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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训三军

        甘茂既存异心,便联合一些自己素日交好,以及与诸公子交好的臣子,以太后与五国签约过于让步为名,于咸阳殿上发难:“臣以为,太后如此行事,误国误民,臣等不敢奉诏。臣请太后退居内宫,还政于大王。”

        群臣亦是喧嚷:“臣请太后退居内宫,还政于大王。”

        芈月冷笑一声,扔下一堆竹简到甘茂面前,斥道:“甘相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甘茂低头瞄了一眼竹简上的内容,脸色大变。

        芈月冷笑道:“怎么不说话了?朕丧权辱国?朕误国误民?甘相自己私底下拟就的条约,可是几乎把秦国卖得只剩下咸阳了!当日列国兵马陈列函谷关的时候,甘相又在何方,出了何力?常言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武王荡任用无知鄙夫,效蛮力举鼎身亡,你身为左相,罪当如何?”

        甘茂本被芈月一连串的话说得无言以对,索性横下心来反驳道:“甘茂虽为左相,但无法劝阻君王,满朝文武又何止我一人?所以到了今日,目睹朝堂混乱,我才不得不进谏。太后,牝鸡司晨,乃国之乱象也,太后若继续贪恋权力,秦国必将大乱。臣请太后还政于大王,有何过错?”

        芈月斥骂:“秦国内忧外患,你不能御外敌、平内乱,如今诸侯兵马退去,你倒会上下串联,要挟君王。如此无德无才无耻无能之人,还敢立于朝堂吗?殿前武士,把他给朕逐出去!”

        甘茂听到要逐他出殿,脸色一变,终于下定决心,徐徐作揖道:“太后指臣无能,臣亦不敢再居相位,就此请辞,不劳太后驱逐。但太后这样轻客慢士,羞辱臣下,今日我甘茂离开,不知来日,这咸阳殿上,还有什么人能继续立在这儿!”

        说罢,便大步离开。底下臣子们见此情景,立刻炸了营似的闹了起来:“甘相不能走,不能走。臣等请太后三思!”

        芈月冷笑一声,拂袖站起,朗声道:“朕立于此地,对天地诸神起誓——有朕站在这儿一日,能保内乱平息,能保失地重回,能保大秦扬威!谁自认为做得到,可以让朕退居后宫;若是做不到,诸君公卿大夫堂堂男儿,不要学长舌妇之行径!”说罢,拉起嬴稷拂袖而去,“退朝。”

        朝臣们不想芈月如此强势,顿时怔住,转向樗里疾叫道:“樗里子,此事你不能不管啊!”

        樗里疾一咬牙一跺脚,道:“各位卿大夫还请先回去吧,我必会向太后陈情。”

        此言亦很快传入内宫,芈月沉吟半晌,道:“你们备好车驾,夕食过后,我要去樗里子府上。”

        缪辛忙道:“太后,您若有事,可以直接召樗里子进宫,何必亲自去他府上呢?”

        芈月轻叹:“樗里子不比甘茂啊。我初执政,朝堂上还有武王荡的旧臣,甚至诸公子的势力也要压制于我,阳奉阴违。所以,我必须要给他们一个态度,让他们知道,如今这朝堂上是谁说了算。甘茂是不能再留了,可是樗里子却是王叔身份,执掌国政多年,我需要他来稳定朝堂,要把他和甘茂划分开来。我礼遇他,也是要让朝臣们看到,只要是忠心耿耿的臣子,我同样会厚待他们。”

        正说着,忽然秦王稷身边的小内侍竖漆跑过来禀道:“太后,不好了。”

        芈月眉毛一扬:“怎么?”

        竖漆结结巴巴地道:“大王、大王他……”

        芈月问:“大王怎么样了?”

        竖漆道:“大王听说义渠君来了,拿起剑就跑出去了。”

        芈月一惊站起:“赶紧过去。”

        此刻,秦宫宫门外,嬴稷手执宝剑挡于门外,眼睛瞪着义渠王道:“你来做什么?”

        两人身后,各有武士侍立,见此情况,亦是不由得一齐拔剑,顿时气氛空前紧张。

        义渠王高大的身形站在嬴稷面前,却是格外有压迫力,他看着嬴稷,似看着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耐着性子同他说:“听说朝堂上出了点事,我来看看你母亲。”

        嬴稷见了他的神情,不由得心头火起,怒道:“义渠君,寡人乃是秦王,你见了寡人,竟敢不跪拜行礼?”

