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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王后玺

        而此时豫章台上,玳瑁亦是受了扬氏的苦苦哀求,前来为芈茵说好话,道:“那扬氏苦求了数日,七公主虽然有错,终究是为女君办事,女君便容她一回吧。”

        楚威后冷笑道:“这贱婢本是有罪,我容她将功折罪,她不但办事不成,反污了我的名声,我不杀她,便已经是最好不过了。”

        玳瑁劝道:“女君素是仁慈之人,岂能因这等无稽之事厌了七公主。两位公主都要好好地出了嫁,才能够全了女君的令名啊!”

        楚威后冷笑道:“她还想出嫁?难道我还敢让她跟着姝出嫁为媵,再祸害了她吗?”

        玳瑁忙道:“七公主如今有病,自然是不能随着八公主出嫁,不如就依六公主之例,指一士子下嫁如何?”

        楚威后沉吟不语。

        玳瑁已经得了芈茵之托,如今在这种情况之下,芈茵亦是吓破了胆子,不敢再生其他的心思,便只心心念念着想嫁于黄歇,求了玳瑁数次。

        玳瑁却知当日芈茵挑拨芈姝去追求黄歇,犯了楚威后之忌,如今亦不敢明显提到黄歇的名字。

        楚威后却是摆摆手道:“不过是个贱婢,既已经决定让她随便嫁个人罢了,便不须再议。倒是那九丫头……”

        玳瑁忙道:“以奴婢之见,倒可以让九公主随八公主出嫁……”

        楚威后沉下脸来道:“她,如何可以?”

        玳瑁却建议道:“公子戎长大要分封,若让九公主嫁于楚国之内,让她寻到辅佐公子戎的势力,岂不是叫威后烦心。若是九公主嫁去异邦,中途染个病什么的就这么去了,便与威后无关了。”

        楚威后嘴角一丝笑容道:“倒也罢了,”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她们便是百个千个,也及不得姝的终身重要。”

        玳瑁想了想,道:“女君意下欲定何人?”

        楚威后叹息道:“齐太子性暴戾,我本看好赵魏,不料赵侯无礼,我听闻消息说赵侯已经将吴娃立为继后。如今这贱婢为争宠损了魏楚之好,合纵难成。前日大王与我商议,说是欲令姝嫁于秦王。秦国是虎狼之邦,姝娇生惯养,我真是不甘心啊……”

        玳瑁忙劝道:“嫁给秦王,也未必不好啊,赵国魏国,都比不得秦国势大。八公主若入秦为后,说不定还好过赵国魏国呢。”

        楚威后叹息道:“也只能是这么想了。”她看了看玳瑁,吩咐道:“你且先去试试姝自己的意思。”

        玳瑁奉命去了高唐台,对芈姝婉言说了秦国之意,芈姝一听就愣住了,送走了玳瑁,便欲要寻人商议,无奈芈茵“被精怪所惑神志不清”,她转了两圈,顾不得疑心和愧意,还是去寻了芈月来商议。

        芈月道:“阿姊不愿意嫁秦王,是不是心中有了喜欢的人?”

        芈姝红着脸,扭捏着拧着手中的手帕。

        芈月观其神情,试探道:“阿姊莫不是还喜欢那黄歇……”

        芈姝嗔道:“哪儿的话,谁说过喜欢他了。”

        芈月顿时心中大定,笑道:“阿姊喜欢谁,为什么不直接找他?”

        芈姝吃惊地道:“直接找他?”

        芈月劝道:“为什么不行?你喜欢谁就告诉他,他若是个男人,在外经历得比你我多,肯定办法也比你我多。总比你自己一个人苦闷来得好。”

        芈姝眼睛一亮,跳起来亲了亲芈月的脸颊道:“太好了,九妹妹,你说得是,我这就去找他。”

        说着站起来,急急地送走了芈月,这边却打开匣子,看着匣内的几件小物,不禁脸上有了一丝温柔的笑容,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来人,去吩咐宫门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她这一趟出去,便是只带了两个侍女,一路直到了秦国使臣所住的馆舍,便叫了一个侍女进去通报,说是要寻公子疾。

        那侍女亦是当日见过公主遇袭之事的,进去之后,只说要寻公子疾,不料却被引到了一个矮胖青年面前,当下便怔住了,道:“你不是公子疾?”

