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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奥和魔术师

        一想起托勒迪维纳,就使人沉浸在不愉快的气氛中。一开头,空气中就充满使人愤怒、暴躁和过分紧张的东西,最后那可怕的奇博拉还惹起了一番惊扰。在这人身上,似乎体现和集中了当时当地所特有的凶煞气氛,显得格外恐怖和吓人,而且令人惊心动魄。由于这个怪人事先耍了一些花招,我们出于误会,竟让孩子们看到那可怕的结局(事后想想,那结局似乎是预先注定和必然的),这尤其是不幸和不适宜的。幸而孩子们不了解戏演到什么地方为止,灾祸从哪儿开始,而我们也就让他们高高兴兴地把整个事态都当作一场戏。

        托勒离第勒尼安海滨避暑胜地波多克莱门特大约有十五公里路。那个避暑胜地有着都市的奢华,经常连续几个月住满了人,海边延伸着一条满是旅馆和店铺的热闹街道,沙滩上到处都是遮太阳的凉篷、插小旗的沙堡和晒黑了的浴客,熙熙攘攘,十分喧闹。一带小松林环抱着沙滩,贴近的一脉山峦俯视着松林。因为这铺着柔细沙子的沙滩沿着整个海岸延伸下去,并且一直是很宽阔的,所以在稍微远些的地方,不久就自然而然地崛起了一个比较幽静的竞争者:托勒迪维纳。它作为一个避暑地,成了那大浴场的分场,在头几年里成为少数人的世外桃源和一些隐遁之士的避难所。附带说一句,这地方虽然叫托勒,但早就看不见什么塔了。像这样的地方,照例不会安静好久的,那股宁静的气氛很快就必然被驱逐到海边更远的地方,到玛里娜彼脱里拉和天晓得什么别的地方去了。我们都知道,世人常寻求安宁,但总是把它赶走。他们怀着一种可笑的渴望向它扑过去,竟以为能同它结成良缘,并跟它融洽相处。是的,当他们在它的居所举行喧闹的市集时,居然还以为它仍旧会逗留在那儿。就这样,虽然托勒还是比波多克莱门特幽静和朴素,但是已经有许多意大利人和外国人到这儿来避暑。尽管后者仍是个熙熙攘攘、生意兴隆的浴场,并且闻名世界,但有些人已经不上那儿去了,他们到附近的托勒去。托勒甚至比较雅致,也比较便宜,而这种优点的吸引力一直保存着,虽然优点本身早已消失。托勒有了一家高等旅馆,出现了不少昂贵的和较朴素的公寓,海滨花园别墅的主人和住户们已经不像过去那样逍遥自在了。在七八月间,那儿的景象跟波多克莱门特的没什么两样:到处都挤满了叫嚷、争吵、欢呼的浴客,他们被炽热的太阳晒得后颈上的皮一层层地脱下来。漆得红红绿绿的平底船,载着小孩们,在闪闪发光的蓝色海面上摇荡,关心地守望着的母亲们,用沙哑的嗓子大声呼喊孩子们的名字,叫声响彻天空。卖牡蛎的、卖冷饮的、卖鲜花的、卖珊瑚首饰的和卖黄油卷的小贩们,从躺卧着的人们肢体上跨过去,也用那响亮的南方粗嗓子兜售他们的货物。

        我们到的时候,托勒海滩上就是这副样子——倒是挺漂亮,但我们还是觉得来得太早了。那正是八月中旬,是意大利游览季节最盛的时期;对于外国旅客来说,却不是欣赏当地风光的适当时刻。每逢下午,海滨林阴道上的花园咖啡馆里拥挤不堪。比如,我们有时去的爱斯圭茜多咖啡馆里就是这样。在那儿,我们受到马里奥的招待,就是我就要向你们讲起的那位马里奥。连一张空桌子都不容易找到,各个乐队互不相让,闹作一团。每天下午,又有一批人从波多克莱门特赶来,托勒自然成了那安乐窝的好动客人们爱去游玩的地方。由于菲亚特汽车来回奔驰,丛生在公路边的月桂和夹竹桃上盖上了一英寸厚的灰尘——这副景象虽然惹人触目,却叫人感到不愉快。

        说真的,应该在九月去托勒迪维纳,这时多数的游客已经离开了浴场;或者在五月间去,那时海水不够温暖,还不能吸引南方人去游泳。在游览期前后,那儿也并不很空,但比较清静,本国人也并不那么多。那时,英国人、德国人和法国人在太阳伞的阴影下和公寓的餐厅里占优势,而在八月间,至少在那高等旅馆里,外国的游客却受到佛罗伦萨人和罗马人的排挤,不禁感到孤立和暂时成为二等旅客。我们由于缺少私人介绍信,只得住在这旅馆里。

        我们到的头一天晚上,在饭厅里吃晚饭时,就有过这样令人扫兴的经历。主管的侍者领我们到一张桌旁。那张桌子倒没有什么不好,但近旁临海的玻璃阳台的景象,却吸引住我们。阳台上也同饭厅里一样坐满了人,可是还有一些空位子。那儿的小餐桌上,红灯罩的台灯发出微红的光。孩子们看到这种节日般的景象,兴高采烈,于是我们就干脆提出要在阳台上吃饭。讲这样的话说明我们不知内情,因为侍者面有难色,有礼貌地向我们表示,雅座是留给“我们的顾客”(ai nostri ti)的。我们的顾客?那就是我们呀!我们既不是过路人,也不是玩了一天就跑的游客,而是要住三四个星期的固定房客。不过,我们并没有坚持要侍者向我们解释清楚,我们跟那些在小台灯迷蒙的红光下吃饭的顾客,到底有什么区别,就在大厅那张单调的用普通灯光照明的餐桌上用餐。这是一顿很普通的公司菜,既乏味又没有特色。后来我们在朝内地走约有十步路的爱莲诺拉公寓吃饭,觉得那儿的菜味道好多啦。

        我们在那高等旅馆勉强度了三四天光阴,就搬到爱莲诺拉公寓去了。这倒不是为了那玻璃阳台和小台灯的缘故:孩子们很快就跟旅馆的侍者和跑腿的小厮交上朋友,而且他们又给海滨生活的乐趣迷住了,早就把那些诱人的彩灯抛在脑后。但我们很快就跟阳台上的一些顾客发生了纠纷,或者更确切地说,跟奉承他们的旅馆领导方面发生了纠纷,而这种冲突一开始就给我们的旅居打上不愉快的烙印。这些顾客中有一位罗马显赫的贵族,携带家眷的某公爵。这位显贵的房间就在我们隔壁。公爵夫人是一位高傲的贵妇,又是一位溺爱孩子的母亲,听见我孩子有点咳嗽,便吓得魂不附体。原来在不久以前,我们的两个孩子都患过日咳,现在虽然已经复元,但素来睡得很熟的最小孩子,夜里有时还会被残余的轻微咳嗽搅醒。这种疾病的根源到现在还没有弄清楚,产生了各式各样的迷信看法,所以我们并不责怪我们尊贵的邻居像很多人那样认为百日咳能通过声音传染,担心他们孩子会染上这恶疾。她作为一个女人,充分意识到自己的地位多么显贵,立刻向行政管理方面提出申诉。于是那位众所周知的穿礼服的经理,便赶忙跑来,在一番道歉之后,表示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搬到旅馆的侧屋里去。我们再三表明,孩子们的疾病已经到了复元阶段,可以算是痊愈,对周围的人已不再有什么危险了。他作出的唯一让步,就是答应把这事交给医生判断,但不许我们自己请医生,一定要叫旅馆的医生来作出决定。我们同意了这种折衷办法,以为这样既可以使公爵夫人放心,又可以免去一场搬场的麻烦。医生来了,他还算得上是个忠诚地为科学服务的人。他检查了孩子们,表示危害性已经过去了,不必有任何疑虑。我们还以为我们的话既然被证实,事情就解决了,但经理却不顾医生的诊断,还是坚持要我们从自己的房间搬到侧屋去。

        这种谄媚奉承的作风使我们感到愤慨。这样不讲道理地对待我们,也许不是出自公爵夫人的本意。大概是那卑躬屈膝的旅馆经理,他甚至不敢在公爵夫人的面前提起医生的诊断。不管怎样,我们通知他,我们打算立即从旅馆搬出去,并且动手收拾行李。我们心里并不焦急,因为散步路过爱莲诺拉公寓时,我们曾跟那里取得了联系。这公寓有一副讨人喜欢的外表,像个私人住宅,早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我们跟那儿的女主人安吉欧丽里太太结识了,颇为相得。安吉欧丽里太太是个塔斯康型的女人,长一双黑眼睛,温文尔雅,约莫三十刚出头,皮肤带有南方人那种象牙似的微黄色。她的丈夫顶着个秃头,沉默寡言,衣着讲究。他们在佛罗伦萨开一家较大的旅馆,只有在夏天和初秋才来托勒迪维纳,主持这儿的分店。在结婚前,我们这位新女主人曾经当过女伴、旅伴和戏装保管员,甚至还是杜塞的朋友。她把这段经历当作自己一生中最光辉和最幸福的一个时期。我们第一次去访问她时,她就津津乐道地讲起这桩事。在她的客厅里,茶几和书架上到处都摆着这位杰出的女演员的照片,照片上写着亲切的题词,还有其他各种纪念她们那一段共同生活的物件。显然,她念念不忘过去这段有趣的经历,对目前的生意颇有些好处,但我们还是兴致勃勃地倾听她用那响亮的清晰的塔斯康口音讲的故事。她不时提到她过去那位名垂千古的女主人怎样慈悲善良,才华卓越,多愁善感。

        我们叫人把行李搬了过去。旅馆的服务员们却大为扫兴,意大利人的习俗是喜爱小孩的。为我们准备的房间幽静而舒适,去海滨很方便,一条小径通向海边的马路,小径两旁长着幼嫩的梧桐。餐厅阴凉、整洁,在那里安吉欧丽里太太每天吃午饭时,亲自替客人们盛汤,服务起来殷勤周到,菜肴也很丰美。我们在这儿甚至碰到了维也纳的老相识,饭后跟他们在屋子前聊天,通过他们又结识了新的朋友。我们对这次搬家很高兴,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照理这趟旅行应该是称心如意了。

        但我们心里还是闷闷不乐。也许我们对搬家的愚蠢原因还不能释然——我个人得承认,我跟这种庸俗的人情、这种幼稚地滥用权威、这种不公正和奉承拍马发生冲突以后,总是要耿耿于怀的。这一切会纠缠我许久,使我陷入恼人的思索中,虽然明知这类现象是极其寻常和自然的,为它烦恼也没有用。同时呢,我们并不觉得跟那家高等旅馆吵翻了。孩子们仍旧同那边保持友好关系,服务员还是为他们修理玩具,而我们有时还在饭店的花园里喝茶,也不免在那儿遇见公爵夫人。她老是涂着满嘴的珊瑚色唇膏,迈着又雅致又坚定的步子出现,寻找她那些由一位英国保姆带领的宝贝孩子。她不知道我们离她近得那么可怕,因为只要她一露脸,我们就严厉地吩咐孩子们,不准他们咳一声。

