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驷这日心情并不好。无论是谁,遇到自己的重臣潜逃,宠妃私通他国之事,心情都好不到哪儿去。他连眼前的简牍也看不下去了,百无聊赖地转头,看到本应该侍坐一旁收拾的芈月有些走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手:“喂,喂!”
芈月回过神来,脸一红,忙请罪道:“大王,妾身失仪了。”
秦王驷问:“你在想什么呢?想得如此入神,连寡人叫你都没听见。”
芈月欲言又止:“没什么!”
秦王驷见她如此,倒有些诧异,扬起一边的眉毛来:“有什么事,不能跟寡人明说?嗯?”
芈月叹了一口气:“妾身刚才是在想,公孙衍居然能够在关卡森严的情况下离秦入魏,真不知道魏国的细作可怕到何等程度,令人细思恐极。”说到这里,看着秦王驷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妾身知道,这是杞人忧天了。”
秦王驷见她如此,搂过她温言安慰道:“你且放心,细作之事,不过是潜伏暗处接应,影响不了大局。”
芈月欲言又止:“妾身不是担心自己……”
秦王驷诧异:“那你在担心什么?”
芈月叹道:“当日妾与王后入秦之时,王后在上庸城中了药物之毒,下毒之妙,实是少有的高明,至今想来,犹觉心悸。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长叹一声,“妾身昨日去见王后,看到公子荡尚在襁褓之中,天真无知,不知怎的,就起了忧心。”见秦王驷的脸沉了下去,芈月顿时不安起来,“大王,妾身说错了什么话吗?”
秦王驷强笑了一笑,抚了抚她的头,道:“无妨,你没有说错,你说得很对。”
芈月松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经传达到秦王驷的耳中。只有让秦王驷也开始忧心公子荡年纪幼小恐遭不测,才会让他对所有年长的公子产生警惕,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些公子分封出去。
名分早定,就能够成功地消弭许多人心的欲望。
而只要诸公子分封出去,公子荡不是太子,也是太子了。
秦王的太子,只能是芈姝的儿子,这是确定无疑的,否则任何其他人的儿子当上太子,对于诸芈来说,都是灭顶之灾。而此时亦是最好的时机,正是秦王驷对魏氏诸姬感观最坏的时候,等这段时间过去了,也许旧时的情谊又会慢慢恢复。
公子荡被立为太子,下一轮的争宠,就会在诸芈身上发生。芈姝有王后之位,有太子,心里安定,她也会将四个媵女一一提拔到一定的位子上,在后宫形成诸芈的势力。诸芈争宠开始以后,芈月就安全了。
然而,次日薜荔告诉她,昨日秦王驷去椒房殿,提起有意分封诸公子之事,不料王后芈姝大发脾气,表示反对。
芈月听到这个消息,从齿缝中冷冷地说出两个字来:“愚蠢。”
是的,她都能够想象得到芈姝此刻的心理,她认为自己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没有出够气。她受楚威后的影响太深,认为一个王后的权威,应该是让所有的姬妾跪倒在她的面前,战战兢兢地等着她的吩咐、她的处置、她的发落。
她是对楚威后的手段不以为然,她认为她处置姬妾会比楚威后更仁慈,然而她们的思维方式,却是一模一样的,而这,却是所有强势的君王所最不喜欢的。
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在此时此刻,远逐分封公子华,足以让魏夫人完全失去重新翻身的筹码,可她非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宣示自己要报复要出气,这是自弃优势。魏夫人虽然暂时失势,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芈姝的智力并不足以做魏夫人的对手,若是当真撕破脸,以魏夫人的手段,恐怕会有无穷的后患。
说,还是不说?
有时候对于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去指正她的错误,就等于得罪她。而不说,则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用她的愚蠢,将自己这一拨人的命运拉进泥坑里。
芈月顿了顿足,暗叹一声,不管她多么不情愿,然而她们既然一起从楚国来到秦国,命运便已经绑在了一起,同荣共辱,若是芈姝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们这些媵女,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芈月走进椒房殿的时候,芈姝正拿着拨浪鼓逗着婴儿:“荡,与母亲笑一个,笑一个!”
