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3月1日。
练马区春日町七丁目的日本荞麦面馆“长寿庵”的店门前,并排摆放的社区商店街工会和赞助人等为祝贺新装修的面馆重新开张送来的花篮。
这一天,还是店老板高井伸胜的五十八岁生日。因为忙生意,高井老板从来都不记得给自己过生日,只有今天,他觉得自己的生日和新店开张在同一天,实在非同寻常,从心里高兴。
“长寿庵”是高井伸胜三十岁那年,租了当时在这块地上建造的木造房屋的一部分开起的店铺。现在终于通过社区信用工会的融资改装了店面,成为独立的店铺了。
这个时候,春日町一带正在开始大规模宅地化,商业前景一片光明。为长寿庵出资的人大多并不是预见长寿庵有发展才投资的,而主要是因为高井伸胜的人缘好,愿意帮他一把。伸胜不善言谈,但干活特别认真,深得周围年长者的信任。
伸胜平日虽然不多说话,但是因为他待人亲和,也深受女孩子的青睐。不过伸胜也有不如意的时候。伸胜的荞麦面手艺是在名叫“胜寿庵”的小夫妻店学到的,店老板夫妇一心想让伸胜做他们的女婿,可偏偏他们的女儿看不上伸胜。店老板夫妇只好死了这份心。伸胜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伸胜因此辞了在“胜寿庵”的工作,这一年他二十八岁。尽管他已经具备了独立开一家荞麦面馆的能力,但是由于缺乏资金,只能在“胜寿庵”老板介绍的赤坂的一家荞麦面馆打工。
这个店里有一位常客,是个在练马区一带拥有许多房地产的很有实力的老人。他很看重伸胜的能力,伸胜终于在他的资助下自己开业了。他给自己的面馆取名叫“长寿庵”。
铁皮屋顶的“长寿庵”开张不久,赤坂的那家小荞麦面馆的老板就给伸胜介绍了一个女孩子。伸胜认识这个女孩子,以前也在那家小面馆里和伸胜一起打过工,名叫文子。不久两人就结了婚。
婚后,小两口继续打理着他们的面馆。很快,他们的长子和明就出生了,三年后又有了长女由美子。人口增加了,生活也更不容易了。伸胜和文子勤勤恳恳地干活,总算使“长寿庵”越来越红火了。
就这样“长寿庵”迎来了开业十周年。又是在那位有实力的房地产老板的鼓动下,伸胜下决心买下面馆的土地和房产,他借了一大笔贷款,又拿出自己的积蓄,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不动产。那位老人也很高兴,对伸胜说,下一步的目标应该是翻建房屋了。可是不久,老人就因为在家里摔倒而住进了医院。半个月后,老人就溘然长逝了。
从此,伸胜夫妇就把翻建房屋的事儿作为目标,他们决心要把面馆经营好。
就在“长寿庵”的经营一帆风顺的时候,地价高涨的泡沫经济时期开始了。原来资助过伸胜的那位老人的继承人,把和“长寿庵”相邻的地皮卖给了一家大开发公司。从买方,也就是开发公司的角度来看,在这块地皮的一个角儿上残留着一个破旧的荞麦面馆儿,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儿。虽然开发公司很想把这一小块儿地皮也弄到手,但是伸胜丝毫不肯妥协,他不想从这块土地上搬走,因而和开发公司之间一直处于对立的状态。
终于,经济泡沫破灭了,地价一下子从高峰滑到低谷,开发公司对荞麦面馆儿这块地皮也不再感兴趣了。从老人的继承人那里买来的地皮上的大型公寓建设计划也搁置了。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伸胜的翻建计划终于完成,重新开了业。新建的小楼是一座三层钢筋混凝土建筑,一层是店铺,二层和三层是住房,小楼就取名为“长寿庵”。本来女儿由美子主张取一个更漂亮点儿的楼名,但是在伸胜坚持下还是用了“长寿庵”这个名字。
这一天对于伸胜本人甚至对于高井一家来说都是一个美好的日子。一家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就连酷似父亲的,平日少言寡语的和明都是喜笑颜开的。从中学毕业后就开始在父亲身边学艺的和明,现在已经逐渐可以独立支撑这个店铺了。
毫无疑问,“长寿庵”和高井家的未来都寄托在高井和明的身上了。
“哥哥,电话。”
由美子站在收银机旁,手里拿着粉红色的话筒,冲着厨房喊着:“是栗桥打来的。”
和明一边擦着湿手,一边绕过柜台,急忙跑过来接话。白色的帽子边缘都被汗水浸湿了,额头上汗珠亮晶晶的。因为是翻修后的重新开业,操作间里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收拾好,和明和母亲两人正在忙着搬东西,由美子也跟着忙得团团转。
看见哥哥走过来,由美子把手里的话筒递给他,低声说道:“喂,要是邀你出去可不行啊。”
和明点着头答应着。
“我可是预先提醒你了,哥哥,耳根子别那么软。”
由美子说完这些话,才把话筒交给和明。
由美子并不是开玩笑,的确是因为今天是一个特别高兴的日子,她不想让那家伙给搅和了。由美子知道打电话来的是和明小学时代的朋友栗桥浩美,她对他没有好感,准确地说,是很讨厌他。她不想让哥哥和他接近。
因为是哥哥的幼年时期的朋友,所以,由美子从小就认识栗桥。她知道,栗桥浩美是栗桥药店老板的独生子。药店离她家很近,就在沿着长寿庵门前的道路一直往北的商店街上。因为都是店老板的关系,她们的父母之间也都相识。
小的时候,由美子经常跟着哥哥和栗桥一起玩儿。坦白地说,那时候的由美子很喜欢比哥哥机灵得多的栗桥。栗桥跑得快,擅长体育运动,而和明的运动神经似乎很迟钝,连棒球队都进不了,只能可怜巴巴地坐在草地边上为别人捡捡球什么的。在学习成绩方面,和背九九表都困难的和明相比,栗桥浩美当然要优秀得多了。他的成绩在班级里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就是在年级里也是在前一百名之内的。
由美子很早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直到现在,一直没有间断过,而且每本日记都完好地保存着。这次因为房屋翻建,在整理东西时把放在箱子里的小学时代的日记本都翻了出来,看着自己幼稚的文章和词句,由美子边看边笑。其中还有小学五年级第一学期时写的有关栗桥浩美的一段话。
“要是哥哥的体育和学习都能像栗桥哥哥那么棒该多好呀。我觉得我很喜欢栗桥哥哥。我的哥哥要是换成栗桥就好了。”
那时候的栗桥俨然是由美子心中的偶像。
翻着发黄的日记,由美子回忆起儿时的许多往事。现在看到这些文字,由美子觉得自己那时是很伤哥哥的心的,现在读起来都觉得不好意思。她曾想到要把这些日记本都处理掉,但是,最后还是因为舍不得而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