        热极了——我应该提到这点吗?这是一种类似非洲的炎热:一切都处在太阳的恐怖统治下,只要离开碧蓝的凉海水的边缘,就会受到它的折磨,它是那么残酷无情,以致从海滩走几步路到餐桌旁吃中饭,哪怕只穿一件薄睡衣,已经是一桩事先就要叹气的苦事。你受得了吗?能忍受好几个星期吗?当然啰,这是南方,是古典式的天气,是蓄育了人类文化花苞的气候,是荷马的太阳等等。但过一些时候,我就不禁要感到沉闷。炽热的天空,天天都是万里无云,令人难受。鲜艳夺目的色彩和那异常单纯、恒久不变的日光,虽然引起一种节日的气氛,给人一种悠闲的感觉,叫人不必担忧天气的变幻无常,但是一开头,就不知怎么,这一切不能满足一个北方人的心灵较深刻和复杂的需要,使他感到空洞,久而久之引起他的鄙视。你说得对,倘若没有发生那场百日咳引起的愚昧纠纷,我恐怕不会有这种感觉,我被激怒了,大概是为了要体会到这种感觉,便有意无意地去寻找现成的精神上的借口来加强这种感觉。就算我们存心不良吧——至于海呢,每天上午我们休憩在细柔的沙上,面对那永远美丽的大海,照理心里不该有任何不快的感觉,但是,与往常的经验不同,我们在海边并不感到舒畅。

        太早了,太早了,整个海滩可以说还控制在内地的中产阶级手中——这种人外表上看起来还逗人喜欢,这点你也说得对,年轻人当中有不少长得挺不错,而且生气勃勃,但不可避免地四周笼罩一股庸俗的气氛,充斥着资产阶级的败类,而这个地区出生的这一类人,你不得不承认,并不比生长在本国天空下的这类人更可爱些。他们女人的嗓子可动听啦!有时简直令人不相信自己置身于歌唱艺术的故乡。

        “Fuggièro!”今天这叫声还在我耳中鸣响。我曾在二十来个上午,听见它成百次地在贴近处吼响起来。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嗄哑声音,重音发得异常可怕,元音“è”尖哨刺耳,声音中流露出一种刻板的绝望情调。“Fuggièro!Rispondi almèno!”就像德语中一样,照当地习惯把“sp”读成“schp”,而单是这个音,在你心境不愉快时,就已足够使你怒火中烧。这嘶叫是对一个讨厌的男孩发出的,他两肩之间给太阳晒焦了,伤处颇令人作呕。我从来没有碰到过比他更倔强、顽皮、凶恶的孩子了。而且,他还是个胆小鬼,有时为了发脾气而哭哭闹闹,竟会惊动整个的沙滩。有一天,他在海里给一只小螃蟹夹了一下脚趾,这一点微小的不适,竟使他发出古希腊英雄式的号叫,使人听了心惊肉跳,仿佛发生了莫大的灾难似的。显然,他以为自己受了伤,中了毒。他爬来,拚命打滚,好像真是痛得难以忍受,一面吼“唉唷!”和“啊呀!”一面用手脚乱挥乱踢,拒不理会母亲的苦苦哀求和旁观者的安慰。四面八方的人跑拢来看热闹。请来了一位医鬼,就是那位明智地诊断我们孩子百日咳的医生,而这次他又表现出他那科学上直言不讳的风格。他好心地安慰了一番,表示根本没有什么关系,直截了当地建议病人再下海去游泳,好让那给夹了的微不足道的伤口凉一凉。虽然这样,富季埃罗却像个堕海或淹死的人一样,给人用临时拼成的担架从海滩上抬了去,还有一大批人跟随在后面。第二天早上,他又出现了,装出一副不是故意的样子,去捣毁别的孩子堆成的土堡沙垒。一句话,这小子坏透了。

        这十二岁的顽童,是制造一种笼罩一切的不可思议的气氛的主要角色之一。这种气氛使得我们无法享受这次有趣的旅行。不知怎么,空气中好像缺少一种天真、自由自在的因素,游客们都有些自命不凡——起初还揣测不出其中的奥秘,只觉得他们神气活现,相互之间和在外国人面前摆架子,装出一副严肃尊贵的姿态——为什么呢?很快我们就明白了,原来这是由于政治关系,牵涉到民族意识的问题。的确,沙滩上一窝蜂都是爱国的儿童——这倒是个不正常和令人不愉快的现象。孩子们仿佛构成人类中的一个独特的门类和社会,可以说是个单独的民族;即使他们有限的词汇属于不同的语言,由于生活方式相似的缘故,他们很容易也必然会在世界各个角落打起交道来。我们的孩子不久便开始同当地的和来自其他国土的儿童玩耍。可是,很明显,他们遇到了不可思议的挫折。有些人十分敏感,自尊心过强,而这种自尊心又是那样础础逼人和好教育人,以致自尊心这个词完全名不符实。后来发生了有关国旗的纠纷和对于声望及地位的争执。大人们与其说谦逊、还不如说武断地参与了争吵,表示要捍卫什么原则;时常听到关于意大利的伟大和崇高的字眼,而这种讲法不免令人兴味索然。我们看见我们的孩子窘迫地、不知所措地退了回来,于是设法在某种程度上使他们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我们解释说,正在经历一个阶段,或者可以说是一种疾病,不大舒服,但也许是不可避免的。

        这是我们的过错,要归罪于我们的粗心大意:我们同这个已被我们认识和估计到的形势发生了冲突——又一次冲突;看来先前所发生的不纯粹是偶然的巧合。一句话,我们败坏了社会的风俗。我们八岁的小女儿——她的身体发育得慢,看起来还显得小一两岁哩,而且像只麻雀一样瘦——在海里洗澡洗了好久,因天气暖,便穿着湿游泳衣,在岸上玩了起来。我们允许她把粘满沙子的游泳衣在海水里洗一洗,然后穿上,免得再弄脏。她光着身子,跑到离我们只有几步的水边,把衣服在水里荡了荡,再跑回来。我们怎么会料到她这个行为,也就是我们的行为,会引起一股讥讽、愤怒和攻击的浪潮呢?我并不是向你作什么报告,但近几十年来在全世界对身体和它的赤裸的态度,有了根本的变化,完全改变了人们的看法。有些事物使人“不再有什么想法”,我们对那丝毫不引人注目的幼小身体所给予的自由,也属于这方面。可是在这儿,我们的行为却被视为一种挑战。那些爱国的孩子吼叫起来,富季埃罗把手指插在嘴里吹口哨。近旁一些成年人激动的议论,越来越响,预示这事不会有好结果。一位穿一身城市服装的绅士,后颈上戴一顶在海滩上格格不入的西瓜帽,向他激动的女友们保证,决定要采取惩罚性措施。他走到我们跟前,把我们狠狠责骂了一顿。在这顿责骂中,爱好感观快乐的南方人的热情,竟为一种虚伪的陈规陋俗所用。他叫嚣说,我们所犯的伤风败俗的罪过尤为可恶,因为我们忘恩负义,挑衅地滥用了意大利的好客热情。仅使公布了的海浴规章的精神和条文遭到破坏,连他祖国的荣誉也肆无忌惮地受到损害。为了维护祖国的荣誉,他,这位穿礼服的绅士,一定要使这种对民族尊严的污辱,受到应得的惩罚。

        对这番声色俱厉的呵叱,我们只好唯唯诺诺。跟这样激动的人辩解,是枉费精力,火上加油。我们心里倒有些话要说,比如,在这地方,周围的事物并不都体现了真正的“好客”精神,而且可以直言不讳地说,我们称不上意大利的客人,只不过是安吉欧丽里太太的客人;至于这位太太呢,近几年来已经不作杜塞的心腹了,而以好客作为她的职业。我们也巴不得回答说,我们起先还不知道,在这美丽的国度里,道德竟堕落到了这种地步,以致这种假正经和神经过敏居然是可以理解的和必不可少的。但我们克制了自己,只保证说,丝毫没有任何挑衅和冒犯的企图,由于那幼年罪犯年纪很小,身体尚不引人注目,请求予以宽恕。结果毫无用处。我们的保证被说成为不可置信,我们的辩解也都遭到驳斥;对方坚持必须加以惩罚,以一儆百。大概是打电话通知了当局,于是它的代表在海滩上出现了,并宣称案情“molto grave”(非常严重)。我们被带到“衙门”,也就是警察局里去,那儿的一个较高级的官员,肯定了临时作出的判决“molto grave”。他就像那戴硬壳帽的绅士一模一样,——显然这种作风在当地很流行——对我们的行为大发雷霆,把我们教训了一顿,最后罚我们五十里拉的赎罪金和保释金。我们觉得似乎值得为这场风险出一笔费用,来增加意大利国库的收入,便付了钱,走了。我们应该当时就离开那避暑地吗?

        离开就好啦!那就不会碰着那可怕的奇博拉。但有许多原因,使我们呆在那地方,没到别处去。有一位诗人曾经说,懒惰往往使人留在不愉快的环境中——这话也许能说明我们迟迟不去的原由。而且,发生这类事以后,总不大愿意溜之大吉,总是不大肯承认自己已经不济事,特别是当外面有一些人对你表示同情,并鼓励你去反抗的时候。在爱莲诺拉别墅,大家同声一致宣称我们的遭遇是不公正的。有些在饭后聊天结交的意大利朋友,表示这事玷污了国家的声誉,并提出要去责问那穿礼服的绅士。但这家伙和他的一群朋友,第二天就不再在沙滩上露脸了——当然不是为了我们的缘故,但可能由于他明知自己就要离去,所以那天才表现得格外积极。反正,他去了,倒使我们松了口气。坦白地说,我们留下来,也是因为这次的旅行有些特别,而特别的事本身就有它的价值,不管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的。倘若一种经历不给我们带来快乐和亲切的感觉,难道就应当马上扬起帆来,逃避它吗?一旦生活有些不如意,不完全称心,或者有点痛苦和折磨人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扬帆而去”吗?不呀,应该留下来,应该把生活观察一番,去体验它,也许正好这样可以学到一些东西。于是我们就留下了,而我们坚留不走所得到的可怕的报酬,却是奇博拉那场轰动一时的不幸表演。

        我还没有提起,就在我们受到政府当局惩罚的时候,比较清淡的季节已经开始了。不仅是那位控告我们的戴硬壳帽的老爷离开了浴场,大批游客也离去了,到处看见堆满行李的小车,给人推向火车站去。沙滩沙僱那股国家主义的气象逐渐消逝,在托勒镇上和咖啡馆里的生活,变得亲切些了,了欧洲风味。现在我们尽可以在高等饭店的玻璃阳台上吃饭,但我们放弃了这权利,因为我们在安吉欧丽里太太的桌旁感觉到很舒适——只不过当地的凶煞神给“舒适”这字眼儿限定了某一种意义罢了。随着这种我们觉得有益的变化,天气却变坏了;它似乎同广大游客的假期保持协调。天上布满了阴云,但并没有凉爽起来,只是我们到这儿十八天以来(在这以前大概还有很久)一直在逞威的炎热,竟变成了一种窒息人的闷热,不时下一阵阵毛毛雨,弄得我们每天上午观光的天鹅绒般的沙滩,变成湿漉漉的。反正我们预定在托勒逗留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分之二;死沉沉、灰溜溜的平坦海面上,漂浮着懒洋洋的水母,而这景象也不能不算新奇。没有人那么愚蠢,盼望再见到曾经横行霸道、弄得大家长吁短叹的太阳。

        就在这时奇博拉出现了。有一天,到处贴出了广告,甚至爱莲诺拉公寓的餐厅里也不例外。广吿上他被称为奇博拉骑士。他还自称是周游各地的艺术家、演出家和Forzatore、Illusionista、Prestidigitatore等,并宣告将向托勒迪维纳的尊贵观众,献出神怪离奇的表演艺术。原来是个魔术师!这广告简直使我们的孩子头昏眼花了。他们从来没看过这表演,巴不得这趟旅行还能给他们一次神秘的刺激。于是从此时此刻起,他们就唠叨不停,要我们去买票看那魔术师的演出。晚上九点才开演,我们嫌晚,起初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同意了,因为想到奇博拉的技巧大概不会很高明,我们略为见识一下,就回家去,何况第二天早上孩子们还可以多睡些。安吉欧丽里太太受到委托,为她的房客预定了一些好位子,我们便向她买了四张票。她说,不能保证这人的演技有多么好,而我们也不存什么奢望。我们自己也觉得需要散散心,孩子们的好舒心不免传染到我们身上来了。

