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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伐楚国

        楚王槐高高兴兴地入秦,本以为会是一场新的会盟,不料车队刚刚进入秦国武关,武关的城门就忽然关上,将楚人后续车队,尽数关在了城外。

        楚王槐及其侍从,皆成了阶下之囚。

        楚王槐被迅速押到咸阳,那里有秦国太后新起的一座宫殿,叫作“章台宫”。

        他在章台宫里,见到了秦太后。

        楚王槐神情憔悴,满怀愤怒、不解、沮丧和狂躁。看到芈月走进来,这一切的情绪像是有了出口,他跳了起来指着芈月叫道:“你、你们秦人无信无义,寡人诚心前来会盟,你们居然敢如此对待寡人,难道你们秦国要变成天下的公敌不成?你还不快快放寡人出去!”

        芈月没有回答,却指了指周围的环境,问道:“这是我新造的章台宫,你看,是不是和楚国的章华台很像?”

        楚王槐看了看周围,章台宫是模仿楚国的章华台所建,里面布置的一应物件,都很像昔年楚威王在世时的陈设,他有些诧异,有些迷惘:“你、你为何造这座宫殿?”

        芈月轻轻地说:“你看这间宫室,是不是很像父王当年住的地方?我有些记不太清楚了呢,你帮我看看,还有哪里缺少的?”

        楚王槐看着她的神情,涌起一阵寒意,他退了几步,惊道:“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芈月忽然叹道:“你可还记得,昔年的旧事?”

        楚王槐迷茫地反问:“什么旧事?”

        芈月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忽然道:“我的生母,姓向,是莒夫人的媵女,她生了我与弟弟子戎,不知道你可听说过她?”

        楚王槐一怔,努力地想了一想,还是摇头:“你、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芈月问他:“你当真想不起来了,这一切你都想不起来了?”

        楚王槐讷讷道:“寡人知道子戎,也知道莒夫人……莒夫人那件事,寡人其实是不清楚的,她毕竟是先王后宫,她们的事皆由母后管着,寡人也不知道。”毕竟莒姬的死,事隔不远,芈戎又闹了这一场,他到底还是有些印象的,见芈月问起,便本能地为自己辩护。

        芈月看着他,问:“那我母亲向氏呢,你也想不起来了?”

        楚王槐一怔,使劲在脑海里搜索“向氏”这两字所有的信息,无奈时间久远,却是实在想不起来了,只能迷惘地摇了摇头。

        芈月看着这样的楚王槐,忽然只觉得连恨意都疲倦得不能提起,这样浑浑噩噩活着的人,竟是一国之君,竟是她的仇人?

        她顿了一顿,还是缓缓道:“我母亲向氏,在父王驾崩以后,因被你调戏,所以被你的母亲逐出宫去,嫁给了一个贱卒叫魏甲……你想起来了吗?”

        楚王槐怔了一怔:“父王驾崩以后……”他摇了摇近年来因酒色过度而掏空了的脑子,记忆中似有一抹绿衫女子的身影闪过,但越仔细想,却越想不起来。

        但是,眼前这个女子的愤怒和仇恨,让他本能地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说辞:“对不住,若是当真有这样的事,那寡人、寡人绝非有意,是母后误会了,是母后过于苛刻了……寡人可以补偿,可以补偿。寡人回去之后,便将向夫人接入宫中,当封以厚爵、封以厚爵!”他本来说得颇为流利,但看着芈月的神情越来越不对,不由得慌了神,越说越是混乱起来。

        芈月忽然笑了,笑得凄厉而充满恨意:“看来,你果然是想不起来了。那么,我问你,可还记得大公主姮出嫁之前的那一次春祭,你喝醉了酒,在行宫的西南偏院中,强暴了一个女子的事?”