那天晚上,她毫不隐瞒地对告诉和明 ,“我在日记里写了好多哥哥的坏话”,而和明却毫不在意地说:“我本来就挺笨的嘛。”
实际上,和明在小学和中学的成绩的确是不怎么样。他并不是个懒惰的孩子,性格十分耿直,只要是老师留的预习作业,他一定会完成,从来没有过忘记写作业的时候。
和明的运动能力和学业一样,在同年级的学生当中一直处于劣势状态。特别是进了中学以后,学校的体育活动项目增加了,和明的这种劣势就更加明显了。
因为这种状况,和明的母亲还为此生过气。在和明上初一的那年春天,他参加了学校的软式网球队,可是,第二学期刚一开学就收到了教练劝他退队的通知,教练说他反应太迟钝,影响其他同学的训练。他只好哭着退出了网球队。这一下可激怒了一向性情温顺的文子,她跑去找校长理论,但是,即使这样也没能使和明在同学面前硬气起来,和明反正已经退出了球队,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由美子看着自己当时写在日记里的话,脸上直发烧,满篇日记都是对哥哥的不满,嫌哥哥太笨了,现在再看觉得很对不起哥哥。
栗桥浩美当时同样也是学校软式网球队的成员,由美子的日记里也写了“栗桥君没有被通知退出网球队”。但是,当时有几名队员因为反对教练的做法,与和明一起退出了网球队,而作为哥哥的朋友的栗桥却始终装做不知道这件事。
离开网球队的和明后来又参加了学校的游泳队,游泳队的教练是个很和善的老师。在游泳队里,甚至还有很怕水的、一点儿也不会游泳而需要从零开始学习的队员。在这个队里,和明没有了自卑感,也不会像在网球队里那样遭到别人的白眼,他一点儿一点儿地学会了游泳。
学校游泳队的教练是柿崎老师,三十多岁,小个子,是个运动型身材的老师。在和明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柿崎老师为了拜访和明的父母来到“长寿庵”。伸胜和文子对老师的到来感到很吃惊,忙着接待。而柿崎老师说的话则更让他们吃惊。老师说,和明的学业成绩和运动能力上不去,不是他的能力问题,是因为他的视力问题。老师认为和明有视觉障碍。
关于这件事儿,由美子在日记里也写了。由于柿崎老师的来访,总算让和明摆脱了愚钝的帽子,也让由美子改变了对哥哥的看法。
由美子一直在店里忙前忙后的,和明却一直在打着电话。由美子一脸不高兴地看着和明。不知道他们到底有什么事儿,说了这么半天还说不完。
这部粉红色的电话机,是“长寿庵”接受顾客订餐用的电话机。和明也很清楚,知道不能长时间占用这部电话。他想快点儿结束通话,栗桥浩美那边却没完没了。
由美子生气地走到哥哥身边,故意对着话筒大声说:“哥哥,现在是店里生意最忙的时候了,快点把电话挂了吧。”
和明眼睛看着由美子,对着电话小心翼翼地说:“我现在正在干活呢,不能再和你聊了。” 由美子看着他那唯唯诺诺的样子就生气。
和明终于挂上了电话,用手擦着额头上的汗。
“真受不了。” 和明冲由美子笑着说,“栗桥总是这么我行我素的,一点儿都不替别人着想。”
由美子却挖苦和明说:“那叫什么我行我素呀,那叫只顾自己不顾别人。”
“咳,就算是吧……”
和明拖着悠闲的腔调,慢吞吞地回操作间里去了。由美子还在生气地唠叨着,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是外卖的订餐电话。
此后的一小时,店里忙得要命,外卖的订餐特别多,电话铃声一直响个不停。负责送外卖的小伙子一刻不停地跑出跑进,由美子看他实在是忙不过来了,只好时不时地自己也去帮忙送餐。正当她送完一个外卖往操作间里走的时候,看见大门口又有人进来了,她条件反射似地大声招呼道:“欢迎光临。”回头一看才看清,进来的是栗桥浩美。
“啊,是栗桥君呀!”
正在收拾角落里的一张桌子的文子,马上招呼道。
“晚上好。伯母。” 栗桥笑着点头,对文子打着招呼。身上穿着春季薄面料的夹克和没有熨烫过的半短裤,右手腕上带着一个像潜水员用的大号手表,一身装扮就像是从男士流行时装杂志上复制下来的。
“店面更漂亮了嘛。”
“谢谢。”
文子满脸堆笑地应酬着。虽然,有时侯文子并不太喜欢栗桥浩美,但是不管怎么说,栗桥浩美毕竟是儿子从小到大的伙伴儿,她是看着儿子和栗桥浩美是一起长大的。
在操作间里的和明已经看见栗桥来了。由美子看见和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但是,并没有那种见到朋友之后的喜悦。
文子笑着说:“今天可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了。”
由美子从操作间的柱子后面看着栗桥,只见他站在那儿,脸上带着微笑,没有丝毫发憷的样子。
“我买了点礼物,我是来祝贺你们的新店开张的。”
他用拇指指着外面说:“东西在车上,马上就搬下来。”
“是吗?那太感谢了。”
栗桥说着又转身走出门去。这时正好有三个公司职员模样的人一起进店来,就在这三位客人刚坐下来还没有点菜的工夫,栗桥又回来了。只见他用手捧着一盆盆栽花卉——蝴蝶兰。花卉上扎着的缎带上写着“恭贺开张大吉”。
“哇,真好看。”文子称赞着,“太漂亮了。”
栗桥正在把蝴蝶兰交给文子的时候,由美子从操作间里出来了。
“啊,由美子,好久没见了。”
栗桥满脸堆笑,用亲切的目光看着由美子说:“这回你家的店面装修得不错嘛。”
由美子没有答话,她从母亲手里接过蝴蝶兰大花盆,然后抬起头说:
“这么贵的东西,你买它干什么!”
说着把花盆朝栗桥的怀里递过去,栗桥笑着摆着手说:“别这样。”一边看着文子说:“伯母,请收下吧。”
文子为难地说:“好是好,真的是太贵了点儿。”
“这有什么不好,祝贺新开张嘛,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栗桥的目光有意从由美子生气的脸上避开了。
“和明在里面吧?我找他说句话。就耽误他五分钟。”
文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栗桥已经钻进操作间里去了,由美子站在他身后直咋舌。
文子看见由美子的脸色,责怪地说:“你别尽说些怪话……”
“妈,你总得想个办法呀,哥哥对那个人言听计从的,您知道吗?不能让哥哥总跟他黏在一起。”
“他们从小就这样。”文子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他们两人合得来,你就别瞎操心了。再说,你不是从小就认识栗桥君的吗?”