        奇博拉骑士在一座大厅里演出,这儿到盛季每星期放一次不同的电影。我们从来还没去过哩。到那儿去,要经过一座“宫殿”。附带地说,这是封建时代留下的一幢正在出售的建筑,形状像一座城堡。然后沿那儿的大街走下去。这儿有药房、理发店和其他一些常见的商店,可以说这条街从封建的领域,经过资产阶级的天下,通向平民的居住区。大街的一头是渔民的简陋住宅,门前蹲着修补渔网的老太婆。那“大厅”就夹杂在这些大众们的房舍之间,不过是个较宽敞的板房而已,像城门似的进口处两旁,横七竖八地贴着彩色的广告,作为装饰。到了演出的那天,吃了晚饭后,我们在朦胧的暮色中出发了。孩子们穿着节日盛装,他们因为有那么多新奇例外的事,正兴高采烈。就像前几天一样,天气闷热,间或在闪电,下着濛濛的细雨。我们撑着伞,路上走了大约一刻钟。

        门口检了票,里面要自己找位子。我们的座位是第三排靠左边。坐下后我们发现,原来已较晚的开演时间,并未得到严格的遵守:观众似乎有意要迟到,前厅的座位才慢吞吞地给坐满了。没有包厢,只有楼下的普通位子。迟迟不开演弄得我们不安起来。疲倦加上焦躁的等待,使我们孩子的面颊发红了。两侧过道和后面需要站立的位子,在我们来到时,就客满了。那儿,半裸的胳膊交叉在穿花条纹布衬衣的胸膛上,站着托勒迪维纳的各式各样的汉子,其中有渔夫。也有目光炯炯、精明强悍的小伙子。我们觉得这些来自人民中的观众,给演出增添了民族色彩和趣味,因此对他们的在场表示欢迎,而孩子们则更是手舞足蹈。原来这些人当中,有一些是他们下午在较远的海滩上散步时所交的朋友。太阳完成了它艰巨的工作疲倦地沉到海里,并把卷上岸来的浪花染成金红色,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常碰见一群群光着腿的渔夫,他们一个个紧挨着在收渔网,还拖长声音呼喊,他们从海里捕的鱼儿及海货照例少得可怜,装在淌水的筐里。孩子们看得出神,有时也搬出他们有限的几句意大利话,帮助拉渔网,结交朋友。现在他们跟站在戏院里的一些人打招呼;那儿是古斯卡多,那儿是安托尼奥,他们都叫得出名字,一面挥手,一面压低小嗓子,呼喊这些名字,而那边则点点头,露出健壮的牙齿笑笑,作为回答。瞧呀,连爱斯圭茜多咖啡馆的马里奥也来了,就是那个给我们端巧克力吃的马里奥!他也要看魔术师的表演。他差不多站在最前面,一定是来得很早吧。但他没有看见我们,他不大注意别人,这是他的一种习惯,虽然他是个当服务员的小伙子。于是孩子们只好向海滩上出租游艇的人招手,他也来了,站在最后面。

        九点一刻了,快要九点半了。你能体会我们多么焦急吧。孩子们到什么时候才能睡呢?真不该带他们来,要是在他们刚开始看得起劲时就离去,那未免太扫兴啦。这时,前厅快满座了;可以说整个托勒的人们都来了,四周都是高等饭店的旅客、爱莲诺拉别墅和其他公寓的客人以及海边上碰到的熟面孔。听见英国话和德国话,也听见法国话,那大概是罗马尼亚人和意大利人在交谈吧。在我们后面两排,安吉欧丽里太太坐在她沉默的秃头丈夫旁边,他老是用右手当中两个指头捋他的小胡子。大家都迟到了,但谁也没有来得太迟;奇博拉让人等他哩。

        他让人等他,这样说大概恰如其分。他迟迟不出场,引得观众更加紧张好奇。大家对他这种作法也加以体谅,但总也有个限度。到了大约九点半钟,观众拍起手来了——这是正当地显示不耐烦的一种客气方式,同时也表达了瞻仰的心情。小孩参加了拍手,觉得这已是个很大的乐趣。大凡孩子们都喜欢拍手喝彩的。从大众席位上,传来了有力的叫声:“Pronti!”和“inciamo!”于是,就像通常那样,不管有什么困难使演出耽误了这么久,现在终于顺利地开演了。一阵锣响,站的许多观众连声叫“好啊!”幕开了。幕后露出舞台,布景与其说像个玩把戏的地方,倒不如说像个教室,这尤其是因为前台左方的画架上架起一块黑板。还有个普通的黄色衣架,几把常见的草垫椅子。稍后一些,有个小圆桌,上面放着盛水的瓶子和玻璃杯有个特别的托盘,上面有个盛淡黄色液体的酒瓶和一些小酒杯。大约有两秒钟时间给观众看看这些道具。然后,并不等大厅里的灯光暗下来,奇博拉骑士就出场了。

        他跨着急速的步子走上台来,好像表示急于要为观众效劳,同时又引起一种错觉,仿佛走来的人为了要同大家见面,曾经匆忙地赶了一段较长的路;其实他刚才一直站在后台上。奇博拉的装束,加强了这种似乎他是从外面走进来的感觉。很难说这人有多大年纪,肯定不年轻就是了。尖削的脸上十分憔悴,眼光锐利,嘴巴闭缩得紧紧的,小八字胡修饰得又黑又亮,下唇和下巴之间的凹处蓄着所谓帝须他俨然是一副夜晚出门时的复杂考究打扮:肩上披一件没有袖子的宽大黑斗篷,斗篷上翻着天鹅绒领子,还附有缎子衬里的披肩;戴一副白手套的手,在胸前按住斗篷,胳膊摆动起来有些别扭;脖子上围一条白围巾,头上斜戴一顶歪边的大礼帽。十八世纪的风俗在意大利大概比在别国保存得更多些,那个时代典型的庸医和江湖骗子也不例外。只有在意大利还能碰见这种保留得相当完整的形象。奇博拉从头到脚的装束,颇符合历史的传统,那副样子给人一种炫耀和荒诞滑稽之感,况且这套华贵的服装极不合身,这儿绷得过紧,那儿又松得皱起来,好像挂在身上似的:他的身材看来有些畸形,前后都是这样——到后来这点更明显了。可是,我必须强调,在他个人的表情、动作和谈吐中,却没有任何戏谑的成分,或者小丑的卖弄。相反的,他非常严肃,丝毫也不诙谑,有时露出一种怪癖的骄傲和佝偻者所特有的那种尊严和自我欣赏——起初,这一切不免在大厅里许多地方引起笑声。

        他的举止中已经没有殷勤的表现了;他刚才匆匆地上台,原来是由于精力饱满的缘故,毫无奉承讨好的意图。他站在戏台脚灯跟前,漫不经心地脱下手套,露出一双发黄的细长的手,手指戴着镌有印章的戒指,戒指上镶着高高凸出的蓝宝石。一双下眼皮萎靡下垂的敏锐小眼睛,在大厅里扫了过去,并不是仓促地瞥一眼,而是在这个或那个脸庞上停留片刻,沉思地观察它;嘴紧闭着,一句话也不说。他把卷成一团的手套,朝离开相当远的小圆桌顺手掷去,恰好掷在玻璃杯里面,动作熟练得令人诧异,看去又是那么凑巧。然后,他一面还默默环顾,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从包装上看得出是最便宜的国产牌子——用尖手指从包里抽出一支香烟来,打开很灵验的打火机,看都不看一眼,就点燃了香烟。接着,嘴唇向后翘了翘,扮出傲慢的鬼脸,一只脚在地上轻轻打拍子,从他蛀掉的尖尖的牙齿缝里,吐出一团灰色的烟雾。

        观众和他一样敏锐地观察他。站在后面的年轻人正紧蹙着眉头,用锋利的眼光在那过分自信的人身上寻找弱点。他没有暴露任何弱点。他拿出和放回香烟、打火机的时候,他的衣服很碍事;他不得不拉开斗篷,而这时人们发现他左下臂上很不相称地用小皮环吊着一根马鞭,银色的鞭柄像个爪子。观众注意到他没有穿大礼服,只穿普通的礼服。当他揭开上衣时,还看见他腰上围一条五彩的绶带,绶带一半给背心遮住。坐在我们后面的观众小声议论说,这绶带标志着他的骑士头衔。这话不一定对头,我个人从来没有听说骑士的称号同这种标志有什么关系。可能这绶带只不过是一种卖弄而已,就像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的那副姿态也是一种卖弄一样。这位魔术师还是什么都不作,只顾懒散傲慢地在观众面前吸烟。

        就像上面所说那样,人们笑了,当站着的人群当中突然有个声音响亮而冷淡地说一声“Buona sera!(晚上好!)”时,大伙儿几乎都乐开了。

        奇博拉竖起耳朵听了听。“是谁?”他挑战似地问。“刚才谁在说话?喂?刚刚还那么大胆,现在就胆怯了吗?Paura(害怕了),啊?”他说话的声调高扬,有些喘急,但很刺耳。他等待着。

        “是我,”一个青年在四周的寂静中说,他显然觉得接受挑战,是桩有关名誉的事。这小伙子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他长得俊俏,穿一件棉布衬衫,上衣挂在一只肩膀上。僵硬的黑鬈发,照他觉醒的祖国最时髦的式样,梳得又高又乱,很不相称,使他有些像非洲人。“Bè……是我。照规矩该你先讲话,但我抢先说表示有礼貌。”

        大家又兴奋起来。这小伙子嘴巴挺硬。“o lo sguagno1o(他真能说会道),”有人在我们旁边议论。这番当众训斥的话毕竟说得很恰当。

        “啊,好极啦,”奇博拉回答说。“我喜欢你,Giovanotto(小伙子)。我老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相信吗?像你这样的人,最合我的心意,我需要这种人。你显然是个好汉。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有那么一次吗,你曾没有做你想要做的事?或者说,做过你不想要做的事?不是你想要做的事?听我说,朋友,你老是充当好汉,既要管自己的愿望,又要管行动,还不如不当好汉,反而方便和惬意多啦。应该实行分工——sistema amerio,sa(知道,这是美国式的制度)。譬如说,你愿意在这些尊贵的观众面前伸出舌头吗?伸出整个的舌头,一直伸到舌根?”

