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氏站在椒房殿廊下昏暗的角落里,她的眼睛哭得红肿,夜风吹来,让她瑟瑟发抖。
她知道自己中了别人的计,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芈月。沅兮的尸体已经被拖出去了,罪名是偷盗。接下来,又会是谁,芈月,还是她?
她听着寺人宫女们轻浮的议论,无数的角落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这一刻,让她每一步迈出,都心惊胆寒。
忽然她的袖子被拉了一下,让她吓了一跳。却听得她的侍女幽草压低了声音道:“媵人别叫,是我。”
屈氏连忙拉住幽草的手道:“幽草,芈八子怎么样了?”
幽草正是奉了她之命,去打探芈月消息的,当下便道:“她刚从承明殿出来,已经回常宁殿了。”
屈氏心惊胆战地问:“她、她没事吧?”
幽草摇头道:“奴婢也不知道。媵人,这个时候你去看她,会不会有麻烦……”
屈氏顿足道:“顾不得了。”
芈月方从承明殿回来,身心俱疲,却听得女萝来说,屈媵人求见。芈月怔了一下,本想拒绝,却想到屈氏也是为人所欺骗,想到她为人单纯,此时赶来,也算得甘冒风险,当下便道:“好,请她进来。”
屈氏哭得双眼红肿进来,见到芈月就扑到榻边跪下了,泣道:“季芈阿姊……”
芈月伸手欲扶,忽然心念一动,她如今处于风波之中,别人能利用屈氏骗她一次,如若她对屈氏太好,恐怕还会继续利用屈氏,她终究不能与屈氏太过亲近,当下只道:“屈妹妹这是做什么?”
屈氏道:“阿姊,我对不起你,我上了人家的当,害苦了你。”
芈月见她如此,只得长叹一声道:“医挚,你代我扶一下屈妹妹。”
女医挚上前扶起屈氏。屈氏泣不成声道:“阿姊,我是被沅兮骗了,她,她是王后的人。”
芈月心中已经有数,问道:“沅兮,便是她骗了你吗?”
屈氏点头道:“是,而且她被王后灭了口……我、我真是怕极了。”
芈月仔细看着屈氏的神情,终于缓和下来道:“屈妹妹为人单纯,君子可欺之以方,以后切不可如此轻信他人。”
屈氏连连点头:“我知道,阿姊,你没事吧?我怕极了,我真怕害了你。”
芈月见状,心中一动,问她:“你就不怕我若真出了事,以为是你害的,迁怒于你,甚至报复于你?”
屈氏却道:“你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我害的,你要拿我出气,我也是自作自受,心甘情愿。可要我去害人,甚至利用我去害人,还要我同流合污,我做不到。”
芈月看着屈氏,心中终于松了下来,不由得握住了屈氏的手:“屈妹妹,你很好,很好!”
屈氏喜道:“阿姊,你相信了我?”
芈月点了点头,但却也沉下了脸,道:“屈妹妹,你当知宫中险恶,从今往后,为了避免连累你,你我之间,还是……少些往来吧。”
屈氏再单纯,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也知利害,心头一痛,却无奈地点头道:“我、我都听阿姊的。”
屈氏走出常宁殿,回头看去,但见银杏树叶已经变黄,轻叹一声,走了出去。一路上避着人,悄悄回了椒房殿,却见玳瑁又入了芈姝的内室。这个老奴,虽说明面上被贬为最底层的洒扫奴婢,但在椒房殿中,人人皆知,她依旧是奴婢中的第一人,甚至还有胆敢傲视她们这些媵女的权力。
屈氏想到之前的一切,看着玳瑁的眼光,不由得生了恨意。屈氏实是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初入宫时,若无芈月相助,芈姝早让魏夫人等压过,可是她不但没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反而纵容着玳瑁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恶奴,一次次弄得诸芈分崩离析,弄得自己众叛亲离。她却不知道,越是这么做,越是陷自己于不堪之境,就越离不开玳瑁这样的人。
而房中的玳瑁,却从来不曾意识到,造成芈姝目前困境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然而,她终究只是一个奴才而已,她不识字,没有受过为“人”的品格教育,只受过为“奴”的奉高踩低、钩心斗角的熏陶。她会的,只有一路从低阶奴才爬高阶奴才所学会的小阴谋、小算计,她的见识、学问、心胸,都不足以帮助芈姝走向正确的方向。然则芈姝本身就不是一个有足够智慧和能力的人。在远离故国,陷身于宫廷内斗,又对身边相同年龄和身份的媵女们心怀疑忌的时候,对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看上去在她陷入麻烦的时候不断有着应付的主意,又不断提醒她要加强自己身份和手段的玳瑁,不免越来越依赖。甚至有时候会忘掉,恰恰是玳瑁一次次出的主意,才让她陷于麻烦之中。
玳瑁为芈姝揉着肩膀道:“王后,大王怎么说?”