由美子还要再说什么,被母亲制止了。
这时,由美子才注意到,店里的客人都向她们母女俩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只好把大蝴蝶兰花盆放在粉红色的电话机旁边,转身进厨房里去了。
栗桥把和明叫到操作间的一角,不停地和他说着什么。由美子从哥哥的侧脸看不出他们在谈什么。她正要上前去打断他们,突然听见父亲在喊她。
“由美子,角田大楼的外卖,人手不够了,你还不帮忙去送一下。”
听声音父亲有点儿生气了。没办法,只好照办。由美子一边答应着父亲,一边又朝哥哥那边看了一眼,栗桥和和明还在脸对脸地说着。由美子心想:“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由美子,快点儿!”
高井伸胜又在催了,只见他正忙着在已经做好的大碗盖饭上配着菜,看脸色是真生气了。
伸胜的喊声把由美子叫了回来,同时,也把栗桥和和明吓了一跳。栗桥朝伸胜那边看了看,他的视线正好和由美子的视线碰到了一起。不过,这时他的目光完全没有了刚才送蝴蝶兰时的亲切。
由美子遵从父亲的吩咐急忙做着去送外卖的准备。她正端着大碗往食盒里放的时候,背后传来栗桥故意提高了嗓门儿的声音“和明,那么,就拜托了”。栗桥说完转身又冲着在操作间大声说道:“伯父,您忙吧,不打搅了,我走啦。”
高井伸胜没有停下手里活儿,只是朝栗桥点了点头说:“谢谢,慢走。”
栗桥穿过店堂往外走去,由美子也急忙从操作间的出口出了店门,她想着能在正门口碰上栗桥。
栗桥的车停在店门口正前方的路边上,驾驶座的门开着,车里有人。这是一辆双座的红色跑车,看上去是辆新车,车身到处都锃光瓦亮的。
也许是栗桥带来的,在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小姐。这个女孩儿梳着一头披肩长发,身上红色衣服的颜色和轿车车身的颜色一样。
一看见由美子出来,正要上车的栗桥站在车门口转过身来,车里女孩儿也跟着他的视线转过头,看着由美子。
栗桥满脸带笑,说:“由美子也打工呢?”
由美子两手抱着食盒站在离栗桥两米远的地方,问道:“你来找我哥哥说什么事儿?”
“我想,你一下子也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你别老缠着我哥哥。我哥哥的耳根子软,我讨厌你总缠着他。”
“你是说和明和我吗?”栗桥说,“干吗这么说呀?我们两人从小就总是在一起,不是吗?”
“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你就别再给我哥找麻烦了。”
“是吗?”
“你们的事儿我全知道”由美子大声说道,“你曾经把我哥哥叫出去替你付打麻将的钱。你每次叫我哥哥出去的时候,喝酒都让我哥哥掏钱。你的这些事儿我全知道。”
栗桥转过身朝着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儿,用眼角儿瞥了由美子一眼,说:“由美子,我和你哥哥之间的事儿用不着你来管。”
栗桥倚着车门,嬉皮笑脸地说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和明倒也一点儿也没变。不过,要挨你这么个厉害妹妹的骂,真是可怜呀!”
“我知道我哥哥就是受你欺负。”
“我怎么欺负和明啦?我和他是从小就在一起玩儿的,由美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嘛叽里呱啦地数落我们?”
栗桥指着由美子跟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孩儿说:“她还给我写过情书呢。”
听栗桥这么一说,由美子觉得脸上直发烧,脱口说道:“你瞎说什么呢?”
“喂,你的脸红红的真可爱啊。”
栗桥和那个女孩儿都笑了起来。由美子看见女孩儿转过身去的时候那种轻蔑的眼神,不由得怒火中烧。
“我才没给你写过什么情书呢。”
“喂,由美子,你怎么变成这样啦?怪怪的。”
“怪怪的不是我,我看你才怪怪的呢。”
栗桥使劲儿耸了耸肩膀。“哇,看你这样子可真够凶的呀。”
由美子气鼓鼓地站在那儿,手里紧紧地抱着食盒。
“栗桥,我早就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哥哥。你干的事儿我都清楚,你别想蒙我。你刚才不是说什么情书吗?你还记得你上初中二年级暑假的事儿吗?”
由美子的突然反问,让栗桥冷不防吃了一惊。倚着车门的身体不由得站直了。
“由美子,别用这么可怕的声音……”
“从那个时候起,”由美子打断了栗桥的话,接着说道,“我既不相信你也不喜欢你,而且,我根本不认为我们从小是朋友。我太了解你了,你就是剥削我哥哥。其实,我哥哥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他就是太老实了,总是受你的摆布。”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女孩儿娇声娇气地说:
“这孩子怎么回事儿?发疯了吧?”
由美子没有接她的话茬儿,接着对栗桥说:“你也不用送什么花卉盆景的,那是白费心思。你蒙得了我父母蒙不了我,你以后离我哥哥远点,听见了吗?”
由美子一个人说得起劲儿的时候,栗桥钻进了车里,把车子发动了。没等由美子把话说完就开着车走了。
只剩下由美子,抱着食盒一个人愤怒地站在寒风里。激动的情绪把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又勾了出来。那是一个夏天,是和明上初中二年级的暑假,柿崎老师……
柿崎老师的突然家访在长寿庵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慌乱。此时正值午后停止营业的时间,店铺仍关着门。伸胜和文子很晚才吃午饭,和明的老师在这时候来了。
柿崎老师在狭窄的里屋坐下并为自己的突然来访道歉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想谈谈和明的事。”此时和明已领着由美子到区里的游泳馆去了,并不在家里。
学习成绩、运动能力、朋友交往,老师对和明的事,有说不完的担心。文子绝望地心想,在她心目中这么可爱的儿子,难道老师又要责备他了吗?虽然转到游泳部才将近一年,但与在软式网球部的时候截然不同,和明不仅对俱乐部的活动感到愉快,而且有时说起来,和明都跟母亲说,柿崎老师可是一位好老师。然而儿子这么信任的老师是不是又来告状,不想要他了呢?文子一味地苦思冥想,不等老师把话说完,便嘀咕道:
“老师,和明是不是在游泳部呆不下去了?或许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柿崎老师愣了一下,然后那张由于整天与水和阳光打交道而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摇摇头说:
“对不起,也许我特意跑来家访,让你们受惊了吧?但我今天不是为什么事才来的。和明是个好孩子,又努力又老实,我觉得真是一个好学生。”
听了这一席话,文子放心了,同时又忍不住眼泪汪汪的了。以往从未有人,有哪位老师这样评价过和明。一直光听他们说“麻烦”啦,“能力差”啦,“影响别的孩子”啦,听到的尽是不好的话。
“可是这孩子在学校里好像还是拖大家的后腿……”
文子一面把眼泪咽到肚子里,一面说。柿崎老师未等她说完,继续说:
“所以我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你们一直观察和明的日常生活,有没有觉得过他的眼睛有什么毛病?”