        “不,”小伙子含着敌意说。“我不愿意。这样做表示没有教养。”

        “那算不了什么,”奇博拉回答说,“因为你只不过是做一下而已。我尊重你的教养,但照我的看法,我不消数到三,你就会向右转,向观众伸出舌头,伸得比你自以为能伸的还要长。”

        他盯着小伙子看,敏锐的眼睛好像更深沉地陷在眼眶里。“Uno(一),”他一面数,一面把皮鞭在空中短促地挥了一下,鞭柄上的皮圈曾事先从胳膊上滑了下来。小伙子把脸转向观众,伸出舌头,尽量伸得长些,看得出他整个的舌头都露在外面。然后,他恢复了原先的姿势,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是我,”奇博拉讥讽地模仿说,扭了扭脑袋,指向小伙子。“Bè……是我,”便转过身去,让观众径自去大惊小怪。他走向小圆桌,从显然盛着烧酒的瓶里,斟出一小杯酒,老练地一饮而尽。

        小孩们尽情地笑。刚才的交谈,他们差不多完全没有听懂;但他们觉得台上那个怪人和一个观众之间所发生的事很滑稽,高兴得了不得。他们对那天晚上要举行的表演,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便以为这是一个美好的开端。我们呢,我们相互瞥了一眼。我还记得,我曾不由自主地用嘴唇模仿奇博拉挥鞭的声音。观众显然对魔术表演的这种离奇的开场感到茫然,也不大明白那位可以说是替他们说话的小伙子,怎么突然改变了立场,竟对观众泼野起来。大家都觉得他太不争气,不再理睬他,把意力转向魔术师身上。他喝了酒,抖擞精神,从小圆桌旁走过来,发表下面的演说:

        “女士们和先生们,”他用他那气喘吁吁而生硬的声音说,“刚才那位有前途的年轻语言学家(“questo linguista di belle speranze”——这一文字游戏引起了众人的笑声),企图教育我,使我表现得有点激动。我是个有自尊心的人,请各位谅解!向我道晚安,必须严肃和有礼貌,否则太不知趣了——没有任何理由不这样做。祝我晚上过得好,实际上就是祝自己过一个愉快的晚上,因为只有当我心境舒畅时,观众才会感到愉快。这位托勒迪维纳姑娘们的意中人(他一直不停地讥刺那小伙子),做得很对,他让我违背他的心意,保证我今天过个痛快的晚上。我敢夸口说,每天晚上我差不多都过得很好。偶尔碰上一个晚上不大称心,但这种情况很少。我这行职业相当艰苦,况且我身体也不顶好;我身上有点小毛病,不能参加为了彰显祖国的伟大而进行的战争。我只有用灵性和精神的力量征服生命,而这也总是意味着自制。我的演出已在广大有见识的观众间引起了重视和关注,这点我足可聊以自慰。一些主要的报纸,对我的演出,都有较高的评价,晚邮报很公正地称我为非凡的天才。在罗马演出时,有一天晚上我荣幸地在观众中看见了元首的兄弟。本人的一点小癖好,在繁华、高尚的都市曾经蒙观众所体谅,料想不到在托勒迪维纳这样一个比较僻陋的小镇(可怜的托勒受到台下观众的嘲笑),竟不容忍我这种习惯,要我抛弃它。有些给女性宠坏的家伙,居然为此而教训我。”倒霉的小伙子又挨骂了,奇博拉不厌其烦地把他刻划成为一个donnaiuolo(花花公子),一个乡村的风流人物。他对小伙子的那种神经过敏、怀恨在心的攻击,显然同他吹嘘的自尊心和盛名有些格格不入。大概这位青年被当作笑柄,照奇博拉的习惯,可能每天晚上都要选一个人作讥讽的对象。可是,他的嘲笑中也流露出不折不扣的敌意。其实只要比较一下两人的身材,就不难揣想到其中的缘由,况且那伛偻的人一再凭空暗示小伙子在女人们当中很走运。

        “表演就要开始了,”接着他又说,“请允许我弄得舒适一些!”

        于是他走向衣架去脱外衣。

        “Parla benissimo(他讲得妙极了),”我们附近有人评论道。魔术师还没有表演什么,但他的谈吐已经引起观众的注意,被他们看作是一种成就。南方人把语言作生活乐趣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对它在社交中所起的作用,远比北方人估计得高。他们尊敬祖国的语言,因为它把民族团结在一起,而这种尊敬具有象征性的意义;他们对它的形式和语音规律的那种热诚的敬爱,也有它的生动活泼的象征性。他们高兴地说话,高兴地听——也带着批判的态度听。一个人的谈吐,往往被当作衡量他身分的尺度;说话随便和笨拙会遭到白眼,措词漂亮讲究,巧妙动听,能令人尊敬。所以,即使普通人,在需要考虑到效果时,也要仔细地选择词汇,谨慎地构造句子。在这方面,奇博拉显然获得了成就,虽然他并不属于意大利人所谓的“Simpatico(惹人喜爱)”的类型,这种类型是根据道德标准和审美观点的一种奇特的混合而来衡量的。

        他脱下礼帽、围巾和外衣,一面走回前台来,一面整理上装,拉出大钮扣扣住的衬衣袖头,摆弄那骗人的绶带。他的头发很难看,就是说,脑壳几乎光秃,只有打中间分开的一排狭长的头发,从头顶延伸到额头。头发是染黑的,好像贴上去一样,太阳穴上的头发也染黑了,向两旁梳到眼角——倒有些像老式的马戏团老板的发式,样子挺滑稽,但跟他整个人的那种古怪的风格颇为相称,况且他又是那么自命不凡,以致大家只好将滑稽的感觉闷在肚里,不便表示出来。他预先提到的身体上的“小毛病”,现在暴露得更明显,但还不能完全看出它的性质:就像这种情况下所常见的那样,胸部耸起得过高,但背上突出的部分,似乎不在两肩之间,而比一般的要低些,位于腰部和臀部。这样虽然还不妨碍他走路,但使得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每走一步,身子就奇怪地向前歪一下。由于他事先曾提起身体上的缺陷,所以并未显得那么不堪入目,可以觉察到有一种彬彬有礼的微妙气氛笼罩着大厅。

        “听候吩咐!”奇博拉说。“请允许我作几题算术练习,作为节目的开始。”

        算术?这哪儿像魔术呢。我怀疑起来,这人是不是冒充魔术家,但又猜不透他到底算是什么。我开始替孩子们惋惜;他们因为有戏看,却正在高兴哩。

        奇博拉玩的数字把戏,既简单,但有些方面又令人摸不着头脑。他先把一张纸用一支锥形笔钉在黑板的右上角,然后举起那张纸,用粉笔在黑板上不知写了些什么他一面写,一面说个不停,尽量用无休止的谈话伴随和充实他的演出,免得表演枯燥。他健谈善辩,从来不会因为想不出话来说而感到窘迫。他跟打鱼的小伙子所发生的奇怪冲突,已经使他跟观众比较接近,现在他要立刻进一步设法消除舞台和观众座位之间的鸿沟。因此,他邀请观众的代表上舞台,还爬下通向正厅的木阶,亲自跟观众打交道。这大概是他独特的表演风格,也颇为孩子们所欣赏。他随后又跟个别观众发生纠葛,至于这种纠葛是不是他故意惹起和安排的,那我就不知道了,虽然那时他总是很严肃和怒气冲冲的。观众,至少是当地的观众,似乎认为那是整个表演的一部分。

        他写完以后,把所写的隐藏在那张纸后面,接着表示希望有两个人上台,帮助他作算术题,他说题目不难,即使没有数学天才的人,也能够算出。照例没有人报名。奇博拉避免打扰观众中那些文质彬彬的人,他还是和老百姓打交道,转向后厅的站座,要求两个又粗又壮的小伙子上台来。他给他们打气,责备他们不该只顾呆立在那儿看戏,不去为观众效劳,结果真给他说服了。他们跨着笨重的步子,打中间的过道走来,爬上台阶,在伙伴们的喝彩声中,站在黑板跟前傻笑。奇博拉同他们开了一会儿玩笑,称赞他们的肢体长得雄壮魁伟,两只手又大又结实,正适于为观众效劳,然后把粉笔放在其中一人的手里,要他记下报给他的数字。“Non so scrivere(我不会写),”小伙子用粗鲁的声音说,他的同伴也插嘴说:“我也不会。”

        天晓得他们是说真话,还是只不过要捉弄奇博拉。他们的坦白引起了哄堂大笑,但奇博拉却一点都不笑。他又气又恼。他翘着腿坐在台中央的一把藤椅上,又抽上一支便宜香烟;这烟抽起来似乎更有味道了,因为当那两个笨蛋踏上台来时,他曾喝了第二杯烧酒。他又把深深吞下的烟,从露出的牙齿间喷出来,同时摇晃着一条腿。他连看都不看那两个自鸣得意的厚脸皮,眼光避开他们和观众,只顾出神,就好像一个人在他所极为鄙视的事物面前,往往表示不屑一顾,以免有失身份。

        “可耻!”他冷言冷语、咬牙切齿地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在意大利,每个人都会写字,它的伟大不允许无知和蒙昧存在。这真是个拙劣的玩笑,在这样一个国际性的聚会上,竟把这种蒙昧无知归罪于意大利,这不仅是丢自己的脸,也会招致对政府和国家的闲话。如果托勒迪维纳果真是祖国最僻陋的角落,隐藏了连起码的常识都缺少的那种无知,那我非常遗憾,不该选中这个地方。我诚然早就知道,它的重要性在各个方面远不如罗马,但是……”

        这时,梳努比亚黑人头发式样、一只肩上披着上衣的小伙子,打断了他的话。他昂起头,站出来捍卫自己的故乡,可见他的斗争精神只是暂时被抑制下去。

        “够了!”他响亮地说。“开托勒的玩笑开够了。我们都生长在这儿,决不让别人在外国人面前嘲笑这个城市。那两个青年是我们的朋友。他们虽然不是学者,也许倒比大厅里一些夸耀罗马的人们要正经老实多了,何况罗马又不是那些人亲手建立的。”

        说得妙极啦。小伙子针锋相对,嘴巴可真厉害。大家对这种戏剧性的冲突发生兴趣,虽然正式的演出因此更加耽误了。听别人口角总是吸引人的。有些人只不过觉得好玩而已,还有点幸灾乐祸,因为自己没牵涉在里面;另一些人则感到难受和激动。我倒是同情后面那种人,不过那时我还以为两个不识字的厚脸皮和那个披上衣的小伙子,多多少少是帮助演出者制造戏剧性的场面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听着。他们什么也听不懂,但声音语调使他们屏住气息。喔,原来这就是魔术晚会,至少是一种意大利式的。他们觉得确实有趣。

        奇博拉站了起来,耸起屁股,跨了两步,就走到舞台的脚灯前。

        “瞧呀!”他说,亲切中带着狰狞。“一位旧相识!一位心直口快的小伙子!”(他说“sulla linguaccia”,意思是“有苔的舌头”,引起哄堂大笑。)“去吧,朋友们!”他转向两个笨伯说,“不需要你们了,我要同这位君子打交道, questiano di Venere,这位维纳斯塔上的守卫人。他这样警惕,毫无疑问地是在期待娇声娇气的感谢哩……”

        “喂,别开玩笑!我们说正经话!”小伙子叫起来。他目光炯炯,做了个动作,仿佛要扔下上衣,用最直截了当的办法解决这场争端。

        奇博拉满不在乎。我们相互看了看,表示担心,他却不然,因为他的对手是个老乡,而他脚底下踏着自己的国土。他泰然自若,漫不经心,眼睛对着观众,微笑着用脑袋向气势汹汹的小伙子晃了一下,仿佛要他们也付之一笑,并让他们亲眼目睹这个小伙子爱打架,而这种爱打架只不过表示他头脑简单而已。接着又发生了一桩奇异的事,使奇博拉的优越感蒙上一层神秘诡谲的色彩,并使这一场紧张的冲突,不知怎的令人羞恼地演变成一种滑稽的东西。