        义渠王见这少年一脸气呼呼的样子,摆出一副小黄鸡想要去撩拨老鹰的架势,不由得笑了笑,伸手摸摸嬴稷的脑袋以示友好。嬴稷偏过头去,明白他的意思,更是气得不行,一瞪眼,举剑就要向他伸过来的手挥去。义渠王无奈地缩回了手,劝道:“这剑利得很,不是你能玩的,小心伤着了自己。别闹小孩子脾气了,去跟你母亲说,我来了。”

        嬴稷努力要维持自己的威仪,却发现在义渠王的眼中自己仍然只是一个被他轻视的孩子,脸涨得通红,拿剑指着义渠王道:“你听着,这里是咸阳,不是你们义渠。既然来到咸阳,就要遵守大秦的国法。外臣要入朝,就要奏请,得到批准才能够进来。”

        义渠王已经没耐心再去哄这个孩子了:“我若现在就要进去呢!”

        嬴稷叫道:“那我就要杀了你。”

        义渠王摇摇头,只觉得好笑:“就凭你?”

        嬴稷已经气得发抖了,但见义渠王轻轻一拨,就把嬴稷拨到一边去,自己昂首走进了宫门。

        嬴稷气冲上头,不假思索地一剑刺去。

        以义渠王的身手,岂能被他攻到。此时他正过了宫门走下台阶,听到风声正待斜身一让,顺手一牵,嬴稷就会摔倒在地,哪知正在这时候,听到芈月的声音:“子稷,住手……”

        这一声让嬴稷刺斜了方向,也让义渠王怔了一怔,结果嬴稷一剑就刺在了义渠王的手臂上。义渠王刚要发作,看到芈月脸色苍白地跑过来,他眼珠一转,捂着手臂闷哼一声,鲜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

        芈月大惊,冲上前去扶住义渠王,叫道:“你怎么样?”

        义渠王眉头一皱,哼了一声问芈月:“你想杀我?”

        芈月顿足:“这是哪里的话?”

        义渠王冷笑一声,推开芈月,走出宫门骑上马就走,义渠兵马待要跟上,却被他断喝一声:“不许跟来。”便怔在那儿了。

        芈月一急,也冲了上去,拉过一匹马追上去。

        嬴稷刚从惊惶中回过神来,看到芈月骑上马,急得追上去大叫一声:“母后——”

        芈月回头看了看嬴稷,厉声喝道:“去承明殿关禁闭,我回来之前,不许出去。”说完一挥鞭子,追了出去。

        义渠骑兵一愣神间,不知道要不要也跟着,见芈月身后的宫卫却各寻马匹追了上去,不由得也跟了过去。

        一时间,宫门口走了个精光,只余嬴稷傻傻地拿着剑站在那儿,后面呆立着几个随从。

        竖漆战战兢兢地探头出来,叫了一声:“大王,您,要不要回去?”

        嬴稷本是听了宫中一些内侍的煽动,自以为已经是秦王,又如何能够坐视义渠王公然出入王宫,与芈月毫不避嫌地亲热,甚至当着他这个秦王的面,以一副“父亲”的模样自居。因此听着义渠王到来,便亲自提了剑,想将他阻在宫门外。

        不料这个蛮夷之辈,竟然如此狡猾,明明可以避开他的剑,却故意在他母亲面前使这苦肉计,让他遭了母亲的斥责,甚至还招得母亲亲自去追他。母亲这般睿智的人,竟然上了这野人的当!

        这一场相斗,他竟是输得彻底,当下恨恨地把剑扔到地上,怒道:“回承明殿。”

        义渠王上了马,一路疾驰,手臂上的伤也不包扎,就这么一路滴着血过去了。

        芈月在后面越看越是心疼,越看越是着恼,这么大的人了,和孩子置什么气,受了伤还要耍性子,这脾气简直比初见之时还要孩子气。

        她策马向前,若论往日,以义渠王之身手,以大黑马的速度,她自然是追不上的。可是追了一段路程,便见前面的马越走越慢,却是义渠王捂着手臂,手臂上还一直往下滴血,没有用力控马,那马自然就慢了下来。

        芈月急忙追上,问道:“义渠君,你没事吧?”