文子和伸胜面面相觑,少言寡语的伸胜默默地望着妻子,歪着头。
文子说:“如果说是近视什么的话,我想没有。检查视力,一向都很好,而且听说也没有散光什么的。”
老师点了点头,说:“是,这些我也知道。但你们看和明,本来应该视力很好,可他却读不好写在复写板、黑板上的文章,而且是不是他也不擅长计算?”
文子有点伤心地点了点头,说:“在小学的时候,就总是记不住九九等于几。”
“可他并不是偷懒,而是做事非常努力。”
“的确如此,”伸胜第一次回答说,“他做作业很认真,很努力。”
“问题就在这里,”柿崎老师往前探探身子,说,“这让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看他在游泳部的活动,我觉得和明的智力一点也不低。他能听懂别人的意见,而且能够针对别人的意见提出自己的意见,比方说,清扫游泳池和修理一些工具,他会想出一些有效的分担办法,能够让大家一起分工去做。我觉得他不仅不是智力低下,而且他的判断力和想象力在一般人之上。”
文子抬起脸又望了一眼丈夫,伸胜则盯着老师的脸。他的缄默不单是少言寡语,而且整个表情都是缄默的,但现在那张板着的脸下面,似乎有了一些活动的迹象。
“我有一位当医生的朋友,”柿崎老师继续说,“上大学的时候,我和他在一个兴趣小组,但不久他就去美国搞研究了。上个月他回国后,我们才见着面。他现在不是临床医生,而是一名研究员,现在在东都医大八王子校舍的研究室,专业是视觉障碍。”
“视觉障碍?”
“对。简单地说,就是研究眼睛的异常。所以呢,我们东拉西扯的时候,他就开始谈起了非常稀奇的事,准确地说应该是在日本非常稀奇,而在美国则被看作出色的视觉障碍,甚至为此设立了专门的治疗机构的一些病例。据说,他的主要目标就是研究这种病例。”
“是……”
看着高井夫妻俩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柿崎老师微微笑了笑,说:
“我们不谈高深的专业用语了,因为我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用得准确。简单地说,这种病例就是双眼视力都高于平常人或平均值,但眼睛就是看不清,准确地说,就是不能正确地看东西。刚才我也说过,在美国二十多年前就承认存在这种病例,而且一直对它进行研究。虽然现在患者大多是孩子,但这并不是说大人就没有这种病例。兴许是因为大半即使有也没被发觉,甚至连本人也未注意到的情况下长大成人了。总之,从历史上来讲,人们最近才发现了这种功能障碍。”
文子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那么,这是一种什么眼病呢?”
“不是一种病,因为视力并没有异常。应该说,是一种‘功能异常’。”
“功能异常?”
“对。您知道我们都有两个眼球,对吧?”
“对,两个……”
“而且我们用两个眼球看东西。可是据说有一种极罕见的现象,有些人明明两个眼球都很健康,却只能用其中的一只看东西。也就是说,有一只眼睛天生就没有用过,根本不起作用。”
“那是……”伸胜故意咳嗽了一声说,“是不是得了针眼什么的,带眼罩?”
“不,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听说这种情况是,有一只眼球的视神经和控制它的那部分大脑完全停止发挥功能了,比起单是用眼罩之类的东西遮住视线的状态,会产生更加复杂的不好影响。”
柿崎老师抬起手,屈指计算起来。
“最为严重的是,有这种疾病的人认不好字的形状。比如,同样的字,他们看见的与我们看见的却不一样。他们看见的文字和数字的形状与我们所看到的不一样,所以他们记不住,也记不下来,即使记下来了,也不‘正确’。”
“有这等混账事吗?”文子欲言又止,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所以有这种病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往往字都写得非常不工整。听说,和明字写得不好经常挨老师训斥,是吗?”
文子赶忙点了点头:“甚至他妹妹由美子都比他写得好。笔记什么的,连我这当妈的看都根本不知道他写的什么是什么东西。”
“你们父母小时候怎么样?是不是像和明一样字写得不工整?”
“我也字写得不太好。”
“但并不像和明那种程度吧?”文子说,“所以我总是觉得奇怪。就是和明怎么说呢,字差得出奇。”
柿崎老师点了点头。“还有,刚才说过的,和明算术和数学不好的事。这也是有现在说的那种眼病的人的一个特征。他们看见的数字的排列和形状与我们所看到的排列和形状不一样,所以他们自己认真地按要求去做,可结果却不一样。然而一般人很难知道,他所看到的东西和周围的人看到的东西不一样。就连有这种疾病的本人也不明白这一点。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对他来说,他认为自己所看到的是现实的东西。自己看见的字与旁边座位上的同学看见的字完全形状不一样,排列方法也不一样,他当然想都不会想到,所以有这种疾病的人,尤其是学龄期的儿童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倒霉地被认为是智能低下。”
文子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盯着柿崎老师容光焕发的脸,她终于领会到了老师的意思。
“那老师的意思是,和明也是这种症状?”
“是,我想有这种可能,”老师干脆地点了点头说,“我跟我的朋友谈起这种情况,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想是不是把和明带到他的大学研究室接受一次检查看看。”
听说检查,高井夫妇突然露出一种害怕的神色。老师见状慌忙说:
“虽说是检查,一点不用做什么难的事情,就是给和明看各种各样的东西,问他看见的是什么样子,让他写下来,获得一些数据。还有,我反复讲,这不是一种病。我的朋友也说得很清楚,并不是病,不用吃药、做手术加以治疗。所需要的只是一些‘训练’,使他的双眼能真正地发挥作用。”
文子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希望的光,她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还有,为了慎重起见,我先声明一下,”柿崎老师继续说,“这种功能障碍为什么会发生,到底是什么原因,据说现在还不清楚。只是听说基本上能够确定它不是遗传性的,而且也不是因为小时候养育得不好引起的,所以即使和明有这种功能障碍,父母也没有什么可耻的,而且也没有责任。”
文子听了这些消除顾虑的话,心情放松下来,似乎得救了一样。伸胜默默地微微点着头。
“老师,有没有跟和明谈过……”
“还没有认真谈过。只是跟他讲过,老师并不觉得你能力有问题,学习不好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并不是你的责任。还跟他说过,为这件事我可能要去见一次你的父母。”
老师又说,如果你们能理解我刚才的话,最好先由家长跟和明谈一谈。
“而且如果他想了解更详细的情况,你们就说,我会什么都跟他谈的。还有,是不是再跟家长一起商量一下,再决定是否去接受检查?我的朋友说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接待,用不着客气。”
高井伸胜对大学附属医院、研究室之类权威的地方本能地感到有点害怕,缩着脖子说:“去这种地方总觉得有点害怕……眼科大夫不行吗?”