婴儿却是有些暴躁,被芈姝逗得已经有些想哭了,再一逗,顿时哇哇大哭。
正在此时芈月进来,刚想说话,却听得婴儿忽然大哭,但见芈姝手忙脚乱地哄着婴儿:“我儿不哭,不哭……”
玳瑁见状忙接过婴儿,哄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哭声。
芈姝转过头来愠怒地道:“妹妹,这等慌张,有什么要紧的事,险些惊了我儿?”
芈月见她迁怒,只得赔不是道:“是我鲁莽了,阿姊勿怪。”
芈姝神情稍霁,方问:“何事?”
芈月问:“听说大王有意分封诸公子,却被阿姊阻止,可有此事?”
芈姝点头:“的确有此事,”说到这里,面容也有些扭曲了,“哼,也不晓得是谁给大王出的主意,想让魏氏那个贱人借此机会逃脱问罪吗?还想让她儿子受封,想也别想!她既有罪,她的儿子也休想得意。”
芈月顿足:“阿姊,你真是坏我大事。”
芈姝诧异:“怎么,这是你的建议不成?”
芈月道:“阿姊不是说,要我想办法劝大王立公子荡为太子吗?可是以大王的脾气,就算是要将天下传给嫡子,也是要再三观察、细心培养以后才会确定。所以立太子之事,三五年之内都未必有结果。我知道阿姊担心年长的公子会影响到公子荡的地位,所以才建议大王将其分封出去,如此既可以早定名分,让他们失去争位的倚仗,也不会有朝臣支持他们,更让后宫的妃子们死心,少起风波。阿姊何以为一时意气,坏了大局?”
芈姝听了,先是一喜,转而想到自己刚刚阻止了此事,她却是不肯认错之人,便驳道:“既然后宫的妃子们有不轨之心,诸公子将来会生事,那我为何不能将他们控制在手心中?放他们出去,太便宜他们了。妹妹,你毕竟出身不一样,我身为王后,除了要让人怀德,更要让人畏威。魏氏贱人想要我的命,她的儿子还想这么早就受封,没这么容易。我要拿她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芈月心中暗叹,很多时候,与芈姝无法继续交谈,一来是以她的智慧无法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二来哪怕她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头一个念头不是承认错误做补救,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要先把你的意见给驳了。
芈月张口想说,最终还是懒得再说。
芈姝却自觉越说越有理,反而指责芈月道:“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要知道我才是王后,没有我的同意,你向大王进什么言?什么时候你可以瞒着我决定后宫的事了吗?”
芈月看着芈姝,从失望归于平静和放弃,退后一步,缓缓行礼:“阿姊叫我想办法立公子荡为太子,我本也没有把握成功,未能与阿姊商议,是我的不是,日后这样的事我再也不敢了。”
芈姝满意地点头:“我知道从前是我过于纵容你了,可如今后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日后你当如孟昭氏一样,小心做人,谨守本分,若是再出了什么事,我过于宽容你,就不好处置别人了。”
芈月应了一声“是”,却已经在神游天外了。所谓将来有事,必先向芈姝请示,其实对于她来说,或许更好,若是连芈姝都能够理解、接受、赞同的主意,基本上,就是一个是人都不会上当的主意而已。反正她地位已定,自有其他四个媵女讨好献媚,也许,自己是时候抽身了。
芈姝得意扬扬地将芈月数落一番,说完了,看芈月脸色不好,也知道自己方才故意驳了她的面子,不过是心中嫉妒而已,自知理亏,转而后悔。她既要占人上风,又不愿意别人腹诽她,非要让别人口服心服才是。当下又换了脸色,拉起芈月的手道:“唉,妹妹,我知道你也是出于好意,只是太过独断专行,未免不够懂事,如今说开了就没什么。”
芈月只得应了一声“是”。
芈姝又道:“如今都快晚春了,我闷在屋子里也快一年没出去了,不如陪我去花园逛逛,看还有什么花开着。”
芈月心中暗叹,居人之下,她不讲理的时候你要受着,她要示好的时候你也必须接着。当下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便领受了芈姝这份“好意”。
当下在宫婢簇拥下,两人出了椒房殿,转过廊道,漫步园中。
但见荼花开,果然是晚春了。
芈姝有意缓和气氛,高声大笑,处处指点。芈月偶尔淡淡地附和,心中只想草草混过这一场,便回自己的蕙院去。
不想一转头,却见花园另一头,魏夫人面容惨淡,带着鹊巢走过来,见了芈姝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疾步走到芈姝面前,强撑着笑脸行礼:“妾身参见王后。”
芈姝心情正好,见了魏夫人,顿时败了兴致,皱眉喝道:“魏氏,你戴罪之身,居然还敢出来?”