        樗里疾一听,见了她的装束,便知原因,忙令引路的侍从退下,这边笑吟吟地解释道:“可是你家主人要寻公子疾?”

        那侍女点了点头,仍然警惕着道:“奴婢的话,却是要见了公子疾以后方能说的。”

        樗里疾见状,只得道:“你且稍候。”转身去了邻室,此时秦王驷正与张仪商议如何游说楚国公卿,破五国合纵之议,听得樗里疾来报时,三人相视而笑。

        樗里疾道:“楚公主前来,以臣看,是否应楚宫之内,亦知合纵难成,有与我秦国联姻之意?”

        秦王驷点了点头,道:“正是。”说着站起来道:“如此我便去见一见那楚公主。”当下又与樗里疾、张仪各自吩咐,其余事皆依他们原定之计行事。吩咐已定,便去见了那侍女,又到了前院,等着那侍女引着戴着帷幕的芈姝进来,便亲自引着芈姝进了他房中。

        两人进了室内,秦王驷的笑容和熙如春风,眼神似要看穿到别人的心底。芈姝一路来的勇气消失了,低着头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秦王驷微笑着,极有耐心地看着芈姝,芈姝一咬牙,抬头大声道:“公子疾,我心悦你,我要嫁给你,我不要嫁给你们的大王。”

        秦王驷的笑容凝住,他自那日设计相救之后,又遇芈月送来芈姝表示感谢的礼物,他便又写了回书,送了回礼,如此一来二去,两人片笺传诗赠物,三两下便将芈姝春心勾动。

        他亦知芈姝今日来,当是得知秦王求婚的消息之后前来证实的,只是连他也不曾想过,芈姝竟是如此痴情大胆,直接诉情。若说他对芈姝不过是抱着利用之心,此时眼前这个少女大胆的表述,却令他心中微微一荡,有些异样的情愫升起。

        只怕世间每一个正常的男子,对着一个出身高贵、美貌痴情的少女如此大胆的表白,心里都会有所触动吧。

        秦王驷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芈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芈姝在他的眼光下有些不安,她低下头欲退后,但内心的倔强让她不退反进,本是低着的头又昂了起来,道:“我……我就是知道。我来找你,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秦王驷迈前一步,双手按在芈姝的肩上,低下头,他的脸离芈姝的脸只有几寸的距离,芈姝一股男性气息扑面而来,晕陶陶地只听得对方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道:“哪怕你不嫁给秦国大王,也可能会嫁给燕国或者齐国的太子,你将成为一国的王后,或者会成为未来的王后,尊贵无比。你知道你这时候独身一人来意味着什么,那是私奔野合,有损你的名誉。快回去吧,我就当没听到你说过这番话。”

        芈姝一腔春心,被这话大受打击,但又激起她的任性和倔强来,她抬起头,直视着秦王驷,勇敢地道:“我知道,我喜欢你,我只想嫁给你。我不管什么大王储君,我也不在乎什么王后太子妇的位置,我也不管什么名誉,我就要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除非你说,你不喜欢我,你从来没喜欢我……”

        秦王驷转过头去,似是不能抵受这样女子勇敢的表白,脸上的神情陷入了犹豫。

        然而,自负于自己魅力的芈姝却没有想到,对面这个男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此时的秦王驷心中却想,这个自己要跳进他陷阱里的小猎物,他是捕获了她,还是要发一下恻隐之心,放她回去呢?

        芈姝见他犹豫的样子,反而眼睛一亮,更增信心。她转到他的眼前,拉着他的袖子,带着一些青春少女独有的骄横,急切地道:“你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不许说谎,你敢说你没有喜欢过我吗?”

        秦王驷微闭了一下眼睛,又睁眼看着芈姝,这少女的青春勇敢,似乎让他有也此回到自己当初年少气盛时的感觉了。他想,也许不是这少女落入他的陷阱,而是这个少女要用她的青春和热情来捕捉住他呢,男女之事,到底谁是谁的陷阱,也未可知。

        他伸出手,轻抚着芈姝的头发,似乎在努力最后一次劝她:“姝,这样对你不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他却是知道,这样的欲拒还迎,对于女人来说,更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让人不顾一切地跳下这个深坑去。

        芈姝的眼神如火,直视着秦王驷:“我想得再清楚不过了,‘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我敢做,敢担。你呢,你敢吗?”

