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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不素餐

        芈月病了,她这病忽如其来,却病势沉重,竟至高烧不醒。

        承明殿廊下,秦王驷正闲来踱步,听得缪监回报,只淡淡地说了声:“病了?”

        缪监看着他的脸色,道:“是。大王要不要……”

        秦王驷继续踱步:“王后叫御医看过了没有?”

        缪监忙道:“叫的是太医李醯。”

        秦王驷哦了一声,看了缪监一眼,道:“你这老物倒越来越闲了,一个媵女病了,何须回我?”

        缪监陪笑道:“这不是……大王说看奏报累了,要散散步、说说闲话嘛。”

        秦王驷看了缪监一眼,并不理他,又自散步。

        缪监只得又上前陪笑道:“大王,蓝田送来一批新制的美玉,大王要不要看看?”

        秦王驷摆摆手:“寡人懒得看,交与王后罢!”

        缪监应了声:“是。”

        秦王驷忽然停住脚步,想了一想,道:“去看看吧!”

        缪监连忙应了一声,叫缪乙快步先去令玉匠入准备着迎驾,自己亲自侍奉着秦王去了。

        披香殿魏夫人处,魏夫人亦听了此事,低头一笑,道:“病了?”

        侍女采桑笑道:“是啊,听说是病了,还病得挺重的。”

        魏夫人懒洋洋地道:“既是病了,就叫御医好好看看,可别水土不服,弄出个好歹来。”

        采桑会意,忙应了道:“是。”

        魏夫人皱眉道:“采蘩呢?”

        采桑知她是问另一个心腹侍女,采蘩更得魏夫人倚重,早些时候却奉了魏夫人之命出宫,如今还未回来,忙禀道:“采蘩还不曾回来呢!”

        魏夫人面带忧色,叹道:“真是无端飞来之祸但愿此番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

        采桑知她心事,劝道:“夫人且请放心,这些年来,夫人又有什么事,不是平平安安地度过呢!”

        魏夫人想了想,便又问:“那个叫张仪的,真得很得大王之宠信?”

        采桑忙应:“是,听说如今连大良造也要让他三分。”

        魏夫人沉吟:“他若当真有用的话,不妨……也给他送一份厚礼。”

        采桑亦又应下了。

        魏夫人却越思越烦,只觉得千万桩事,都堆到了一起,却都悬在半空,无处可解。她坐下来,又站起来,又来回走了几步,出了室外,却又回了屋内,终究还是令采桑道:“你叫人去宫门口守着,见采蘩回来,便叫她即来见我。”

        采桑应了。

        魏夫人却又道:“且慢,你先去请卫良人过来!”

        采桑忙领命而去。

        魏夫人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坐了下来,叫人上了一盏蜜汁,慢慢喝着。这些年来,她并不见得完全相信卫良人,许多事情,亦是避着卫良人,但在她每每心烦意乱之时,叫来卫良人,她总能够善解人意地或开解,或引导,能够让她烦躁的心平静下来,也能够给她提供许多好的思路。

        所以,她不完全相信她,但却不得不倚重于她。

        芈月却越发沉重了,芈姝派了数名太医,却是越来越每况愈下。芈姝十分着急,便问孟昭氏,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孟昭氏一言却提醒了她,说:“季芈妹妹之病,只怕不是普通的病吧。”

        芈姝一惊,问她:“如何不是普通的病?”

        孟昭氏却道:“小君还记得您初入秦国时,在上庸城所遇之事吗?”

        芈姝骤然而惊:“你是说,难道在这宫中,在我这个王后面前,也有人敢弄鬼?”

        孟昭氏道:“若是在小君这里,自然是无人敢弄鬼,只是季芈妹妹处,则未免……”

        芈姝听了微微颔首,叹道:“都是季芈固执,我也叫她住到我这里来,她偏要独居一处!”芈姝入秦,侍女内宦辅臣奴隶数千,一切事物,皆不假于人手,如上庸城那样受制于人之事,自然是再不会发生,但芈月独居蕙院,侍从人少,自然就有可能落了算计。

        孟昭氏便建议道:“不如让女医挚去看看?”

