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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乱局平

        第三年,魏冉攻入雍城,生擒公子壮,甘茂逃走。

        至此,在秦武王嬴荡死后,史称“季君之乱”的三年内乱彻底平定。

        捷报传来,众臣一齐恭贺道:“臣等恭贺大王,恭贺太后!”

        众人的山呼之声,直传到宫外,响于天际。

        季君之乱平定之后,如何处理擒获的十余名割据作乱的公子,就成了摆到秦国君臣案上的一件大事。

        咸阳殿中,群臣齐聚,商议此事。

        庸芮道:“十余位参与叛乱的公子如今都已经被囚禁,臣请太后、大王处置。”

        嬴稷张了张嘴,欲开口,最终还是扭过头去,看向芈月。

        芈月看了樗里疾一眼,问众臣:“秦法上规定叛乱之罪,当如何处置?”

        唐姑梁朗声道:“当斩。”

        樗里疾一震,急道:“不可。”

        魏冉反问:“有何不可?”

        樗里疾沉重道:“他们都是先王之子,纵有罪名,岂可与庶民同罪?”

        芈月忽然笑了起来,讥讽道:“是啊,都是公子王孙,纵然是造个反,成者为王,败者只是不痛不痒轻罚几下,隔三岔五高兴了再造个反,反正不需要付出代价,何乐而不为?公子们玩一次造反,便有几万兵士、数十万庶民灰飞烟灭。如此国不成国,法不成法,一旦外敌到来,江山覆亡,指日可待。”

        樗里疾听得脸上火辣辣的,平心而论,他知道芈月所说句句属实,可是从感情出发,乃至从他的血统出发,他却不能够坐视这些先王的亲生骨肉,他的子侄辈们,就这么如庶民一般,被绑到市井去行刑。无奈之下,他走到正中,伏地求情道:“臣愿监督他们,绝不会让他们再生事端。”

        芈月按住案几,俯身问他:“樗里子,你多大他们多大?你能活多久他们能活多久?朕今天把这件事放到朝会上来讲,就是希望给天下人一个警示,乱我大秦者,是何种下场!”

        樗里疾厉声叫道:“太后!”

        芈月却已经站了起来,径直向内走去:“召廷尉,以国法论,全部处斩。”

        樗里疾在芈月身后站起来,厉声道:“太后若将诸公子处斩,老臣不敢再立于朝堂!”

        芈月转身看着樗里疾,目光冰冷:“我不受任何人要挟。”

        言毕,拂袖而去。

        嬴稷站了起来,看看樗里疾,再看看芈月的背影,竟有些不知所措。

        樗里疾看见嬴稷,眼中放出希望的光芒,颤声道:“大王……”

        嬴稷看着芈月的身影已经转入屏风后,她走得又疾又劲,衣袖袍角都透着凌厉之风。他转头看向樗里疾,嘴唇颤动,似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一顿足,追着芈月也转入屏风后面去了。

        樗里疾整个人像老了十余岁,他颤抖着将朝冠解下,放到台阶上,朝空空的座位磕了三个头,蹒跚着往外走,走到门口,脚下一拐,差点摔出去。默默跟在樗里疾身后的庸芮连忙伸出手来扶住他,樗里疾拍了拍庸芮的手,慢慢地、疲惫地走了出去。

        嬴稷急急追着芈月进了常宁殿中,见芈月若无其事,坐到梳妆台前,薜荔已经进来准备为她卸妆了,他疾步上前,急道:“母后,您当真要将诸公子统统处死?”

        芈月冷然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你是大王,当知道秦法是做什么用的。”

        嬴稷垂头坐到芈月身后,支吾道:“可是,可是他们……他们都是先王的儿子,也是我的兄弟!”

        芈月一怔,不想他到此时此刻,还有这样的想法,当即挥手令侍女退下,正色道:“你错了。”

        嬴稷愕然。

        芈月冷冷道:“跟你同一个母亲生的,才是你的兄弟。他们从来都不是你的兄弟。”

        嬴稷欲解释:“可……”

        芈月已经截断了他,直视他的眼睛,一字字地告诉他:“你父亲有很多女人,这些女人生了许多儿子,可他们,与你唯一的关系,只是天敌。”

        嬴稷依旧不明白:“天敌?”

        芈月肃然:“不错,天敌,天生的敌人。一个国家只有一个国君,能够继承国君之位的只有一个人。围绕着这个位子搏杀的,都是天敌。”

        嬴稷只觉得内心矛盾交织,这三年来,他从一个天真少年,成长为一个初知政治的君王。他将芈月这话,在心里咀嚼了许久,才痛苦道:“可是像父王和樗里子那样,不也很好吗?”