        秦王驷纵声大笑,一把抱起芈姝,在芈姝的低声尖叫声中,笑道:“你既云‘大车槛槛’,我自然要答你以‘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芈姝眼睛一亮,竟是扑了上去,抱住秦王驷的脖子,吻在了秦王驷的唇上,她毛手毛脚,似乎一只小雀儿落在猛虎的嘴边,还在撩拨于他一般。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芈姝这上午出去,直到晡时已过,宫门将闭,华灯将上时,也未回来。

        芈姝居处,早就乱成一团了,芈姝此番出去,只带了两个侍女,如今俱在馆舍内室外吓得魂不附体,却不敢做出什么来。

        高唐台内芈姝的服侍之人,更是完全不知道她去了何处,下落如何。

        眼见到了这个时候,傅姆女岚已经派出了不知多少人打探,皆是赶在宫门下钥前空着手回来,半点消息也无。

        女岚无奈,想了想,只得自己亲自去寻了九公主芈月,问道:“九公主可知我家公主去了何处?”

        芈月一惊,反问道:“姝姊怎么了?”

        女岚红肿着眼,泣伏在地:“公主之前就说自己出门走走,只带了两个侍女出门。可如今这时候了,我家公主还没回来,也没有人来报信,奴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如今这高唐台中作主的人,便只有九公主了,因此只得来请九公主示下?”

        芈月见她的神情不似作伪,却也诧异道:“阿姊出门,傅姆如何不曾跟着?”

        女岚忙道:“奴婢亦是要跟着的,只是九公主亦知我家公主的脾气,她只肯点了两个侍女,想是嫌奴婢碍事。”

        芈月冷笑道:“傅姆这话奇怪,跟随公主,乃傅姆职责,素日阿姊行事亦曾有过不让傅姆跟从之事,傅姆亦未曾有不跟的,怎么如今倒说这样的话来?”

        女岚脸一红,不敢说话。这亦是宫中陋俗,傅姆们皆是由其生母或身份尊贵的养母指了心腹在公子公主身边,原是极有体面的。若论主子们小的时候,傅姆自然要跟随不离,免得其他宫人照顾幼儿有甚么疏失,责任要落到自己头上来。

        各人的傅姆还护食得厉害,恨不得把小主子都教成只与自己一条心,灌输了无数旁人都信不过的理论。这女岚尤其自恃是玳瑁同一拨的心腹,把芈月芈茵的傅姆都不放在眼里。

        只是各公主如今均已经长大,哪怕从前年纪幼小的时候对傅姆百般听从,到了十几岁上反而更加逆反,如今傅姆说话,多半要嫌聒噪和管得太多,尤其是芈姝时不时还要顶上几句,且爱用些听话的小侍女。傅姆们辛苦十几年,如今小主子大了脾气了大了,不会再似幼儿般处处容易出事,一个不慎管多了反而有可能引起逆反,被小主子们拿主奴身份一压,徒失颜面。再加上手底下已带出来一拨小侍女们,因此遇事都乐意偷个懒儿,免得在小主子跟前讨嫌。

        女岚便只悔自己一个疏忽,竟弄出大事来。如今找了一天八公主,连宫门都要下钥了,若是八公主夜不归宿,甚至弄出如芈月这般失踪出事,那可怎么办?她自己自然是不敢担这事的,也不敢告诉楚威后,这便存心要拿芈月来填楚威后的怒火了,因此才这般恭敬地求芈月。听了芈月的反问,忙请罪道:“因今日奴婢去内司服处看我们公主的六服,因此公主出去之时,竟不曾在场,所以不曾跟从。如今还需要九公主替我们拿个主意才是。”

        芈月看着女岚,直到对方受不住她的眼光低下了头,才站起来,道:“带我去阿姊房中看看吧。”她了解女岚的目的,但是楚威后此人,本来就是不可以常理而度之。就算她有一千一万个置身事外的理由,可是若是芈姝出事,楚威后可不管她是否无辜,一样会拿她填了自己的怒气。既然注定逃避不了,不如早一步察看,预作准备。

        女岚自喜,忙拿也服侍芈姝的态度,殷勤地扶着芈月去芈姝房中。

        但芈月自然也不会由得女岚当她是傻子,她走在回廊中时,似不经意地想起什么,问女岚道:“豫章台母后那里,你们可去回禀了?”