        芈姝犹豫:“女医挚医术,如何能与太医相比?”其时宫中置女医,多半是宫人产育或者妇人之症,有些地方男医不好处置,故而用女医,女医亦多半专精妇科产育。芈月之病并不属此,所以芈姝自恃已经正位王后,亦是第一时间叫了秦国的太医。孟昭氏此议,实是令她吃惊万分,亦是令得她对自己的环境,产生了不安的感觉。

        孟昭氏看出她的心事,忙道:“女医挚虽然只精妇幼,论起其他医术,自不能与外头的太医相比。可是若是季芈症候有错,让她去多少也能看出个一二来吧。”芈姝不禁点头,当下便令女医挚前去看望芈月。

        芈月听说女医挚来了,忙令其入见。女医挚跪坐下来,正欲为芈月诊脉。芈月却淡淡地道:“不必诊脉了,我没病。”

        女医挚亦叹道:“季芈的确是没有病,你是心病。”

        芈月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道:“不错,我是心病。”

        女医挚道:“心病,自然要用心药来医。”

        芈月摇头:“我的心药,早已经没有了。挚姑姑,你是最知道我的,当日在楚国,我一心一意想出宫,以为出了宫就是天高凭鸟飞,海阔任鱼游。可是等到我出了宫,却是从一个宫跳到另一个宫。本来,我是可以离开的,可是能带我离开的人,却永远不在了。我原以为,进来,能圆一个心愿,求一个公道。可公道就在眼前,却永远不可能落到我的手中来……那么,我还能做什么,就这么在这四方天里,浑浑噩噩地掐鸡斗狗一辈子吗?”

        女医挚听了,也不禁默然,终究还是道:“季芈,人这一辈子,不就这么过来了吗,谁不是这么浑浑噩噩的一辈子呢,偏你想得多,要得也多。”

        芈月苦笑:“是啊,可我错了吗?”

        女医挚亦苦笑:“是啊,季芈是错了。您要什么公道呢?您要公道,人家也要公道呢。她辛辛苦苦侍候了大王这么多年,连儿子也生下来了,最后忽然来了个王后压在她的头上,对她来说,也认为是不公道吧。您向大王要公道,可大王是您什么人,又是她什么人呢?从来尊尊而亲亲,论尊卑她为尊您为卑;论亲疏,大王与她夫妻多年,还生有一个公子。疏不亲间,是人之常情,不管有什么事,大王自然是维护她为先,凭什么要为你而惩治她呢?”

        芈月叹息:“是,我正是想明白了,所以,我只能病。”

        女医挚叹:“季芈的病,正是还未想明白啊!”

        芈月点头:“是,我的确还未想明白。若想明白了,我就走了。如今正是还想不明白,所以,走又不甘心。”

        女医挚沉吟,道:“事情未到绝处呢。若是有朝一日,王后生下嫡子,封为太子。到时候若由王后出面,不管尊卑还是亲疏,都是形势倒易,要对付那个人,就不难了。”

        芈月摇了摇头道:“魏夫人生了公子华,大王为了公子,也不会对魏夫人怎么样的。太子……不错,若是我们能想到,魏夫人更能想到,她一定会在阿姊生下孩子之前,争取把公子华立为太子的。”

        女医挚一惊:“正是,那我们可得提醒王后。”芈月看了女医挚一眼,女医挚便已经明白,点头道:“我会把这话,带给王后的。”

        芈月亦是想到此节,只是这话,若她不顾一切拖着病体去说,不合适,若教侍女去说,更不合适。唯有在女医挚探望之时,叫女医挚带话过去,方是最合适的。

        女医挚诊脉毕,便要起身,芈月却道:“医挚既然来了,薜荔,你去把药拿来给医挚看看。”

        女医挚一惊:“什么药?”

        便见薜荔捧着一只药罐和两只陶罐进来,将这三只罐子均递与女医挚,女医挚不解道:“这是什么?”

        薜荔道:“这是三个太医看过季芈之后开的药方,奴婢把药渣都留下来了。”女医挚转头,看到芈月冷笑的神情,便已经明白,当下一一察看了三只罐子里的药,抬起头来,叹息:“有两帖药倒也无妨,只这一贴……”她指着其中一只陶罐里的旧药渣道:“用药之法,热者寒之,寒者热之,温凉相佐,君臣相辅。季芈只是内心郁结,外感风寒,因此缠绵不去。可这药中却用了大寒之物又没有温热药物相佐,若是吃多了就伤身甚至卧病不起。”她看了芈月一眼:“季芈想是察觉了什么?”

        芈月吃力地坐起来道:“看来我果然是打草惊蛇了,人家如今便乘我病开始下手了……”

        女萝连忙上前扶着芈月坐起来,着急地道:“那怎么办?”

        芈月冷笑道:“既然知道了尊尊亲亲之礼,我还能怎么办。女萝,把药罐子拿到门外,砸下去。”

        女萝惊诧地道:“砸下去?”

        芈月道:“不错。”

        薜荔却有些明白了,便道:“季芈何不将计就计,若是她们一计不成,只怕再生一计,岂不更糟?”