柿崎老师笑了:“很遗憾,我想这种情况,城里的医生不会管的。”
“要治疗的话,还是要去正规的地方,”文子坚强地说,“不管远不远,怕不怕,都应该去。”
然后,柿崎老师一面与伸胜夫妇交谈,一面等待和明回家。但此时正是夏天午后最热的时候,孩子泡在游泳池里轻易不会回来的。老师等了片刻,便说反正明天游泳部训练,再联系,说完就回去了。
由于傍晚五点开始营业,文子一边忙着准备,一边想着刚才的事。她感觉有了希望,心里流过一股暖流。她并不是对自己的孩子偏心眼,但她一直就觉得再没有孩子像她的孩子那样认真老实的人,所以以前无论学校说他怎样,她都能够忍受。果然她没有错。原来和明是有不为人知的障碍,而并不是这孩子不好。
就在她抑制住自己兴奋的心情,在厨房里准备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救护车的警报声,并且越来越近。
伸胜停住手里的活,抬起脸说:“出了什么事?好像就在附近。”
文子从店里出来走到大街上,只见一辆救护车从长寿庵前的马路上向商业街的方向急驰而去。刺耳的警报声即使完全与己无关,也令人感到一种不祥的感觉。
救护车开远以后,文子正要回店里,却见和明正从前面的胡同拐弯回来,脸上晒得与柿崎老师一般黑。而由美子也一样晒得像个娇小的、咖啡色的公主,与哥哥一边一个劲地、飞快地说着什么,一边回家。文子突然涌起一股对孩子的爱,大声地招呼道:“回来啦?”
两个孩子看见了文子。由美子跑过来,而和明则放大嗓门,回答说:“我们回来啦。”这个时候,又传来了警车的警报声。
警车一边闪着红灯,一边向着刚才的救护车一样的方向急驰而去。和明和由美子停住脚步,睁大了眼睛。文子走到两个孩子的身边,一起目送着警车远去。
“是商业街方向吧?”
和明说,脸上似乎有些不安,一副担心的样子。这种表情与伸胜刚才在厨房里听见救护车的警报声越来越近,停住干活,嘟哝说“好像就在附近”的时候的表情非常相似。谁受伤了呢?谁倒了呢?哪儿起火了?谁在求助呢?
这些是“大人”的反应。就像头顶上某处遥远的高空闪过猛禽的身影,领头的大雁最先听见其翅膀划过天空的声音一样,“大人”会伸长脖子倾听,看准敌人和危险在何方,并挺直脊梁保护软弱的孩子和老人。
文子这时第一次发觉,这孩子身上有些地方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成得多。一般像和明这么大的男孩子看见救护车、警车从街上急驰而去的时候,即使有些好奇,爱跟着起哄,也不会心里感到不安的。即使他们追赶救护车、警车,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驻足路旁,露出一副担心的目光,目送警报灯远去的。
实际上,文子考虑这些的时候,由美子说:“哥,去看警车吧。”
和明笑着摇摇头说:“危险,不行的。”
“没意思。”
文子并不是现在才想起来的,她以前常常觉得和明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每次她都给自己解释说,这只能表示和明比别人“差,迟钝”,几乎已经习惯了。
可今天不同了,因为听了柿崎老师讲的话,文子心里已经在以前别人强加给她并已习惯了的和明的印象上添加了另一种光环。她这才发觉,以前单纯解释为“迟钝,柔弱的孩子”而别人不屑一顾的地方正是他的“老成”之处。
父母糊涂,这么一想,她心里充满了歉疚。她想,以前光在意老师说什么了,而从未听过孩子本身的想法。
“进屋吧,”文子说着牵起由美子的手,“两个人都饿了吧?”
商业街发生的事传到长寿庵的人耳朵里是在当天晚上店铺关门的时候。商业街上最大的“诚屋超市”的老板,同时又是区议会议员的高桥经理为此事直接来找伸胜。
伸胜和文子都对高桥经理的来访感到非常意外。文子心想,今天这一天光碰着意外的事了。老实说他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因为她本来想,店铺关门以后,与伸胜两个人把白天柿崎老师讲的话跟和明慢慢地谈一谈的,今晚她压根儿也不想让外人来打扰。
“事情有些复杂,打电话不太方便,所以我想等你们店铺关门以后再来也许比较合适。”
“啊,什么事?”伸胜也有些困惑不解地问。
“其实呢,今天商业街上发生了一场纠纷。警车来了,你们听见了吗?”
“知道……”
“那件事真的让我很头疼,所以想跟你们谈一谈。可以坐下来吗?”
关门后的店铺安静下来,高井夫妇和高桥经理隔着一张茶几相对而坐。
虽然高桥经理只比伸胜年长五岁,但头顶已经秃得很干净。也许是因为性子急吧,他的头上总是淌着汗,油光发亮。他的态度,看起来磊落大方,坦率正直,可总令人感到有些“下流”之嫌。但总归人家是生意兴隆的“诚屋超市”的经理,而且担任区里的议会议员现在也是第二任了,所以声望大抵还是有的。
长寿庵在商业街的外面,所以与商业街的活动并无直接的关系,但商业街的老板们有一个集会叫做“蓝会”,他也加入了。高桥经理当过“蓝会”的会长,而且现在实质上仍是他在负责管理。由于这种关系,伸胜当然与高桥经理见过面,而且还一起参加过慰劳旅行,又在宴会上曾同席过。可是他与“蓝会”还不至于密切到来跟他商量商业街上发生的事的那种程度,大家也还不至于依靠他。既然如此又是什么事呢?
夫妇俩感觉有些不妙。
就在高井夫妇感到不安的时候,高桥经理一面夸张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表示其实他也不愿意谈这件事,一面开始解释道:
“药店的栗桥先生,你们认识吧?商业街最北侧的那个。”
“认识。”
“大概栗桥的儿子和你家儿子是同学吧?”