        芈月看着嬴稷,对他说:“那是君臣,首先要为臣者安于为臣。这样的兄弟,我已经给你留好了。唐夫人之子公子奂,屈媵人之子公子池,他们已经臣服于你,并为你在征伐季君之乱中立下过功劳。你能够有这样几个臣下兄弟,足够了。我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三年了,三年之中我无数次派人去劝说他们放下武器,入朝来归,可他们拒绝了。这三年里他们为了自己的私欲,穷兵黩武,令得我大秦内乱不止,法度废弛,农田荒芜,将士们没有倒在抗拒外敌的国战中,却倒在权贵们操纵的私斗中,这是他们的大罪!”她的声音陡然尖厉起来,“一个人必须要为他们的决定付出代价!如果只要出身高贵就可以免罪,那还要秦法何用?”

        嬴稷看着芈月,犹豫片刻,心中天平还是倒向了母亲,踌躇道:“可是母后这样杀了他们,只怕天下人会议论纷纷,说母后不仁。”

        芈月冷笑道:“天下人要围攻秦国,还欠理由吗?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理由,若要避免成为他们的借口而畏首畏尾,自缚手脚,我还敢执政秦国吗?”

        嬴稷垂下头,试图作最后的努力:“难道真的不能饶了他们吗?”

        芈月握住嬴稷的手,毅然道:“子稷,我希望你记得,在你每天上朝的那个位置上,我曾经冒死闯进来,为的就是能够和你一起去燕国,否则的话,你我都活不到今天;在那个位置上,惠后曾经把你的人头递给我要我打开,若不是我早早安排了替身,你今天就不能站在这里为那些想杀你的人求情。还有,你可记得当日在承明殿,武王荡闯宫要杀你,逼得你父王早死;就在那宫门外,我亦险些死于公子华的暗杀之下。王位之争,你死我活,并无情面可留。”

        嬴稷手微微颤抖,终于道:“是。”

        芈月冷冷道:“其实,他们何尝不知道,这些人谋逆,必死无疑。可是他们惯常的做法,却是极虚伪、矫情的,说什么‘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所以表面上装仁慈,暗中不是让他们死于乱军之中,就是下毒装成病故,甚至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你真以为,他们还能活下来?”

        嬴稷犹豫一下,还是道:“可是……总比现在这样好,这样会让母后招致不必要的骂名和恶声啊。”

        芈月冷冷地道:“我不在乎。我要让天下人看到,我用国法杀他们,名正言顺,以儆效尤。我也要让天下人看到,我素来直道而行,言出法随,一切都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必矫情伪饰。”

        嬴稷却脱口而出:“那义渠君呢?”

        此时大军得胜归来,义渠王亦回到咸阳,昨日已经入宫与芈月团聚,见芈月下朝,正欲进来,听说大王亦在,便准备离开,却恰好听到了嬴稷的话,脚步一顿,停在那儿倾听。

        芈月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室外,对嬴稷长叹道:“你果然问出来了。”

        嬴稷道:“儿臣想问,这件事,母后也会摊开来说吗?”

        芈月定了定心,冷硬着脸:“没有什么不好说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俗话说,食色性也。当年你父王原配的魏王后死了,他照样再娶。你的阿姊在燕国,也有她自己喜欢的男人。他鳏我寡,年貌相当,情投意合,天伦礼法都不禁我们这样的人在一起,有什么好奇怪的。”

        嬴稷看到母亲这样坦然的样子,一肚子质问的话,倒被噎得无法出口,只是终究意气难平:“可、可父王呢?”

        芈月看着嬴稷,道:“你父王的墓中,葬着魏王后,葬着庸夫人,葬着许多死去的妃子,他就算死了也并不孤独。可我还活着,活着,就断不了食色人欲。”

        嬴稷嗫嚅:“可你有没有想过我,那些人指指点点……”

        芈月脸色已经转为愠怒:“你是一国之君,谁敢指指点点,就把他的手指砍了。”

        嬴稷道:“可、可我难道能把天下人的手指都砍了吗?”

        芈月冷笑一声道:“天下人为生存衣食在挣扎,谁会吃饱了撑着管别家谁有吃饭晚上跟谁睡觉?”