        奇博拉凑近小伙子,眼睛一直怪模怪样地盯着他,我们左边有个梯子通向大厅,他甚至爬下半数的台阶,面对面站在好强的小伙子跟前,比他站得稍微高一些。马鞭挂在他胳膊上。

        “你不高兴开玩笑,老弟,”他说,“那是可以谅解的,因为人人都看得出你有病。单单你那条远不够干净的舌头,就显出你的消化系统有严重的毛病。像你这样感到不适,就不应该晚上出来看戏。我知道,你事先也曾经犹豫过,是不是该躺在床上,把肚子裹起来。今天下午你不该冒失地喝那酸得可怕的白酒。现在你胃非常难过,痛得恨不得弯下腰去。别怕难为情,就弯下去吧!把身子弯下去,可以减轻绞肠的痛苦。”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镇定而又咄咄逼人,流露出一种严肃的关怀,眼光好像刺穿那年轻人似的,眼珠突出在泪囊外面,看来又萎靡又明亮。这双眼睛很特别,可以想象到,对方不避开他的眼光,不仅是由于高傲的缘故。这时小伙子青铜色的脸上,骄傲的神情早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奇博拉,张开的嘴巴露出困惑、可怜的微笑。

        “弯下腰去!”奇博拉重复道。“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患这种腹痛,就必须弯下腰去。你不会因为别人向你建议,就拒绝去做这个很自然的动作。”

        小伙子缓慢地举起下臂,交叉着按在肚子上,身体向旁边转了转,弯了下去,越弯越低,两脚叉开,膝盖向里弯,最后差不多蹲在地上,俨然一副痉挛苦痛的样子。奇博拉让他在几秒钟内保持这种姿势,然后用马鞭在空中短促地挥了一下,便如释重负地跨着歪步回到小圆桌旁,干了一杯酒。

        “Il boit beaucoup(他喝得很多),”一位太太在我们后面判断说。她只注意到这一点吗?我们弄不清楚观众到底看明白其中的底细没有。小伙子这时又立直了,有些窘迫地微笑,好像不大懂刚才遭遇到什么似的。大家曾紧张地注视这桩事的演变,现在结束了,便拍手欢呼,又叫:“好!奇博拉!”又叫:“好!小伙子!”这场纠纷的收场,显然没有被当作小伙子个人的失败,相反地,他受到鼓励,就像杰出地表演一个尴尬的角色的演一样。的确,他痛苦地萎缩的样子,表情很丰富,仿佛是故意做给观众看的,可以说是一种出色的表演。但我不能肯定说,观众的态度,有几成取决于南方人特有的一种待人接物的礼貌(在这方面南方人胜过我们),有几成取决于他们对事物内幕的洞悉。

        奇博拉喝了酒,提起精神,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可以继续玩算术的把戏啦。这次很容易在后排的座位上找到一位年轻人,他表示愿意把报出的数字写在黑板上。我们也认得他;整个的表演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因为许多面孔都是熟悉的。这青年是大街上食品水果商店的店员,曾有好几次殷勤地接待过我们。他用粉笔写数字,表现出商人的熟练;奇博拉则爬下舞台来,在观众当中用怪样的步法踱来踱去,要大家随意报二位、三位和四位的数字,报出以后,再由他大声转报给那年轻的店员听,而后者则把数字写下来,排成一行。在整个过程中,产生了不少趣味、诙谐和离题很远的俏皮对话,好像大家说好要这样那样的。表演者难免碰上不会用意语报数字的外国人,于是就摆出骑士的风度,花费许多工夫耐心殷勤地同他们周旋。有礼貌的老乡们看得热闹,但要他们翻译用英语和法语报出的数字时,便感到窘迫。有些人报了代表意大利历史上显赫的年代的数字,奇博拉立刻抓住这些数字,一面走下去,一面发表爱国的言论。不知谁说“零”,于是这位大凡有人同他开玩笑总是非常不高兴的骑士,耸了耸肩膀以作回答,两位数还差一位哩,紧接着就有个捣蛋鬼叫起“零零”来,引起哄堂大笑,南方人听到对一些自然事物的讽示,老是很开心的。骑士装出高傲的样子,不去睬他,虽然这类戏谑是他自己引出来的;但他毕竟把这数字报给记录的人,并且耸了耸肩膀。

        大约有十五个长短不齐的数字写在黑板上以后,奇博拉要求大家把数字加起来。他说,精通算术的人可以心算,但也允许借助于笔和簿子。大家忙着算的时候,奇博拉坐在黑板旁边的椅子上,扮着鬼脸抽烟,一举一动都流露出畸形人那种自鸣得意的神态。五位的数字很快就计算好了,有人报了出来,另一个人证实了这数字,第三人的答案略有出人,但第四个人的数字又和头两个人的一样。奇博拉站了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烟灰,举起钉在黑板右角上的那张纸,好让大家看到他先前在那儿写了什么。那儿写着正确的答案,将近一百万的数目。他预先就猜到了它。

        全场震惊,并且响起了热烈的喝彩声。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会猜到呢,他们想要知道。我们解释说,那是一种骗人的把戏,并不是一下就能明白的,一句话,这人是个魔术师。于是他们懂了是怎么一回事,是魔术表演。先前渔夫肚子痛起来,现在黑板上又预先写好正确的答案——真是妙极啦。我们却发起愁来,虽然孩子们眼睛发红,表上已经是十点半了,但要带他们走,却很困难。一定会惹出不少眼泪。可是,至少从手脚机灵敏捷的角度上看,这驼子明明不是在表演魔术,而且不适合于孩子们看。我仍然弄不清楚,观众的想法如何。所谓数字的“自由选择”,显然是很可疑的;也许个别观众曾自主地报数字,但总的说来,奇博拉显然挑选了自己人,整个过程都在他控制之下,而以既定的答案为目标——不过,即使别的没有什么奇怪,他那敏锐的数字头脑也令人敬佩。还有他那爱国主义和敏感的自尊心:可能这位骑士的同胞觉得一切都很自然,乐意继续开玩笑;我们外国人却感到这一切颇令人憋闷。

        奇博拉自己也设法让那些稍明事理的人弄清楚表演的性质,不过是含糊其词罢了。他不停地说话当然也提到这一点,但老是用一些不肯定、夸张、渲染的字眼。他继续进行了一会那套数学测验,把计算弄得越来越复杂,加减乘除都使用起来。后来他又把计算弄得异常简单,好让人们看出是怎么一回事。他干脆叫人去“猜”纸下面预先写好的数字。差不多每次都正确。有一位观众表白说,本来想报另一个数字,但在骑士的马鞭在跟前霹雳一响的刹那间,他却不知怎么报出了黑板上写的那个数字,奇博拉耸耸肩膀,笑了笑。他假装佩服报数字的人们的机智,但他的称赞含有讥讽和鄙视的口气。我想,参加测验的人听了不一定会感到舒服,虽然他们嬉笑着,并想要把观众的欢呼部分地归为己有。我的印象是,好像观众对这位表演家并不十分喜爱。可以觉察到一种抗拒和敌对的情绪。不过,抑制这类情绪的礼貌姑且撇开不谈,奇博拉本人的技巧和充分的自信,确实给人以深刻的印象,甚至那马鞭,照我的看法,也起了些作用,防止了反叛的表面化。

        玩了玩数字把戏以后,便用纸牌变戏法。他从衣袋里掏出两副牌。我还记得,典型的把戏基本上是这样玩的:他从一副牌中抽出三张,看都不看,藏在上装里面的口袋中,然后要应试的人从另一副牌中抽出同样的三张来——并不每次都完全正确;有时只有两张是对的,但大多数情况下,当奇博拉公开三张牌时,他总获得胜利。他漫不经心地对欢呼和拍掌表示感谢,而观众好歹也得承认他的技巧非凡。我们右边,坐在前排的一位年轻绅士——一位容貌高傲的意大利人——报了名,表示决定要自由自主地选择,并有意识地拒绝任何外界的影响。他问,在这种情况下,照奇博拉的看法,会有什么结果。“你将增加我表演的困难,”那位骑士回答说。“可是你的反抗不会使结果有所改变。自由是存在的,意志也存在;但不存在什么自由的意志,因为如果意志要为自己觅得自由,就会进入虚无的境界。你有自由,可以抽牌,也可以不抽。可是,倘若你要抽,你一定会抽得准确——你越想专断行事,结果就越准确。”

        必须承认,要混淆视听、制造心灵上的混乱,这番话选择得再好也没有。倔强的青年在抽牌以前,神经质地犹豫了一下。抽了一张牌以后,立刻就要看是不是隐藏的纸牌中的一张。“怎么?”奇博拉表示诧异。“为什么事情只做一半呢?”但固执的青年坚持要先看看。“E servito(悉听尊便),”魔术师卑躬屈膝地说,一面示出三张叠成扇形的牌,自己连看都不看。左边的那张就是年轻人抽出来的。

        在满厅的掌声中,自由的卫士愤怒地坐了下去。奇博拉的天才,在多大程度上得到一些骗人的技巧和手急眼快的动作的支助,那只有鬼知道。就假定他需要依靠这些,观众们仍然非常好奇,觉得这奇特的表演很有趣,都异口同声称赞他有才干。“Lavora bene(他的手法真好)!”我们听见附近到处有人下这种评语,可见客观的公正战胜了反感和闷在肚里的愤怒。

        在获得刚才那不完整的,但因此更引人注目的成就以后,奇博拉立刻又喝了一杯烧酒。的确,他喝得不少,这点看上去倒有些不顺眼。不过他喝酒抽烟,显然是为了保存和恢复精力,况且他自己也曾表示,表演从各方面来说都很吃力。他面色有时确是不好看,眼睛凹进去,显得萎靡不振。但他每次喝一杯酒,便恢复精神,夸夸其谈,从肺里喷出吸进灰蒙蒙的烟雾。我记得颇清楚,他变了纸牌的戏法以后,便开始玩另一套把戏,而这种把戏是依靠人的超意识或下意识的机能,依靠直觉和催眠术,一句话,依靠一种较低级的表现形式。只有表演节目的顺序细节我不大记得了。我不打算一一赘述,免得读者厌烦。每个人都熟悉这种游戏,至少参加过一次:寻找藏好的东西呀,盲目地做一些连贯性的动作呀,而这都是根据从一个有机体,不知通过什么途径,传到另一个有机体的意志去完成的。每个人都曾看到过这类暧昧、邪秽、不可思议的神秘现象,摇摇头,有点好奇,鄙视它们。有些具有某种神秘机能的人,却往往令人厌恶地把这种机能同骗人的把戏和幻术混淆起来,但这类的掺杂,并不能证明那可疑的混合物中其他成分就一定不真实。我只是说,当一个像奇博拉这样的人,做了邪术的导演和主角时,表演的各个环节就格外有吸引力,从各方面给予人的印象也更深。他坐在舞台靠后的地方,背朝向观众,抽着香烟。大厅里不知何处有几位观众暗中商量了一番,然后把一件东西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去,要他猜出藏在谁那里,并用这东西做一桩预先约好要他做的事情。奇博拉这时表现的动作是典型的:一会儿奔向前去,一会儿止步谛听,有时慢慢向前摸索,有时找错方向,忽又急转身,纠正偏误。他是由一位知悉内幕的向导带领的,在大厅里曲曲折折地走来走去,头向后仰,一只手伸出来,而他的向导则得到指示,动作必须完全依从奇博拉,但思想要集中在约定的东西上面。可以说角色调换了,潮流向着相反的方向移动了。口若悬河的表演家也明确地提到这点。先前,他曾出主意,吩咐和指挥,而现在他却担任容忍、收受和执行任务的角色,完全抑制自己的意志,为大厅里群众的默不作声的意志所左右。但他强调,实际上这是一回事。他说,摈弃自我、成为工具、不折不扣地服从别人的这种能力,只不过是出主意和指挥的另一面,具有同样的性质;命令和服从共同组成一个原则,一个不可分割的统一体;会服从的人,也会命令,反之亦然。前一种概念包含在后一种概念中,就像人民和领袖相互分不开一样;可是,那异常严格和折磨人的行动,毕竟属于领袖和主持者,在这人身上意志成为服从,服从成为意志,他个人乃是两者诞生之土壤,所以他的任务特别艰巨。他一再强调,他的工作异常艰巨,大概为的是解释为什么需要提神而且不住喝酒的原因。

