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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西市居

        一声暴喝,剑光一闪,鲜血飞溅,一只握剑的手臂带着血光飞在半空中。

        手臂飞起时,那剑也从其上滑落,掉在地上。

        冥恶捂着胳膊,倒在地上,翻滚着惨叫不已。

        那人一声暴喝,乱了冥恶心神,复又手起剑落,砍断冥恶手臂,左手疾伸,已经将嬴稷拉离冥恶身边。

        芈月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拉过嬴稷抱在怀中,只觉得心口扑通乱跳,如同擂鼓一般。

        母子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听着对方紧张至极的心跳,这一刹那,恍若隔世。

        嬴稷抬起头来,去寻那救命恩人,却见一个中年人执剑指住冥恶,喝道:“冥恶,你行为卑污,滥伤妇孺,我乐毅今日断你手臂,乃是出于义愤,你若不服,只管来找我。”

        众人欢呼起来,争着叫嚷:“乐大哥说得对。”

        “你还不快滚,真丢我们游士的脸面。”

        冥恶脸色惨白,晕了过去。

        乐毅收剑,向芈月行礼:“夫人、公子,你们没事吧?”

        芈月惊魂甫定,连忙还礼:“多谢乐壮士相救。也多谢各位高邻仗义执言。”她朝众人团团一揖,从袖中掏出一把刀币递给酒肆老板:“烦请老爹拿十坛醪糟,去孙屠户那里切一刀肉来,我请乐壮士和大家用些酒肉,感谢大家今日出手相助。”

        乐毅惊异地看了芈月一眼,没想到她刚经历大变,居然就能够有如此手段,却不多作表示,只道:“多谢夫人与公子。”

        正此时,却听得嬴稷哭出声来:“女萝姑姑……”

        芈月一惊,急忙奔过去,却见嬴稷跪在女萝身边,放声大哭。芈月扶住女萝,一搭脉息,心中一凉,再看她的眼睛,却是瞳仁已散,不由得失声哭叫道:“女萝,女萝……”

        女萝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她方才被冥恶一剑刺穿内腑,拼将最后的力气唤来支援,强撑之下,脏腑之伤迸裂,就此死去,死时犹睁着双目,望着赢稷的方向。

        芈月含泪伸出手来,将女萝的双目合上,她抱起女萝想要站起来,却脚步一软,差点跌倒。乐毅走过来,从芈月手中接过女萝抱起,道:“我送你们回去。”

        芈月低声道:“多谢。”

        原本欢呼的众人也沉默下来,冷向上前一步,朝着女萝躬身一礼,叹道:“在下昔日亦受过大姑酒食,如今眼睁睁看着大姑遇害救援不及,实是惭愧。”

        他这一站出来,便有十余个昔日也受过女萝酒食的游士站出来行礼,皆是面有愧色。

        当下诸人一起护送着芈月母子回了那贞嫂的小院,薜荔、贞嫂见状,皆是吓得魂飞魄散。

        将女萝放下之后,众人皆欲告辞而出,芈月却是未及更衣,仍着染着女萝鲜血的衣服,站在院中,朝诸人施礼,并一一相送,到冷向时,只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及至诸人散去后,冷向却去而复返,朝芈月一礼:“夫人可有事要用到在下?”

        芈月见他已经会意,敛袖行礼:“先生果是才慧之士。”

        冷向叹道:“今日我在酒肆之内,却是有事,闻声而出之时已经太迟,还请夫人原谅。”

        芈月想起女萝,心中黯然,道:“这也是司命之安排,由不得人。”

        冷向便问:“不知夫人叫我回来,有何事吩咐?”

        芈月叹道:“不敢当,先生请坐。”

        当下两人于院中铺了席子对坐,芈月道:“我只是想问问,以先生之才之志,屈居市井,想是不甘?”

        冷向轻叹:“正是。”

        芈月朝内一指:“秦公子稷,是先王爱子,因夺嫡失势,为质燕国。身无陪臣谋士,求才若渴。先生若能够为公子稷之宾客,此时虽不能予先生以荣华富贵,但却可以许先生一个未来。先生可愿意陪我母子,赌将来的一座江山?”

        冷向怔住,他看着芈月,一动不动,良久,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摇头道:“想不到,实是想不到啊!”

        芈月问:“先生想不到什么?”