        女岚脸色一变,强笑道:“有九公主在,自能够安排妥帖,如今天色已晚,何须惊动威后她老人家呢?”

        芈月看着女岚叹息道:“是啊,威后关心爱女,若知你们怠职,岂肯轻饶你们。”说到这里便变了脸色道:“那敢情是我是贱命一条,要给你们拉来垫背?傅姆当真好心!”

        芈月说完转身就要走,女岚连忙跪到她面前挡住路求饶道:“九公主,奴婢万万不敢有此心,只是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求九公主看在和我们公主的情份上,想想办法吧!”

        芈月停住脚,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你当真听我的?”

        女岚低头道:“自然听从九公主之言。”

        芈月冷笑道:“你若真是个忠心的奴婢,这时候真正应该关心的是阿姊的下落。若你们自己找不到,便当禀于威后。”

        女岚尚在犹豫,芈月道:“你若不快去,到宫门下钥之后,可就迟了。”

        女岚颤声道:“不是奴婢等故意延误,实是……若我们半点头绪也无,去禀威后,实不知拿什么话来回禀。”她又抬眼偷看芈月道:“九公主,若是我们公主当真有事,便是威后,难道就不会迁怒于九公主吗。不如九公主相助我等寻回八公主,亦是对九公主有好处。”

        芈月瞪着女岚,两人四目相交,彼此也心里有数。芈月便冷笑一声道:“带我去阿姊房中。”

        她走进芈姝房中,但见几案上散着竹简,旁边放着一个红漆匣子。芈月走到几案前,翻阅着几案上的竹简,却正摊开的是一首诗,芈月轻轻用雅言念道:“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女岚眼睛一亮,轻呼道:“对了,我们公主这几日便一直在念着这几句,九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芈月道:“这是诗经中的《王风·大车》篇,是当用雅言读的,你们自然听不懂。”

        女岚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诗是什么意思?”

        芈月轻叹,又用郢都方言将此诗念了一番,解释道:“大车行驰其声槛槛,车盖的毯子是芦荻青翠的颜色,我岂不思念你,只怕你不敢表白。”

        女岚吓得哎呀一声道:“哎呀,这意思是……”

        芈月道:“阿姊有喜欢的人了。”她看着手中的竹简,心中却有淡淡的羡慕之情,她羡慕芈姝的勇敢,为了自己心爱的人,便可以不顾一切地去表白,去追求。而她与黄歇明明两情相悦,却只能苦苦压抑,不能说出口来。看着诸侍女听了此言,面如土色,便问:“今晚她迟迟不归,必与此事有关,你们知道那是谁吗?”

        女岚如何能知,当下摇头道:“我们真不知道。”

        旁边的侍女珍珠却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芈月见她神情,问她道:“你可知道什么?”

        珍珠轻声道:“公主,收过公子疾的礼物。”

        芈月一惊道:“在何处?”

        珍珠便将旁边的红漆匣子打开,但见里头一束洁白如雪的齐纨、一对蓝田玉珥,几片木牍,上面写着几首若有若无暧昧的诗句,芈月看了这些东西,脸色也变了:“此人好生大胆。”

        秦国使臣来楚国的目的之一,便是欲求娶楚国公主为秦王继后,那公子疾若是秦王之弟,如此放肆大胆地勾引芈姝,难道有什么图谋不成?他是想让芈姝嫁秦王,还是不想让芈姝嫁秦王?他是秦王之弟,是否对王位亦有野心?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奉了秦王之命而行?

        芈月合上匣子,脑子里似有一个很奇怪的念头,想去捕捉却一闪而逝,她来不及细想,便道:“赶紧回禀母后,事情或可挽回。”

        女岚还待再说,芈月却已经往外走去道:“你若不去回禀,我这便去回禀。”

        女岚无奈,只得派了侍女,前去回禀楚威后。

        楚威后大惊,连更衣都来不及,直接便赶到高唐台去,喝道:“你们是如何服侍的,竟连公主去了何处,也不知道?”