        嬴稷被挡回来两次,只觉得心头淤堵,不由得扭过头去,站起来想离开。芈月却拉住他,道:“子稷,过来,到母亲身边坐下来。”

        嬴稷气鼓鼓地走过去,想了想,还是坐了下来。

        芈月端详着嬴稷的脸道:“我的子稷长大了。”

        见她眼光灼灼,嬴稷觉得有些别扭,转过头去。

        芈月倒笑了,拉起嬴稷的手:“下次我带你去草原,看看世间万物生长的情况,你就会明白了。”

        嬴稷有些疑惑:“明白什么?”

        芈月笑道:“母兽生下小兽,在小兽还未能够自己捕食之前,带着它形影不离,等到小兽长大了,就要把它赶开,让它自己去觅食,让它自己去求偶。这是天生万物生生不息的道理。子稷,你小的时候,母亲不放心你,和你寸步不离。为了你我顶撞了你父王,为了你我要带着你离开秦宫,为了你我随你千里迢迢到燕国去,那都是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爱,可那是在你没长大以前。阴阳相配乃是天地之间的道理,子稷长大了,应该是时候为你娶妻了。”不动声色中,她已经转换了话题。

        嬴稷闻言涨红了脸,叫道:“母亲——”

        芈月道:“我为你许下的王后,是楚国的公主,接下来我与楚国黄棘会盟之时,就让你们成亲。在此之前,我会先为你纳一名妃子,就是墨家巨子唐姑梁的女儿唐棣,那是你父王在世时,与巨子订的约定。”

        嬴稷脸一红:“阿棣……”他想起幼年时见过的那个颇有英气的小姑娘,又想到三年前的王位之争,芈月用替身代他去了军营,把他交到墨门,唐姑梁为了保密,再加上婚姻之约,便让女儿唐棣与他住在一起贴身服侍保护。那时候,两人还不知婚约之事,唐棣一身男装,与他同行同宿,叫他“公子”,见到他因离了母亲而惶恐孤独,便同他说起自己如何执行巨子之令,率领同门行走列国止杀戮、扶弱小之事,又与他讲各国风光、世情传闻等等。这让生于深宫,从未离开母亲的嬴稷只觉得既新鲜又兴奋,两人在一起竟是有说不完的话。

        一想到那个带着男儿气,甚至有些粗犷和不解风情的少女,嬴稷的脸顿时开始烧灼,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想离开:“母后,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芈月笑了笑,道:“好,那你就先准备一下,一月之后,便迎唐棣入宫。等到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楚国的公主也要到了。”

        嬴稷狼狈而逃,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同母亲理论诸公子该不该杀或者义渠王该不该在宫中之事了,走到门边忽然想起另一桩事来,担心地回头:“母后,樗里子辞官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芈月笑道:“我自有办法。”就见嬴稷逃也似的去了,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做母亲的逗自己日渐长大的儿子,当真是别有一番快乐。

        他这样招人喜爱的青春羞涩时光,又是多么短暂啊,转眼间,要为他娶后纳妃,他也将为人夫,甚至为人父。那个只会偎依在母亲膝下撒娇不舍的小儿,就渐渐地远去了吧。眼看儿子已经长大,竟会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有一种失落之感。

        回想自己和嬴稷母子之间,虽然一直相依为命,从未远离,但终究自己当年在秦宫步步维艰,在燕国苦苦挣扎,想到的都是求生和权谋,儿子与自己撒娇亲密的情形,竟是太少太少。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禁一动,蓦然间升起一个念头来,若是再来一次,让她和嬴稷的母子情再来一次,她一定不会再这么不知所措,这么身心两疲。她不禁将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若是如今,她能够再有一个孩子的话……

        她摇摇头,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凝神于政务之事。想到今日自己在朝堂断然下令,樗里疾愤而解冠,此事她固然主意已定,但却不想付出与樗里疾翻脸的代价,至少在目前来说,杀死十余名公子,嬴姓宗族必然动荡,秦国的旧族老臣必然反对,她需要樗里疾在朝堂,去安抚这一部分人;国内安定之后,她就要实现对群臣的允诺,收回失地,对国外进行征伐,此时她也需要政事娴熟的樗里疾为她分忧。

        想到这里,她不再坐着,叫来侍女为她重新梳妆更衣,走出殿外。

        此时庭院中居然开始飘起雪花来,芈月一怔:“下雪了?”

        薜荔见状忙道:“快晚上了,这种时候下雪是最冷的,太后,您就别出去了。”

        芈月摇头:“不必,你把我那件貂裘拿出来。”

        薜荔微一犹豫,文狸甚是机灵,忙进去将芈月素日最常披的一件貂裘拿了出来。

        义渠王见嬴稷已经离开,正欲过来,走到门口看到文狸手中的貂裘,倒是一怔,拿起来问芈月道:“这件貂裘,你居然还留着?”