        芈月却冷笑道:“我不耐烦跟她们玩,装中计装上当装无知装吃药,她们还得把这些药一罐罐送过来。砸吧,砸得越响越好,这宫里的聪明人太多,我就做这个不聪明的人好了!”阴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她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些。倒是魏夫人,她既然处处爱用阴谋,只怕这要顾忌的地方,会比她更多吧。

        蕙院的宫女女萝捧着季芈服过药的罐子,在蕙院门口当场砸得乒乓作响,药罐的碎片,罐中的药渣,散落一地,竟是无人收拾。

        这药渣碎片便散落在门口,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时分,才见不知何处过来的两个小内侍,将这些碎片药渣都收拾走了。

        芈姝闻讯也派了人来收拾时,才发现这些碎片药渣俱已不见,及至问到蕙院的侍女薜荔女萝,为什么要把这药罐摔到外面的时候,两个侍女俱是装傻充愣,只说是季芈吩咐,这样可以驱邪避瘟。而芈月又一直“病重不醒”,芈姝亦是无奈,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只得作罢。

        而这砸碎的药罐药渣,此时正摆在缪监面前的几案上。缪监敲了敲几案,问太医李醯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李醯久在宫中,这等事,岂有不明白之理,当下只是讷讷地道:“依下官看来,只怕是用药有误。”

        缪监似笑非笑:“你确定,是用药有误?”

        虽然天气已经转凉,但李醯仍不禁在这样的眼神下抹了把汗,更加小心地解释道:“大监,这人之体质不同,医者高下不同,且医科各有所长,或有或误诊误判之处,也是难免!”

        缪监点了点头:“你倒是个谨慎之人,我看你开的药方倒妥,既这么着,季芈之病就交给你了吧。”

        李醯只得应了:“是。”

        见李醯出去,缪监收了笑了,又问缪辛:“披香殿如何?”

        缪辛乖觉地回答:“披香殿魏夫人前日说自己头疼,叫了太医看诊!”

        缪监悠然道:“恐怕这以后,魏夫人头疼的时候会更多呢。”

        缪辛低头不敢回答。

        缪监看着他,心中暗叹。他这一生,自为太子身边小竖童做起,到今日人人尊一声大监,这一生经历风雨无数,便是收养的十个义子,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名,到如今亦只剩下乙与辛二人,其余人或是跟随秦王征战沙场而死、或因涉入宫闱阴私而死、或犯错被杀被责被贬、或对他心怀不忠而被他自己所处置。

        便是如今这两个义子,缪乙外憨内奸、缪辛却是外滑内直,将来的造化如何,亦是只能看他们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站了起来,问道:“大王今日可有意传哪位夫人侍奉?”

        新王后初迎,三月庙见之前,秦王几乎日日宿于清凉殿,没有再召幸其他夫人。直至庙见返马之礼以后,返回宫中,秦王始开始召幸其他宫人。

        当下,缪辛便道:“今日大王召的是卫良人。”

        缪监沉吟:“哦,是卫良人啊!”

        驰云殿,卫良人接了口谕,沉吟良久,便叫了小内侍毕方,道:“魏夫人宫中的采蘩若要出宫,你给我盯着她,看她去了哪里,有谁跟她说话,做了什么事情?”

        毕方一惊,但他素日受卫良人恩惠良多,之前亦是向卫良人卖过魏夫人处的消息,便也应也了。

        见毕方收了钱退出,侍女采蓝难掩忧心,道:“如君,您真的要这么做吗,若是让魏夫人知道了,可就……”

        卫良人摆手阻止了她再说下去,轻叹一声,道:“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你也当知道,我卫国已经是衰落小国,母族无势。当日东周公送我入秦,原也不过后宫有人,可拉拢秦国之助力,为东周增加庇护。我入宫后不得已依附魏氏,只为了生存需要。可如今楚女入宫,宫中格局大变,而魏夫人行事越来越过份,我实在是惶恐,将来若是出了什么大事岂不连累我等。”

        采蓝不解道:“如君真觉得,楚女会胜过魏夫人?”