        楚王槐却怔住了,迷惘地摇头道:“不,寡人不记得了。”事实上,他有过无数次酒后乱性之事,而醒来之后,却完全不记得。若有人提醒,他便草草赏赐一番,若是不便赏赐的,便由底下人处置罢了。

        他是一国之君,他有权兴之所至,临幸任何人,但许多女人的下场,却是他所不知道的。有越美人、向氏这般侍奉过先王的姬妾,死于楚威后之手;有魏美人这样一时得过他欢心的女子,死于南后、郑袖等人之手;有他在巡视中草草召幸过的女子,就此一生在行宫幽居发狂;有他临时逞欲拉过来的女子,或许另有夫婿,或许另有爱人,皆就此悲剧一生。

        芈月忽然狂笑起来:“你说什么?你想不起来了,你想不起来了……”她看着楚王槐,双眼因愤怒而变得血红,“你可知道,因为你的无耻,让她沦落市井,生不如死;因为你的暴行,让她熬了那么多年,之后竟是无法再活下去。她当着我的面被你强暴,她当着我的面自尽而死……你该死,你该死上千次万次……”她说到最后,已经因为愤怒而变得狂乱,声音也因嘶吼而变得沙哑。

        楚王槐捂住了脸,摇头:“寡人真的想不起来了……”他放下手,看着芈月的神情,不由得心慌起来,不住承诺道:“寡人可以追封她,给她风光大葬,可以分封她的亲族……”

        芈月忽然狂笑起来:“哈哈哈,我害怕你会想起我母亲是谁,而不敢来咸阳,让我报不了仇。我曾经想过千百回,当我在你面前揭露真相的时候,你会躲避,会畏惧,会推诿,会害怕,会忏悔……可我真没有想到,对于我来说杀母的血仇,在你眼中,却根本毫无印象。是啊,你们母子害死的人多了,多到想不起来了……我生母向氏,我的养母莒夫人,还有可怜的魏美人,太多太多了……哈哈哈……”

        楚王槐嗫嚅道:“如果当真是寡人的不是,那,你想要寡人如何赔偿……”

        芈月狂笑起来:“如何赔偿?如何赔偿?你能叫我的母亲重生吗?你能够还我童年,还我这一生的快乐和幸福吗?”

        楚王槐退后一步,害怕地看着她:“那你要什么?”

        芈月道:“我要什么,我要什么……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楚王槐失声道:“你说什么?”怎么可以有这么荒唐的事,他只是临幸了一个女人而已,他是一国之君,他怎么可能为如此区区小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芈月逼近他道:“我不但要你的命,我更想要你母亲的命,我要你的江山,我要楚国,你能给吗?”

        楚王槐神情崩溃,捂着脸狂叫:“不行,不行,你要任何事寡人都可以答应你,你不能杀了寡人,不能,不能……”

        大秦太后与楚王会盟,却翻脸毁诺,扣押楚王,此事令得樗里疾击案站起,在朝会上便大声质问:“敢问太后,您意欲如何处置楚王?”

        芈月道:“你认为应当如何处置呢?”

        樗里疾昂然道:“这次我们秦国与楚王武关会盟,但太后忽然关闭城门,将楚王挟持到咸阳,若没有一个妥善的处置方式,只怕会引起列国的质问。更有甚者,会引起诸侯们的共同敌意,只怕将来秦国再难以取信诸侯,会盟难行。”

        庸芮道:“樗里子此言差矣。是楚国质子杀人潜逃,毁约在先,楚王一直拖拖拉拉没有任何表示,居然还想和齐国结盟。是我秦国先让一步,愿意和他们重新结盟,可是楚王傲慢无礼,这才惹怒了大王,将他带到咸阳质问而已。”

        樗里疾道:“哼,你以为这么说,列国会信吗?”

        庸芮道:“列国只要有个交代就行。至于信不信嘛,如果他们想挑起战争,什么理由都是借口。如果挑起战争对他们没好处,那么不管给他们什么理由,只要他们愿意接受就行。”

        樗里疾不理会庸芮,转向芈月,殷切地劝道:“太后——”

        芈月却道:“庸芮之言,樗里子以为如何?”

        樗里疾冷笑道:“如果大秦有足够的实力,说什么话诸侯都必须要相信,那自然是无妨,可如今,大秦还没这个实力。”庸芮说的是无赖之言,也是真话,可是,秦国如今还没有说这种狂妄真话的实力。

        樗里疾看着芈月,芈月明白他的意思,轻叹一声。

        白起见状,上前一步,叫道:“臣愿为太后打退所有敢于侵犯的敌人。”

        魏冉亦上前一步,低声道:“太后,机不可失!若是放虎归山,只怕我们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樗里疾顿足,怒道:“太后,为了私怨令秦国四面受敌,这样的代价,值不值得?”

        司马错低声缓和双方道:“臣以为,扣楚王在手,可以令楚国以城池赎罪。”

        芈戎却叫道:“不行,杀母之仇,焉可作为交易!”