        冷向叹道:“在下想不到,夫人还有此志。实不相瞒,冷向自忖非国士之才,却又不甘碌碌,因此奔走列国,谋求一个前程。可是辗转数年,钱财用尽,身边尽是如我这般的失意之士。也曾经目睹无数前辈,奔走劳碌一生,最终死于荒野沟渠。心中亦知这条道是越来越难,可若要放弃,却又再无其他谋生之路,更是……心有不甘啊!”他说到这里,朝着芈月长揖而拜、再拜、三拜,方直起身来,肃然道:“我知道,把将来押在一个质子的身上,未必就有前途。可是,总好过我如今茫然无绪,不知方向,不知前途如何。至少,公子能够许给我一个未来,而我自己……而我自己……”他说到这里,惨然一笑,“而我自己却是连未来何在都不知道。”

        芈月端坐,受其三礼,并不谦让,等冷向说完,方道:“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传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虽沦落市井,却从来不敢失了初心,愿与君共勉之。”

        冷向朝芈月一礼:“记得当日初见,夫人便问我,若有晋重耳、齐小白这样的主公,我可愿追随,可愿效法狐偃、先轸、赵衰等,想来当日夫人便有此意了。”

        芈月脸色沉重:“这也算得我的一个妄念,明知我母子沦落至此,衣食犹艰,故不敢直言,只待时机。不想今日变故突生,我孤儿寡母,若无倚仗,恐自身难保,故而只得放肆了。幸得先生不弃,小妇人在此多谢先生高义!”

        说着,朝着冷向深深一礼。

        冷向忙避让还礼,道:“夫人说哪里话?臣今日既已奉夫人、公子为主,何敢当主公之礼。不知夫人还有何吩咐?”

        芈月道:“今日所来诸位贤士,不知姓名、出身、才德、志向如何。我欲先与今日诸贤结交,还望先生相助。”

        冷向微一沉吟,道:“恕臣直言,如乐毅等人,心气甚高,恐不能为公子纳入门下。”

        芈月点头:“我亦不敢如此狂妄。若能为我所用,当拜各位为宾客。若不能为我所用,我亦当助其在燕国早得重用。”

        冷向心头一喜,又是一悔。他是前途渺茫,方投入一个不知未来的质子门下,奉妇人孺子为主。眼前之人若有助人在燕国得势的门路,他入其门下,反而白白错过机会,岂不可惜?转念一想,她既然有把握荐人入燕为官,还要收贤纳士,却是心中有极大的图谋,那么只要自己忠心耿耿,建功立业,未必就没有前途可言。且自己已经认主,若是言行反复,岂是君子之道?想到此处,他反而平静下来,恭敬道:“臣明白,当从夫人之言。”

        芈月观其神情变化,直至平静,心中也是暗暗点头。眼前之人虽有名利之心,到底还是君子本性,自己招揽的第一个手下,终究是没有看错,当下点头道:“有劳先生。”

        等到冷向终于离开,芈月这才站起来,只走得两步,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身子一软,便倒了下来。站在一边的薜荔及时扶住,连声惊呼:“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却是芈月这一日迭遇惊险,先是自己命悬一线,然后又是嬴稷受人挟持,再加上女萝之死,整个人既伤且痛,既惊且吓,精神近乎崩溃,却在这种危急关头,脑中忽然有了更大的图谋和主意,还要强撑着精神,与冷向、乐毅等人周旋。直到此时冷向离开,这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整个人顿时就支撑不住了。

        她扶着薜荔的身子,只觉得头如炸开了似的,所有思绪全部溃散,只挣扎着问道:“子稷呢?”

        薜荔道:“贞嫂带着他去沐浴更衣了。夫人,您这一身的血,要不要也去更衣?”

        芈月强撑着道:“我,我要再去看看女萝。”说完,便晕了过去。

        及至悠悠醒来,天已黑了。嬴稷伏在身边,见她醒来,忙跳了起来:“母亲,母亲,你醒了,你怎么样了?”

        芈月惊起,问道:“女萝呢,她在哪儿?”