芈姝道:“大王什么也没说。”
玳瑁大急道:“那,那季芈……”
芈姝紧紧皱着眉头道:“她也什么都没有说。”
玳瑁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芈姝忧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玳瑁,我好害怕。我们是不是做错了?从季芈生子到今日的设计,大王可都看在眼中,若是大王对我起了疑心甚至是反感,我、我可怎么办呢……”
玳瑁道:“王后,帝王的宠爱从来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依奴婢看,这件事大王若是从头到尾毫无所知倒也罢了,若是大王真的插手此事,那我们就不算白费劲。”
芈姝诧异地道:“这话怎么说?”
玳瑁道:“这天底下的男人没有不爱面子的。他只要知道过去季芈与黄歇的那一段情,心中便会存了疑心。黄歇若是死了倒也罢了,黄歇如今还活着,还来到了咸阳,甚至还继续和季芈纠缠不清。不管昨日季芈有没有与黄歇相见,只要有与黄歇相会的风声,而她依旧抱病出宫,那她就是水洗不清。”
芈姝道:“可是,我们设下的陷阱,她不是根本没踏进去吗?”
玳瑁道:“这种事,何须证据,只要大王有这疑心便行了,难道她还能跑到大王面前分辩不成?男女之间的事,当事人越辩越没清白可言。”
芈姝脸色变幻道:“但愿,你说的话是真的。”
送走屈氏,芈月回到房中,女医挚过来诊断,因她昨日出去,病势又加重,到了晚上,改了方子,让她用药。
唐夫人叹道:“唉,病情又重了不是?你啊,就是死硬脾气。”
芈月知道她这是责怪自己不应该出去,忙赔笑道:“慢慢养着就是了,心宽了,身体自然也好得快。”
便听得外头秦王驷的声音道:“你真的能心宽吗?”随着话声,便见秦王驷走了进来。
唐夫人连忙行礼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向唐夫人摆摆手道:“免礼。”见芈月也要挣扎着起来,便道:“寡人已经说过了,你身子未好,不用特意起来。”
唐夫人眼角一扫,便善解人意地道:“妾身去看看子稷。”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秦王驷走到芈月榻边,道:“你看上去气色似乎好些了。”
芈月笑了道:“唐姊姊刚才还骂我不注意,病情加重了。”
秦王驷在眉头之间比画了一下道:“好与不好,不在脉象,在眉宇之间。你的气色看上去反而好些了。”
芈月点头:“是。有些东西想开了,放下了。”
秦王驷坐了下来,道:“你生育时那件事,王后已经以宫规处置过了。”
芈月点头道:“过去之事皆已过去,愿宫中从此不再多事。否则的话,事涉大王的子嗣,万不可让人埋下祸乱的源头。”
秦王驷倒有些意外:“你不在乎吗?不想深究到底吗?”