        义渠王嘿嘿一笑,忽然伸臂将芈月揽到自己的马上来,一挥鞭,马又疾驰。芈月惊叫一声,也没有反抗,与义渠王共乘一骑。一低头便看到义渠王手臂仍然在流血,急道:“喂,你停下,你手臂还在流血呢。”

        义渠王笑得又是得意又是委屈,说:“原来你也关心我吗?我以为你早已经把我忘记了。”

        芈月气道:“你,你啊!子稷是个孩子,你也是个孩子吗?你跟他怄气做什么!”

        义渠王却道:“我不是跟孩子怄气,我是跟你怄气。”

        芈月看着他一脸赌气的样子,无奈道:“好了,好了,算我错了,你赶紧停下,我给你包扎手臂。”

        义渠王却扭过了头去,道:“如果你不承认我们在长生天面前立下的誓言,那就让我一直流血到死好了。”

        芈月白他一眼,道:“你又胡说!既然是在长生天面前立下的誓言,我怎么会反悔?”

        义渠王问:“那你什么时候宣布我们的婚期呢?”

        芈月叹道:“你先停下来,让我给你包扎好不好?”

        义渠王这才答应,勒马停下。

        两人下马,走到路边坐到石头上,芈月从义渠王的革囊里取出伤药,又撕下自己的披风为义渠王包扎。

        义渠王看着芈月认真地为他包扎伤口,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得意,忽然按住芈月的手,道:“我叫翟骊。”

        芈月一怔,看了义渠王一眼,一时不明其意:“什么?”

        义渠王看着芈月的眼睛,道:“我的名字,用你们周语念,便叫翟骊。翟——骊——”他用雅言认认真真地念了两遍,看着芈月。

        芈月为他专注的神情所动,当下亦认认真真地跟着念了一遍,只是义渠王说起周语来,总不免带着一些义渠腔,一时之间,倒无法辨认是哪两个字。

        义渠王咧开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花花的牙齿:“这是一个周人给我起的名字,他说我们是翟戎中的一支,所以以翟为姓。我的义渠名字叫……”他说了一个古怪的读音,芈月一时竟是不能学舌。义渠王哈哈一笑:“这个音你读不来,不过翻译成你们的话就是黑马驹子的意思,那个周人说黑马就叫骊。所以我的名字,就叫翟骊。”

        芈月此时方明白那二字的意思,不过她的注意力倒在另一个方面:“你的名字……是黑马驹子,为什么?”

        义渠王轻抚那匹大黑马,轻叹道:“嗯,我出生的时候,刚好马厩里也生了一匹黑马驹子,所以我母亲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芈月见他看着那大黑马的眼神,问道:“可是这匹马?”

        义渠王大笑:“怎么可能啊,那马不是要成精了吗?”他拍着那大黑马笑道:“是这小子的爹。”转头又对芈月道:“不过你以前倒是见过的,还偷骑过它。”

        芈月忽然想起当年她初被义渠王掳去时,的确是偷了他的大黑马逃走。她看这匹马与那匹马甚为相像,以为就是同一匹马,此时恍悟,若是当年那匹马,只怕早就已经老了,哪里还能如此飞驰,当下就问:“原来那匹大黑马呢?”

        义渠王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一次跟我上战场的时候,中了流矢……”

        芈月“啊”了一声,叹道:“可惜,可惜。”

        义渠王却笑了:“有什么可惜的?战马就应当死于战场,便如战士死于战场一样,这才叫死得其所。若是等老了,不能动了,在马槽边苟延残喘,那才叫可惜呢。”

        芈月低声问:“那些不曾死于沙场、老了的战马呢?”

        义渠王道:“爱它们的主人,会帮助它们解脱,送它们一程的。”

        芈月“嗯”了一声,忽然间只觉得百味杂陈,欲说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只胸口一种钝钝闷闷的感觉,叫人难受。

        义渠王忽然哼了一声,芈月赶紧看去,见他手臂上又渗出血来,急道:“你又干什么?”

        义渠王道:“骑马回去啊。”

        芈月横了他一眼,道:“你受了伤,这只手不好再用力,否则伤口又要进开。”一面为他重新包扎,一面想起他受伤的原因来,只觉得又可叹又可气:“你现在还是个黑马驹子的脾气!一点点小事,犯得着拿自己的手臂来开玩笑吗?”

        义渠王看着她为自己包扎伤口,却道:“别你啊我啊的,叫我的名字。”

        芈月抬起头看到他执拗的眼神,无奈道:“好,我叫你的名字——翟骊!”

        义渠王伸手将芈月搂在怀中,笑道:“再叫一次!”

