二年,诸公子的势力被灭了一半,剩下来的人着实慌了,终于在甘茂游说之下,一齐向庶长嬴壮投效,重结势力,再抗咸阳。

        而咸阳城中,各方面的势力又在暗暗角逐,潜流暗潮也不停涌动。

        清晨,常宁殿庭院中。

        芈月与缪辛身着劲装,在院子里对练,一如当初的嬴驷与缪监一样。不知不觉,芈月保留了许多嬴驷当日的习惯,如每日清晨起来的练剑。

        一场剑罢,两人收手,芈月将剑与盾扔给旁边的小内侍,走到廊下,喝了杯水,便说起宫廷内外的事来。

        缪辛回道:“大军节节胜利,恐怕有些人是坐不住了,近来宫内有些不稳。”

        芈月点点头:“这是必然的,你说这话,想是心中有了成算。”

        缪辛低声道:“奴才想演一出戏给大家看看,恳请太后允准。”

        芈月挑眉看了看他,缪辛低声说出一段话来,芈月点头:“那便由你和卫良人去处理吧。”

        缪辛轻笑:“如此请太后静候佳音。”

        果然数日之后,便有宫女告发宫中奸细之事,卫良人亲临暴室,召了内侍宫女,一起前来观审。

        暴室庭院中,卫良人坐在廊下正中,旁边缪辛侍立。前面正中地上跪着两个宫女,一个委顿在地,另一个却是跪得笔直。许多宫女内侍均被召来,重重叠叠围在一旁观审。

        卫良人问那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跪得笔直的宫女道:“奴婢是寅癸,同寅丙是住一个房的。”说着,指了指趴下的那个宫女。

        这种低阶宫人的名字通常没有什么讲究,都是管事之人胡乱以天干地支或者数字排名,若有些运气好的分配到主子身边,或有主子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她们起个名字。

        卫良人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寅丙心怀不轨的?”

        寅癸道:“寅丙和奴婢同时入宫,日常衣食在宫中都有定例,就算得了赏赐也是有数的。可奴婢发现寅丙给其他宫人施小恩小惠,她的东西来路不明,十分可疑。奴婢早就疑惑,只是往日宫中各有主子,纵然心中有疑惑,也不敢告诉人,怕不小心得罪了哪路主子,死得不明不白的。可如今宫中只有太后一人为尊,旁人再怎么样,也不能越过太后去。奴婢只要忠心于太后,就不惧任何后果。所以奴婢发现寅丙鬼祟,就大着胆子举发。”说完磕了一个头,又跪得笔直。

        卫良人见这宫女目光清朗,言辞流利,胆气不似低阶宫人,不由得看了缪辛一眼,微笑点头道:“说得不错,如今宫中只有太后一人为尊,忠于太后者有功,不忠者有罪。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肃然道,“太后有旨,寅癸立了大功,升为女御,赐名文狸,入常宁殿服侍。寅丙私藏禁物,勾结外敌,当场杖毙。”

        她这一声令下,便见几个粗壮内侍上前来,当着众人的面,按倒寅丙,开始行刑。

        寅丙只叫得一声:“奴婢冤枉——”便发出极凄惨的叫声,初时还咬牙硬撑,但受了十几杖以后,痛得忍不住惨呼求饶,一边将自己所知高叫着说出,只望能够减少痛苦。那几名内侍,却是早得了吩咐,只一板板不急不缓地打下去,打得寅丙不住惨叫,却是不往致命处打,只教她受刑的时间延长,好教众人看了心生畏惧。

        这寅丙惨呼连连,被迫围观的宫女内侍们吓得瑟瑟发抖。

        卫良人看了一会儿,便起身带着那已经改名文狸的新女御离开,只有缪辛仍然端坐在那儿,观看行刑。

        终于,板子打在肉体上,听到的不再是惨呼呻吟,而是“噗噗”的死肉之声,缪辛方站起来,道:“把宫中每一个人都带到这里,仔仔细细看一看这不忠奴婢的下场。”

        缪辛走回自己所居的耳房,便见新改名文狸的宫女早已经候在那儿,见他进来,忙跪下磕头道:“文狸多谢大监提拔。”

        缪辛坐下来,接了她奉上的蜜水饮了,放下水杯看了看她,点头道:“这也是你自己够聪明,口齿伶俐,一番话记得牢,说得好。”

        文狸恭敬地道:“大监说的都是教人活命的道理,奴婢就算是个糊涂的,听了这些话也会想清楚应该何去何从。我们这些奴婢要么世代为奴要么战败被俘,父母家人不是都在奴籍就是失散无踪,能够被人拿捏的不是钱财就是性命。过去宫中主子太多,谁也得罪不起,谁都无所适从。但如今大监教我把话说明了,这也是救了宫中其他姊妹,免得受人操纵,坏了性命。大监这是救我,亦是救我们这些奴婢。”

        缪辛点头道:“我知道宫中有些人一直没清理完,只是若一个个盘查,未免人心惶惶。如今借你作个幌子,让大家自己相互查看,岂不更好?”说到这里,也不禁长叹了一声:“我也是奴才出身,宫中奴婢们的阴私之事最是清楚不过。宫女内侍私底下都有勾当,那是麦子中杂着稗子,不容易挑出来。可若是人人都想立功上位,那有点鬼祟的人,可就如同一碗粟米饭中放一株生稗子,是瞧得再明显也不过了。”

        文狸恭敬道:“大监英明。”

        缪辛点了点头,挥手令她出去了。

        这些年来,他在宫中虽然藏影匿形,但终究是受了缪监调教之人,自不会一事无成。他将那些在缪乙执掌大权时失势不满之人渐渐聚拢到身边,在芈月回宫前后,借机行事,控制住宫中局面,方令得有关芈姝、魏琰、魏颐等行动消息及时通报于他。同时也留心在那些小宫女小内侍中培养人手,这文狸就是他挑中之人,安插到他早就观察到的不轨宫女中间,此时借机出来“揭发”。

        果然文狸这一跳出来说明宫中局面,又受赏高升,那些内侍宫女顿时生了心思。数月之内,自首告密、互相揭发十数起,都是以前各宫妃嫔所留下的余党,接受诸公子指示的秘闻。其中便有数起得嬴壮密令,欲在饮食香料衣物中对芈月母子下毒行刺等的阴谋被揭发出来。

        芈月听了卫良人回报,只轻笑一声:“公子壮?想对我下毒?呵呵,他以为这样就能够改变局势?我看,他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了。”

        卫良人却是听了所有案情经过的,想起来也不禁心悸,道:“却也不可不防啊,想当年专诸置匕首于鱼腹中,刺杀吴王僚成功,吴国局势甚至是天下局势,便因这一道菜肴而改变。”

        芈月却讽刺地笑道:“可惜,他找不到这样的‘专诸’啊!”

        卫良人也笑了:“是啊,他们这样的贵人只把别人当虫蚁,认为别人理所应当对他们奉上忠诚,却不晓得,连虫蚁也有为自己打算的权利。”

        芈月抬眼望去,院中银杏叶子纷纷飘落,笑道:“秋虫只鸣叫一季,而日月与天地同辉……大秦的内乱,就要结束了;大秦的征伐,却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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