        嬴稷眼睛一红,哭道:“女萝姑姑已经……”

        芈月扶着头,只觉得头嗡嗡作响,脑海中却慢慢沉淀下来,将所有的前情经过一一回想,方叹了一声,道:“想不到……我与女萝从楚国到秦国,从秦国到燕国,这么多年来相依为命,如今她却为了救我而死。是我对不住她……”

        薜荔正端着水碗走进来,听闻此言,跪下泣道:“阿姊若有知,一定不希望夫人这么想。我们与夫人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如今夫人无恙,阿姊在地下也是安心的。”

        芈月轻抚着薜荔的头发,叹道:“我们要好好送了女萝,带着她的骨灰,将来一起回去。”

        薜荔含泪点头。

        次日,西郊搭起了柴堆。芈月和薜荔为女萝整理衣服,梳头,一样样地打扮整理了,再将她送到柴堆上,哽咽着祝道:“女萝,你安息吧。你放心,杀你的人,我一定不会放过的。终有一天,我会给你报仇。我答应你,有朝一日我会圆你的回乡梦,带你回楚国去,把你葬回你的部族,葬回云梦大泽。”

        冷向等昔日受过酒食之人亦来相送,朝着女萝拱手。这些士人本是不会把一个女奴放在眼中的,然则大义之人,却是人人敬重。女萝曾经助过他们衣食,又大义救主,他们自也甘愿前来送别行礼。

        冷向默默地把火把递给芈月,芈月流着泪,把火把送到柴堆上,但见火光熊熊,将女萝身形吞没。

        薜荔失声痛哭,嬴稷亦大哭起来。

        芈月流着泪,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哽咽着念之诗:“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嬴稷和薜荔渐渐止了哭声,也跟着轻声念着:“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送了女萝之后,芈月紧接着在数日内,与乐毅、冷向、起贾、段五等十余名游侠策士一一相会,明其才干,察其志向,心中略确定了几个分类。一种是如乐毅等本身才干足,自信亦有,不愿意投身妇人孺子门下作将来投资的,芈月便应允有机会当助其在燕国得志,留一份人情在;另一种如冷向、起贾之类,流离多年,才干亦有,但自忖不能够以一言动君王的,再加上有感恩之心,愿意对嬴稷作未来投资的;再一种,如段五这等真正的市井之徒,则是能够以小恩小惠,留着在此帮助的。

        此后,又叫来嬴稷与薜荔,吩咐道:“子稷,这些竹简是母亲这些日子默写出来的,以后你就要自己好好学了。”

        嬴稷不安地问:“母亲,你去哪儿?”

        芈月没有说话,又将一个木盒推给薜荔:“这里是这些日子我抄书换来的钱,你先收着。西市的游侠儿得了我的酒食,会帮助我们一二的。”

        薜荔吓了一跳,她跟着芈月的时间最长,自然听得出她话中之意,忙问:“夫人,您要去哪儿?”

        芈月道:“去解决问题。”

        薜荔不解:“解决问题?”

        芈月苦笑道:“本以为,我现在沦落市井,凭自己的双手挣取衣食,那些人也应该会心中痛快了。没有想到,我低估了人心的恶毒和无聊。前日那个叫冥恶的无赖,就是被人收买,要置我们于死地的,甚至比杀了我们更恶毒……这次幸好有人出手相助,但若有下一次呢?我们未必会有更好的运气。”

        薜荔也不禁拭泪,劝道:“如今您结交这些游侠策士,也算是有所保障,我想他们不敢再来了吧。”

        芈月苦笑摇头:“你太天真了,若是再来一个冥恶,他们倒能阻得住。若是真正的燕国权臣与我们为难,他们又有何用?”

        薜荔本以为芈月这几日结交游士,是为防身,听了此言更是惊恐,劝道:“要不然,我们逃吧,逃离这燕国。回秦国,甚至是去义渠。”

        芈月摇头:“我们能逃到哪儿去?子稷是质子,如果没有燕王的许可,根本过不了关卡,无法离开燕国。便是离开了,也回不了秦国啊。”

        薜荔急了:“那怎么办?”

        芈月站起来:“我只能赌一把,我要去见郭隗,彻底解决芈茵的事情。”

        薜荔不可置信地问:“他能听您的吗?”