        向寿咬了咬牙,出列跪倒:“太后,请以国事为重。”

        芈月吃了一惊:“舅舅。”

        向寿抬头,已经是泪流满面,只有他最知道芈月的心思,此时此刻,也只有他才能够劝芈月退让:“太后,就算是阿姊有知,她也是会希望……太后能够过得更好啊,而不愿意太后因此而陷于困境!”

        芈月震惊地站起,也不禁落泪:“舅舅!”

        向寿看了魏冉和芈戎一眼,命令道:“你们,也跪下!”

        芈戎动了动嘴唇,终究敌不过向寿眼神的压力,无奈只得出列跪在了向寿的身边。

        魏冉虽然是自幼由向寿养大的,舅舅的威严,在他面前比芈戎更甚,然而他终究是这些年独断专行惯了的人,被向寿眼神一逼迫,却激起了逆反情绪,站起来一跺脚,叫道:“不,我不跪!”说着,转身跑出殿外。

        樗里疾与司马错对望一眼,也出列跪下劝道:“请太后以国事为重!”

        众臣皆出列跪下道:“请太后以国事为重。”

        芈月看着眼前黑压压的群臣,看到向寿无奈而痛苦的眼神,看到樗里疾颤巍巍的坚持,心中只觉得沉甸甸似大山压着,她站起来,长叹一声道:“你们不必再说了,容我三思。”

        此时朝上的群臣中,只有白起和庸芮未曾加入相劝的队伍中,见芈月如此,白起眼神闪烁,庸芮陷入沉思。

        群臣散后,白起却未随众而出,他握着一卷地图,去了宫门重新求见。

        他走在宫巷中,踌躇满志。

        此时,芈月坐在常宁殿庭院银杏树下,吹着呜嘟,曲调肃杀。

        白起走进来,不敢惊动,只悄悄站在一边。

        一曲毕,芈月放下呜嘟,沉声问道:“阿起,你有什么事?”

        白起跪下道:“阿姊,白起愿为阿姊分忧。”

        芈月看向白起,也看到他手中握的地图,问:“你怎么为我分忧?”

        白起沉声道:“报仇最好的办法,不是杀死他,而是要让他眼睁睁地失去一切,让他自己了无生机。”

        芈月整个人僵了一下,缓缓问:“你的意思是……”

        白起眼中精光大炽,野心毕露无遗:“有楚王在手,我们大可以趁如今楚国无主,挥师南下,灭了楚国!”

        芈月心头一震,这正是她的目的,当即欲张口应允,转念一想,又故意冷笑道:“阿起,你这话说得轻巧,须知楚国立国八百年,周王室自建立以来,就屡次兴兵南下,数百年用尽所有的办法,想灭了楚国,可却是屡战屡败,不但周昭王淹死在江中,周王六师俱垂丧,还让楚从一个小小的子爵成为与周王相抗衡的楚国。晋楚争霸三百多年,可是到晋国消失了,楚国还在……”

        白起却是胸有成竹,道:“阿姊赐我白姓,为白公胜之后人。我为此特地去学过那一段的历史,阿姊,从来列国伐楚,都是以失败而告终,唯一成功的是伍子胥。”

        芈月一怔,记忆中一段往事忽又飘近:“伍子胥……这么说,你的确是有过考量?”

        白起点头道:“是,北国伐楚,无不失败,那是因为不熟悉地形。北人骑马,所以不熟悉水战。而伍子胥用的是吴国兵马,熟悉水战,此其一也。还有,伍子胥伐楚,是利用了楚国君臣不和的机缘,所以楚国的分封之臣根本无心反抗,一击而溃,此其二也。伍子胥行军神速,直取都城,都城一破,楚国便溃,此其三也。”

        芈月默默点头,却又问:“你虽说得有理,然则,具体伐楚的想法,你有了吗?”

        白起道:“我们有舅父向寿,还有子戎皆从楚国归来,熟悉楚国内情,知道如何分化楚国君臣。司马错将军平定了巴蜀,为我们南下攻楚扫清了道路……”他摊开手中的地图指点着道,“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由我带兵,翻越秦岭正面攻打楚国;而另一路,则可以由司马错将军率领巴蜀兵马,逆乌江而上攻打里耶,再顺酉水而入沅水,直逼郢都……”

        芈月听着白起的述说,不由陷入深思。

        白起感觉到了芈月的走神,停下述说,轻唤道:“太后,太后。”

        芈月回过神来:“怎么?”