伸胜看了看文子的脸,好像要她确认似的。文子点了点头。
“对,栗桥家的浩美和咱家的和明是好朋友,因为从小学的时候两个人就在一起。”
“是这样吧,因为那边也这么说。”
那边指的是栗桥药店吧?
“那么我们就言归正转了。今天下午的纠纷就是栗桥的儿子引起来的。”
文子往前探了探身子,问:“是浩美干的?他干什么了?”
高桥经理的表情好像吃着了什么酸东西似的,说:“殴打顾客了。”
伸胜慢慢地抱起胳搏,长长地出了口气。
“是不是浩美看柜台了?”
“就是呀。老妈老爸都出去了。”
“那么是一个人?”
“对呀,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老太婆来了。”
“老太婆是谁?”
“你们家没有受过害,所以不知道吧?你们听说过那个扫帚星老太婆的事吗?”
长寿庵谁都一无所知。
“不,其实呢,也许不该叫她老太婆的,但是我们太生气了。这个老太太将近九十岁了,可是没有一个照顾她的亲人,独自住在车站西侧东京都经营的住宅里面。她呢,到我们这边来买东西,可其实经常小偷小摸。”
“小偷小摸?”
“对呀。我想她本人并不是有意识地去偷,也许是因为痴呆伤心,变糊涂了。但真的很麻烦。在我们超市,有时顺手牵羊,有时当场就把面包、火腿什么的随便拆开来乱吃。牛奶、果汁之类的,也打开了就喝,实在没法处理。你提醒她几次,她也只是发愣,一脸无辜的样子。我们忍无可忍,发火了,她便害怕得惊叫起来或者号啕大哭,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以为我们在欺负一个软弱无力的老太太,真拿她没办法。结果也只好让她拿着乱弄的商品,只支付那部分赖不掉的商品的钱,即使这样她也不给你支付全部的货款。我们现在只能忍气吞声。”
这么一说,文子想起来,有一次听见那家她买蔬菜的蔬菜店的老板娘说过这种事,记得好像听说那家蔬菜店也受害过几次。
文子说起这件事,经理大声肯定说:“对!对!八百德吧?那一家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是四月份吧?老太婆在店头剥了桔子就吃,让她付了钱再吃,她装着没听见的样子想要逃走。以前八百德已经遇到过几次这种事,正憋着一肚子火呢,追上老太婆,一下子把她抓住了。结果老太婆一边嘴里胡言乱语,一边在摆着萝卜、胡萝卜的门前尿起裤子来了。这件事闹得人人皆知了。”
大概八百德损失不小。
“她尽是惹事,我们现金出纳员主任说,那个老太婆压根儿就不痴呆,只是装着痴呆的样子,白吃白拿,所以气势汹汹地威胁她,我们都给你记着账呢。”
“那今天栗桥那儿挨打的就是那位老太太吗?”
听文子这么一问,高桥经理好像才想起来今天的正事,他使劲一拍手,说:
“正是。”一下子脸色又严肃起来。
“是四点左右的时候吧。栗桥药店的旁边有一家洋货店,对吧?”
“村田开的。”
“对,对,村田服张店。”经理说得唾沫四溅,把“服装店”说成了“服张店”。
“那位村田服装店的老板娘听见栗桥药店里什么东西重重地倒地似的声音,然后听见什么人在惊叫,便三步两步赶忙跑过去。只见那个老太太倒在地上,在呜呜地哭,头上流着血,样子很吓人。商品的陈列架横倒在地上,胃药、膏药什么的撒了一地,栗桥家的儿子呢,脸色惨白地站在老太太的旁边。”
村田服装店的老板娘问栗桥浩美,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浩美没有理睬,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不顾一切地捏紧拳头,要扑向倒在地上的老太婆。老太婆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惊叫着从地上爬着逃了出去。
“村田的老板娘你们认识吧,很胖,块头特别大,眼看不妙,连忙用身体挡住,拦住栗桥家的小家伙。可小家伙还是气势汹汹地胡来,连村田的老板娘都差点被撞出去,她只好大声呼救。附近的人都跑来,与老板娘一起拦住小家伙,把老太太救起来了。栗桥的小家伙可能相当恼火吧,看着那些大人放走了老太太,抓住自己,又要打那些大人,结果对面装订厂的老板挨了打。就在闹得不可开交的这个时候有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文子想起了栗桥药店的浩美的样子。虽说他是和明的朋友,小的时候由美子也经常和他一起玩,照理是一个活泼好学的好孩子,不会做出那么鲁莽的事。
“浩美现在怎么样了?”
高桥经理摆了摆那双拘谨的大手,说:
“在家呢。虽说是警车也不能带走才上初中的孩子呀。可是确实有人受了伤,所以警察也不能不管,询问了半天情况。”
栗桥夫妻在警车来的时候回到家,母亲大哭大闹,又上演了一场好戏。
“警察要把浩美带走的话,我就要死了什么的,寻死觅活的。他们就跑到我这里来商量,让我设法把这件事平息下来,想办法了结这件事。我想呢,孩子嘛,训斥一顿,负担老太太的医疗费也就行了。这样老板娘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吧。让我说的话,对于商业街来讲,我倒想要求政府对那位老太太想个处理的办法。”
“那是。……”
但这件事与长寿庵有什么瓜葛呢?文子的脸上和伸胜的脸上都一脸疑惑。高桥经理点了点头,用手很快地摸了摸秃头。
“那么,情况就是这样。”说完,眼睛看了看高井夫妇的脸。
“警车走了以后,我们也被叫到了栗桥药店。那个小家伙叫什么来着?”
“浩美。”
“对,对,是浩美。我们跟小家伙询问了一下情况。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因为对方是那个老太婆,所以我们也没有劈头盖脸地训斥浩美。我跟他讲,你的心情,我们完全能够理解。”
他说,栗桥浩美一开始什么也不说,像个石头似的一声不吭,眼睛瞪着地上。
“他太固执了,我也有点上火了。我跟他说要讲道理,不能使用暴力。这么一说,那个小家伙,啊不,浩美说,不是我打的。”
“可你想要打的时候,被拦住了,对不?”
“可我说的是,一开始动手打的不是我。”
文子慢慢地眨眨眼睛,盯着经理的脸。
“您是说,另外有别人在一起的吗?”