        女岚不敢回答,只看着芈月。

        芈月本不欲渗和此事,但女岚死死拉住不放她回房,如今又把她推出来,见楚威后目光狠厉已经瞪向自己,只得禀道:“儿臣原在自己院中,是阿姊的傅姆方才来寻我,说阿姊至今未归,儿臣听得她还未告知母后,忙催她去禀告母后,因此亦来此听候母后吩咐。”

        楚威后本疑她或有什么阴谋,前几日她方死里逃生,今日芈姝便出了事,时间挨得如此之近,怎么不叫她生疑,如今听了她这话滴水不漏,便又转向女岚。

        女浇女岐两人此时也是来了,听得女岚不怀好意,她们亦是利益攸关,连忙膝前一步证明道:“九公主说得甚是,方才女岚前来寻九公主,九公主听了之后第一句便是问禀过威后不曾,又急催着女岚去回威后的!”

        楚威后变了脸色,顺手操起案几上的一枚铁枝便砸到了女岚脸上去,怒骂道:“我当你是个人,你竟敢如此不恭不敬,若是姝因此、因此……”说到这里,亦不敢再说下去,红了眼圈。

        女岚被砸得满脸是血,却不敢呼痛求饶,亦不敢再辩,只不住磕头。

        楚威后喝道:“来人,把侍候八公主的人全部拉下去,一个个地打,打到说清楚八公主去了哪儿为止。”

        众侍女连求饶也不敢,一齐被拉了下去,在院中便直接杖击,年纪大知事的便闷声哀号,年轻不懂事的侍女们却被打得呼痛喊冤,哭叫求饶,满院皆是惨呼之声。

        楚威后听得不耐烦,怒道:“再乱叫,便剪了她们的嘴。”

        玳瑁连忙劝道:“威后息怒,若是剪了她们的嘴,更是问不出话来了。”这边殷勤地奉上玉碗道:“您用杯蜜水润润口,休要说得口干了。”

        楚威后接过玉碗,正欲要喝,转眼看到芈月静静地跪于一边,忽然怒从心头起,扬手玉碗扔向芈月。

        芈月微一侧身,玉碗扔到芈月身上又跌下来,在她的膝前摔得粉碎。

        楚威后咬牙切齿地骂道:“你现在得意了,一个疯了,一个失踪,你这个妖孽,真是好手段。这宫中有了你,就不得安宁,我真后悔当年对你心慈手软,留下你的性命来。”

        芈月安详地如同楚威后的发作不存在一样,恭敬道:“母后挂记着阿姊,一时忧心,不管说什么话,儿臣自当受着。阿姊想是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如今宫门已经下钥,母后不妨叫人去阿姊出宫的宫门那边守着,想是阿姊若是今夜不回,明晨也当回来了。”

        楚威后气得发抖道:“你、你还敢如此轻描淡写地,路上耽搁,她在路上能有什么耽搁?你又如何能够断定,姝今夜不回,明晨便能回来?”说到这里更起了疑心道:“莫非你知道姊去了何处?莫非……姝失踪之事,与你有关?”

        芈月叹道:“母后想哪里去了,”她指了指几案上的竹简,又道:“儿臣早来片刻,也心系阿姊,想早早寻出阿姊去向,见了这几上竹简,又听女岚说有人送她这些物件,亦闻知阿姊出去前,玳瑁同她提过与秦国议亲之事。故儿臣大胆猜测,说不定阿姊是去了秦人馆舍。母后是去宫门守候也罢,若当真着急,亦可请了大王,开了宫门去秦人馆舍寻找。只是这般做,便不够惊动旁人,易传是非。”

        楚威后更怒道:“你既知易传是非,还敢如此建议,莫不是你也想学那……”她险些要把芈茵之名说了出来,一时又硬生生地收住了,冷笑道:“贱婢,你莫不是故意生事,坏了姝的名声?”

        芈月镇定地道:“母后说哪里话来,不管阿姊是今晚回来或者是明日回来,她都是嫡公主,自是什么事也都不会有。我楚国芈姓江山,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会有不好的名声,又怎么会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楚威后听得出她弦外之意,脸色冰冷道:“那你最好盼着神灵保佑,姝平安无事。”

        芈月微笑道:“阿姊吉人自有天佑,必然平安无事。哪怕有些不好的事情,以母后之能,抹掉也是极容易的事情。”

        楚威后盯着芈月,半晌道:“算你聪明,那咱们就在这儿等着吧,等姝回来,看她究竟遇上了什么事,需不需要抹掉什么。”

        芈月伏身道:“是。”

        楚威后静静地坐着。

        芈月笔直跪着。

        窗外一声声打板子的声音,宫女的哭叫声显得遥远而缥缈。

        而此时,芈姝的两个侍女跪在馆舍外室,听得里头的云雨之声,实是心胆俱裂,却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哭丧着脸抱作一团互相低声安慰着。

        秦王驷内室之中,纱幔落下,黄昏落日斜照轻纱。云雨过去,秦王驷和芈姝躺在一起。

        秦王驷拨弄着芈姝的头发,笑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姝,你的名字,是来自这首诗吗?”