        白起低头道:“太后您没在听臣说话。”

        芈月“哦”了一声,道:“你继续说吧。”

        白起却不说了:“太后心里,恐怕还没有完全认同臣伐楚的提议,那么臣说得再多,也是无用。”

        芈月看着白起,微微一笑:“朕明白了,你先下去吧。”

        白起欲言又止,磕了一个头,出去了。

        芈月看着白起出去,手中轻轻抚着呜嘟,却没有吹奏,她的心思,的确已经不在白起所说的具体做法上了。她刚才想的,却是以前种种。

        伐楚,伐楚?她真的要去征伐她的母国了吗?

        那些她过往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些她爱过或恨过的人,她已经多年没有去回想,因为一回头去想,她就无法一往无前地走下去了。

        她想起楚威王当年爱怜地看着幼小的自己,他说,你什么时候能够把这盔甲穿上,父王就带你去打仗。父王,如今我终于能够穿上盔甲了,可我要攻打的是楚国,你在天有灵,能理解我吗?

        她想起当年初见屈原,他说,鸡栖于埘,鹰飞于天。可是,他一定不知道,自己已经比鹰飞得更高了吧。

        刚才,白起说到伍子胥,可是,他一定不曾想过,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已经明白,做伍子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那就是他的平生知己、救命恩人申包胥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她若是伍子胥,那么谁会是申包胥,是黄歇吗?

        伐楚,对她的心灵是极大的冲击,她要付出的情感上的代价,又何尝不大。

        然而,她闭上眼睛就能够看到魏家草棚向氏背上的累累伤痕;在西郊行宫向氏绝望地被强暴;乃至向氏刺喉而死,一身浴血的惨状,让她多少次梦中惊醒,永夜难眠。

        她不能放弃。昔年她曾经对屈原说过,这个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则君王为所欲为而没有警示,天地的法则不就乱了吗?

        楚王槐必须死!!!

        她想到初见贞嫂时那一个空荡荡的大院中,无数空荡荡的房间里,都曾经有过活生生的人。她想到初回咸阳时的乱象,想到五国兵困函谷关的情景。

        自周平王东迁之后,诸侯之国,已经征战几百年了,没有人愿意战争继续下去,可人人却不由自主地卷入一场场战争。

        她想到那一夜她对樗里疾说的话,她要让天下奉秦,她要让天下一统,她能够做得到吗?如果楚国不再是楚国,而秦国也不再是秦国,当秦楚合一的时候,至少经过这么一场战争,以后就不会再有战争了,那么,这不同样也是所有人的心愿?

        她想到她昔年坐在父亲楚威王的膝头,听着他向自己述说楚国自立国以来,并合数百国家,才使得长江以南,唯楚为大,除了与江北国家之战外,再无战事。

        渐渐地,芈月握紧了手中的呜嘟,天下之征,当自楚始。

        她回到殿中坐下来,看着地图,提笔正欲圈点,忽听缪辛禀报:“太后,庸芮大夫、司马错将军求见。”

        芈月点头道:“宣。”见庸芮和司马错同时走进来行礼,便问:“何事?”

        庸芮道:“臣与司马错将军商议,欲为太后献上一策,是关于楚国之事。”

        芈月慢慢放下笔,空气变得凝滞:“哦,原来庸大夫对朕处置楚王之事另有看法。”

        庸芮与司马错交换一个眼神,上前一步道:“正是。我们可以利用楚国群龙无首之际,攻伐楚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谁能够抓住这个机遇,谁就能够万世长存。而目前,这个机遇,在伐楚中!”

        司马错亦献上所携地图:“太后,臣以为,我们可以从巴蜀出兵,沿江而下,直入楚国腹地……”

        芈月接过地图展开,欣慰地笑道:“庸大夫、司马将军,朕有你们这样的良臣,真是朕之幸事。你们来看……”说着,她展开白起所献地图,给庸芮和司马错两人阅看。

        正在此时,就听到外头禀道:“太后,魏冉将军求见。”

        话音未落,便见魏冉匆匆进来,还带着一丝怒气:“容臣魏冉不宣而进。”

        他一抬头,才看到庸芮和司马错两人已经在场,不禁愕然。

        芈月与庸芮相视一笑,问魏冉:“魏冉,你闯宫何事?”