芈月笑了笑道:“我自然在乎,可是与其为过去的事在乎,不如为将来的事未雨绸缪。哪怕不为自己在乎,也得为孩子在乎。”
秦王驷沉默片刻道:“寡人明白。”他听得懂芈月的意思,过去的事,她可以不计较,但她要求的却是以后的保障。
他看着芈月,心中有些诧异。他对于后宫女子的心思,基本上算是清楚一则求宠爱,二则求身份,三则求子嗣;再或者有要锦衣华饰的,要权柄威风的,好炫耀生事的……芈月的心算是最捉摸不定的,有些游移,有些不在乎,有些对宫廷的厌倦,可是今天,她所发出的这个信号却是明明白白的,她想要地位,想要有保障,想要有别人不可侵犯的力量。这的确也是一个正得他宠爱,生下过他子嗣的姬妾应该有的态度。
他笑了笑,道:“寡人心里有数,你便放心好了。”
芈月毕竟是王后媵女,此事最好由王后提出。芈月住到常宁殿,是他对王后的公然警告,回头再由王后提出晋升,则也算在外人面前,挽回楚籍妃嫔的颜面来。
只可惜,王后芈姝在这件事上,又不顾一切地犯了左性,在秦王驷向她提出的时候,一口咬死了不肯:“大王要喜欢谁,想要提升位分,大王决定了就下诏吧。可既然大王问到妾身,妾身不得不说出看法来。如今宫中职位比季芈高的,一个是魏夫人,她是在先王后时就代掌宫务,所以自然无话可说;另一个是唐夫人,也是在大王为太子时就服侍大王的老人,也是名正言顺。此外,虢美人、卫良人,是周天子做媒的王室陪嫁之媵,也是应有之分。余下来樊氏,纵然生了儿子,也只封了个长使。季芈初幸就封了八子,早就越过了樊氏,如今再往上升,岂不是更不平衡?再说妾身宫中的媵女还有孟昭、季昭、景氏、屈氏,景氏且还怀了孕,如今大王连个位分都还没给她,大王您说,这后宫岂不是不平衡了吗?”
秦王驷听了这话,心中益发不悦,问:“那依你之见呢?”
芈姝见了他这脸色,也有些害怕,转而巧言道:“妾身倒想为景氏讨个封号,至于季芈,总不好与姊妹们太不一样。她如今已经是八子了,不算低了,想提升位分,不如再过几年如何?”
秦王驷似笑非笑:“不过是小事一桩,你堂堂王后,何至如此失态?”
芈姝道:“大王,季芈本是妾身的媵女,妾身自有处置之权,况且一碗水端平有什么不对?”
秦王驷冷笑:“一碗水端平?王后,你扪心自问,真的处事公平吗?”
芈姝咬了咬牙,忽然跪在秦王驷面前:“大王,大王把后宫交与妾身,总得给妾身尊重和体面吧。若是真的看不上妾身,认为妾身不配当这个王后,不如妾身也卸下这副担子,大王另请高明如何?”
秦王驷闭目,长长地吁了口气,睁开眼睛扶起芈姝:“王后何出此言?既然如此,就依王后吧。”
见秦王驷大步走了出去,芈姝瘫坐在地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玳瑁疾步进来,扶起芈姝,芈姝神经质地抓住玳瑁的手,急问道:“我是不是赢了?大王放过此事了。”
玳瑁扶起她,赞道:“是,王后。奴婢早就说过,您是秦楚联姻的王后,是祭庙拜过天的王后,您有宗族地位,您有嫡子,任何人也动摇不了您的位子。”
芈姝嘴边一丝自得的微笑:“对,就算是在大王面前,我也可以坚持自己的尊严,我也坚持住了,我第一次坚持住了。”
芈月亦得了消息,诧异:“大王这话何意?”
秦王驷坐在她的榻边道:“寡人向王后提起过为你晋位之事,但王后不肯同意。你是王后媵女,寡人不好越过王后搅乱内宫。”
芈月失望,反而淡笑道:“妾身明白,妾身从来也没有要讨封,大王真是误会妾身了。”
秦王驷看着芈月这种淡定的表情,反而心头火起:“你这是什么意思?寡人特来与你解释,你不要恃宠而骄。”
芈月道:“妾身有何宠可恃,妾身何时骄过?”
秦王驷道:“你现在就是恃宠而骄。”
芈月强忍恼怒:“可大王体谅过妾身的惊恐和痛楚吗?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大王体谅过了吗?妾身和稷差点连命都没有了,大王为妾身讨过公道吗?妾身体谅大王,忍耐下来,什么要求也没有提,大王还想怎么样呢?”
秦王驷道:“玳瑁已经受过刑了,难道你要寡人惩治王后吗?”
芈月微笑:“妾身不敢,尊卑有序,妾身怎么能与王后相比?”