        芈姝含羞点头。

        秦王驷微笑道:“你是静女,那有没有彤管赠我?”

        芈姝脸红,羞涩地转过头去。

        秦王驷顺手便从芈姝头上拨下一支珊瑚钗来,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没有彤管,就赠我彤钗吧。”

        芈姝妙目流转,轻声呢喃:“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你既要了我的珊瑚钗,又拿什么还我?”

        秦王驷笑了,轻吻着她的发边:“我自然也是还你以琼瑶美玉……别急,我给你的东西,要你离开以后才能看。”

        芈姝娇嗔道:“到底是什么?”

        秦王驷抱住芈姝翻了个身,笑道:“现在说了就没有惊喜了。吾子,时候尚早……”说着,便要再来一番。

        芈姝娇喘连声:“不成,好郎君,我如今不成了……”这边推着,却是强不过秦王驷,便又重行欢爱。

        如此几番,终于不支昏昏睡去,待到醒来,便觉得天色已经全黑了。她半闭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

        窗外有人走动的声音,还有人影投在窗上的投影。

        芈姝睁开眼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叫道:“公子,公子疾”

        两名侍女听得她的呼声,连忙端了热水细巾进来,为她净身更衣。

        芈姝净身完毕,倚着枕头懒洋洋地问道:“公子疾去了何处?”

        那侍女眼圈儿红红的,也不知是惊是骇,低声道:“公子方才有事出去了,临行前说,有东西留与公主。”

        芈姝满心不悦,只道自己与对方初尝欢爱,他如何竟敢一言不发便走了。当下伸手让侍女服侍着穿衣,一边悻悻地问道:“他有何物留与我?”

        侍女答道:“奴婢不知。”另一侍女却在枕边发现一个小匣子,忙奉与芈姝道:“想是此物。”

        芈姝只道是什么信函或者是订情信物,不料打开木匣子,里面却是一块白玉雕成的玺章。

        芈姝有些气恼,道:“难道我还缺一方玺章不成。”心中却多少有些疑惑,她对着这只玉玺看了半日看不出来,见其上还有一些红泥,当下拿起丝帕,在其上印了一印,显出正字来,仔细一看,不禁惊呼一声。

        她的侍女正在为她挽发,听到呼声,手抖了一下,忙道:“公主,何事?”

        芈姝心慌意乱,匆忙将这丝帕与玉玺都塞回匣子里去,另一个侍女待要去接,芈姝却下意识地将这小匣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喝道:“我自己拿着。”

        那侍女便不敢再接,见她发髻已经挽就,连忙扶着她站起,为她整理裙角。

        芈姝紧紧地抱着小匣,木匣压着她的胸口,只觉得心脏怦怦乱跳。方才那一方玉玺印在丝帕之上,竟是秦篆的五个小字,曰:“秦王后之玺。”

        她心中万般念头奔啸来去,只欲要叫了出来,那公子疾是谁,他如何会有秦王后之玺,他与自己云雨一番,却将秦王后之玺给了自己,那是何意?

        蓦然间一个念头升起,她想,难道他竟不是什么秦王之弟,而是他就是秦王。

        想到这里,她更是心头火烧一般,见侍女整装完毕,便急急抱着木匣走了出去。

        但见馆舍之中,华灯已上。她戴上幕离,走在回廊之上,此时竟是极为清静。

        她这一走动,便见回廊对面来了一人,乃是那时常随着那“公子疾”同进同出,容貌亦与那“公子疾”有几分相似的矮胖青年,见着了她便是一礼道:“小臣樗里疾,奉命送公主回宫。”

        芈姝知“樗里”乃是封地,此人之名,竟然也是一个“疾”字不成,天底下哪来这般的巧合,当下压着内心狂澜,低低问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樗里疾笑道:“臣乃秦王之弟,名疾,因封在樗里,所以都称为我樗里疾或者樗里子。”

        芈姝惊道:“你、你才是公子疾?那他……”

        樗里疾道:“公主已经得到了王后之玺,难道还不明白他的身份吗?”