        芈月回头一看,笑了:“是啊,这还是当年我们离开咸阳的时候,你送的那批毛皮之一啊。”

        义渠王皱眉,嫌弃道:“穿了很多年了,这外面的锦缎都没有光泽了,边上的毛锋也有些掉了,应该换件新的了。”

        薜荔忙道:“是啊,奴婢都说该换一件新的了,可太后还是喜欢这件。”

        芈月却已经令文狸将貂裘送上,轻抚着边缘的毛锋道:“没有它,我在蓟城的那些寒冬,就过不了啦。你那时候亲手打了那么多毛皮,我们在蓟城丢的丢,烧的烧,只留下这件了,我舍不得换掉呢,有时候披上它,心里就暖了。”

        义渠王听了这话,心头似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五味杂陈,上前抱住芈月柔声道:“我会给你打更多的毛皮,让你天天换新的,好不好?”

        芈月嫣然一笑:“好,我等着你给我打天天不重样的毛皮呢。”说着,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披上貂裘就要出去。

        义渠王忙劝道:“下雪了,你还是别去了吧。犯不着这么急。”

        芈月看了看天色,笑道:“我倒觉得这场雪下得正好,倒真是天助我也。有时候要收服一个人,天气不好,反而更有用。”见义渠王还要说话,柔声安抚道:“放心,你就在屋里等着我回来吧。”说着走了出去。

        义渠王看着芈月的背影远去,怀里心中似空了一大块,就想追出去,但又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内侍南箕见他出神,忙讨好地劝道:“义渠君,外头冷,您还是回屋吧。”

        义渠王却摇摇头,径直向外走去:“我要出去。”

        南箕诧异道:“您要去哪儿?”

        义渠王道:“去打猎,”他朗声一笑,“雪天正是打猎的好时候。”

        望着义渠王远去的背影,南箕不禁惊愕,转头问身边的小内侍:“啊,雪天是打猎的好时候吗?”

        小内侍连忙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南箕只得道:“咱们准备好屋子,等着主子们随时回来吧。”

        此时芈月的车驾,已经到了樗里疾府门口。

        天色昏暗,雪花纷飞,路上行人已渐稀少。樗里疾府闭门无人。

        白起率人护送芈月来到门前,令侍卫敲响了门。

        门开了半扇,一队家将踏雪走出,当前一人举着牛皮蒙成的灯笼,厚厚的牛皮透着微弱的灯光,问:“是何人敲门?”

        白起朗声道:“太后前来拜访樗里子。”

        家将一惊,连忙将大门敞开,排成两行俯身行礼:“参见太后。”

        白起一点头,众侍卫进来,将家将们屏蔽在两边,一直排到正厅门前,自己方去请了芈月下车。

        芈月披着貂裘在白起护卫下进来,此时樗里疾府中家将已经迅速去禀报了,待芈月走入前厅,便有老仆跑出来相迎。

        白起问:“樗里子何在?”

        老仆支支吾吾:“太后恕罪,公子说衣冠未整,不敢拜见太后。他说,他说……”

        芈月笑问:“说什么?”

        老仆鼓起勇气,道:“公子说,天色已晚,请太后回宫去吧。”

        白起上前一步,欲要张口,芈月已经摆手制止他,再问那老仆:“樗里疾如今何在?”

        老仆支吾半晌,还是顶不住这威势压力,道:“在后院书房。”

        芈月点了点头,对白起道:“让他们都留在外面,你随我进去吧。”

        白起躬身应“是”,却没有立时举步,而是令侍卫们先进去察看一番,只余樗里疾紧闭着的书房不曾打扰,然后再退出来,方引着芈月走进后院。

        后院甚是简朴,没有回廊可避风雪,只有几间平房,院中种着几株梅树,白雪红梅,在月光下格外雅致。

        芈月缓步走过梅树,来到书房前,敲了敲门。

        白起跟着芈月进来以后,警惕地看了看周围,就留在后院入口处,一动不动。

        芈月站在书房外,听得里面无人回应,于是又敲了敲门。

        里面的人终于忍不住了,应道:“是何人敲门?”