秦王驷看着她的微笑却越觉刺目:“你既明白尊卑有序,当知道寡人不可能为了你而废后,寡人也不能为了你而出面压制王后,否则后宫就会乱序,寡人不能要一个乱序的后宫。”
芈月道:“所以大王就宁可放弃我和稷,是吗?既然如此,稷儿出生那日,大王何必从行宫赶回来?不如当日就撒手不管算了。”
秦王驷被激怒,也口不择言起来:“是啊,当日救你的可是黄歇。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没有跟着他走?”
一言既出,两个人都愣住了。
芈月仿佛不能置信地看着秦王驷:“大王,您说什么……”
秦王驷欲言又止,一顿足大步走了出去。
芈月木然而坐,泪如雨下。
院子里唐夫人正在嘱咐缪辛一些事情,看到秦王驷走出,连忙笑迎上去,道:“大王……”
秦王驷视若未见,怒气冲冲而去。
唐夫人愕然道:“这是怎么了?”
唐夫人转身急忙走进室内,看到跌坐在地的芈月,连忙将她扶起来。
唐夫人道:“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芈月伏在她怀中痛哭起来,唐夫人道:“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
芈月哽咽着道:“没什么。”她拭了拭泪,强作无事。
唐夫人却已经有些猜到了:“可是关于晋升位分的事?”
芈月勉强一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岂敢为这件事而争执?”
唐夫人轻叹一声,转而对外吩咐:“缪辛,你进来见过芈八子。”
缪辛进来磕头道:“奴才参见芈八子。”
芈月诧异地问:“怎么是你?”
缪辛道:“大王吩咐,奴才从此以后就侍候芈八子。奴才给季芈请安,日后季芈有什么跑腿的事,尽管交给奴才便好。”
芈月有些不解,转向唐夫人:“这……”
唐夫人道:“妹妹,你要体谅大王。王后执掌后宫,她若坚持,大王也没有办法。所以特别把跟在他身边多年的缪辛派到妹妹身边,就是来给妹妹撑腰的。大王的苦心,妹妹可明白?”
芈月冷淡地道:“我明白,也多谢阿姊替我周全。”
唐夫人道:“妹妹明白就好。大王为妹妹着想得如此周到,妹妹一时不能明白,拌个嘴儿,回头向大王陪个不是也就罢了。”
芈月摇头,眼睛夺眶而出,哽咽道:“唐姊姊,你不明白,不是这么简单。我也不是为这个而哭。”
唐夫人挥了挥手,令缪辛退下,这才坐到芈月身边,叹息道:“我怎么不明白啊,我是再明白不过了。妹妹,你生了儿子,心里头自然对大王更亲近了也更依赖了,女人都是这样,真心待一个男人了,就会少了许多畏惧和戒防,原来不敢想不敢提的事,现在就忍不住想再索取些,想试试看一个男人会待你是不是更好一些。”
芈月脸色一变:“阿姊!”唐夫人这话,正中她的心事,倒教她一时无言以对。
唐夫人劝慰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再委屈又能如何呢,我们毕竟是妾妇之身。在大王的心中,国事才是大事,后宫的事再大,都是小事。后宫的女人再委屈,都只是她自己心里想不开,难道还要大王为后宫几个女人的争执去主持公道吗?你看大王派来了跟在身边多年的缪辛,为你挡住宫里的诸般乱事,这份体贴是宫里谁都没有的,你如何不懂呢?”
芈月道:“阿姊,你别说了。”
唐夫人轻叹道:“说白了,我们这些人再委屈,你想想庸夫人,谁有她的委屈大……”
芈月怔住:“庸夫人……”
唐夫人自悔失言,连忙改口道:“好妹妹,你如今在病中,心绪不宁,纵然有一二违逆之言,我想大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你只管安心养病,养好了病,才有大王更多的宠爱,再为大王生下公子,这位份也是迟早的事啊。”
芈月苦笑一声道:“阿姊,谢谢你,我累了!”