文子问了以后,经理停顿了一下才点了点头:“是这样。”
文子这时才恍然大悟,后面的话不说也可想而知了。
经理似乎有些歉意地摸着秃头,说:“听说那正是你家的儿子。他说,高井到他家来玩,两个人一起站柜台,于是高井就打了那个老太太,打完了就逃走了。后来他也很吃惊,吵闹起来,事情发生以后他感到莫明其妙,心里直害怕就乱来了。现在只是一个劲地道歉,耷拉着个脑袋。”
文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徒然地用指尖在空中比划着。一直沉默不语的伸胜轻声开口说:
“我们孩子今天下午去游泳池了。”
“就是。”这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是孩子的声音。文子急忙回头,看见厨房里面由美子和和明正躲在一根柱子后面。
“我们去游泳池了,”由美子重复道,双眼瞪得圆圆的。
好像他们两个人在偷听大人的话。也许他们知道高桥经理的来访与白天的警车有关,就像所有孩子一样心里感到好奇吧?
由美子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睁大着眼睛,而从文子来看,和明明显有些害怕。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刚刚听说他的朋友向大人偷偷告状,自己今天在根本没在的地方做了压根儿没干的事。
伸胜这时少有地抢在文子前面开了口,训斥了孩子们:“别躲在那种地方,出来!”
“呀,你们好,突然打扰你们,对不起啦。”高桥经理也满脸堆笑地说。他的视线盯在和明的脸上。
而被盯视的和明则似乎不安地缓慢地转动眼珠,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但他的眼睛遇到文子的眼睛,便默默地有些厌烦地摇了摇头,大概就是表示,我今天根本没有去过栗桥药店,我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这一点文子也非常明白。正因为如此,尽管文子内心里有些可怜胆战心惊的和明,但有一个短暂的瞬间还是感到着急。既然什么坏事也没有做,就该态度更干脆一些,为何那么懦弱呢?
“到这边来。”文子招呼道。高桥经理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这样不合适。但文子并不想避开和明继续谈下去。
“到这儿坐下来。刚才的话都听见了吧?”
文子问道,和明提心吊胆地低着头。由美子轻快地往椅子上一坐,满不在乎地答了声“嗯”,并且非常担心地看了看周围的大人。
“栗桥说和明打了老太太,是真的吗?”
文子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她知道,对由美子来说,栗桥浩美不只是“哥哥的同学”。虽说现在不了,但和明和栗桥浩美上小学的时候,由美子也一直跟着他们,所以并不只是和明和栗桥浩美是童年的朋友,而是他们三个人是竹马之交。而且以前小时候由美子对什么事都干得很出色的栗桥浩美比有些迟钝的哥哥还要亲近。
也许这种依恋现在仍留在心里吧,由美子歪着脸,似乎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困惑不解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
“栗桥为什么会打客人呢?而且为什么会说是哥哥干的呢?”
高桥经理打断她说:“还未必是栗桥干的呢。”
由美子马上回敬道:“是吗?可我哥也不会干的呀。我哥和我今天都没有见着栗桥。上午我们在做作业,两点钟店铺关门以后,我们去了游泳池。”
“是吗?你说的游泳池是学校的游泳池吗?”
“不,区里的游泳池,若叶镇的。”
“是吗?那么是坐汽车去的吧?是这样?”
高桥一边随着由美子的调子点点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和明的样子。栗桥浩美是如何说服高桥经理的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很明显,那就是经理并非只是想把他的话传给和明家,而是隐藏着疑心来的。
“这样的话,是栗桥误会了吧,你觉得怎样?叫什么来着?”
“和明。女儿叫由美子。”文子说。
“是吗?叫和明呀,”高桥经理对着和明笑容满面地说,“你怎么想呢?”
和明宽下巴的脸颊微微颤抖着,垂着头。经理似乎想要观察他的脸,他却仿佛要逃避似的,把头埋得更低了。文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说:
“对不起,和明有些认生。”
“啊!上初中二年级了,而且做生意人家的孩子,这可少见。”
高桥经理好像对和明没有什么好印象。文子捏了一把汗,心想这种活动、外向的人与反应迟钝、表达不清的孩子肯定不会投缘,尤其是这孩子是男孩子,更是这样。
“在游泳池见着哪位其他朋友了吗?”
由美子回答说:“我遇着了。”
“遇着谁了?”
“小能。田中实。一个班的。”
“是由美子与哥哥在一起的时候见着的吗?”
“不,因为当时哥哥在大人的游泳池,我们在孩子的游泳池。”
高桥经理斜眼瞥了一下和明,这时和明看着地下。
“是吗?和明是在大人的游泳池?”
“是啊,因为哥哥游得比我好。哥哥今天还教我仰泳了呢。是吧,哥?”
和明听了妹妹的问话,半天才慢吞吞地点了点头,眼睛仍然看着下面。
“所以,栗桥真奇怪,我们今天根本就没见着他。”
“由美子,别说了,”伸胜说,然后不无气恼地说,“本来我就知道,栗桥的孩子胡说八道。”
高桥经理看了看伸胜的脸色,暧昧地笑笑说:
“高井,你先别发火。”
“我并没有发火。”
“因为人家既然委托我处理这件事,我就得把事情搞清楚。有关人员的意见都得逐个地听一听。”
“那位挨打受伤的老太太说什么呢?”文子问。
“问她,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挨谁打的,老太太应该知道吧,因为她是当事人。”
经理夸张地摇摇手,说:“不行,因为老太太有痴呆症。”
“那不问问看,哪里知道呢?”
“问了,可她啥也不懂。光会哇哇地说些莫明其妙的话。”
然后,用强迫命令式的口吻补充道:“所以我不是才这么辛苦地跑到这里来了吗?”
“那交给警察好了。”文子也怒火填膺地冲他说道。于是高桥经理夸张地瞪大眼睛说:
“你说得轻巧,这是哪里的话?让警察来管的话,不就影响整个商业街的形象了吗?”
文子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形象呀,太夸张了吧?又不是什么百货商场。”
反正警车来了,事情已经闹得附近都知道了。事到如今即使隐瞒也没用。硬要息事宁人的原因并不在商业街,只是在栗桥药店和浩美身上罢了。
“啊,无论是哪一个,反正是孩子干的事。我想息事宁人没什么大不了的。让我来处理好了。”
长寿庵的人谁也没有委托,高桥经理却擅自承包了,说完一拍膝盖站起身来说:“那,就这样。”
什么叫“就这样”?“无论是哪一方”到底是哪一个和哪一个?这件事本来就莫明其妙,加上这些令人生气的话,文子反而一时语塞,眼看着高桥拂袖而去,她也没有说出送客的话。
不仅是文子,全家人谁也没有跟经理说客套话。伸胜默默地抱着粗壮的肩膀,咧着嘴。由美子也略微地噘着嘴巴,不安地环视着大家的脸。和明仍然看着下面。店里没有了客人,只有一家四口,为什么会这么压抑呢,文子对此也感到很生气。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压抑呢?今天晚上本来应该谈一谈对家里,对和明来说,都很重要的话,可为什么却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突然,抱着肩膀、坐得定住了似地伸胜招呼道:“和明。”
垂着头的和明战战兢兢地抬起脸,慌慌张张地眨眨眼睛,仰视着父亲。
伸胜与儿子双目对视,然后缓慢地粗声问道:“你是不是跟栗桥吵架了?”