        卫良人摇头道:“不是楚女会胜过魏夫人,而是我怕魏夫人行事,犯了大王的禁忌。后宫之争,大王虽懒得理会,但大监的一双眼睛,却是盯着每个角落,只要不涉子嗣,不涉人命,女子之间嫉妒相争,闹得再厉害,大王也不会在乎的。但若是涉及前朝,涉及国与国之间的事,再小,大王也不会容得。”

        采蓝点头:“还是良人了解大王。”

        卫良人苦笑:“越是在夹缝中求生,越是要比别人多长一个心眼。好了,不可让大王久候,你赶紧帮我梳妆吧。”

        这一夜,卫良人服侍秦王之后,甚得欢心,还得赐一批蓝田新贡的玉饰。

        王后芈姝听到这个消息,却是砸了一只玉盏。

        而这一切后妃们的明争暗斗,芈月却是全然不知,她的病自换了李醯之后,也一日日地好了起来,十几日后,便已经差不多痊愈了。

        当下,她便先去清凉殿向芈姝问安。此时芈姝正在玳瑁和珍珠的服侍下试着新的秋装,看到芈月进来,兴奋地道:“妹妹,你看我穿这件绛红色的这件衣服好看,还是那件杏黄色的衣服好看?”

        芈月笑道:“阿姊穿什么都好看。”

        芈姝放下衣服叹道:“唉,好看有什么用?”

        芈月奇道:“阿姊怎么了?”

        芈姝挥手令侍女们退下,潸然泪下道:“大王,大王前日去了驰云殿。”

        芈月一怔:“驰云殿?卫良人?”见芈姝点头,神情郁郁,她亦是无奈,只得劝道:“阿姊,您嫁的是一国之君,按制他是该有六宫九嫔,八十一世妇的男人。这样的一事,也是无可奈何。”

        芈姝拭泪道:“我知道,新婚他能够在我宫中三个月专宠,已经是极为难得。所以他就算去了别人那儿,我也无话可说,可我这心里就是难受得很……”待芈月劝了半日,她才略见好,强笑道:“妹妹不必管我,我如今找你来,却是有一件正事要与妹妹商议。”

        芈月问她何事,芈姝才肃然道:“班进来报,说是如今外头十分热闹呢!”

        芈月便问:“阿姊说的是什么事?”

        芈姝冷笑:“听说魏夫人派人向那些擅长游说的客卿行贿,让他们去游说大王和朝中众臣,支持立公子华为太子。”

        芈月眉头一皱:“那些游说之士,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游走列国搅起风云无限。一言可以兴邦,一言也可以乱邦,若是他们真的游说成功,让公子华当上太子,那魏夫人可就横行宫中了。”

        侍立有一边的玳瑁亦道:“可不是,听说魏夫人下得最重的礼,就是送给那个最会游说的客卿,叫张什么……对,张仪的。”

        芈姝眉头一挑:“咦,张仪,我好象听说过这名字。”

        芈月忙道:“阿姊忘记了,当日我被义渠人抓去,大王就是派他去游说义渠,用四十车粮食把我赎回来的。”

        芈姝却摇了摇头:“不对,不是这个……”她忽然双手一拍,道“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次,我们一起躲在章华台后面,看着那个人胡说八道,把王兄还有王嫂和郑袖哄得晕头转向,那个人是不是就是他啊?”

        芈月忙点头:“阿姊记性真好。”

        芈姝叹道:“我这辈子才见过这一个巧舌如簧到不可思议的人,怎么会记不住呢。”说到这里又有些惊道:“若是他的话,那可糟了。这个人要说什么话,没有人会不上他的当。怎么办呢?大王那样端方的男子,可不知道这种人翻云覆雨的心计。”芈月听了心中腹诽,秦王这般的人,翻云覆雨的心计却是远胜旁人,在芈姝心中,竟还是一个“端方”之人,实是笑话。

        玳瑁忙劝道:“小君别急,我们也可以同样向他行贿啊。”

        芈姝道:“对对对,这个人是死要钱,如果我们给他的钱比魏夫人的多,肯定有用。妹妹,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芈月愕然指着自己道:“我?”

        芈姝抓住芈月的手热切地道:“当然是你了,好妹妹,除了你以来,我还有谁可以信任可以托付的呢!”

        芈月便想推开道:“只怕我难以胜任啊。”

        芈姝嗔道:“不就是送个钱吗,有什么难的啊?”

        芈月摇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张仪这个人看似无德无行,但实际上却是胸有丘壑,极为自负,他如果爱财,以他的能力只会自取,却绝不会为钱财所驱使。如果单纯以金钱贿赂他,只怕会得罪了他,适得其反。”

        芈姝急了:“那怎么办呢?”