        芈月又叫了一声。

        义渠王笑得见牙不见眼,又道:“再叫一次。”

        芈月叫道:“阿骊!”便听得义渠王又要求再叫,索性一连串地叫道:“阿骊!阿骊!阿骊!够了吗?”

        义渠王眉开眼笑,道:“不够,不够,你要叫我一辈子呢,现在哪里够!”

        芈月白他一眼:“走了!要不然待会儿侍卫们就要追来了。”

        义渠王点头道:“好,走吧。”他扶着芈月刚要上马,忽然神情一变,用力一拉芈月,两人顿时倒地,他抱住芈月,迅速滚到一边的树后。

        却见不知何处一阵乱箭如雨般落下,那大黑马屁股中了两箭,绳索又不曾被拉住,便长嘶一声,飞也似的疾驰而去,不知跑向哪里了。

        义渠王在一连串翻滚躲避之际,已经拔出剑来,在树后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却见不知何时从道旁的树林里出现了十余名黑衣人,一轮弓箭射出后,便冲来,更不答话,挥剑向着芈月刺来。

        义渠王左挡右格,顿时已经打倒了两人,又将一柄长剑向着芈月方向踢飞过去。芈月接过剑来,与义渠王背靠背站在一起,抵挡黑衣人的袭击。

        只是两人虽然武艺都算不错,但终究不比对方人多势众,且一意以刺杀为目标,一会儿工夫两人便有些招架不住。一名刺客挥剑向芈月刺去时,芈月正与另一名刺客缠斗,无法格挡。义渠王却是一边拼杀,一边用余光注意芈月,见状不顾自己正与几名刺客交锋,飞身挡在芈月面前,替芈月挡下一剑,同时因失了防护,又被与他交战的几名刺客刺了几剑。

        只是他素来悍勇,虽然身中数剑,浑身浴血,却仍然越拼越勇,仿佛不怕痛、不怕死一样,一时之间,刺客竟是无法得手。

        就这么多拖了一会儿,便有义渠骑兵和秦国宫卫赶到,那帮黑衣人见势不妙,领头的就带人向小树林撤退。义渠兵与秦兵亦分别追了上去。

        此时义渠王才松了剑,仰天而倒,衣袍已经尽染鲜血。

        芈月扶住义渠王,急叫道:“阿骊,阿骊,你怎么样?”

        义渠王脸色苍白,勉强笑了笑道:“我没事!”就晕了过去。

        诸人忙砍了树枝做担架,将义渠王抬了回去。此时芈月仍住在常宁殿,便将义渠王安置于殿中,慌忙召来了数名太医,为义渠王诊治。众太医都说义渠王受伤虽重,但因身强体健,所以性命无忧,只要好好养上一段时间,便可痊愈。

        次日,缪辛已查清回报,说刺客背后的主使之人,乃是公子华。因芈月入宫以来,内外隔绝,已经清理了好几次,宫中就算是有他们的人,也传不出消息去。但禁军中仍有他们的人,在宫外把守的禁军看到太后孤身去追义渠王,于是通知了他们赶去伏击。

        芈月冷笑道:“把相关的人都给我抓起来,缪辛,我要你彻查此事。”

        缪辛道:“是。”

        东侧间里义渠王刚好醒来,闻声问道:“怎么,你的禁宫不可靠?”

        芈月忙站起身,疾步走进来,扶着他躺好,察看了他伤口未裂开,才道:“没事,你只管养伤。”

        义渠王却道:“我都听到了。你的禁宫中有奸细,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芈月沉默。

        义渠王忽道:“要不要让我的人马去把守宫门?”

        芈月诧异:“你的人马?”她没想到义渠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毕竟她初掌大权,而禁军却由武王荡和芈姝经营多年,中间必有他们亲信之人,一时之间,倒也难防。

        义渠王却道:“怎么,你不放心我?”

        芈月忙笑道:“不是,我怎么会不放心你。”

        义渠王问:“那你在犹豫什么?”

        芈月犹豫道:“只恐大臣们会……”

        义渠王诧异地道:“你是我的女人,我保护你天经地义,难道你的部属们宁可希望你有生命危险也不接受我的保护?”

        芈月脑子里正将朝中派系、旧戚新贵、诸公子关系慢慢梳理,闻言倒怔了一下。是啊,自己把事情想得复杂,倒不如义渠王简单直接,复想了想,点头嫣然一笑:“你说得对。是了,这件事,他们就算反对又如何,难道身为一国之主,还要处处迁就他们吗?”