        芈月听出果然是樗里疾的声音,当下应道:“是我。”

        樗里疾自然知道是她来了,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见她一副吃定自己的样子,无奈道:“天色已晚,老臣衣冠不整,无法拜见,太后还是请回吧。”

        芈月道:“内忧外患,刻不容缓,我不想耽误时间。”

        樗里疾道:“老臣已经递上辞呈了。”

        芈月道:“我还未批准,也永远不会批准。”

        樗里疾心中郁闷,恼道:“老臣于太后还有何用?”

        芈月道:“你可以于我无用,但你不能于大秦无用,于嬴氏家族无用。我要你做嬴氏家族的定海神针,为嬴氏家族做一个大长老。”

        樗里疾的声音更加郁闷了:“我若不愿意呢?”

        芈月提高了声音:“作乱的诸公子,我必是要杀的……”就听得室内忽然“咣”的一声,似乎什么东西摔到地上了。芈月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商君之法,我要推行。你应该明白,从今以后,纵然是王孙公子,无军功者依然不能封爵,而且原有的利益也要代代削弱。嬴氏家族的君王固然代代传继,那些作乱的人却将会被处死,但嬴氏家族剩下来的子弟们,仍需要有一个有威望的长老去指引他们。大秦内乱我会平定,外交和战争交给我,内政,我交给你,如何守好惠文王的江山,和他留下的文治之政,就由你把握。”

        室内,樗里疾听着芈月的话,脸色急剧变化,半晌长叹:“臣已经老了,看不懂这世上之事,把握不了太后之政。太后,外面风雪已起,天寒地冻,为免伤了凤体,还请太后回宫吧。”

        芈月站在室外,看着雪越来越大,伸出手,接着院中飘落的雪花,微微一笑:“不要紧,我在燕国见过比这更大的雪,更冷的寒夜。我会等你出来,与我一起议政。你一刻不出来,我等一刻;你一时不出来,我等一时;你一夜不出来,我等一夜;你一月不出来,我就等一月。我就不相信你一辈子也不出来。”

        樗里疾不想她如此强势,一时噎住,赌气道:“太后既然自己愿意等,那老臣也不勉强。”说着,他径直走到榻边躺下,还吹灭了油灯。

        夜更深,风呜呜地吹着,雪下得更大了。

        庭院中无遮无挡,芈月虽然披着厚厚的貂裘,但也不能站立不动,只得在庭院中走来走去,呵着双手取暖。

        樗里疾虽然躺到了床榻上,但他又如何能够真的睡着,翻来覆去数次,终于还是悄悄站起来,踮着脚尖走到门边,从门缝处向外看。

        夜色虽深,却是月圆之夜,月色映在雪地上,倒有几分明亮。但见芈月拍拍头上的雪花,抖抖貂裘上的雪花,跺跺鞋面上的雪花,继续来回走着。

        樗里疾走回榻上,将火盆移到榻边,用厚厚的被子拥坐着,轻声嘟哝:“我在这里火烤着,你在外头雪下着,看谁熬得过谁!”

        不料却听得外头响起了呜嘟之声,原来芈月等得无聊,竟是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呜嘟吹奏起来。

        这下樗里疾更是无法安然了,但听得呜嘟之声如魔音绕耳,他干脆拿两团绢帕塞住耳朵,坐到火盆边打着瞌睡。

        许是耳朵塞住以后,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而火盆又太暖,他坐在榻上,微一走神,便打了个瞌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樗里疾一个失衡,身子向前倾去,头磕在铜鼎上,骤然醒来。

        他怔了一怔,忽然记起芈月还在室外,耳边却无声息,抬眼一看,竟见窗外大亮。

        他细一想,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慌乱地伸出双手,将塞在耳朵里的绢帕扯出来,猛地跳起来向外冲去,不小心一脚踢倒了火炉,他独足跳了两下,就扑到门边,推开了门。

        冻得满脸通红的芈月冲着樗里疾笑道:“早安。”

        樗里疾跪了下去,伏地颤声道:“太后,老臣有罪!”

        芈月笑问:“我可以进来了吗?”