        他到处摸索,俨然是个先知,受到公众的神秘意志的引领和支配。他终于把藏在一位英国太太鞋里镶有宝石的别针找了出来,然后,一会儿踌躇,一会儿疾奔,拿着它跑到另一位太太跟前去这就是安吉欧丽里太太——并且跪了下去,呈上那枚别针,说出约定的一段要他说的话;这些话尽管意义相近,但不易猜到,因为是用法语议定的。他该说,“我送你一件礼物,表示敬仰!”我们觉得条件太苛刻,似乎含有恶意,这里反映着某种矛盾心理,即一方面期待这一奇妙的把戏成功,另一方面盼望骄矜的魔术师失败。奇博拉怪模怪样地跪在安吉欧丽里太太面前,吐露出试探的话语,力图猜到给予他的难题。“我必须说什么,”他表示,“也清楚地感觉到应该说什么,但又觉得说出口来会不对的。千万别无意中给我什么暗示来帮助我!”他叫道,虽然他无疑正好盼望要这样……“Perès fort(你得好好想一想)!”他突然用蹵脚的法语叫起来,然后用意语脱口说出该说的一句话,但最后和最重要的一个字,仍然是用它的姐妹语说的。他似乎不谙法语,把“venerazione”说成“vènèration”,结尾还是用怪可怕的鼻音发出的。在他圆满地找到别针,走到受礼的人那儿和跪下去以后,这收场固然美中有所不足,但简直比十全十美的结尾,更能引人入胜,引得观众赞不绝口。

        奇博拉站起来,揩了揩额上的汗。您懂吗,我只不过举了一个节目作例子,讲了讲别针的事情,因为它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他多次改变节目的基本形式,不时穿插一些临时想出来的花样,从而花去不少时间,而他同观众的接触也有助于他不时搞出各种新的名堂。尤其我们的女房东似乎引起他的灵感,勾出他一番未卜先知的话来,弄得我们莫名其妙。“我发现,太太,”他说,“您的根基与众不同,令人肃然起敬。只要有灵眼,便能看见您美丽的额头四周有圈荣光,倘若我没有看错,过去这光辉尤为光艳夺目,如今则日趋暗淡……不要说话!不要帮助我!你身旁坐的是你丈夫——是吧?”他转向沉默的安吉欧丽里先生说,“你是这位太太的丈夫,你感到心满意足。但这幸福中夹杂一些回忆……高贵的回忆……太太,以往的事,在你当前的生活中,似乎起很大的作用……在过去的岁月里,你在生活的道路上,遇到过一位君王吗?”

        “没有啊,”中饭替我们盛汤的太太小声说,苍白斯文的脸上一双金黄的眼睛闪闪发光。

        “没有吗?不,不是君王,我只不过粗略地打比方而已。不是君王,不是公侯——却是更高的境界中的君王、公侯。你曾在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的身旁……你想要否定我的话,但不能下定决心,只能半拒半从,是呀!你在青春时期曾认识一位世界闻名的伟大女艺术家,对她的回忆给你的一生增添了不少光彩……她的姓名?需要提姓名吗?这姓名不早就同祖国结合在一起了,同它一样不朽吗?爱莲诺拉·杜塞,”他庄严而轻声地结束这篇谈话。

        身材纤小的夫人情不自禁地点头出神。观众的拍掌欢呼有点像国民的示威。戏院里差多每人都知道安吉欧丽里太太的光辉历史,对骑士的洞察能力赞叹本已,特别是爱莲诺拉别墅的房客。问题在于他本人究竟知道多少,他到了托勒以后,无疑会照他们那一行的习惯,四处打听消息,可能探到一些底细……但我没有理由一味凭理智去怀疑他的本领,况且这本领在我们眼前招致了一场大祸……

        接着休息了,我们的主宰回到后台去。我必须承认,差不多一开始讲的时候,我就怕报道中这一环节交代不清楚。揣度别人心里想什么,照例不难,这儿更容易。您毫无疑问会问我,我们怎么不终于离场呢——我无话以对。我自己也不明白,确是无法辩白。那时肯定已不止十一点了,可能还要晚些。孩子们睡着了。最后一出表演,他们觉得乏味,自然就给睡眠征服了。他们睡在我们膝男孩在母亲膝上。这一方面是令人慰藉的,但另一方面也该引起怜悯,提醒我们该带他们回去睡觉。说老实话,我们在这一感人的提醒下曾经动过心,当真要回去。我们唤醒可怜的孩子,表示现在很晚了,非回去不可。他们一醒过来,就开始恳求不肯回去。您知道,看什么表演时,孩子们总不愿提前离场,要说服他们是不可能的,除非硬拖他们去。他们央告说,看魔术家表演很有趣,不知还有什么好节目,至少应该等着瞧他休息后表演什么,他们愿意偶然打打瞌睡,但在这儿还举行有趣的表演时,千万不要回去,千万不要上床睡觉!

        我们让了步,不过只答应看一会儿,暂时留一下。我们很难辩白为什么留下来,要解释清楚也几乎同样困难。本来就不该带孩子们来,是不是现在只好将错就错呢?我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我们自己看得有趣吗?是,也不是,我们对奇博拉的态度很复杂,但如果我没有判断错,戏院里的人的态度都是这样,然而没有人离场呀。难道这位靠这种奇术挣口饭吃的人,在表演节目和技巧之外,别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弄得我们拿不定主意吗?同样也可能只是好奇心在作祟罢了。只不过想要知道这场戏怎么演变下去,况且奇博拉下台时,又曾渲染一番,暗示还有许多本领没有使出来,往下会表演得更精彩。

        但这都不对,或者不尽是这样。最妥当的办法,还是用我们先前为什么没有离开托勒的问题,来回答我们现在为什么不离去的疑问。照我看,这实际上是一回事,为了替自己圆场,我可以说这问题已经回答了。这儿跟整个托勒镇上一样古怪和紧张,一样令人不舒适、难过和憋闷,是的,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笼罩我们这趟旅行的那股气氛里所含有的怪异、不舒畅和紧张,都在这里集了大成。大家正在等待上场的那个人,在我们心目中就是这一切的化身。从大处说,我们既然没有离开托勒,那末从小的方面来说,要是现在离开戏场,就不合逻辑了。这点作为我们迟迟不走的理由,你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我反正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说要休息十分钟,结果拖长到将近二十分钟。孩子们清醒了,见到我们肯让步,高兴得不得了,在休息时,倒过得挺愉快。他们又同当地人打成一片,跟安托尼奥、古斯卡多、出租划子的汉子打交道。他们使用了我们这儿学去的字眼儿,合起手来作话筒,向渔夫们呼喊一些吉利话:“明天多捉些鱼!”“渔网装得满满的!”又对着爱斯圭茜多咖啡店的侍者马里奥叫喊着:“Mario,una cioccolata e biscotti!(马里奥,拿一杯巧克力和一些糕点来!)”他这次听见了,微笑着答应:“Subito!(马上!)”我们有理由牢牢记住他那友好的、有点心不在焉的忧郁微笑。

        就这样休息结束了。一阵锣响,聊天的观众聚集起来,孩子们迫切地在位子上坐定,把双手放在膝上。原先没有闭幕。奇博拉跨着歪步,走上台来,刻就宣布下半场的节目,好像致开幕词一样。

        允许我概括说明一下:这自负的驼子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本领最大的催眠家。他在广告上隐瞒表演性质,称自己是杂技表演者,显然只不过是对治安条例的阳奉阴违,因为利用这种能力进行营业是严格禁止的。在这国家里,碰到这种情况,只要形式上能够混淆过去,官方大概就会闭上眼睛,或者半闭上眼睛。反正这位走江湖的,一开头实际上就没有十分掩饰他所玩的把戏的性质,演到下半场,他虽然还是拐弯抹角地夸夸其谈,但已露骨地集中在进行剥夺他人的意志和把意志强加于他人身上的实验。他花费了许多功夫,演出一连串滑稽的、扣人心弦的、令人惊讶的节目,到了深更半夜演得还很起劲。在演出中,这类又自然又怪诞的现象,从一些不触目的到一些最奇特的,无不呈现在我们面前。随着一些怪诞的节目,观众捧腹大笑、摇头、捶膝、拍掌,显然给这异常自信的人所蛊惑。同时,至少我觉得这样,奇博拉的凯旋,不论对个别人或对全体观众,都包含着一种说不出的侮辱,引起他们的反感。

        在他成功的表演中,有两件东西起主要作用:酒杯和爪子形把柄的马鞭。那酒杯不时需要为他效劳,刺激他那股魔力,不然似乎就要精疲力竭。单这一点还可能引起观众对这人的同情,但那作为他施展淫威的侮辱人的象征——那挥舞呼啸的马鞭在威胁着大家,使我们在屈辱中感到震惊和愤慨,因而一些较温和的感情便无从产生。他稀奇这些吗?盼望也能得到我们的同情吗?一切都想要吗?他说了一句话,露出在这方面还有些艳羡,给我很深的印象。那时正表演到高潮,有个自愿给他作实验的青年,显然是个特别容易接受这类影响的对象,经按摩和呵气后,被奇博拉完全催眠到这样的程度,以致当那昏睡者后颈和两只脚被架在两把椅子的靠背上,奇博拉骑在他身上时,身子甚至还是直挺挺的,不弯下去。穿礼服的驼子蹲在僵硬的形体上,看来既难以令人置信,又丑恶得可怕。观众以为那位充当科学表演的牺牲品的青年一定很痛苦,表示对他同情。“Poveretto!”“可怜的家伙!”有几个好心好意的叫了起来。“Poveretto!”奇博拉尖酸地讥讽说,“找错对象啦,老爷太太们!Sono io il poveretto!(可怜的人倒是我呀!)是我在受种种的罪。”观众给他教训了,默不作声。好吧,就算是他为这场表演付出了代价,先前那个小伙子怪可怜地皱缩面孔时,不消说也是他在感到疼痛啦。但看样子却不像,而且,要是一个人承受痛苦,是为了要别人受辱,那谁愿意称他Poveretto呢。

        我讲到前头去了,完全没顾到节目的顺序。到今天这位骑士的受难事迹还萦回在我的脑海里,只是忘了先后次序,但这点实际上却无关紧路。我还记得,最受人欢迎的复杂大节目给我的印象,倒还没有一些很快就演完的小节目来得深。我一下就想起年轻人充当坐椅的表演,是由于奇博拉事后讲出指责观众的那番话……有位上了年纪的太太睡在藤椅上,由奇博拉在她心中引起幻觉,好像她到印度去旅行,在昏迷中有声有色地叙述水陆旅途上的奇遇——这节目并没有引起我特别的注意。紧接在休息后面的一个节目,在我看来却比较稀奇:有位身材高大、军人模样的绅士,抬不起胳膊来,而这都是因为驼子曾向他表示他不能这样做,并在空中挥了一下马鞭。蓄着八字胡、衣冠楚楚的上校的面孔,一直到如今还俨然在我眼前。他微笑着咬紧牙根,为了失去的行动自由而挣扎斗争。多么不可思议的一幕戏!他似乎想要做,但却不能;大概连要做什么也身不由己了,意志本身陷于瘫痪,失去了自由,就像我们的征服者曾傲慢地向那位罗马绅士所预言的那样。