        她与义渠王又说了几句话,见他困倦,便扶了他睡下,自己走了出来。

        缪辛仍在外头候着,芈月冲他摆摆手,又指了指外面,缪辛当下会意,随着芈月走出去。

        外头雪花飘飞,廊下也有几片飞入,芈月看着天气叹道:“我最不喜欢冬天,不喜欢下雪。这雪一下,街市连走动的人都没有了。”

        缪辛亦知芈月母子在燕国的时候冬日难熬,只唯唯而已。

        芈月问道:“我把义渠王留在宫中,又让义渠人把守禁宫,是不是不合规矩啊?”

        缪辛道:“义渠王为太后受伤,这守禁宫的人又靠不住,义渠王能够为太后分忧,便是大幸。”

        芈月轻笑:“就怕樗里疾听到了,必会嘀咕。”

        缪辛赔笑道:“奴才说句不中听的话,樗里子要是真有心,把这些内乱刺客都解决了,太后还会让义渠人把守禁宫吗?”

        芈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虽然是个内宦,倒比满朝文武懂道理。”

        缪辛道:“他们未必不懂,只是忠诚不够罢了。”

        芈月看着自己的纤纤素手,伸手接了几片雪花,又吹掉:“忠诚这个东西,也是有价码的。现在他们觉得,我未必能够付得出这个价码,所以忠诚也就打了折扣。”

        缪辛看了看天色,道:“他们一定会后悔的。”

        芈月轻叹:“或许,因为我是个女人?”

        缪辛笑道:“奴才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不过以前听张子闲聊,他说连最会假装正经的儒家也说‘沽之待贾’。奴才当日入宫,为的是吃一碗饱饭;张子当年投秦,也不过是大王给的价码更高而已。”

        芈月笑了笑:“不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底下本就没有规矩,有权力的人制订规矩,得到利益的人维护规矩,害怕受罚的人遵守规矩。若是人人守规矩,那这天下就不是诸侯争霸,而还是由周天子说了算呢。”

        缪辛奉承道:“如今,太后说了算。”

        芈月哈哈一笑。

        缪辛转头看到拐角处一个人影一闪,便给了身后小内侍一个眼色,想让他过去把事情解决了。不想那人影又是一闪,便被芈月看到了,喝道:“外头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却见嬴稷身边的小内侍竖漆哭丧着脸从拐角处出来,跪下道:“太后,是奴才。”

        芈月见是他,便问道:“大王何在,怎么现在还不过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竖漆吞吞吐吐道:“太后昨日,要大王在承明殿禁闭,如今还未下旨解除,大王如今还关着呢,而且昨天的晚膳、今天的早膳都未进,奴才来请示太后……”

        芈月点头:“我知道了,让他出来吧,我这会儿没工夫理他,让他自己用膳。”见竖漆迟疑着想说什么,便一瞪眼喝道:“还有什么?”

        竖漆吓得什么也不敢说了:“没、没什么,奴才去服侍大王了。”

        芈月淡淡地补了一句:“不许他进常宁殿。”

        竖漆苦着脸应了一声:“是。”

        芈月便失了兴致,回到主殿,进了西配殿去批阅奏章。过了一会儿,魏冉进来,道:“臣见过太后。”

        芈月问:“查得如何?”

        魏冉道:“臣查办刺杀案,发现乃是杜锦暗中指使。”

        芈月恨恨道:“又是他!抓到他了吗?”

        魏冉道:“可惜被他逃了。但是,查到禁宫中与他勾结的几名军官。”说罢便呈上名册。

        芈月接过,将竹简徐徐展开,见上面一栏栏写着那些涉案军官的籍贯、出身、履历、功劳等。她慢慢地看,魏冉捧了一杯热姜汤慢慢喝着,室中只余竹简碰撞翻动的声音。

        看完,芈月将竹简一放,叹道:“人数不少啊,明面上便有这么多了,暗地里,还不知道会如何……”

        魏冉放下杯子,昂然道:“有臣等在,太后尽可放心。”

        芈月问他:“这些人你如何处置?”

        魏冉道:“自当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芈月看着竹简,轻叹一声:“这些人都是有战功的啊,杀这一批容易,若下次再出来一批呢?”