        樗里疾忙让开路,请芈月进入室内。

        此时其实天尚未大亮,他打个盹儿也不过是半个多时辰工夫,只不过是雪光映窗,方令得他以为天亮了,吓了一大跳,但此刻却是不能不让芈月进来了。

        芈月走进樗里疾的书房,饶有兴趣地看着室内的一切,她看到榻上扔着的被子和踢倒的火炉,还伸手扶了一把。又走到几案前,看到摊着的地图和散落的竹简,又拿起一卷竹简翻了翻。

        樗里疾跟在她后面,看着她的动作,有些无奈又有些佩服。自己过去端了火炉,开了炭盒又加了新炭,才端到芈月面前,沉声道:“太后,请烤烤火吧。”

        芈月伸手在火炉前烤着火,笑道:“这一夜在你门外站着,还是挺冷的,还好我在燕国的时候练出来了。”又解释道,“我们在燕国的时候,最冷的天气里都买不起炭火,差点就冻死了。”

        樗里疾知道芈月母子在燕国的遭遇,也清楚这倒有一半是自己袖手旁观之过,脸上有些动容,嘴角抽了抽,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芈月反客为主,伸手让道:“樗里子,坐吧!”

        樗里疾没有坐下,却走到门口冲着外面叫了一声:“白起将军,你也去取取暖吧,再叫我的侍从给太后送上热姜汤和早膳。”

        芈月笑了笑:“还是你想得周到。”

        樗里疾沉着脸,坐到芈月的对面:“臣可不敢做让太后生病的罪魁祸首。”

        芈月烤着手,笑道:“我知道你对我有很多怨气,可又拿我没办法。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樗里疾拉着脸:“老臣不及太后。”

        芈月笑问:“你不及我什么呢?”

        樗里疾道:“老臣聪明不及太后。”

        芈月摇头:“错了。若论聪明,秦国人赞美别人聪明都说‘智如樗里’,你不聪明,谁敢说自己聪明?”

        樗里疾嘴角一抽:“太后是在取笑老臣?”

        芈月摆手,看着樗里疾,轻笑:“我的确不如你聪明,但你却拿我没办法。因为我能豁得出性命,撂得下面子,割得了肉,吃得了亏,记得住恨,匿得了怨,能一笑泯恩仇,也能一掷决生死。这些,你都不如我!”

        樗里疾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芈月,无言可对,本想说一些讽刺的话,但芈月自己就把脸皮踩下了,让他觉得再说也是一拳打在空气中,毫无用处。可是他心底却有一种恐惧,他侍奉过三代秦国君王,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他的侄儿,但这样肆无忌惮的话,这三代君王,都不敢说出来。

        芈月见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心里已经认输了。她接了老仆送上来的姜汤,饮尽,放下,挥手令老仆退出,徐徐道:“樗里子,你很聪明,但你太过聪明了,太爱惜自己了,做任何事都未虑胜,先虑败,未虑得,先虑失。你做任何的事,都得失心太重,只想守住你眼前的一切,不想有任何损失……”

        樗里疾此时已经被她弄得毫无脾气了,他微微转头,冷笑一声,脸上是无奈又不屑于争辩的神情。

        芈月道:“当然,你这么想没错。周天子分封了三千诸侯,许多人生来就拥有一切,想要做的就是保有一切。这些人衣食无忧,用的都是脑子,他们比天下人都要聪明得多。可是最终,这些聪明人都随着他们的国家一起灭亡了。”

        樗里疾表情有些震动,想要说什么,但看着芈月意气风发的脸,还是叹了一口气,这时候他已经是从不屑一争,到争也无用的心态了。

        芈月道:“我不是聪明人,先惠文王跟我说,他也不是聪明人。先孝公、商君更不是聪明人。斗转星移,世事变化,都不是聪明人推动的,因为聪明人不会浪费力气,不会让自己去做看上去劳而无功的事,不会去逆天行事。可是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变化,聪明人不屑浪费自己的力气,不屑脏了自己的手,等到乱局到来,被迫卷入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缺少改天换日的勇气和积累。”

        樗里疾听到这里,却激动起来:“可你这样做,是要乱我大秦,乱我军心,我岂能坐视不顾?”

        芈月冷冷道:“我杀死诸公子,不跟旧族们妥协承认他们乘乱占据的封地,你自然怕内乱又起。我要改革军制,你怕军心不稳。你觉得四处已经着火,我还要火上浇油,所以你怕了,你要躲开。”

        樗里疾勃然大怒:“谁怕了?这江山是我嬴家江山,生死我都跟它绑在一起。老臣说一句诛心的话,这真要遇上乱局,太后能躲得掉,老臣和大王为着身上流的血统,却是躲不掉的。”

        芈月断然道:“躲不掉,就接着,跟我一起站在朝堂上,去迎接这天底下的风风雨雨吧。内政,我交给你,征伐,你交给我!”

        樗里疾有些触动,嘴唇颤抖:“太后……”

        芈月却不继续说下去,反而转了个话题,道:“进入函谷关前,我曾经特意带着大王去看崤山……你还记得崤山吗?”