        芈月看着嬴稷,问:“不,子稷,你还记得母亲给你背过的《老子》吗?‘将欲歙之,必固张之……’”

        嬴稷点点头,虽然不解母亲的用意,却仍然接着背下去:“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芈月点头:“对,子稷,你要记住,这世上你若要得到什么就得先付出。如果你只是乞求于人,是得不到别人理会的;你对别人有价值,别人才会愿意理会你帮助你。”

        嬴稷听得似懂非懂,却乖乖点头:“嗯。”

        芈月的眼光悠悠越过长空,望向天际:“鲲鹏能够得到自由,是因为它足够强大。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如果你放弃了自己,那么再多自我宽慰也不能解决现实的痛苦,如果不能战胜这个时代,就只能被时代所吞噬。如果你想要得到真正的公正,就只有用自己的手,去涤清寰宇,才能够见到朗朗晴空。”

        薜荔听得似懂非懂,却能听得出芈月的信心来,略略放心,但看着手中的东西,却又悬起了心。

        次日,芈月便起身,换了一件稍好的衣服,托了冷向和起贾照顾嬴稷,在薜荔陪同下,去了国相府,正式递了嬴稷的名刺,求见郭隗。

        郭隗却有些诧异。那次与芈月在府中相见之后,他便知此妇心志坚毅。老实说,秦惠后的书信,他是看过的,在此燕国势弱之时,他也不愿意得罪强秦,所以劝说燕易后两不相助,又怕易后心志不坚,所以出手隔绝芈月与燕王宫的信息。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宠妾居然暗中算计秦质子母子,他倒不是同情芈月,而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污了自己的名声。所以芈月当着他的面揭露此事,他当真是又惊又怒,一边亲派了心腹送芈月回驿馆以示自己的态度,另一边就质问芈茵。

        芈茵自然是不肯甘休的,不免又哭又闹,话语之间,被郭隗察知她的旧事后,又闹腾着必要拿芈月出气,甚至不惜绝食相胁。郭隗从乱军中纳她为妾,后来才知她的身份,又对她迷恋,自觉有些对不住她,素来是诸般迁就的。但军国大事当前,他毕竟是燕国国相,爱惜羽毛,又岂肯教小妾胡为,坏了自己名声?当下为防止芈茵生事,将她身边侍从均换了个精光,只剩小雀一人。

        又安排芈月与燕易后会面,教她们自己澄清,自己不出面做这个恶人。果然,芈月见了燕易后之后,大受打击,心志溃散,竟迁出驿馆,搬到了市井之地。他知道后,便不再过问,又因终究还是宠爱芈茵,将她放出来之后,将芈月如今情况说了,哄劝几句,叫芈茵息了生事之心。

        他自然知道,芈月落到如此境地,是芈茵所害,但他却不愿意多加过问,漠然置之。似他这等老政客,这等起起落落的事见得多了,贵者为贱者所辱,亦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何必多管。没想到今日芈月居然又寻上门来,他便是一惊。他是与芈月交谈过的,知她心性,这番上门断不是为了什么衣食吃亏的事,应该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严重到足以让她上门来与自己当面质证了。

        当下忙命了心腹去查验芈茵与其侍婢这些日子有什么异动,这边便请芈月入府相见。

        两人对坐。

        郭隗先开口问道:“不知夫人来此何事?”

        芈月道:“五日前有人买通一名游侠儿,在西市向我行凶,若不是我的婢女舍身护主,我如今已经不能坐在国相面前了,甚至连秦质子都有可能受害。纵容姬妾对他国质子再三出手,不知道郭相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郭隗一惊长身直立:“竟有这种事?”

        芈月端坐不动:“国相若是不信,可去问问茵夫人。”

        郭隗脸色一变,又坐了下来,缓缓道:“若当真有此事,老夫必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芈月点头:“多谢。”又转口道:“国相能够在乱世中重新收拾局面,我相信必不是那种惑于内宠、任由姬妾操纵之人。燕国如今元气大伤,正应该招揽人心为己所用,倘若有失道义的行为一再发生,恐怕会令天下人失望吧。”

        郭隗脸色变了变,却敷衍地笑了笑:“夫人说得是。”他已经厌恶再次被芈月质问了,心中有些倦怠地想,看来这次要将芈茵身边所有能够助她为恶的人都换了,下次这个妇人若再上门来,便叫舆公去接待她吧。无非是又被欺负了,来投诉,无非是赔个礼补偿一些金银罢了。

        芈月听得出郭隗言中的敷衍之意,淡淡一笑,道:“我曾经问过国相,不怕子之之祸重演吗?看来国相是一点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郭隗微愠,这种事,提一次算是警示,一提再提,便叫人生厌了,便道:“夫人此言何意?”