        芈月劝道:“阿姊勿急,这个人既然难以为钱所驱使,只怕魏夫人的钱财,也未必能打动他,还是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芈姝大喜,忙叫人取来出宫的令符塞到芈月手中道:“妹妹,一切都交给你了。”

        芈月无奈,只得取了令符,回房梳洗更衣之后,出宫去见张仪。

        张仪此时已经有了府第,一应童仆姬妾皆有,芈月到了张仪府前,叫人通传,过得不久,便有一个侍童出来,引着她入内。

        一路上直到了张仪书房前,那童仆推门,芈月一眼望去,却见张仪科头跣足,爬在竹简地图堆中也不知研看些什么,当下便笑了:“秋高气爽时分,正可登高望远,赏菊品茗。张子倒将自己关在屋里,可是在研究什么军国大事吗?”

        张仪抬起眼,又举手挡了一下光,仔细看了一看,方点头笑道:“季芈好久不见,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芈月见了这室中气息甚浊,皱眉退后一步,挥了挥手,道:“这里气闷得紧,你这小竖不会侍人,连待客也不知吗,赶紧把窗子打开,薜荔,你去院中采几枝菊花来……”她四周看了看,欲寻一个插花之器,却无奈张仪这书房中,实是极简,只得指了指几上一只四方形的尊器,道:“先将这洗洗,把花就插在这里吧。”

        张仪叫道:“喂喂喂,那是酒尊、酒尊”

        芈月瞪他:“插了你就不用喝酒了,正好。”说着又取了两只锦袋来给那侍童道:“这里一袋是晒干了的木樨花,给你先生蒸饭烹茶的时候放一点进去,倍增香气。这一袋是茱萸子,放在荷包里佩在身上,可以驱邪去恶。好了,把这东西收好,赶紧出去帮薜荔拿花。”

        那侍童早被她支使得团团转,连张仪的叫声也未听到,便慌里慌张地连声应是,跑了出去帮助薜荔剪花了。

        张仪叫:“喂喂喂,这是我家,你到支使起我的侍童来了。”

        芈月挑了挑眉头道:“不行吗?”不知为何,她一见到张仪,便无法再有淑女之仪了。她对谁都可以温婉相待,唯有张仪此人,实在叫她觉得不把最恶劣最真实的态度拿出来,便无法与他交谈,甚至会被他气得半死。

        张仪搔了搔头,见了她如此只得让步道:“行行行。只是你既然拿了茱萸子来,我没有装它的荷包,一事不烦二主,季芈若是有空,帮我做一个可好?”

        芈月白他一眼:“上次借给你的钱,还没还我,这次却又向我要荷包,你又打算怎么还我?”

        张仪索性也不站起,就趴在席上道:“我说过,季芈若要我还钱,我十倍奉上,只是这样却显不出我的诚意来,而且也不是还钱给你的最好时机。”

        芈月冷笑:“你就这么肯定我就有落魄到要你给钱接济的份上?”

        张仪笑道:“人生自有起伏,我也但愿季芈一生都不需要我还钱。”

        芈月叹道:“我不需要你还钱,却需要你指点迷津。”

        张仪歪头看她:“哦,你还需要我来指点迷津吗?”

        芈月索性坐下来,叹道:“当日在咸阳城外,张子指点我回头,如今我又遇上事情,却不晓得如何前行了。”

        张仪道:“季芈已经做得很好,何须我来指点。”

        芈月诧异地指着自己道:“我?做得很好?”

        张仪微微一笑,将自己的铜符节扣在几案上道:“这个!”

        芈月已知他明白自己之事,不禁引起伤心事来,转头拭泪道:“张子别提这件事了,这是我最失败的事。”

        张仪诧异道:“怎么会是失败呢?你有没有听说大王赐了一批蓝田玉给后妃们作中秋节礼。此次玉质甚好,后宫各位夫人都选了上好美玉呈献母国国君。”

        芈月坐正,惊诧道:“张子的意思是……”

        张仪微笑,笑容中似看透一切:“大王自然不会明着让各宫妃嫔们拿出铜符节来验证,就算拿不出来的人,也可以借口刚好派使节送礼物回国,算不得罪名。可是他赐下美玉,大家都送玉献君,若是有谁此时没有动作,又或者虽然也装作送玉归国,但在过关卡的时候却没有验铜符节的记录……”

        芈月已经明白,惊喜地道:“原来大王是这个用意……”

        张仪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有时候一时看不到成果,或者甚至是看到相反的成果,都不足作为最后的定论啊!”

        芈月沉默片刻,忽然站起,向张仪行礼道:“多谢张子提醒。”

        张仪道:“好说,好说。”

        两人说着话,此时薜荔与那侍童已经摘了花过来,将花便插在酒尊中,又因刚才开窗开门,驱散气息,此时再闻菊花清香,方令人精神一振。那侍童又将那桂花拿去,沏了蜜水奉上,两人才开始说到今日正式的话题。

        “张子,听说最近有人重金拜托张子行游说之事?”芈月先问道。

        张仪点头:“正是。”

        芈月便说:“若我要以重金,让张子放弃对方的托付,如何?”