魏夫人微笑着,看似一脸谦卑,但眉梢眼角,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险恶,笑容虽然温和,声音却有一丝尖利:“听说王后赏花,妾身特来侍候。”
芈姝甩脸子道:“用不着。”
芈月看着这个样子的魏夫人,心中却觉得有些不安。魏夫人如今看似落魄,但似乎透着一股更加难缠的气息。她反正已经落到底了,再多一件恶行,也是无妨,若她存了狠心,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拉芈姝垫背,却是不妙。当下拉了拉芈姝道:“阿姊,不要理会于她,我们走吧。”
不想芈姝听了此言,反而甩开芈月的手,朝着魏夫人冷笑一声:“魏夫人,我看你还是安分地待在你自己宫里为好。做人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的,你看这花开得这么娇嫩,你在花前一站,岂不更显得人老色衰,自找难堪……”
魏夫人脸上显出受辱的神情,却还是勉强笑着:“王后,妾身来只是为了子华分封的事……”
芈月心中诧异,芈姝已经拒绝分封,此时魏夫人来,难道是为了求芈姝高抬贵手?无论如何,这是缘木求鱼的事,以魏夫人的心高气傲与能力手段,绝对不至于此时跑来自取其辱。她方要开口劝芈姝,便听得芈姝已经趾高气扬地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活着你儿子就休想分封出去,你做了这么多的坏事,别以为能逃脱惩罚!”
芈月方欲开口:“阿姊……”
就见魏夫人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拉住芈姝的裙边,哭泣哀求:“王后,妾身求您……”
她的叫声十分之高。芈月暗道不好,魏夫人显见是困兽之斗,见自己无法翻身,便故意跑来受王后之辱,然后激怒王后,再让王后做出不智的行为来,便可以让王后“不慈”的行为铁板钉钉了。
一个人掉进坑里,如果无法爬出去,那就把另一个站在上面的人,也拖进坑里,大家就又在同一个层面了。
芈月上前一步,想要劝说,话到嘴边,她忽然就不想张口了。说了,又能如何?芈姝不相信她,她就白说了;芈姝相信她,她又招魏夫人之忌恨。以魏夫人的心性,她既然准备以这个方法自污污人,以芈姝的头脑,每一刻都会有掉坑的可能,她提醒得一次,又能够提醒得多少次?
她决定袖手。
宫中波谲云诡,芈姝的路,终究要自己走,她能够劝得几次,阻得几次?
她为替黄歇报仇而入宫,为了入宫而与芈姝达成帮助她的协议,为了救魏冉而委身秦王,为了委身秦王已经破坏了与芈姝的协议。如今,魏夫人已经落败,那么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找到她落败的原因,然后再让她永不得翻身,完成为黄歇报仇的心愿。
至于芈姝与魏夫人斗气,谁胜谁负,又与自己何干呢?