唐夫人轻叹一声,吩咐随后进来的女萝道:“好好照顾芈八子。”
女萝道:“是。”
见唐夫人出去以后,女萝扶着芈月躺下,劝道:“季芈,上次的风波未平,您又何必再和大王发生争执。”
芈月轻叹一声道:“不错,就是上次的风波未平。大王、我、唐夫人,都在努力回避提起这件事,可终究还是耿耿于怀。”
女萝吃了一惊道:“可是……”
芈月道:“他的心内有火,我的心内有火,唐夫人更是心里明白,才借位份的事来劝我。”
女萝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芈月道:“只能等。”
秦王驷怒气冲冲地走过秦宫宫道,缪监不明其意,连忙率人跟上。
秦宫马场,秦王驷策马飞奔,心中狂乱的情绪,却无法按捺。刚才的脱口而出,令他简直不能置信,这是自己说出来的话。
他想,我竟然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当真是可耻,可笑!就算她去见黄歇又能如何,我特意安排了他们相见,也听到了她的真心话。难道我心里,竟还不曾放下这件事,否则那句话如何会脱口而出?难道我心中,不是把黄歇视为国士,竟是耿耿于怀在季芈的心中谁更重要?难道我竟也如妇人一般,纠缠这些情情爱爱的分毫差别?
他心神混乱中,忽然马一声长嘶立马,秦王驷竟然跌落马下。
缪监大惊驰马上前道:“大王,您没事吧……”
秦王驷早已经身手利落地站起,沉声道:“没事。”
承明殿,秦王驷批阅简牍。
缪监道:“大王,今夜驾临何处?”
秦王驷头也不抬道:“你不看寡人正忙着。”
缪监应了一声道:“是。”
缪监悄悄退后,向门口的小内侍摆摆手。
小内侍正要退出。
秦王驷忽然停下手,沉默片刻道:“宣卫良人。”
接下来的日子,秦王驷似变了一个人,他对后宫从来是懒得费心思的,若是喜欢了谁,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便是召幸一人,要么甚至数日不召专心政务,也是有的,可如今倒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六宫妃嫔,雨露均沾。
常宁殿内,唐夫人一脸忧色地看着芈月道:“妹妹,你倒说话啊?”
芈月勉强一笑道:“说什么呢?”
唐夫人道:“如今你的身子已经调养好了,我也帮你禀上去了。可大王却迟迟不召见你,也不派人问候,再这样下去,你失去了君王宠爱,可怎么办呢?你跟大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赔个礼,认个错也就罢了,这么拗着,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芈月摇头道:“阿姊,并没有什么事。”
唐夫人摇摇头,叹气道:“好,我管不了你,也拿你没办法。”
见唐夫人离开,女医挚忍不住道:“季芈,唐夫人说得有道理,您好歹不为自己想,也为小公子着想。”
芈月佯笑的表情收起,面露茫然道:“医挚,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也没有办法啊!”
女医挚关切地道:“到底怎么了?就像唐夫人说的,不管谁对谁错,他总归是大王,您总归是妃嫔,您去低个头,认个罪也就罢了。”
芈月叹息道:“问题是,我不能低这个头,请这个罪。”
女医挚道:“为何?”
芈月长叹一声道:“是大王失口说错了话。”
女医挚诧异道:“大王怎么会说错话呢?”
芈月无奈地道:“是啊,大王怎么会说错话呢,他说的话永远是对的,如果不对也要变成对。所以,我只能避开他,让他淡忘,免得让他看到我,会让那句错的话变成对的事。”
女医挚摇头道:“我不明白。”
芈月道:“现在的困局是,我不能做任何事,甚至不能去澄清。越澄清就越显得我着急,越澄清就会越让他恼羞成怒。”
女医挚道:“那怎么办呢?”
芈月道:“所以,唯有用时间让他把这件事淡忘了。”
女医挚急了,道:“那怎么行,要知道疏而生远。这宫中人人唯恐大王记不得她们,您倒要让大王忘记了您。更何况,被君王淡忘的人,在宫里的日子可不好过。”压低了声音道:“你看唐夫人,还有樊少使,在这宫里活得都没有人感觉到她们的存在了……”
芈月道:“医挚,有些事,我们只能等。”
女医挚茫然地:“等……”
天气渐渐炎热了,夜晚的蝉声叫个不停。
芈月为摇篮中的婴儿打着扇子,薜荔也在挥汗如雨地为她打着扇子,叹道:“这宫中之人,真是势利无情。见大王不宠幸季芈了,就一个个敢怠慢起来,整个六月里连冰都不供了。”
芈月亦道:“今年的夏天也热得格外奇怪,天时不正必误农时,农时若误而又将会有战争。”
薜荔道:“哎呀,季芈,这远到天边的事儿,可同您没关系。倒要看看如今这局面如何破?”