        张仪看了看芈月,笑着摇头道:“太亏,太亏。”

        芈月笑了:“若是觉得张子太亏,自还有厚礼奉送。”

        张仪看着芈月却摇头道:“我不是说我太亏,而是说你太亏。”

        芈月诧异道:“张子这话怎么说?”

        张仪道:“据我所知,魏夫人可不止托付了我一人,甚至有更位高权重的如大良造公孙衍、以及司马错、甘茂等重臣,要我放弃魏夫人的托付容易,可是我放弃了,王后又打算怎么去说服其他人呢?”

        芈月道:“这……”她看到张仪的笑容,忽然明白过来,向张仪行了一礼道:“还请张子教我。”

        张仪道:“你所求的是自己之事,还是王后之事?”

        芈月道:“是王后之事。”

        张仪摇头:“季芈,人情之事,最忌混杂不清,世间事有多少由恩变怨,就在这混杂不清上。既是王后之事,就应该王后付酬劳。”

        芈月不解。

        张仪亦不解释,只斜倚着,拍打着大腿哼唱着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芈月低头,思品着这首《魏风》,恍悟道:“君子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却能够空手得富贵。就在于君子从来不素餐,张子这是索要酬劳了?”

        张仪一拍大腿:“季芈真是聪明。”

        芈月问:“不知道张子要多少酬劳。”

        张仪反问:“一个太子位值多少酬劳?”

        芈月问:“张子的意思是,只要王后付得出足够的酬劳,张子就能够解决掉此次风波?甚至包括大良造公孙衍,大将司马错、甘茂等重臣?”

        张仪微笑点头:“孺子可教也。”

        芈月当下便试探着问:“五百金?”

        张仪冷哼:“张仪这辈子没见过五百金吗?”

        芈月又问:“一千金?”张仪索性也答也不答,只哼哼一声作罢。

        芈月便问:“到底多少?”张仪便伸出一只手。

        芈月失声道:“五千金!张子这口也太大,心也太狠了吧。”

        张仪冷笑:“季芈此言差矣,我若不要足了重金,王后如何能相信我有这样的能力……”他瞄了芈月一眼,又慢吞吞地道:“又如何知道你季芈出力游说之不易。”

        芈月若有所悟,叹息:“张子此言,真是至理名言……可惜,我知道,却做不到。”

        张仪叹道:“季芈……时候未到啊,有些事,非得经历过,你才能悟。”

        张仪的话,让芈月不禁有些恍惚,直到走到咸阳街头,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咸阳街头,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

        远处一行车马驰来,众人纷纷避让。

        芈月亦避到一边,看着那一行车马越来越近,来人轩车怒马、卫士成行,咸阳街头似这样的排场,亦是少见。

        但见前头两行卫士过去,中间是一辆广车,车中坐着两人似正在说话。就在马车快驰近的时候,背后忽然有人用力一推,将站在路边的芈月与薜荔推倒在地。

        顿时人惊马嘶,乱成一片。

        眼看那马就要踏到芈月身上,广车内一人眼神一变,一跃而起跳上那马的马背,按住惊马。同时人群中冲出一人,将芈月迅速拉到路边。

        芈月惊魂甫定,便见那制住惊马之人冷眼如刀锋扫来,道:“你是何人,为何惊我车驾。”

        芈月抬头一看,但见那人四十余岁,肤色黝黑,整个人站在那儿,便如一把利刃一般,发出锋利的光芒,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的锋芒所伤。

        芈月方欲回答,便听有人喝道:“大良造问你,你为何不答?”

        芈月心中一凛,知这人便是如今秦国如日中天,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良造公孙衍,当下忙低头敛袖一礼道:“妾见过大良造。妾是楚国媵女,奉王后之命出宫行事。大良造车驾过来,妾本已经避让路边,谁知背后拥挤,不知是被谁误推了妾一把,跌倒在地。多亏大良造及时相救,感激不尽。”

        公孙衍此时已经跳下马来,目如冷电,迅速扫了芈月背后一眼,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径直而去。

        但那与公孙衍同坐的人,却在听到芈月自称“楚国媵女”之时,眼神凌厉地看了芈月一眼。芈月察觉到不知何处过来的眼神,似不怀善意,忙抬头一看,却与那人打了个对眼。但见那人年近五旬,脸色苍白瘦削,看上去亦是气度不凡,不知为何,全身却一股郁气缠绕。

        芈月只看了一眼,便见那马车驰动,转眼便只见那人背影。芈月眼见马车远去,那股莫名不安之气才消失,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回头去看方才到底是谁拉他一把,却见缪监身边的缪辛扎在人群中一溜烟跑了,心中疑惑,难道方才竟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若不是他的话,芈月再凝视看着人群,却再没有一个其他自己所认识的人了。难道,真是他?他为何会在这时候出宫,为什么会刚好在自己有难的时候拉自己一把,难道说,他一直在跟踪自己不成?