但见芈姝怒冲冲地一扯裙子,用力甩开魏夫人的拉扯,道:“你这贱婢,你休以为这般装模作样,我便会放过你……”
却见魏夫人脸色惨白,似要晕过去,她身后跟着的鹊巢连忙上前欲去搀扶。
不想芈姝却尖叫起来,原来鹊巢抢上前扶着魏夫人之时,芈姝正怒气冲冲甩开魏夫人欲往前走,不晓得如何,她的裙子却被人扯住了,她失了平衡,身子往后摔,便与鹊巢摔到一起。混乱中芈姝只觉得头皮一紧,似乎头发缠到了什么地方,当下便尖声大叫起来。
众侍女着了慌,玳瑁慌忙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芈姝的头发被一株花草缠住,好不容易解开的时候,只见几茎头发也飘落地上。
就听得魏夫人一边扶起鹊巢,一边带着哭腔说道:“鹊巢,是你踩着了王后的裙子吗?快向王后赔不是,叫王后饶了你吧。”
芈姝狼狈不堪地被侍女们扶起之后,只觉得头根发痛,发现头发也掉了几根,直气得七窍生烟。耳中又听得魏夫人的哭声,又见魏夫人推着鹊巢上前跪地赔罪,鹊巢却是一脸惊慌中带着茫然,当下不管不顾,亲自伸手,将鹊巢正正反反扇了数记耳光,本还要再扇下去,却是用力过猛,早已经扇得自己手疼起来。
只是心中恶气难出,指着鹊巢道:“来人,将这贱人与……”她看了魏夫人一眼,有心要将她一齐治罪,但终究还不至于狂妄到这一步,只得忍了忍。
方要说话,却见魏夫人失声痛哭起来,哭得便似大祸临头一般:“鹊巢,鹊巢你怎么样?王后,都是妾身的错,您要打要罚,妾身都认了,求您饶了鹊巢吧,她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芈姝见魏夫人流露出对这个侍女格外关心的样子来,心中只觉得畅快无比。魏氏,我虽然一时治不得你,但是,能够让你痛苦、叫你哭泣的事,却是不妨先试试手,当下果断喝道:“来人,将这贱奴拉下去,杖毙!”
鹊巢惊叫一声,还不及回过神来,便被一群内侍拉下,但听得她一路哭叫:“夫人,救我……夫人,救我……我是冤枉的,我什么也没做啊……”
却见魏夫人跪地失声痛哭,只徒劳地伸着一双手,朝鹊巢被拖下去的方向哭道:“鹊巢,鹊巢……”
芈姝俯下身子,看着魏夫人,恶狠狠地道:“魏氏,你管教不严,罚你在此,跪一个时辰!”说罢,抚了抚犹有些抽痛的头皮,觉得自己形容狼狈,无心继续停留,率众怒气冲冲而去。
魏夫人独自跪坐在地,捂脸呜咽。
芈月远远地看着这一出闹剧,见人都走净了,方走到魏夫人身边,蹲下道:“人都走了,你又何必再演戏呢?”
魏夫人心中一凛,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缓缓抬头苦笑道:“季芈,我痛失身边爱婢,你说这话,又是何意?”
芈月叹息:“我不一定知道所有的前情结果,但我却太了解魏夫人你了。就算这个侍女是你的心腹之人,你也不会为了她而如此失去颜面,狼狈求情的。”
魏夫人掩面呜咽:“原来在季芈眼中,我便是这样一个无情之人。我如今身边心腹尽去,唯有鹊巢,我纵然再无情,此时她却是我唯一可倚赖的,若没有她,我亦不知如何是好了。”
芈月轻轻摇头:“‘防有鹊巢,邛有旨苕’,魏夫人,她要当真是你亲近之人,如何会取这样的名字?”
魏夫人怔住了。
芈月轻叹:“你这又是何苦?”
魏夫人忽然道:“没想到过去一直是我低估季芈了。你打算告诉王后吗?”
芈月摇头道:“侍女也是一条人命,你为什么要杀她?”
魏夫人冷笑:“杀她的是王后,不是我。”
芈月看着魏夫人,这个女人不择手段,实是令人心寒。“你坏她一条性命,就是为了让王后杀人,为什么?”
魏夫人冷笑:“王后若有仁心,谁能让她杀人?”
芈月无语,是啊,就算自己当面告诉芈姝,魏夫人是故意激怒她杀人,坏她名声,那又如何?她几乎可以肯定,王后还是会杀了那个叫鹊巢的侍女。
计是魏夫人设的,人却是王后杀的。
她不想再和这个满心恶毒的女人多说一句话,甚至多站一会儿,她都觉得脏。
魏夫人看着芈月远去,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此时王后一场大闹,宫中之人必定已经知道,不一会儿,宫中之人都将被引过来。
她静静地等着。人声越来越近,她歪了歪身子,倒了下去。
这宫里,发生任何事,都会在第一时间传到缪监的耳中,也会传到秦王驷的耳中。
“哦,打死了?”秦王驷放下手中的竹简,缓缓地问。
“是。”缪监只说了这一个字,再不言语。
秦王驷闭了闭眼:“王后过了。”
缪监不敢说话,事涉秦王后妃,他这个老奴,只要禀报情况、等候命令就是,不必多嘴。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听秦王驷问:“魏氏……她如今如何了?”