芈月道:“别说了,我如今什么都不想,就盼着我儿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罢了。”
不想睡到半夜,婴儿的啼声闹得不停,小宫女忙来报知:“季芈,季芈,不好了。”
漆黑的房间,灯亮起来,女萝披着衣服从下首席子上爬起来,点了灯,上前扶起芈月。
芈月惊问道:“怎么回事?”
女萝去打开门,小宫女进来跪在地上道:“季芈不好了,小公子忽然又吐又泻,浑身发热。”
芈月大惊,披衣起来道:“快带我去看看。”她带着女萝和小宫女匆匆走过长廊,走进婴儿房,见乳母正抱着婴儿满头大汗地哄着。
芈月道:“把孩子抱给我。”
婴儿在芈月的怀中,哭得声音都嘶哑了,芈月心疼地抱着婴儿道:“稷,稷,你怎么样,你难受吗,娘应该怎么办啊!”
女萝道:“季芈,得赶紧去请太医。”
芈月道:“好,你赶紧去请医挚过来。”
女萝刚要出去,芈月却忽然道:“等一下。”
女萝停住,芈月犹豫了一下,又道:“叫缪辛,去禀报大王,说子稷得了急症。”
女萝喜而泣道:“是,季芈,您终于想通了。”
芈月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了婴儿。
这一夜,秦王驷正于椒房殿王后之处安歇,却被半夜惊醒,坐起身来道:“何事?”
缪监站在屏风外恭敬地道:“芈八子差人来报,公子稷忽然得了急症,请大王示下。”
秦王驷坐起披衣道:“子稷?寡人这就过去。”
芈姝夜半惊醒,听到此事,不悦地道:“大王,不过是小儿之症,差太医过去就行了。大王又不是御医,去了又能有何用。”
秦王驷沉着脸推开她走出屏风外,叫道:“来人。”缪监和缪辛上来为秦王驷穿衣,秦王驷边系带子边匆匆而去。
芈姝恨恨地捶了一下枕头,玳瑁见秦王驷去了,忙进来道:“王后可否受惊?”
芈姝怒声道:“你是死人吗,这点小事也让他们惊动大王?”
玳瑁为难地道:“若是别人,老奴挡下也就是了。可季芈上次出了那件事,这次老奴就更不能挡了。再说,还有缪监那个老狐狸在,老奴实在挡不住啊。”
芈姝道:“一个小儿急症,就能把大王从王后的床上叫走?宫中这么多妃嫔有孩子,将来都有样学样,以后还了得?”
玳瑁道:“王后,要不然您也更衣过去看看吧。”
芈姝道:“你昏了头了,她半夜扰了我,叫走大王,还要我去看她?她也配?”
玳瑁道:“王后,正因为如此,才显得您有母后懿范啊,而且还可以看看她是真否的有事,若是拿着孩子来争宠,正可以就此揭穿她。”
芈姝来了兴趣,掀被就要起来道:“来人,给我更衣。”
玳瑁连忙捧了衣服上前道:“再有,她上次生育时的事大王虽然没有追究,可心里毕竟有芥蒂,王后这一去,也把大王心里那点芥蒂给掩过去了。”
芈姝没有伸手去穿衣,玳瑁愣了一下,道:“王后。”
芈姝气愤地将衣服丢在地下踩了几脚:“不去,不去,我不去,什么抓她的错?她这人哪有错等着给我们去抓,你分明就是哄我过去给她讨好,滚出去。”
玳瑁想说什么,看着芈姝怒气冲冲地样子,只得咽下话,收起衣服退出去。
秦王驷匆匆而入常宁殿西殿,问道:“子稷呢,怎么样了?”
芈月抱着婴儿神情凄惶,看上去楚楚可怜,听到声音像是不能置信地抬头,看到秦王驷后两行眼泪落了下来:“大王,您、您真的来了?”
秦王驷心生怜惜:“你怎么搞的,不是说病好了吗,怎么比病中还憔悴?”
芈月将婴儿递过去道:“大王,您看看稷,看看稷……他这是怎么了?”