        樗里疾听到“崤山”二字,早已是老泪纵横:“身为秦人,如何敢忘崤山之战,那是国耻啊。崤山上面的累累白骨,是我秦国历代为了东进中原而付出的代价啊。”

        芈月轻叹:“是啊,秦人一代代埋骨于东进之路,为什么还要一代代人继续东进?因为不东进,秦人就永远被边缘化,被视为蛮夷。列国不是不知道变法的好处,可是却没有勇气去承担变法的痛楚,只有秦国挺过这种痛楚而真正强盛起来。六国是敌视秦国,因为他们不安,他们胆寒。我们能够为了这些过时之人而停下改变的脚步,自废武功再退回到落后的秦国吗?”

        樗里疾激动地道:“可他们是我大秦王族、嬴家子孙,那些跟随他们的是我们老秦旧族,他们才是我们秦国的根本。”

        芈月断然道:“不!如果你这么想,秦国将会越来越弱小。樗里子,我告诉你,没有什么老秦人、新权贵,将来所有俯首在我王旗之下的都是秦人,就如同过去所有的人都奉周天子号令一样。”

        樗里疾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失色,立时站了起来:“太后,你……”

        芈月端坐,肃然道:“将来的秦法,会取代今天的周礼。将来不会再有六国,不会再有诸侯之间无穷无尽的战争。如同七百年前天下奉周,四海归一,将来,会是天下奉秦。樗里疾,你可敢与我共同携手创造这一天?”

        樗里疾被她这一声断喝,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只欲跪地一口应下,人已站起,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强力克制住,缓缓道:“远有齐国,近有赵魏,在南有楚,在西有戎,在外有敌,在内有乱,太后如何敢夸这样的海口?赵王雍、魏王嗣、齐国辟疆、楚王槐都是当世英雄,立下过开疆拓土的功业,他们还不敢有此决心,太后能与他们相比?”

        芈月道:“齐王已逝,魏王平庸,楚王易受摆布,当世唯有赵王,或可与我一争高下。魏国衰,韩国弱,齐国有燕国牵制,赵国东有齐,西有秦,扩张困难。但对于我来说,西戎南楚,迟早是我囊中物,得西戎南楚之后,赵国焉能与我争锋?”

        樗里疾冷笑道:“天下英雄,并不如太后预想的这么容易摆布。”

        芈月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有时候,你们都是自己吓住了自己。”

        樗里疾双手握拳:“好,老臣就与太后打个赌,不敢说什么天下奉秦,老臣什么时候能看到太后将秦国恢复到先惠文王的盛况,便当向太后称臣效忠。”

        芈月道:“天下奉秦,是秦国必将成就的宏图。在我有生之年做不到,我也能够让世人看到并承认大秦终将实现这个目标。自我子、我孙及至三世四世,终能至此!”

        樗里疾看着芈月,久久不语,他已经完全怔住了。他想到当年,在父亲座前,听到他说起如何推行商君之法的宏图;在兄长座前,听他说如何平定四方图谋深远的构想;甚至在侄子面前,听他说如何夺雍鼎以称霸诸侯的可笑计划。可是这三代君王,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天下奉秦”这四个字来,不,自周天子东迁之后,数百年间,天底下无数明君英主,都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心头战栗,他觉得恐惧,他觉得眼前似有一座泰山压顶,让他无法呼吸,无法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樗里疾方觉得五脏六腑似归了原位,他本能地想避开这样的话题,这不是他能承受的,可是,这又如此吸引着他,让他忍不住跟随着她,去投入这样的狂想。不,他不敢再想下去,强抑心潮转开话题:“太后不必说此远景,老臣只愿秦国在此大乱之后,还能看到太后恢复先惠文王的基业。”

        芈月淡淡一笑:“若说恢复先惠文王的基业,我与你十年为期,何如?”

        樗里疾看着芈月,怔住了:“十年?”若是十年就能够恢复先惠文王的基业,那么十年之后呢,她真的能够继续扩张,真的能够向着“天下奉秦”的宏图奔去?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长揖到底:“若如此,老臣甘为太后鞠躬尽瘁,事太后如先孝公、惠文王。太后若不能实现,那就请太后退居内宫,不能再行干政。”

        芈月道:“好。”

        樗里疾伸出手来,与芈月击掌三声。

        这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七八日,到雪停住的时候,咸阳内外,已经是银装素裹的世界。

        这一日,正是吉日,杀人的吉日。

        咸阳西市,人头攒动,季君之乱中所有被判处死刑的公子皆被押到西市,当众行刑。

        公子壮脸色惨白,扭头看着左右被绑的几名兄弟,恨声道:“皆因你们各怀私心,才教我们落到今日之下场!”