        这时候薜荔亦是已经被公孙衍拉起,退在路边,见了马车远去,这才惊魂未定地来告罪:“季芈,都是奴婢的不是……”

        芈月便问:“刚才是怎么回事?”

        薜荔泪汪汪地道:“奴婢什么也没看到,就觉得背后被人推了一把,不但自己摔倒了,还连累公主……”

        芈月举手制止她继续请罪,只问道:“方才是谁拉我一把?”

        薜荔一脸迷茫,芈月只得再问她:“是不是缪辛?”

        薜荔恍然:“对,对,好像是他……咦,他人呢?”

        芈月心中有数,道:“别理会这些了,我们赶紧回宫。”

        回到宫中,芈姝已经派人在宫门处等她,却见她一身狼狈,只得候她更衣之后,再去见芈姝。

        芈姝已得回报,知她街头遇险,吓得脸色苍白,拉住她的手不住上下看着,道:“好妹妹,你无事吧?”

        芈月摇头:“无事,只是虚惊一场,也幸而大良造及时勒马……”

        芈姝急问:“可看清是谁干的?”

        芈月摇头道:“不知道,我根本没看清对方。”

        芈姝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好妹妹,出了这种事情,你别再出宫了。”

        芈月安抚了芈姝半日,才道:“阿姊,我已经见到了张仪,那张仪说,要五千金,就能帮阿姊完成心愿,让公子华无法再被立为太子。”

        芈姝一惊:“五千金?”

        玳瑁也吓住了,喃喃道:“一张口就要这么多,这张仪可真是够狠的。”

        芈姝却道:“给他。”

        玳瑁诧异:“小君……”

        芈姝高傲地道:“莫说五千金,便是万金又何足惜,能够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芈月点头:“阿姊说得对。”

        芈姝又拉着芈月的手,叹道:“此人要价如此之高,必是十分难以对付。那人我当日也见过,口舌翻转,十分利害,妹妹能够说服于他,想是出了大力了。”说着便叫玳瑁取了无数珠宝安抚于她。

        芈月心中暗叹,张仪果然观人入微,这五千金的大口一开,不但芈姝将他高看了几分,甚至亦对芈月的功劳也高看几分。但既然芈姝不在乎这五千金,自己自然乐观其成了。

        “公子卬?”秦宫前殿耳房中,缪监亦有些失声。

        缪辛恭敬地答道:“正是!”

        缪监又问:“可看清是谁推了她一把?”

        缪辛恭敬地答:“孩儿只顾着拉了季芈一把,来不及看清那人,但是已经让人跟下去了。”

        缪监问:“哦,有回报吗?”

        缪辛道:“果然是同一批人。”

        缪监哼了一声,脸色阴沉:“越来越嚣张了,当真把咸阳当成大梁了吧。”却又叹息:“公子卬与大良造在一起?看来,他果然是不甘寂寞了”

        缪辛不敢答,只低下了头去。

        缪监叹:“咸阳只怕多事矣!”

        诚如缪监所言,此二人在一起,谈的自然不止是风月雪月。

        此时公孙衍与魏公子卬携手而行,直入云台,摆宴饮酒。但见满园菊黄枫红、秋景无限,魏卬却是只喝了两杯,便郁郁不能再食,停杯叹道:“想当年你我在大梁走马观花,如今想来,恍若昨日。”

        公孙衍亦不胜感叹:“衍想起当日初见公子的风范,当真如《召南》之诗中说言;‘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魏卬苦笑一声:“卬此生功业,都已成笑话。如今我已经垂垂老矣,犀首再说这样的话,实在是令人无地自容了。”

        公孙衍听了他这话,也不禁黯然,道:“此商君之过也。”

        魏公子卬,本是魏惠王之弟,人称其性豪率,善属文,七岁便能诵诗书,有古君子之风。在先魏武侯时,事宰相公叔痤,与当时中庶子之卫鞅(即商鞅)相交为莫逆,后卫鞅出奔秦国为大良造,魏卬并不以为意。魏惠王任公子卬为河西守将,魏卬为政威严,劝农修武,兴学养士,为政无失,为将亦多战功。