        魏冉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但还是依着原来的计划道:“臣向太后请战,攻打楚国。”

        芈月问:“你要如何攻打楚国?”

        魏冉道:“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照原来的路线正面攻打楚国,另一路从巴蜀顺江而下……”

        他话未说完,芈月便已经笑出了声,庸芮和司马错也笑了。

        魏冉有些不解,等芈月把两张地图推到魏冉面前,魏冉也笑了。

        芈月笑道:“再宣白起入宫,商议朝政。”

        这一商议,直至极晚,众臣才告辞出宫。

        芈月带着侍从走过宣室殿廊下,正欲回常宁殿,却见一人忽然自廊后冲出,扑上来跪倒在她面前泣道:“母后,母后,求求您放了我父王吧!”

        眼前的人,挺着大大的肚子,不施脂粉,神情恓惶,正是王后芈瑶,此刻她哭得梨花带雨,格外令人怜惜。只可惜,这个人却不包括芈月。她沉下了脸,扫视畏畏缩缩跟在芈瑶身后的诸人,喝道:“王后正怀着孩子,你们是怎么服侍的,竟让王后跑到这里来?”

        芈瑶身后侍从吓得一齐跪下:“求太后恕罪。”

        芈瑶含泪抬头,求道:“母后,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要来的。”

        芈月低头看着芈瑶道:“你来做什么?”这桩婚姻,是她做主定的,但是她却从来不曾喜欢过芈瑶,甚至不太愿意见到她。一见到她,就会让自己想到,这是楚王槐的女儿,即使再无辜,她也喜欢不起来。

        芈瑶也试图想讨她欢心,为她献过礼物,也想到常宁殿来请安、侍奉。可是礼物她收下,也还以礼物,却是客气而疏远;来请安,也被她以“我每日要上朝,王后还是先服侍好大王要紧”回绝;学唐八子一样来侍奉,也被她说“你是王后,这些事让妃嫔们来做就是”。

        人人都以为太后是她的姑母,从来不难为她,又肯体谅她,可是她却是有苦自知。入宫多年,她见到太后的次数,竟是屈指可数,还不如唐八子可以经常讨太后欢心。她一直以为是太后嫌弃自己母亲出身低微,或者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而不自知,心中惶恐不安。

        幸而嬴稷是一个温厚的夫君,她可以看出来。他虽然一开始并不怎么喜欢自己,但终究还是在自己的诚挚努力下,渐渐转变了态度。等到自己怀孕的时候,竟然还破天荒地得到了太后的慰问,甚至派来有经验的太医和傅姆来服侍。那时候,她是喜极而泣,感觉终于盼到了命运的转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是万没想到,晴天霹雳突然打在头上,太子横杀人潜逃,秦人征伐楚国,楚王前来会盟,竟被太后扣留。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怒火,才会让太后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可是,她身为楚王槐的女儿,不能坐视不管。她只能强撑着怀孕的身子,前来求情。太后纵不喜欢她,但看在她怀着太后孙子的分上,是不是肯对她多一些宽容呢?

        芈瑶伏地苦苦哀求:“母后,我父王年事已高,就算是太子哥哥做错了什么事,您也不应该迁怒我父王啊。求求您放了我父王吧,若母后当真问责,就让父王回去以后,送太子来请罪,好不好?”

        芈月看着眼前的少妇,忽然起了怜悯之意。她之前从未正视过这个女子,可是如今看来,她又何尝不是楚王槐作孽的牺牲品呢。罢了,她是她,楚王槐是楚王槐,如今,她已经是嬴稷的妻子了,她愿意给她一份宽容。

        芈月低头,抬起芈瑶的下巴,轻轻问道:“我问你,你是谁?”

        芈瑶茫然无措地看着芈月,不明白她问话的意思。

        芈月继续问道:“你是以楚国公主的身份来求我,还是以秦国王后的身份来求我?”