        公子雍长叹一声:“你暗杀公子华,教兄弟们如何能够信你?事到如今,说这般话,又有何用?”

        公子壮抬头看着天际,但见晴空万里,好个冰雪世界。

        三通鼓响,大刀挥过,冰雪世界,便染就一片血红之色。

        就在西市行刑之时,芈月披着崭新银缎面的白狐裘,走进了秦国先祖的明堂之中。

        她走过一间间龛位,走到了秦惠文王嬴驷的灵前。

        两名侍灵的内侍上前行礼,芈月却挥手令他们退下。

        大殿内,只剩下芈月一人。

        芈月走到灵案前,伸出手去想抚摸灵位,但手指在最后一寸的时候停住了,她轻叹一声道:“大王,我来看你了……”

        阳光斜照进灵殿,照着灵位。

        芈月倒了三杯酒,举起第一杯洒下,低声道:“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出去,是拜谒商君之墓。当时我不明白,你既然恨他,为什么又思念他,你既然思念他,为什么不为他平反,而要让他就这么埋在荒山里。可是现在,我有些明白你当时的想法了。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人,你怨恨他,又佩服他。再佩服也不能化解这种怨恨,再怨恨也无法不产生敬佩。商君之于你,就像你之于我一样。这个世界上,人一旦站到最高处,俯临天下的时候,总有一些话想找人说说。可是偏在那个时候,会觉得再没有人能够听懂自己的话,除了那个曾经令自己寝食不安、流亡天涯的人,那个曾经如此轻易地左右了自己的命运,让自己恐惧又不得不敬佩的人吧!”

        芈月又举起第二杯酒洒下:“你是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我曾经深爱过你,我爱过你,所以对你有过期望、痴情,有过心痛,可最后才明白,女人的情爱,恐怕是你最不放在心上的东西吧。这个宫里的每个女人,都以为你爱的是自己,至少是曾经爱过。事实上,你不爱魏氏,也不爱王后,也没有爱过我,也许在当年,你可能喜欢过庸夫人,至少你对她的信任到死也不变。但在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不爱任何女人了,女人之于你,是江山权谋的一部分,是消烦解闷、生儿育女的工具而已。我爱过你,更恨过你,可是这一刻站在这里,我却明白了。帝王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地去爱。我爱着黄歇,可是我们中间隔了一个楚国,在我复仇之前,我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我明白,在他的心底,他还爱我,可不会为了爱我就帮着我对付楚国。翟骊他爱我,愿意为我做一切事,在这一点上,黄歇不如他,你更不如他。这一生中,能够这么毫无保留地爱我、信我之人,唯有他。我曾经以为,一生一世,得一知心人足矣。可是到了面临抉择的时候,却犹豫反复,割舍不下。直到踏进这里的那一刻,我忽然想通了,既然割舍不下,又何必割舍?我记得对你的爱和怨恨,我记得对黄歇的不舍和不能言说,也同样可以记得翟骊的真诚和热情。大王,我敬你第二杯酒,你如镜子一般照见我,让我知道应该怎么做。”

        芈月停了一下,看着眼前的牌位,举起第三杯酒洒下:“这第三杯酒,我要告诉你,我做了一件让你恨的事情。大王,你是一个帝王,对你而言这世间应该没有什么事比王图霸业更重要吧!如果今天换了你站在这儿,你会怎么想?你愿意拿你这十来个儿子,来换取变乱的结束吗?来换取商君之政的重新推行吗?我想你是不会愿意的,你曾经想过赌一下江山,可最终你放弃了,因为你懦弱,你害怕变成齐桓公,害怕你尸骨未寒便诸子相争。可你逃过了五年前,却避不过五年后。内战没有在你活着的时候爆发,却在你儿子死后爆发,甚至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险些毁掉了秦国,你后不后悔啊?我今天来这里,是想告诉你,你没做到的,我来替你做到。甚至你的列祖列宗都梦想的王图霸业,我也会替你们做到。有朝一日于地下相逢,我可以站在你面前,对你说,我无愧于你,也无愧于你们嬴氏,更无愧于你们大秦。”

        芈月迈出灵殿,冬日的阳光映着雪色,十分刺眼。

        芈月微眯了一下眼睛,转头看了看殿内,拢紧身上的白狐裘,大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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