        芈姝终于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他真是秦王?”

        樗里疾点头:“正是寡君到了郢都。”

        芈姝急问道:“那他现在人呢?”

        樗里疾道:“寡君身份已然泄露,自不可再停留楚国,他如今已经离开馆舍,欲于明日凌晨离开郢都赶回咸阳。吩咐臣留在此时,继续办理秦楚两国联姻之事。”

        芈姝捧着木匣,心思恍惚:“他,他居然就是秦国大王,他把这玉玺给我,那就是……”

        樗里疾道:“那就是已经许以公主王后之位了,臣见过新王后。”

        芈姝侧身让过,嘴角不禁一丝得意的微笑:“不敢,有劳樗里子了。”

        樗里疾抬头看着天色,暗暗苦笑,大王太过尽兴,这公主又睡得太沉,竟是如今方才出来。这个时间怕是宫门早就下钥了吧,却又不知如何安置,便问道:“如今宫门已经下钥,不知公主有何安排?”

        芈姝漫不经心地道:“我今晚未归,那些人必是不敢隐瞒,要报我母后的。我母后若知,宫门必当还留着等我。若是当真宫门已锁,我再回馆舍吧。”

        樗里疾听她话语中的天真无谓,心中暗叹,只得送着她回了宫中。

        果然楚威后早派人守在宫门口,见着芈姝马车回来,宫门上看到,只喝问一声,便忙开了宫门,樗里疾目送芈姝马车进了宫门,宫门又关上,这才拨转马头,下令道:“去靳尚府。”

        楚威后正等得心焦,此时但听得室外一迭连声地“公主回来了”,忙扶着玳瑁站起,亲自迎了出去。

        此时院子中被打得哀号声声的诸宫人们,闻听八公主回来,如获救星,当下杖责停住,这些人来不及爬起,竟是已经忍不住伏地痛哭。

        芈姝手捧木匣,被众宫女拥着走进高唐台院中,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母后也在,不免有些心虚地道:“母后,你如何来了?”

        楚威后一把抓住芈姝的手,此时她幕离已去,只将她从头看到尾,从前看到后,她是积年知事的人,如今芈姝春意荡漾的样子,竟是让越看越是疑惑,欲待高声,却又恐吓着了女儿,忍气喝问:“你今日去了何处,与何人在一起?如何到现在才回来?”

        芈姝微微一笑,笑容中固有少女初解人士的羞涩妩媚,却全无被母亲撞破后的畏惧胆怯,反只见得意欣喜,双手仍然抱着木匣,对楚威后撒娇地道:“母后,我有话要跟你说。来,你随我进来。”

        楚威后强抑恼怒,道:“好,我们进内去说”,说着拉着芈姝进来,却见芈月一行人还跪在当地等候,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们还不出去。”

        女萝忙上前扶起芈月,一行人悄然退出。

        因芈姝身边皆被杖责,只得由楚威后身边的侍女替芈姝解下外袍,卸下簪珥,诸人皆退出之后,楚威后方问芈姝道:“你今日去了何处?”

        芈姝却不答话,只将那木匣打开,递与楚威后看了,楚威后见了这玉玺式样,便是一惊,及至拿起那丝帕,看到上面的秦篆,这才真正地笑了出声,一把搂过了芈姝道:“我儿,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芈姝便笑着低声将与秦王驷结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楚威后只觉得数日来的一股郁气尽散,说不出的称心如意,抚摸着芈姝的头发笑道:“我的女儿果然不同凡俗,我本来担心秦国乃是虎狼之邦,秦王的名声又不好,还怕你嫁过去会吃苦吃亏。如今看来他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好郎君,又把这王后之玺给你,可见是真心喜欢你敬重你的。如此我便放心了,必要在你哥哥面前促成这桩婚事。”

        当下便召来寺人析,叫他明日清晨,于楚王槐上朝前,悄然将此事告诉楚王槐,务必要促成此事。便是五国合纵废弃,也须是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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