“听说回去就病了。”缪监小心翼翼地回话。
秦王驷“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缪监心中却是飞快地过了一遍,想仔细了,才又提醒道:“如今魏夫人身边,只有旨苕一个侍女……”
秦王驷怔了一下,反问:“只有一个?”见缪监垂头不语,他忽然想起当日自己盛怒之下的命令,将魏氏身边所有的人全部押去内府审问,不留一个。
直到缪监小心翼翼地问自己魏氏身边无人服侍当如何,他才令缪监随意派两个宫女便是,还亲自取名为鹊巢和旨苕。如今,便只有一个了。
“太医怎么说?”秦王驷拿起了竹简,问。
缪监提醒的用意,并不是这个,但很显然,秦王驷没有理会他话中隐约的警惕,反而动了恻隐之心,既然如此,自己的话锋自然也是要不一样了,当下回道:“太医说,是之前曾有风寒入体,心思郁结,急怒伤肝,又曾呕血……”
“罢了。”秦王驷没有听他再继续说下去,风寒入体、心思郁结、急怒伤肝、曾经呕血,自然是因为她长跪殿前所致。她施的是苦肉计,而自己当时盛怒之下,太明白她是想借苦肉计求情,反而更是排斥。
但此时,听到她因此而带来伤病,明明知道她是苦肉计,但是她的身她的心,同样是伤痛之至的。盛怒已退,忽然间想到了过去她曾经有过的种种好处,他帝王的心,也不禁软了一下。
正在此时,缪乙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道:“大王,公子华求见。”
秦王驷看了缪乙一眼:“他来做什么?”
缪监轻声提醒:“想是知道魏夫人病了的消息吧。”
“唔!”秦王驷摆了摆手,“叫他好生顾着学业,准其每月十五进宫见他母亲一回。”
缪乙应了出去。
秦王驷皱了皱眉,道:“魏氏毕竟也是公子之母,如今病重,也不好只有一个侍婢。缪监,找些人去服侍她吧。”
缪监应了一声,又问道:“大王的意思,是恢复原来的规制,还是……”
秦王驷道:“既是有罪之人,减半吧。”
缪监应了,秦王驷忽然又道:“若是内府审明了不涉案的旧婢,也放回去服侍吧,毕竟旧人服侍得也用心些。”
缪监忙应了,当下便带着缪辛,先挑了一些宫人寺人,本拟带着他们直接去披香殿的,忽然想到一事,便搁下了。
披香殿中,冷冷清清,不过几日的时间,便显出一派颓废来。
缪监带着缪辛站在回廊下,静静听着室内的声音。
一壁之隔,门又开着,声音传到外面是很容易的。此时披香殿只有旨苕一个侍女在殿内服侍,他二人悄悄地进来,竟是无人发觉。
但听得魏夫人在内,似乎是病得有些迷糊,只断断续续地喃喃道:“鹊巢……王后,你饶了她吧……你恨我便是,为什么拿她出气……她也是一条命啊……”
就听得旨苕那傻丫头哽咽道:“夫人,夫人,您醒醒,您醒醒……”
似乎又听得水声、脚步声、器具响动的声音,好一会儿,又听得魏夫人悠悠道:“旨苕,你怎么在这儿啊?”
旨苕哽咽道:“夫人,您应该喝药了。”
就听得魏夫人长叹一声道:“喝什么药啊,我这个样子,也是等死,喝药又有什么用?”
旨苕哽咽道:“不会的,夫人,您喝了药便好了。”
魏夫人苦笑:“身为妃嫔,见弃君王,便是绝路,心已死,身何置?”