        芈瑶瑟缩了一下,她有些明白芈月的意思了。可是,这个意思是如此可怕,如此令她不能置信:“我,我……母后您……”她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芈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如果你把自己当成秦国王后,就要把秦国利益置于所有的事情之上。如果你要做楚国公主,我只能把你送回楚国去。”

        芈瑶瘫坐在地上,两行泪水流下,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芈月绕过芈瑶,向前走去。

        芈瑶看着芈月的背影远去,一刹那间,只觉得整个深宫无比寒冷,伏地大哭。

        忽然听得一声叹息,一双温暖的手将芈瑶扶起,抱在怀中。芈瑶泪眼蒙眬,看到的却正是秦王嬴稷,她扑在他的怀中,纵声大哭:“大王,大王……”

        嬴稷半跪着搂住芈瑶,轻声道:“王后,我扶你回宫吧。”

        嬴稷扶着芈瑶回了椒房殿,芈瑶一直在嬴稷的怀中打战,见嬴稷扶着她上了榻,这双温暖的手就要离开她,她神经质地一把抓住了嬴稷,泪如雨下:“大王,大王,我能够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吗?”

        嬴稷心头一痛,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母后和寡人都盼着这个孩子的降生呢。”

        芈瑶颤抖着摇头,眼神中尽是恐惧:“可是,可是母后囚禁了我的父王,要对楚国用兵。如果秦楚联盟不在,甚至楚国不在了,那我这个王后,还有存在的意义吗?”她看清了太后的眼神,那眼神冰冷,对她没有半点多余的感情。她心里很清楚地知道,嬴稷从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她,更没有期待过她的到来。他对她的那点感情,是她一点点努力乞求勉强得来的,是他看在这个孩子的面上施舍的。她这个王后,所倚仗的,也不过是秦楚联盟的存在而已。

        嬴稷感觉到了她的恐惧,想到她这一生不过短短十几年,却一直活得如同惊弓之鸟,心中怜惜,坐在她的身边将她揽在怀中安慰道:“不会的,你放心,有寡人在。你是寡人祭天告庙娶进来的元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寡人都能够护住你。”

        芈瑶看着嬴稷,眼泪流得更多,颤抖得更厉害了:“大王,我、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

        嬴稷道:“谁说的?”

        芈瑶紧紧咬着下唇,她不想说,但最终还是忍不住说道:“您看我的眼神,跟看唐姊姊是不一样的……”

        嬴稷听她提起唐棣,心头一紧,长叹一声:“你放心,她是她,你是你,寡人不会宠妾灭妻,唐八子也不是这样的人。”

        芈瑶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大王,我不在乎,真的。我知道我不如唐姊姊聪明,也不如她与您青梅竹马,了解您的喜好。我很笨,也很胆小怕事,可是我觉得我很幸运。自嫁到秦国,您一直疼我怜我,我没本事让您像爱唐姊姊那样爱我,可是您依旧敬重我,善待我,给了我前所未有的荣耀,我已经十分感激了。哪怕知道您不是那么爱我,可只要能够让我爱着您,也足够了。”

        嬴稷动容道:“王后……”

        芈瑶泣道:“大王,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样的话,我只想做您的妻子。可是,我身为人女,这是天伦,是无法回避的血缘。如果父王当真死在秦国,我情何以堪,我何以自处,何以立于人世?大王,您若于我有几分怜意,我求您救救我父王……”她说不下去了,只能伏在榻上叩首。

        嬴稷连忙扶住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哽咽道:“王后,你何必如此?寡人答应你,寡人会去向母后求情。”

        芈瑶忽然抓住嬴稷的手,恋恋不舍地看着嬴稷,含泪摇头道:“大王,若真的无可挽回,妾身求您,不要触怒母后。妾身微不足道,若是因妾身之事,而伤了你们母子之情,那就是妾身的罪过了。如若,如若真的母后不能答应,那……那您就把我送回楚国去吧……”

        嬴稷握紧她的手,心头绞痛:“王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记得,你永远都是寡人祭天告庙的原配王后,没有任何人可以质疑你的身份地位。”

        芈瑶含泪摇头:“不,不……我不是为了这个。在母后面前,我不敢说,不是我贪恋王后的宝座,而是我舍不得离开您……如果父王真的出事的话——不,大王,不管是母后还是您,我都不敢有怨,这是国政,我一个小女子,不敢对国政有意见。可是我毕竟为人子女,我若是对这件事视若无睹,再继续做秦国的王后,继续与您夫妻恩爱,那我就太冷血无耻了,我也不配再待在您的身边……”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伏在嬴稷怀中痛哭。

        嬴稷抱住芈瑶,听着她悲凄的哭声,神情痛苦而犹豫,好半天才终于下了决心,扶起芈瑶道:“你放心,有寡人在,寡人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芈瑶抬头看着嬴稷,神情既感动又悲怆,更无言以对,只能扑在嬴稷怀中大哭。