秦王驷接过婴儿,婴儿啼哭不止。
芈月惊惶地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又吐又泻……”
秦王驷摸了摸婴儿的额头,又按了按肚子,还看了看眼睑和舌头,安慰道:“应该不会是什么大症候,不是中暑就是着凉。”
芈月诧异:“大王,您也懂医?”
秦王驷笑道:“行军作战,什么情况都会遇到,一点起码的医道要懂。况且,寡人也有过这么多的孩子,一些小儿常见症状也是遇上过的。”
芈月道:“大王您真是什么都懂。妾身、妾身一看到子稷生病,就方寸俱乱……”
秦王驷道:“你们女人自然是不明白这些事情。”
芈月仰慕信赖地看着秦王驷:“有大王在,妾身就放心了。”
此时女医挚也匆匆赶来秦王驷把婴儿交给她道:“快来看看子稷怎么样了。”
女医挚也象秦王驷一样察看以后又诊了脉,道:“小公子是中暑了。”
秦王驷有些诧异:“中暑?”他看了看周围,发现没有冰鉴,问道:“难道子稷这里没有送冰吗?”
芈月隐忍地道:“大王,都是妾身的错,就不必再问其他了。”
秦王驷嗯了一声,看着芈月没有趁机告状,有些意外。
缪监站在门外听到了,轻声走到院中吩咐道:“快去取冰来,大王今夜看来要在此处歇息。”
小内侍道:“是。”
新加的冰放入了冰鉴中,散发着凉气。秦王驷和芈月坐在摇篮前,看护婴儿。见芈月额头都是汗,递给手帕,芈月接过,眼神复杂地看秦王驷一眼道:“多谢大王。”
秦王驷无奈地叹息一声道:“你总是太倔强。”
芈月道:“妾身向来都是不聪明的。”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你啊!”
芈月道:“妾身虽是弱质女流,却有一些不合时宜的脾气,这也是父母所生的脾气,无可奈何。妾身知道这样的脾气,注定是不讨人喜欢,要撞得头破血流……”
见芈月哽咽,秦王驷不禁伸出手去为她拭泪道:“傻丫头。”
芈月哭着扑倒在秦王驷的怀中:“我后悔了,我早就后悔了,我想你,可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迈出这一步来。我才不在乎什么名份,我只是在乎在你心里我算什么,我只是太委屈了……”
秦王驷轻抚着芈月的头发道:“寡人知道,我知道……”
芈月伏在秦王驷怀中低声哭泣。
婴儿的哭声忽然响起,打断两人的抒情,芈月哭声停住,两人彼此对望,有些不好意思和尴尬。
芈月抱起婴儿轻声哄劝着,秦王驷将她拥入怀中,一家三口格外温馨。
清晨,秦王驷走了,但见外头掖庭令派人,将甜瓜冰块等物流水般地送上来。
薜荔带着得意和不屑,道:“哼,看季芈重获宠爱,这些势利之人就见风使舵,上来奉承了。”
芈月神情淡漠,轻摇扇子:“薜荔,你要记住,得意时休燥,失意时休怨。”
女萝见芈月神情不悦,挥手令众人退出,轻声问:“季芈已经重获大王宠爱,为什么还是不高兴?”
芈月有些自厌地:“我为什么要高兴?为求这一份男人的宠爱,去算计、去扭曲心志、去委曲求全,连子稷的病也要成为手段,我的面目有多可憎、多可怜?”
女萝劝道:“季芈,这满宫里谁不是这样,要说手段算计,您能有多少手段算计。再说从前……”
芈月冷笑道:“从前?从前我可以安慰自己,说那是为了救小冉,是为了生存,可我现在……”
女萝劝道:“季芈,莫说是宫中,天底下的女人,难道不都要讨好夫君吗,不是为了母族,就是为了地位,或者是为了儿女,或者是为了情爱。男人只有一个,女人却有很多,不争不抢,难道还坐等天下掉下来,或者神灵开眼吗?”
芈月沉思。
女萝悄悄退下。
可是她方才的话,却在芈月耳边久久回响,为了母族?为了地位?为了儿女?为了情爱?
她为了什么?母族没有用,地位她不在乎,难道能说,完全是为了儿女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惊愕不已。
难道,我真的对大王产生了情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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