        不料商鞅入秦,奉命伐魏,两军距于雁门。商鞅便致书魏卬,大述当年友情,并说不忍相攻,欲与魏卬会盟,乐饮而罢兵。当时士人虽然各奔不同的国家,各为其主,各出奇谋,然则公是公、私是私。在公事上血流成河亦不影响私下的惺惺相惜,托以性命。因此魏卬不以为意,毫不怀疑地去赴了盟会,不料商鞅却早有算计,便在盟会之上暗设埋伏,尽出甲士而将魏卬俘虏公子,又派人伪装魏卬回营,诈开营门,可怜魏军数十万人马,便被商鞅轻易覆灭,魏军失河西之地。再加上之前与齐国的马陵之战又大败,本来在列国中魏国属于强国,这两战之败,国力大衰,与秦国竟是强弱易势。

        魏卬被俘入秦,虽然商鞅对他有愧于心,多方礼遇,除不肯放他归国之外,并不曾对他有任何限制。便是连秦孝公亦是敬他有古君子之风,不以俘虏视之,起居亦如公卿。

        后秦王继位,与商鞅不合,商鞅曾欲逃魏,但魏王恨他欺骗公子卬,拒不接受,以至于商鞅失了归路,死于车裂。商鞅死后,秦王欲放魏卬归魏。但魏卬自恨自恨轻信于人,以至于丧权辱国,为后世羞,无颜见君,不肯归魏。

        魏卬虽得礼遇,但常自郁郁,不肯轻与人结交。公孙衍在魏时,亦曾与魏卬是旧识,也因此两人有些往来,如今见他神情郁郁,也不禁劝道:“公子有古君子之风,奈何季世多伪。胜败乃兵家常事。以公子之才德,岂可甘于林泉之下,多年来秦王一直想请公子入朝辅政,公子却不曾答应,实是可惜?”

        魏卬摇头道:“我多年来已经惯于闲云野鹤,不堪驱使,不过于你们这些旧友往来而已。前日樗里子来与我说起,似乎你在朝政的意见上与秦王有所分歧,可是为何?”说到这里,素来淡漠的神情,倒也有了一丝关心。

        唯其少见,更觉珍贵。

        公孙衍心中亦是触动,不禁也将素日不肯对人言的心事说了出来:“唉,秦王以国士相待,我当以国士相报。可惜我无能,与秦王之间,始终未能达到先孝公与商君这样的举国相托,生死相依的默契。唉!”

        魏卬安慰道:“如管仲遇齐桓公,这种际遇岂是天下人人可得?”

        两人又互饮一杯,半晌无语。

        魏卬忽道:“有一件事我想请教犀首……”公孙衍昔在魏国任犀首一职,魏国旧人常以此相称,魏卬虽身在秦国,却始终心向魏国,自不肯称呼他在秦国的官职之名大良造。更何况这大良造一职,原为秦孝公为商鞅而设,更是令他不喜。

        公孙衍便应道:“何事?”

        魏卬问:“犀首以为张仪此人如何?”

        公孙衍不屑地道:“小人也。此人在楚国,便以偷盗之名被昭阳逐出,到了秦国又妄图贩卖他的连横之说。哼,列国争战,从来看的就是实力,只有确确实实一场场的胜仗打下去,才能屹立于群雄之上,徒有口舌之说而无实力,徒为人笑罢了!”

        魏卬劝说:“犀首不可过于轻视张仪,此人能得秦王看重,必是有其才干,你的性格也要稍作收敛。时移势更,当日秦国贫弱,秦孝公将国政尽付商鞅,那是以国运为赌注,不得不然。如今秦国已然不弱于列国,甚至以其强横的态度,有企图超越列国的势态,而我观秦王驷之为人,并不似孝公厚道,他曾借公子虔之手对付商鞅,回头又收拾了公子虔等人,实非君子心肠。犀首,你毕竟是为人臣子,这君臣之间相处的分寸,不可轻忽。”

        公孙衍哼了一声:“君行令,臣行意,公孙衍离魏入秦,为的是贯我之意,行我之政,若君王能合则两利,若是君臣志不同、道不合,我又何必勉强自己再留在秦国。”

        魏卬长叹一声道:“你这性子,要改啊……”

        公孙衍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这把年纪了,改不了啦!”

        魏卬不语,只一杯杯相劝,两人说些魏国旧事,推杯换盏。

        夕阳余晖斜照高台,映着台下一片黄紫色的菊花更显灿烂。

        这一片繁花暗藏下的杀机,却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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