        芈月看得出郭隗的神情冷淡,然则上一次她点到即止,看来这号称重扶燕国的擎天之臣,并没有完全明白其中含意,那么这一次,希望他能够有足够的头脑去明白,当下从容道:“子之之祸在哪里?因为燕王的手中没有权柄,土地人丁和钱财在各封臣手中,而列国朝堂的走向在国相手中。燕王哙无能,想倚仗子之的强势,把权力收拢,所以才有让国之举,却造成燕国内乱,外敌入侵。今国相无子之之能,坐子之之位,如子之独断专行,却不能为燕国建功立业,这是连子之当日也不如啊。”

        郭隗听了此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正要说话,芈月却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如今燕王依旧无权,封臣们依旧各据势力,而外面还有齐国在虎视眈眈。现在齐国没有行动,只是和列国没有划好势力范围。一旦齐国与列国谈判好了,联结其他国家来瓜分燕国,而各地封臣或拥兵自重,甚至投效列国,到时候,燕国还能保得住吗?国相是不是要成为一个比子之更祸国的权臣?”

        郭隗越听脸色越是难看,声音也变得喑哑难听:“老夫自知是坐到了火山口,可是此刻老夫不出来坐这个位置,难道要让其他有私心的人来把持这个位置吗?到时候只怕大王母子更没有说话的余地了。燕国国势如此衰败,我郭隗虽然没有管仲那样改天换地的才能,只能是勤勤勉勉,糊东补西,疲于奔命,可我敢对天地宗庙起誓,我郭隗忠心耿耿,上不欺天,下不愧地,有我一日,便有燕国一日,就有大王母子一日。若有变故,我当挡在前面,为国捐躯!”

        芈月轻轻拍掌,颔首:“国相高义,令人敬仰,可是乱世之中,仅凭高义却是不够的。老国相,燕国需要的是周召再世,管仲重生,而不是伯夷、叔齐。”

        郭隗看着芈月,冷笑:“夫人既这样说,莫不是有以教我?”

        芈月直视郭隗:“燕国缺的,是管仲。老国相既然明知道自己做不成管仲,为什么不做推荐管仲的鲍叔牙呢?”

        郭隗愤然道:“就算老夫愿做鲍叔牙,可管仲又在哪儿呢?”

        芈月伸手画了一个大圈:“天下滔滔,皆是管仲,只要燕国打开大门,就可见到管仲。”

        郭隗虽不将芈月放在心中,只是见她大言不惭,对她的话还抱有一两分期待,听她如此回答,不禁颓然:“说了半天,夫人还是空话。就算天下滔滔,皆是管仲,可是又有哪个管仲,会到一个明知必败的燕国来送死呢?他们只会去秦国、齐国、楚国,甚至是魏国、赵国、韩国!”

        芈月却并不退缩,反道:“譬如一个人要找主家,东家肥鸡大鱼,西家只有青菜萝卜,那似乎都要往东家。可若是东家只当他是个奴仆一样看待,而西家却将传家宝给他为聘,他会去哪家呢?”

        郭隗眼中光芒一闪,表情却不变,只问:“若是当真有人才,老夫何惜以位相让,可老夫如何能知道他胜任此职呢?”

        芈月反问:“那么国相眼中,什么叫胜任?‘舜发于畎亩之中,传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只要燕国有一个姿态,让天下策士知道来到燕国,不是被人家挑挑拣拣,而是被礼敬得重用,又会有谁不来呢?”

        郭隗问:“可老夫如何能够让世间策士相信燕国之诚意呢?”

        芈月道:“妾身以前听说过有个君王想得到千里马,却终究没有求到,这个故事我记不起来了,国相还记得吗?”

        郭隗不解其意,却是记得这个典故的,当下道:“那个国君让人以千金去买马,但去买马的内侍,却用了五百金买回了死掉的马骨头。国君怒而欲治其罪,那内侍却说,若是天下人知道国君愿意以五百金买马骨,还怕不把千里马送来吗?果然不久以后,那国君就得到了千里马……”他说到这里忽然明白,抬头一看,见芈月正微笑目礼。

        郭隗顿时有所悟,行礼道:“多谢夫人!”