        慢慢地,她哭累了,终于缓缓睡去。嬴稷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她熟睡,将她紧蹙的眉头抚了好几遍,却见仍不得舒展。

        他轻叹一声,站起来走出殿外。竖漆扶他上了辇,欲往承明殿方向去,他却顿了顿足,道:“去常宁殿。”

        常宁殿中,芈月已经躺下,听说嬴稷求见,只得重新起来,也不梳妆,只散着头发披了外袍,叫了嬴稷进来。

        却见嬴稷一进来,便跪下道:“儿臣求母后放过楚王。”

        芈月脸色冰冷,一口回绝:“不行。天晚了,子稷,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嬴稷跪在地下,用力甩开欲扶他的薜荔,抬起头来看着芈月,他的神情伤心而愤怒,“母后,是不是三年前黄棘会盟的时候,甚至六年前与楚国订下盟约决定要我娶楚女为后的时候,你就预计到了今天要对楚王下手?”

        芈月看着儿子的眼神,狠狠心还是冷冷道:“是。”

        嬴稷悲愤交加:“母后,你这么做,置儿臣于何地啊!那是我的元后,那是我的一生啊!”

        芈月看到嬴稷的眼神,心中也是一痛,她忽然笑了:“那我的一生呢,我母亲的一生呢?子稷,我知道娶这么一个王后,是母亲对不起你。但男人的一生,可以有无数的女人,你娶错一个,还能够有更多的女人可以弥补。而女人的一生,就这么毁了。哪怕陷入了泥潭,也要笑着爬起来。哪怕迎面一掌掌击来,仍然要忍着伤痛继续走下去。要不然,就死在泥潭里,连死后都不得安宁。我是对不起你,可我这么做,是为了对得起我那无辜惨死的母亲!”

        嬴稷看着芈月几乎要扭曲了的面容,他从来没有看到自己的母亲脸上露出过这种表情来,这么疯狂的执念,这么可怕的仇恨之意。他本能地感觉到一股寒意,感觉踏入一个陌生的黑域,而这里的秘密,掀起一角来,都是可怕的。

        他想,我应该退下了,可是仍然有些不甘心,想起芈瑶,她花样年华,就如此濒临绝望,他咬了咬牙,昂首质问他的母亲:“可王后何辜!”

        芈月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嬴稷,忽然冷笑一声,道:“难道我记错了,你喜欢的不是阿棣,而是王后吗?”

        嬴稷长叹一声:“是,儿臣的确更喜欢阿棣。这桩婚姻,儿臣一开始的确是颇为抗拒的。可王后是个无辜的女子,我虽然不喜欢她,但三年的夫妻,她如此痴情对我,我又怎么能够不动心。尤其是当她怀上我们的孩子之后,我更是无法将她视为路人啊。母后,你可以认为母仇不共戴天,可王后呢,她又如何能够和杀父仇人共处?还是你要儿臣做一个杀妻之人?将来我们的孩子面对着父亲杀了母亲的情况,又该如何抉择?”

        一番话又将芈月激得大怒,她站起来,顺手抄起几案上的一卷竹简就往他的头上掷去,叫道:“出去,滚出去!”

        竹简砸在嬴稷的头上,将嬴稷的额头划了一道伤痕,流下一行鲜血来。嬴稷愤然磕了个头,出去了。

        薜荔立在一边,看到嬴稷受伤连忙追了上去,欲待为他敷药止伤,不想嬴稷却挣脱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薜荔只得回来,便见芈月怔怔地坐在案几后面,心中不由暗叹,柔声劝道:“太后,你们毕竟是母子,有什么话不好慢慢讲呢,何必对大王动手……”

        芈月缓缓地摇了摇头,仍有些魂不守舍:“薜荔,你不懂,这一天我等了太久,已经容不得任何人阻挡半步,就算明知道是对子稷的伤害,也必须推行下去。”

        薜荔叹道:“可大王毕竟还年轻……”

        芈月缓缓道:“他既然是我的儿子,走了我给他铺好的路,那么也就必须承受我身上的上一辈恩怨。”

        咸阳殿外,台阶下,六军肃立。

        芈月站在高台上,将虎符和宝剑交给白起,肃然令道:“白起,授此虎符,灭此朝食。”

        白起伏地接过虎符:“喏。”

        六军齐呼:“伐楚!伐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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