        魏冉语带铿锵:“再来,便再杀。叛逆之人,杀之亦不足惜。太后若是妇人之仁,只恐助长逆贼气焰,反而更生变乱,于国于民无利。”

        芈月抬头看向魏冉,道:“这些人皆是我秦国有功之臣,为何今日成了叛逆?”

        魏冉一怔,立刻道:“皆因太后和大王初执国政,这些人多年受惠后、武王、魏氏等人驱使,故而不能听命新主。”

        芈月继续问魏冉:“既然他们能受他人驱使,为何不能受我驱使?”

        魏冉忙道:“太后执政日浅,恩泽未深……”

        芈月举手打断他的话,摇头道:“执政日浅,就恩泽不深了吗?未必见得。”她站起来,将竹简交与魏冉,道:“召集咸阳的禁军将士到宫前集合。我有话要同他们说。”

        魏冉大惊,忙跪下道:“太后不可!”

        芈月道:“为何不可?”

        魏冉惶恐道:“您前日刚刚遇刺,而今禁军里头,只怕还有奸细。”

        芈月不在意地摆摆手,道:“禁宫中是还有勾结诸公子之人,可是不会整个禁宫都靠不住。鼠辈只敢暗中下手,可是整个禁军军士列阵,五人为一伍,五伍为一两,四两为一卒,五卒为一旅,五旅为一师,五师为一军。每个人周围都是四个人看着,任何人有一点异动都逃不过别人的眼睛。想在禁中当众行刺,除非是他疯了,或者是急着自寻死路了。”

        魏冉只得道:“是。”

        一声令下,三军齐聚。

        芈月与嬴稷骑马而至时,但见禁军将士一排排站立在咸阳宫前的广场上,如同一杆杆标枪一样笔直。前排却有十余名军官被捆绑跪着,都是一脸的戾气,显然这些便是被查出来与公子华有勾结之人了。

        芈月也不理会他们,下马与嬴稷登上台阶,魏冉、白起等紧随其后,手按宝剑,警惕无比。

        司马错见芈月到来,忙率众向芈月行礼:“参见太后。”

        下面三军亦一齐行礼:“参见太后。”

        芈月道:“诸位将士请起。”

        众人皆站起来,又恢复了标枪似的队形。

        芈月看着跪在下面的十余名军官,挥挥手道:“把他们解开。”

        司马错表情微有些变化,却什么也没有说,挥手召上来两排兵士,将这些军官的绳子解开,却仍站在那些人身后,以防他们冲动行事。

        芈月转身,扫视一眼,忽道:“诸位将士,我问你们,你们为何从军?”

        众将士一时无言。

        司马错连忙上前道:“保家卫国,效忠君王!”

        众将士也齐声答:“保家卫国,效忠君王!”

        芈月看了司马错一眼,笑道:“你不必代他们回答,这样空洞的回答,答不到他们的心底去。”

        芈月往前走了两步,离那几名军官距离更近。司马错紧张地以眼光暗示那几人身后的兵士,兵士上前一步,将这些人夹在了当中。却见为首的军官一脸的桀骜不驯,冷笑连声。

        芈月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军官昂然道:“臣名蒙骜。臣一人做事一人当,太后只管问罪于臣,不必牵连他人。”

        芈月又问:“你为何谋逆?”

        那蒙骜道:“臣受公子华深恩,效忠公子,在所不辞。”

        芈月再问:“你口口声声称臣,你是谁的臣?你也是一介壮士,身上穿的是大秦戎装,受的是大秦官职,却只会口口声声效忠公子,你是大秦之臣,还是公子之奴?”

        蒙骜一张脸涨得通红,大声道:“臣也立过战功,臣这官职,乃积军功所得。可是臣入秦以来穷途潦倒,若非公子华之恩,臣早已……”

        芈月不再理他,却扫视众人一眼,徐徐问道:“朕且问你们,你们从军,为了什么?”她不待众人回答,已经将手一挥,大声道:“你们沙场浴血,卧冰尝雪,千里奔波,赴汤蹈火,不仅仅是为的保家卫国,效忠君王,更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让自己在沙场上挣来的功劳,能够荫及家人;为了让自己能够建功立业,人前显贵,是也不是?”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就有些骚乱,却在司马错严厉的目光下,渐渐又平息了下来。

        芈月直视众将,问道:“今天站在这里的,都是军中的佼佼者,你们身负大秦的荣光,是大秦的倚仗。是也不是?”