        芈月敛衽为礼:“告辞!”

        她不再多说一句,径直站起来走出去。郭隗看着芈月离开的背影,陷入沉思。

        好半日,管事舆公悄然走进来,见郭隗沉思,不敢打扰,忙垂手站到一边。郭隗从沉思中惊醒,见了舆公,点点头,扶着舆公的手慢慢站起来。他毕竟年纪大了,跪坐久了,身体不免有些酸痛,一时僵麻。

        他扶着舆公的手,缓缓行于廊下,走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了手,自己慢慢负手走着。舆公见他去的方向正是芈茵的居所,心中已经有些明白,他方才正是去打听此事要来汇报,当下忙低声道:“国相,茵姬她……”

        郭隗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已经都知道了。”芈月卖了他一个大人情,他就必须要解决掉这件事。否则的话,他堂堂国相,一而再再而三地管教不了自己的小妾,那么这个女人下一次出手,就没这么简单了。

        芈茵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而她无法对芈茵出手,是因为碍于自己这个国相。可是,她却绝不是一个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女人。她已经让步两次,如果芈茵再度出手,只怕会出现教自己都无法收拾的局面。

        他走了几步,缓缓道:“你去送千金与芈夫人,谢她的高义。”

        舆公心头一凛,应了一声就要转身而去,郭隗忽然道:“慢着!”

        舆公停住,郭隗沉默半晌,又道:“还是罢了。”这件事,就算是千金相偿,还是解决不了啊。

        他又慢慢地行走,一直走进芈茵的院子。侍女给他脱了鞋子,郭隗进去,舆公留在门外相候。

        郭隗进入内室,芈茵正坐在窗前对镜梳妆,陶瓶中插着几枝桃花,映着窗外春光。芈茵见他来了,并不起身,只斜看他一眼,妩媚一笑,又对着镜子整理妆容。

        人比花艳,宜嗔宜喜。见此情景,郭隗在权谋中泡了多年的铁石心肠也要软上一软,本是阴沉着脸来欲行质问的,此时也息了怒气,坐下来倚着隐囊,看她梳妆。

        两边侍立的婢女忙上前为他送上蜜水,郭隗接过,只喝了一口便放在一边。

        芈茵在小雀的侍候下慢慢地梳着妆,从铜镜中察看着郭隗脸色,见他始终没有更多的表情,最终还是站起身来,撒娇地扑进郭隗的怀中叫道:“夫君,你看我今天美吗?”

        郭隗扯了扯嘴角:“甚美。”眼光却缓缓转到她身后的小雀身上,小雀在他这样的眼光下,不禁缩了一缩。

        芈茵心中暗叫不妙,还未来得及继续撒娇,就听得郭隗问道:“前几日有人买通一名游侠儿,故意在西市之上对秦质子行凶,还杀了人,这件事是不是你们干的?”

        芈茵僵了一僵,扭头答:“没有。”

        郭隗看向小雀,小雀在郭隗严厉的目光之下瑟瑟发抖,终于跪倒在地,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只偷偷斜视芈茵。

        郭隗哼了一声,道:“来人”

        两名护卫应声而入:“国相。”

        郭隗喝道:“带下去!”

        两名护卫立刻抓起小雀,小雀求助地看向芈茵,低声急唤:“夫人,夫人……”

        芈茵想说话,看了看郭隗的脸色,又放不下面子,扭过头去。

        郭隗微闭了闭眼:“杖毙。”

        小雀绝望地大叫:“夫人,夫人……”

        芈茵尖叫一声,扑到小雀面前:“不许带走!”

        护卫看向郭隗,郭隗表情不动。芈茵顿了顿足,扑到郭隗身上撒泼叫着:“是,是我干的,那又怎么样?我才是你的夫人,你管她的事,我看,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是不是,是不是?”

        郭隗按住自己的头,有些头疼道:“唉,你啊,你啊!”

        见他如此,两名护卫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小雀也悄然退下,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芈茵一把揪住了郭隗闹腾道:“若不是看上了她,你就别管我的事。这是我们女人之间的事,我不许你袒护她。”

        郭隗摇头叹道:“我何尝是袒护她,我是袒护你啊。这个女人有眼光有手段还有胆量,你以为就凭你,能够斗得过她吗?”