旨苕不再说话,只是哽咽。
魏夫人长叹一声:“我在秦宫,也曾经一呼百诺,整个后宫上下人等,有几人不受过我的好处,有几人不争先恐后地向我献忠心?可是如今,我孤零零地躺在这儿,却唯有一个你不离不弃,偏就是你,是不曾受过我好处的。患难时节,方见人心啊。”
旨苕哽咽着道:“奴婢服侍夫人的时间虽然短,却晓得夫人是个好人,那些人狼心狗肺,当真不是好东西。夫人不必与她们计较,只管自己好好养病才是。”
魏夫人轻叹,便听得她窸窸窣窣,不晓得在开什么东西,又道:“旨苕,这几件首饰,原是我用过的,如今给你,只当一个念想。你现在走吧,别管我,横竖我已经是个活死人了,你还年轻,不应该跟着我受连累。走吧,走吧……”
旨苕哭得更厉害了:“夫人,我不走,我走了您怎么办?夫人您为了鹊巢而伤心病倒,我奉命来服侍夫人,绝不会抛下夫人离开。”
缪监袖着手,静静地听着。缪辛张口想说话,缪监抬手做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过了一会儿,里头的两人不再说话。缪监便指指外面,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
一直走出披香殿,缪监才长叹一声:“看到了没有?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什么叫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这位魏夫人道行深了,连你阿耶我,都甘拜下风,自叹不如啊!”
缪辛却有些不解:“阿耶,孩儿道行更低,连看都看不明白呢!阿耶同我说说看,咱们为什么不进去,不宣旨,却只在外头听了听,便出来了。”
缪监负着手,冷笑一声:“反正我不宣旨,总有人宣旨。嘿嘿,嘿嘿!”
秦王驷厌了魏夫人,叫他随便挑两个宫女去服侍,这随便的意思,便是不喜,再加上秦王驷亲口取的这两个名字,他便知道魏夫人已经完了。
他有意挑了两个宫女去服侍魏夫人,一个机灵的,一个愚笨的。机灵的那个要紧跟着她寸步不离,有她看着魏夫人,魏夫人便有些手段心思也会被克制住。愚笨而脑子不带转弯的那个守在宫中,油盐不进,不让人插缝生事。总以为,这个女人能就此消停。可是没想到,她转眼就能够借刀杀人坑死那个机灵的,顺带还收服了这个愚笨的。方才他听了半晌,旨苕那个蠢丫头,被人几句好话、一点破烂东西,收买得简直要掏心掏肺了。嘿嘿,厉害,厉害!
更厉害的是,她不但借着王后的手除掉了鹊巢,还借此将王后的嚣张和愚蠢放大到了君王面前。她本来已经在坑底了,大王厌恶了她,她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结果这件事,让她居然得到一线生机。大王在听到她病重的时候,生了怜惜之心,说她虽然有罪,但毕竟是公子华之母,不忍她受人作践,令公子华无颜,所以披香殿不能只有一个侍婢,虽然不能恢复原有的服侍人数,减半也是要的。
缪辛见他神情不悦,问道:“阿耶,您有什么不高兴的?”
缪监哼了一声,道:“她如今孤身一人,还能兴风作浪,如今大王还怜惜她,说要将那些审了无事的旧婢依旧放还披香殿。嘿嘿,宫中此后又多事了。”
缪辛不解道:“阿耶,几名侍婢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缪监道:“嘿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只有几名侍婢,可她就可以腾挪出手段来啊。这次披香殿折损了一大批心腹,可以魏夫人的手段想要收服一批人,想来也是不难。看着点儿,别学着刚才那个傻丫头,被主子一点小恩小惠收买得连命都不要了。我们做奴才的,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只有一条命。”
缪辛听着缪监教导,心中一凛,忙应道:“是。”
缪监冷笑一声,斜看他一眼道:“咱们的命,只能献给一个主子,一个值得的主子,休要为蝇头小利贱卖了。”见缪辛神情还有些茫然,他也不欲再说,只冷笑一声。身为寺人,他这一路上来,眼看着许多前辈、同辈,甚至后辈,便是为了蝇头小利、小恩小惠,断送了一生。眼前这个假子,到底能不能悟出道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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