        众将士齐声应道:“是。”

        芈月站在高台上疾呼:“我大秦军队曾经被称为虎狼之师,令列国闻风丧胆。可是就在前不久,五国列兵函谷关下,可我们却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别人勒索,任由别人猖狂,这是为什么?我们的虎狼之师呢,我们的三军将士呢,都去哪儿了?”

        那为首的军官表情便有些触动,本是高昂的头,不觉低下了。

        芈月大声问道:“大秦的将士,曾经是大秦的荣光,如今却变成了大秦的耻辱,为什么?因为当敌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我们的将士,不曾迎敌为国而战,却在自相残杀!”

        广场中虽然有数千人,此时却鸦雀无声,只有芈月的声音在上空回响:“我们的将士,在沙场上是英雄,可是为什么在自己的国家中,却成了权贵的奴才,受着秦王的诰封,却为某封臣、某公子效忠?你们当然会说,因为他们对你们有恩。他们有何恩于你们?出生入死的是你们,可封赏之权却掌握在他们的手中。所以你们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却只能依附于权贵,出生入死也得不到自己浴血沙场挣来的功劳和赏赐,只能向他们效忠,等他们赏赐。为什么?因为权贵们在上挟制君王的权力,在下啃噬你们的血肉。他们为什么这么嚣张?就因为你们自愿成为他们的鹰犬,为他们助威,才使得他们的权势强大,逼迫君王,甚至于敢谋逆为乱。所以奖励军功的商君之法不能推行,私斗成风,国战难行!”

        众人都骚动起来,交头接耳,此时司马错已经顾不得弹压,他心中也有一股郁气沉积多年,在芈月的话语下,竟也似热血沸腾,只差一点“好”字就要脱口而出。

        芈月一步步走下台阶,一直走到将士们当中去,每一个人看到她均不由得低下了头。芈月看着他们,一字字道:“商君之法曾经约定,只有有军功才可受爵,无军功者不得受爵;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荣华。可如今呢,这些实现了没有?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站在了权贵的那边。那些权贵自己已经失去了对君王的忠诚,却要求你们的忠诚,这不可笑吗?你们的忠诚不献给能够为你们提供法治公平、军功荣耀的君王,却献与那些对你们随心所欲,只能赏给你们残渣的权贵,这不可笑吗?”

        她在军中缓缓走过,翻身上马疾驰至最高处,拔剑疾呼:“众将士,我承诺你们,从今以后,你们所付出的一切血汗都能够得到酬劳,任何人触犯秦法都将受到惩处。这将是你们的时代,不再是权贵的时代!今天,我在秦国推行这样的法律,他日,我会让天下都推行这样的法律。你们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够收获多少荣耀!”

        芈月举剑指着站台下的一个个将士,道:“你们可以为公士,为上造,为簪枭,为不更,为大夫,为官大夫,为公大夫,为公乘,为五大夫,为左庶长,为右庶长,为左更,为中更,为右更,为少上造,为大上造,为驷车庶长,为大庶长,为关内侯,甚至为彻侯,食邑万户!你们敢不敢去争取,你们想不想做到,你们能不能站得起来?”

        众将士高呼道:“我们敢!我们能!我们做得到!”

        嬴稷亦兴奋得满脸通红,也举着拳头大声疾呼:“我们能,我们能,我们做得到!”

        司马错虽然没有跟着高呼,但神情激动,眼眶中都隐隐有了泪花。

        整个广场随后响起高呼声:“太后!太后!太后!”

        那一排有罪的军官,本已经低下了头,此刻听着芈月的话只觉得血脉贲张,目光紧随芈月而移动,禁不住也跟着叫了起来:“太后!太后!”

        蒙骜的脸色变幻不定,忽然间回想起自己在军中拼杀的岁月,想起多少次的不公不平,想起自己被公子华所赏识时的感恩和无奈,而今日,芈月的话,却似句句打在他的心上。他大吼一声,伏地重重磕头,叫道:“太后,臣蒙骜有罪,请治臣的罪!”

        那些犯案的军官也受他感染,亦争着叫道:“臣有罪,请太后治罪!”

        芈月转向蒙骜等人,点头道:“你有罪,但你是个勇士,我现在不治你的罪,我要你去平定内乱,去沙场上将功折罪。做得到吗?”

        蒙骜大叫一声:“臣做得到!”

        四周仍在高呼:“太后!太后!太后!”

        樗里疾等臣子匆匆赶来的时候,就只听到满场的欢呼之声了。

        众人怔在当地,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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