        我更忘不了安吉欧丽里太太参与的那出戏,真是又动人,又滑稽,又可怕。奇博拉初次大胆地环视大厅时,大概就已发现她在精神上无法抗拒他的威力。他现在竟依靠他不折不扣的魔力,干脆把她从座位上勾引出来,使她离开她坐的那一排,跟着他走去。同时,为了卖弄自己的本领,还嘱咐安吉欧丽里先生呼唤他妻子的乳名,好像要他拿自己的存在和权力孤注一掷,并用丈夫的声管唤醒妻子内心中的一切,保护她的贞洁免受邪术的玷辱。但全是徒然!奇博拉离开这对夫妻有一段距离,挥了一下马鞭,弄得我们的女房东骤然一惊,把脸转向他。这时安吉欧丽里先生已经叫了起来:“索佛罗妮亚!”(我们本来不知道安吉欧丽里太太的名字叫索佛罗妮亚。)他也该叫,因为人人都看得出是危急的时刻了:他妻子的脸仍然一动也不动地朝向邪恶的骑士。他呢,他把马鞭吊在手腕上,用那又长又黄的十个指头,向他勾引的人做出召唤、引诱的动作,一步步后退。安吉欧丽里太太,苍白的面孔闪烁着微光,从座像上站起来,完全转向蛊惑她的人,飘飘然地朝他走去。多么阴森恐怖的景象!她脸上露出患夜游症者的表情,两只胳膊直挺挺的,美丽的手从手腕上略略抬起,脚好像贴在一块儿,缓慢地从椅子上滑下来,凑向她的引诱者……“叫呀,先生,叫呀!”那可怕的人催促说。于是安吉歌丽里先生用细弱的声音叫道:“索佛罗妮亚!”哎哟,他还叫了好几次,在眼看妻子离开他越来越远时时,甚至举起一只手,放在嘴边作话筒,一面叫,一面用另一只手召唤。但爱情和责任感的可怜声音,白白地在那受迷惑的人背后呼喊,安吉欧丽里太太像个夜游症患者那样飘然逝去,糊里糊涂、麻木不仁地进入中间的过道,面向招手的驼子,并沿着过道,走向出口。大家不禁产生这样的印象:只要她的主宰愿意,她无疑会跟他走到世界的尽头去。

        “Acte(真意想不到)!”安吉欧丽里先生喊道,他真害怕了。当他的妻子走到门口时,他甚至跳了起来。但就在这一刹那,骑士好像抛弃了胜利的花冠那样,停止表演。“够了,夫人,谢谢你,”他说,摆出一副矫揉造作的骑士姿态,把胳膊伸向如梦初醒的夫人,带她回到安吉欧丽里先生那儿去。“先生,”奇博拉招呼他说,“这儿是你的夫人!我把她完好如故地交还给你,并向你致意。盼你做大丈夫的,能尽全力保护像这样全心全意属于你的宝贝,并提高警惕,要知道有些势力比理智和贞操还要强大,而它们很少是跟慷慨大方配合在一起的,不会轻易放弃什么。”

        可怜的安吉欧丽里先生,秃着头顶,默默不语!看他那副样子,简直没有能力捍卫自己的幸福。不要说这种恫吓之外还加上讥嘲的黑暗势力,即使恶势力没有那么嚣张,恐怕他也对付不了。骑士却庄严、傲慢地在掌声中回到舞台上,他的口才使得掌声加倍地响亮。如果我的印象不错的话,他的威望这时到达这样的程度,甚至可以吩咐观众跳舞——是的,跳舞。这是一本正经说的,而且,还引起一种放任的情绪,一种深更半夜所产生的神魂颠倒的状况,使得观众如醉如迷地遗忘了先前对这讨厌的家伙所采取的批判抗拒态度。诚然,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他必须顽强地斗争,特别是需要对付那位怀有敌意的年轻罗马绅士,因为后者的反抗精神很可能成为大家的榜样,严重地威胁到这种统治。奇博拉却深知榜样的重要性,善于选择最薄弱的环节作为进攻的对象。他选中了全身曾经给他弄得直挺挺的那个青年,要他带头狂舞一番。这家伙又软弱又顺从,只要魔术师瞧他一眼,就像给雷劈了似的,把上身向后一仰,两手贴在裤子缝上,俨然一副被催眠的军人模样。一看就知道,他容易受人支配,任何怪诞的事,只要吩咐一声就肯做的。而且,他似乎很高兴听命于人,巴不得丢开他那少得可怜的自主能力;他一再自荐作试验的对象,并为随时能失去自己的意识和意志、在这方面起模范作用而引以为荣。现在他又爬上舞台,马鞭只挥了一下,便照骑士的吩咐在上面跳起“舞步”来,那是说,他闭着眼睛,晃着脑袋,得意忘形地挥动瘦弱的四肢向四面八方乱摔乱踢。

        这显然很有趣,过了不久,他便找到了舞伴。两个青年,一个穿得相当朴素,一个衣着颇为考究,在他两旁跳起“舞步”来了。就在这时,来自罗马的那位绅士挺身而出,不服气地问道,奇博拉是否能教他跳舞,即使他不愿意。

        “即使你不愿意!”奇博拉用我忘不了的口吻回答说。那句可怕的“Anche se non vuole(即使你不愿意)!”一直到如今还在我耳畔回响。接着便展开了斗争。奇博拉喝了一杯酒,又点燃一支香烟,然后叫罗马人站在中间的过道上,脸朝向出口,自己站在他背后稍远一点的地方,挥了一下马鞭,命令道:“Balla(跳啊)!”他的对手一动也不动。“Balla(跳啊)!”骑士用决断的口吻重复道,挥动了马鞭。我们看见年轻人在衣领下面扭了扭脖子,同时有一只手从手腕上抬起来,一只脚的脚跟向前挪了挪。这种痉挛似的跃跃欲跳的迹象,时而加强,时而消隐下去,如此持续了好久。谁都看得出,魔术师方面必须战胜对方预先就立志要顽抗的决心和他英雄般的顽强精神,这位勇敢的人则下定决心要捍卫人类的荣誉。他浑身抽动,但他不跳舞。表演时间拖得很长,奇博拉不得不分散注意力;有时转向舞台上乱蹦乱跳的小伙子,朝他们挥一下马鞭,使他们驯服,还歪着嘴向观众解释说,这些纵情狂跳的人不管跳多久,事后也不会感到疲乏,因为费力的实际上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然后,他又把眼光盯在罗马人的后颈上,力图征服那竟敢抗拒他的统治的坚强意志。

        可以看出,这坚强的意志在不停的打击和再三的催促之下,动摇起来——我们带着旁观者的几分同情在观看,其中不免掺杂着激动、怜悯和残酷的满足。如果我对这事理解得正确的话,在我看来那位绅士之所以失败,是由于他对战斗采取了消极的姿态。在精神上,人大概不能单靠否定来生活;拒绝做某事,从长远来说,不能成为生活的内容;不愿意做什么,同根本什么都不愿意,也就是仍然去做别人要求做的;这两者相距得那么近,以致自由的思想无法容身。奇博拉,在挥舞马鞭和发号施令之余,所进行的劝说就是根据这种假定出发的;他除了进行所擅长的神秘催眠以外,还企图在心理上迷惑对方。“Balla(跳啊)!”他说。“谁会这样折磨自己?难道你把这种对自己的强制称为自由吗?Una ballatina(只跳一支舞)!你的肢体全都发痒了。要是终于让它们尽情欢乐,该多么好啊!喏,你已经跳了!这已经不是斗争,是享乐啦!”——就这样,在这反抗的人的身上,那抽搐扭动逐渐占了上风,他举起胳膊,抬起膝盖,骤然之间,所有的关节都灵活起来,开始摆动,他跳舞了,而骑士就这样在大众的掌声下把他带上舞台,让他同其余的木偶一块儿跳舞。现在可以端详战败者的面孔,在台上看得很清楚。他翕开了嘴笑,半闭着眼睛,正在“享乐”哩:我们看见他现在显然比先前骄傲固执时好受些,这对我们来说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可以说他的“失败”有划时代意义。一切不和谐的气氛都消失了,奇博拉的凯旋达到了顶点。那赛茜的魔棍,那带有爪形把柄、呼呼作响的皮鞭,为所欲为地统治着一切。在我所提到的这个时候,大概已经过了半夜很久,台上约有八到十个人跳舞,即使下面的大厅里,也正展开了各种活动。有一位盎格鲁-撒克逊太太,戴着夹鼻眼镜,露出又长又大的牙齿,虽然奇博拉根本就没理睬她,也从她那一排走了出来,在中间的过道上跳起塔兰泰拉舞来了。这时奇博拉本人则懒洋洋地坐在舞台左边的藤椅上,吞吸香烟,然后傲慢地把烟从丑陋的牙齿间喷出来。他晃着腿,耸耸肩膀,冷笑地望着乱哄哄的大厅,间或略向后仰,对着某一个跳得不够起劲的舞蹈者挥挥马鞭。这时孩子们清醒了。提起孩子们,使我感到惭愧。这儿不是个好地方,至少对于他们。我们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把他们带走,我只能归咎于那到处泛滥的放任情绪的感染,在深更半夜我们也被它攫住。现在反正都一样了。而且,谢天谢地,他们还不明白这场演出中有什么丑恶的东西。天真的孩子们一再表示喜出望外,因为他们竟被允许观看这样的魔术表演。他们间或在我们膝上睡一刻钟,现在正涨红了两颊,惺忪的眼睛看到魔术师使许多人乱蹦乱跳,便从心底笑出来。他们没料想到会那么有趣,只要有人拍掌,笨拙的手儿也就兴高采烈地附和。可是,当奇博拉召唤他们的朋友马里奥的时候——就是“爱斯圭茜多”的那个马藤奥,他们乐得孩子气地从座位上跳跃起来。他召唤马里奥的姿势,就和书本上所写的完全一样:把手伸在鼻子跟前,一会儿举起中指,一会儿把它弯成钩子形状。

        马里奥服从了。我到现在似乎还看见他怎样爬上梯阶,走向那位骑士,而后者只顾不停地用手指怪模怪样地招引他。年轻人曾踌躇了片刻,这点我也记得很清楚。整个晚上,他要么交叉着胳膊,要么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站在我们左面靠边上的过道里,倚在一根柱子上,也就是在头发梳得像个武士一样的小伙子附近。我们看见他一直注意地看表演,但并不很兴奋,天晓得他看明白了多少。最后甚至要他亲自参加。他显然感到不自在。可是,他毕竟听从了奇博拉的召唤,这点也是可以理解的。他的职业使他这样;况且要一个朴实的小伙子拒绝服从像奇博拉此时此刻那样显赫人物的召唤,从心理上说简直不可能。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只好离开那柱子。站在他前面的观众,回头看了看,给他让路。他谢了谢,爬上梯阶,噘起的嘴唇露出勉强的微笑。

        请您想象一个约莫二十岁的青年,个子矮壮,头发剪得短短的,额头较低,眼皮又厚又沉,眼珠灰蒙蒙的,灰色中还杂有绿色和黄色。这点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我们曾时常同他攀谈。上半个脸上长着个布满雀斑的扁鼻子,它没有长着一对厚嘴唇的下半个脸那么突出。说话时,嘴唇间露出两排湿漉漉的牙齿。这对厚嘴唇,加上几乎被遮盖的眼睛,使得他脸上露出一种原始的忧郁表情,而我们也因此对马里奥一直颇有好感。他神情中丝毫没有粗鲁的成分;他那双异常狭长细腻的手,就已否定了这点。这双手甚至在南方人当中,也显得高贵漂亮,谁都愿意让这双手来服侍。