        芈茵眼睛一亮,扑到郭隗的怀中撒着娇:“是啊是啊,凭我是斗不过她。可我有你啊,我的好夫君,你一定能帮我的,是不是?”

        郭隗沉着脸推开芈茵,道:“不,她现在很有用。她为我献上一策,若是献给大王,可保我大燕霸业重兴。”

        芈茵看着郭隗的脸色,心中一沉,慢慢地从他身上退开,顿足嘤嘤而哭:“所以你就不在乎我的感受了?所以你要为那个贱人撑腰了?”

        郭隗稳坐不动:“国事为重啊!”

        芈茵歇斯底里地叫道:“国事为重,那我呢,那我算什么?你若是让芈月得以翻身,我宁可去死!”她说着就要去抽取郭隗身上的剑,做出要自尽的样子来。

        郭隗按住芈茵,头疼地道:“好了好了,别闹了。”

        芈茵越发得意起来:“你叫我不闹,行啊。可是,秦国的惠文后,你打算怎么交代?燕国不想要秦国的支持了吗?没有秦国压着,齐国马上就会发兵来攻打,我看你这个国相之位能坐多久!”

        郭隗闻言脸色变了变:“老夫当日迫于秦国的压力,在易王后面前封死了她的路,就已经对秦国有所交代了。难道还要为你们这些妇人的意气之争,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种有失道义的事吗?”

        芈茵笑得疯狂:“妇人的意气之争?我的夫君,你可不要低估了我们这些妇人的意气之争。我敢保证,你若是让那芈八子出了头,我那八妹妹,秦国的惠文后,绝对会比我更疯狂。”

        郭隗哼了一声:“那又如何?国家大事,不是你们这等妇人能够胡闹的。”

        芈茵看他脸色已经缓和,撒娇着:“反正你已经做过一回恶人了,再对她好,恐怕她也未必会领你的情。”

        郭隗闭了闭眼:“老夫何尝不明白,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芈茵眼睛一亮,忙道:“权宜之计,好夫君,这么说,你是不会庇护她到底了?”

        郭隗哼了一声,道:“老夫要上书大王,修高台,招贤士,这段时间,燕国声誉不可败坏。”

        芈茵笑得甜甜的:“那过了这段时间呢?”

        郭隗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忽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芈茵跌坐在地,却也不恼,只得意地笑了起来。

        郭隗走出芈茵的院落,舆公忙迎了上去。郭隗没有说话,只慢慢走着,舆公仍是一声不吭地跟着。

        走了一段路程,郭隗方道:“你送千金给芈夫人,说老夫多谢了。”

        舆公应了一声。

        郭隗又道:“再送一块入宫的令符。”

        舆公眼中有一丝惊异,却没有发问,只忙应了,又道:“那么原来宫中禁卫之事……”

        郭隗摇了摇头:“都不必了,易后要找她,她要找易后,都由着她们自己罢了。易后是个聪明人,知道分寸。芈夫人是个有手段的人,她若想达到目的,谁也阻不住她。老夫以前错了,以为自己是为着国家大局出发,所以许多事擅作主张。如今想来,呵呵,为了几个妇人的意气,老夫倒做了不识趣的恶人,这又何必?”

        舆公一惊,又向后面院落看了看,低声问:“那茵姬这边……”

        郭隗道:“那个侍女,打二十杖。”又淡淡加了一句:“打断她的一条腿,教她这几个月不能再乱跑乱动。”舆公一凛,忙应下了,却有些欲言又止。以芈茵的性子,她的心腹婢女被打断腿,她是无论如何都要不依不饶的。

        郭隗亦知其意,捶了捶胳膊,叹道:“老夫老了,经不起她闹腾啊。”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却道:“前日赵国不是送了一些美女来吗?你去挑几个送进府里来吧。”舆公心念电转,已经会意,忙又应声。

        以郭隗的身份,不管国内权贵还是国外使者,要送礼物和美姬,他自然是头一位。只是郭隗也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许是独宠芈茵,这两三年都不太收美姬了。如今这轻描淡写的一笔,又岂是好色?不过是挡不住芈茵闹事,故而找事来拖住她的注意力罢了。

        次日,郭隗上书燕王职,招天下士子。列国才子,纷至沓来。邹衍自齐国来,剧辛自赵国来,苏秦自东周来……

        群贤毕至,蓟城一时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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