        我们了解的只是这个人的外貌,并没有同他个人结识——如果允许我作这种区别的话。我们几乎天天看见他,对他那种想入非非的样子有所偏爱。他时常出神,然后为了纠正片刻的疏忽,突然变得很殷勤;而这种殷勤是严肃的——最多由于孩子们的关系会微笑一下——,他的脸并不是阴沉沉的,但也不是献媚讨好,不是有意要亲切一番,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因为明知不可能逗人喜欢,就干脆不作出亲切的姿态。他的形象无论如何也会留在我们的心目中;旅途上一些平凡的见闻,往往会记得牢牢的,许多显赫的事物反而会被遗忘。至于他的家境如何,我们只知道他父亲是市政府里的一个卑微的抄写员,母亲替人洗衣服。

        他现在穿的褪色的上衣,没有当侍者时穿的白上装合身。这上衣是薄条子布缝成的,没有领子,脖子上围一条色彩鲜艳的绸巾,上衣就扣在它的末端上。他登上舞台,走到奇博拉跟前,但后者仍不停地用鼻子前的钩形手指招引。马里奥只得凑近一些,站在那神气活现的人的腿旁,贴近藤椅。奇博拉叉开两肘,抓住他,把他转过来,让我们看见他的脸,然后懒散、高傲、得意地把他从头到脚端详了一番。

        “怎么啦,ragazzo mio(我的孩子)?”他说。“我们怎么这样迟才相识呢?不过,请相信我,我早就跟你交朋友啦……是呀,我早就注意到你,看见你确实有一些杰出的特长。我怎么会忘记你呢?这样忙,你知道……告诉我呀,你叫什么?我只要知道名字。”

        “我叫马里奥,”年轻人小声回答说。

        “啊,马里奥,很好。是有这种名字。这名字很常见。是个古老的名字,像这样的名字保存了祖国的光荣传统。妙极啦!Salve(敬礼)!”于是他歪着肩膀,斜伸出摊平的手掌,行了个罗马礼。他可能有些醉了,那也不足怪;但他还是像先前那样,字眼咬得清楚,话说得流利,只是现在不论谈吐或举止,都有些装腔作势,更是得意忘形,妄自尊大。

        “那末,马里奥老弟,”他继续说,“你今晚来了,可真好,而且围了那么漂亮的围巾,不仅跟你的脸色十分相称,还为你在姑娘们面前增光不少,托勒迪维纳的那些迷人的姑娘们……”

        从站座那儿,就是从马里奥先前站的附近地方,传来了笑声——笑声是头发梳得像个武士一样的小伙子发出的。他站在那儿,肩上挂着短外套,哈哈大笑,笑得相当粗鲁,还含有讥讽。

        马里奥好像是耸了耸肩膀。反正是他动了动。可能是打个战栗,而耸肩膀只是事后的一种掩饰而已,表示对围巾和女性都漠不关心。

        骑士向台下瞟了一眼。

        “那个家伙我们才不睬哩,”他说,“他妒忌你。这大概是因为你的围巾在姑娘们当中很吃香,要么是因为我们俩在台上谈得那么投机,你和我……他还要闹,就提醒他肚子痛。那丝毫不费力气。讲讲,马里奥,今天晚上你是来玩玩的……白天你在杂货铺接待顾客,是吧?”

        “在咖啡馆里,”小伙子纠正道。

        “原来是在咖啡馆里!奇博拉居然猜错了一次。你是侍者,是酒保,是甘尼美——妙不可言,又使我想起一个典故——salvietta(餐巾)!”骑士说着再一次伸出胳膊行礼,逗观众发笑。

        马里奥也笑了笑。他公正地补充道,“过去我曾在波多克莱门特的一家店里服务过一个时候。”他这项声明,恐怕是出于人们共同有的一种愿望,那就是设法帮助一个预言圆场,让它兑现。

        “可不是吗!是在杂货铺里!”

        “那儿也卖梳子和刷子,”马里奥闪烁其词地回答。

        “我不是说过吗,你并不一直当甘尼美,拿餐巾侍候人!就算奇博拉偶尔猜不准,也是为了引起对方的信任。说呀,你信任我吗?”

        模棱两可的动作。

        “这是承认一半,”骑士肯定地说。“毫无疑问,你的信任不易取得。即使我也不易取得,这点我看得出。我发现你脸上有一种苦闷、忧郁的神情,un tratto di malinia(一种忧伤的特征)……告诉我,”他说着抓住马里奥的手,“你有心事吗?”

        “Nossignore(没有,先生)!”马里奥连忙肯定地回答。

        “你有心事,”魔术师坚持说,用确凿的语气盛气凌人地压倒他。“难道我看不出吗?你甭想欺骗奇博拉!当然是娘儿们啰,是一个姑娘。你为爱情而伤心。”

        马里奥拚命摇头。这时,在我们旁边,小伙子的粗鲁笑声又发作起来。骑士伸长脖子听了听。他的眼光在空中扫来扫去,但耳朵朝向笑的人,然后半朝着后面,向那群舞蹈者劈劈啪啪地挥动马鞭,免得他们泄气——在同马里奥谈话的期间,他已经像这样挥过一两次马鞭了。就在这时候,他的同伴差些儿逃跑了:马里奥突然打了个战栗,转过身去,奔向台阶。他的眼睛通红。奇博拉恰好还来得及止住他。

        “站住!”他说。“岂有此理。你打算在最美妙的时刻或最美妙的时刻即将到来时溜掉吗,甘尼美?留在这儿,我答应让你痛快一番。我一定使你相信,伤心完全没道理。那个姑娘,你认识她,还有别人也认识,她……她叫什么名字?等着!我从你眼睛里念出这名字,它飘到我舌尖上来,而且我看得出你也正打算说出……”

        “茜维丝塔!”那小伙子在台下大叫大嚷。

        骑士丝毫没有动声色。

        “居然有这种多嘴的人?”他问,往台下连看都不看一眼,好像继续跟马里奥在谈心,没有人打断他的话似的。“居然有这种七嘴八舌的公鸡,不管是不是时候,就乱啼起来。他从咱们俩的嘴里夺去了那个名字,还自以为对这名字有什么特权,这自负的家伙!让他去吧。至于茜维丝塔呢,你的茜维丝塔,啊,说呀,她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姑娘,是吧?!是个不折不扣的宝贝儿!她那么逗人喜爱,只要看见她走路、呼吸、嬉笑,心就停下来不跳。她洗衣服时,把头向后一耸,撇开额头上的鬈发,那时她丰满的胳膊多美呀!简直是仙女下凡。”

        马里奥盯着他看,头略向前倾。他似乎把自己的处境和观众都忘掉了。眼珠四周的红斑点扩大了,看来好像是画上去的一样。我很少看见过这种样子。他的厚嘴唇微启着。

        “她使你伤心,这位仙女,”奇博拉继续说,“或者,更准确地说,你为她而伤心……其中倒有些区别,我亲爱的,关键性的区别。请相信我!爱情中难免产生误会,可以说再没有比爱情中更容易产生误会的了。你可能以为,奇博拉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他身上有点缺陷呀!不,他懂得很多对爱情的认识既渊博又透彻,听听他讲爱情方面的事是很有益的。不过,让我们暂且忘掉奇博拉吧,干脆就别提起他,我们只想茜维丝塔,想那迷人的茜维丝塔吧!怎么?她不爱你而偏爱那只啼叫的公鸡,逗得他咧开了嘴笑,害得你暗中掉泪?她不爱你这个多愁善感的小伙子?那不大可能,简直不可能,我们知道得更清楚——奇博拉和她。你瞧,倘若我处于她的地位,要我在那笨手笨脚的蠢货、那无赖、那废物,和马里奥之间选择——位手持餐巾的骑士,他奔忙于贵人当中,为外宾熟练地端上点心和冷饮,他还热烈、诚恳地爱着我——坦白说,让我的芳心作出决定要把自己献给谁,这并不困难,其实我早就羞答答地把心儿许给唯一的一个人了。是时候了,应该让我的意中人看见和明白!是时候了,应该让你看见和认识我,马里奥,亲爱的……说呀,我是谁?”

        那骗子挤眉弄眼的样子,实在令人恶心,两个歪肩膀风骚地扭来扭去,萎靡的眼睛频频送秋波,娇媚的微笑露出两排蛀牙。可是,在他甜言蜜语时,我们的马里奥怎么啦?我说出来便感到沉重,就像看见时感到沉重一样;那是内心最深处的暴露,是绝望而又狂喜的爱情的公开展示。他两手交叉在嘴前,肩膀随着剧烈的呼吸而起伏。他快乐得简直不相信耳闻目见,却忘了一桩事,那就是正好不应该相信。“茜维丝塔!”他情不自禁地从心底里小声说出来。

        “吻我!”驼子说。“请你相信,你是可以吻的!我爱你。吻我这儿。”他叉开胳膊,摊开手,撒开小指,用食指尖指了指自己面颊贴近嘴的地方。于是马里奥就弯下身子,吻了一下。

        大厅里鸦雀无声。这一刹那——马里奥最幸福的一刹那——是多么滑稽、可怕和紧张。就在这不幸的一刹那间,当幸福和幻觉交错在一起强加于整个知觉的时候,不是在一开始,而是在马里奥的嘴唇又可悲又滑稽地接触到那骗取温存的丑恶皮肉以后,紧张等待的观众唯一听到的,是从我们左边的小伙子嘴里爆发出来的笑声。这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残酷笑声,可是,我大概没有听错吧,其中带有对醉梦中受愚弄的人的一丝同情,同魔术师曾经驳斥并据为己有的那个呼声“Poveretto(可怜的人)”有着一点共鸣。

        就在这时,当笑声还在发作的时候,那在台上受到抚爱的人,在下面靠椅腿的地方,挥了一下马鞭。马里奥醒了过来,向前一冲,又缩了回去。他身子向后仰,瞪着眼睛,呆立了片刻,两手合起来,按住被玷污的嘴唇,然后用指节骨接连敲了几下两边的太阳穴,便转过身,在观众欢呼拍掌声中冲下台阶。奇博拉两手合在膝上,抖动着肩膀,笑个不停。到了台下,马里奥狂奔着,突然叉开两腿,转过身来,举起一只胳膊,猛然之间,震耳欲聋的两声巨响压倒了掌声和笑声。

        周围立刻变得静悄悄的,甚至蹦跳的家伙们也静止了,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看。奇博拉一跃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站着,胳膊向两旁伸出,作出招架的样子,好像要嚷着说:“停住!静下来!都给我滚开!怎么啦?”但他立刻又萎靡地倒回椅子上去,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前,接着便从椅子侧面跌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无疑是乱掷在一起的一堆衣服和歪斜的骸骨。

        骚乱无休无止。女士们打着颤,把脸藏在男伴的怀里。有人叫医生,有人叫警察。许多人冲上舞台。有些人一窝蜂地扑在马里奥身上,解除他的武装,夺去他那简直不像手枪的、晦暗色金属制成的小武器。这东西吊在他手里,枪管短得简直看不见,却在命运的播弄下对着一个意外的、不可知的方向瞄去。

        我们终于把孩子们带走了,领着他们走向出口,半路上还碰见一对进来的警察。“那就是结局吗?”孩子们想要知道,为的是可以放心回去……“是的,那就是结局,”我们肯定地说。多么可怕的结局,多么阴森的结局。可是,在过去和现在我都不能不觉得,这也是个解救人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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