和明睁大眼睛,微微张着口,用力摇了摇头。
“好好回答我!”
和明惊慌失措地看着文子。母亲没有给他解围,一言不发地盯着儿子,只是用眼神说:“跟爸爸好好说。”
和明憋了半天,才回答道:“没,没有吵架。”
“那你和栗桥是朋友吧?”
和明摇了摇头,然后好像慌忙重新想了想,补充道:“对,朋友。”
“到底是不是?”
和明的神色非常张皇失措的样子,就好像大人听见孩子问“真的有神仙吗”、“人死了去哪里呢”的时候浮现的那种表情,似乎在说“其实我也不大知道,但又不好不装出一副知道的样子,也许只是用话说不清楚,其实可能还是知道的,但我自己也不大明白”。
过了片刻,和明仍然一副张皇失措的样子,回答:“朋友,我觉得是。”
伸胜放下肩膀,将那双硬邦邦的却白得吓人的大手重新放在两膝上,叹了口气。
“那样的话,栗桥为什么会把一件你没做的事赖到你头上呢?”
“就是奇怪嘛,”由美子插嘴说,“这件事就是奇怪,太荒唐了。”
“你别说话!”
由美子绷着脸闭上嘴。
“和明,你今天是为了教由美子学仰泳,一起去的区里的游泳池,对吧?”
和明点点头说:“是,去了。”
“没有去栗桥药店,对吧?”
“没去。”
“也没有见着浩美,对吧?”
“没有。”
“那么,不会打去药店的老太太了,对吧?”
和明用力地点点头,然后第一次挺直身子,抬起头来,答道:“我没有打老太太。”
伸胜也用力点了点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说:“爸爸也觉得,你不会做那种事,而且今天更不会做那种事。也就是说呢,栗桥在撒谎。可为什么你的朋友会撒谎冤枉你呢?这句话的意思你明白吧?”
和明正在犹豫的时候,由美子飞快地插嘴说:“栗桥不会撒慌。”
“由美子!”文子责备道。可由美子气鼓鼓地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哥哥,说:
“栗桥不是撒谎的人。”
伸胜没有生气,也没有露出可怕的脸色,而是微笑了一下,问由美子:“可听了刚才的话,只能认为栗桥在撒谎。由美子对这件事怎么看呢?或者你觉得不是栗桥而是哥哥在撒谎?”
由美子好像心里很焦急似地吧嗒吧嗒碰着脚:“我没有这么说呀。哥哥跟由美子一起去的游泳池嘛。一起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警车从我家前面向着商业街方向开过去了。”
“那么,哥哥说的是真话。栗桥就是在撒谎。”
“不对。”
“什么不对。”
“栗桥不是撒谎的那种人。所以我不是一开始就说这件事蹊跷嘛。”
“什么蹊跷呢?”
“这件事蹊跷。栗桥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而且首先他不会殴打老人的,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莫明其妙。”
由美子拼命地努力为栗桥辩解,而文子则在一旁看着和明的表情。妹妹说栗桥不是撒谎的那种人的瞬间,和明惊讶地睁大眼睛,瞥了一眼由美子。当时看上去好像他的内心深处什么东西骤然枯萎了。终究虽然和明个头挺大,而且略微有点肥胖,但他身体里的灵魂还非常幼小,只不过是在他那高高大大的身体这个“巢”里缩着翅膀的小鸟罢了。文子觉得,听见由美子袒护栗桥浩美的话以后,那个小鸟变得更小了,似乎想要躲进巢的深处。
“由美子呢,觉得栗桥是一个好人,”由美子对着父亲热烈地辩解说,“说是打了老太太,真的有这种事吗?我总觉得有点怪。由美子觉得蹊跷就在这个地方。”
由美子跟高桥经理说话的时候,一直说“我”,坚持自己的主张,而跟父母说话的时候却好像撒娇似的,开始称自己“由美子”。尽管如此,她无疑还是在认真地提出自己的看法。
这时,文子似乎恍然大悟,注意到是不是正因为由美子喜欢和相信青梅竹马的栗桥浩美,所以和明不好说什么,一直保持着沉默呢?
刚才伸胜问他“栗桥是你的朋友吗”的时候,和明起初摇了摇头,但之后又慌忙补充说“对,朋友”。也许那也是考虑到由美子的心情才那么说的。和明和栗桥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一言难尽的、别扭的事呢?或许他们并不是大人所想的那种“朋友”,可能有什么歪曲的地方,否则为什么栗桥要冤枉和明呢?
坐在拼命袒护栗桥浩美的由美子旁边,眼看着和明笨拙地、一言不发地低着头,一种怜爱之情袭上文子的心头。她想起今晚本来一家人并不是想要谈这件事的。
“由美子,别说了,”文子打断了由美子的话,“你睡觉吧。”
“可是妈——”
“睡觉去!”
由美子求助似地看着父亲的脸,但伸胜紧紧地抱着粗壮的肩膀,一副可怕的表情,瞪着地上。由美子只好似乎不满地站起身来。
只剩下三个人,文子便开始谈起今天柿崎老师家访的事,而且把和明可能有视觉障碍的事告诉了他。和明起初垂着头,但慢慢地抬起脸,张着大嘴,热心地听着母亲的话,遇着听不懂的地方便提出反问。
“那就是说,并不是我不好?”那种表情就好像揭开了魔术的秘密似的。
文子说,详细的情况明天再谈。说完后和明去睡觉,文子便去洗澡了。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文子不知道为什么禁不住哭起来,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不喜欢看见自己哭泣,所以眼睛离开浴室的镜子,胡乱地把水泼溅在自己的脸上。
在由美子的记忆中,在自己被赶出谈话的地方以后,过了一个多小时哥哥才上楼来。只有自己被排斥,她感到很没趣,所以好几次走到楼梯中间竖着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谈什么事,但只能听到母亲叽叽咕咕的声音,不知道谈话的内容。
“我也不是孩子了。而且比起无论什么时候都慢慢吞吞、呆头呆脑的哥哥来,什么事我都比他明白得多。”
由美子对哥哥和明有着一种复杂的感情,那种感情由美子还不能表达出来,按她的理解能力自己也很难把握和认识。
和明是一个不行的哥哥,任何时候都是那么笨,那么蠢,那么令人泄气,紧要关头注定似的会失败。不知多少次,她一直想,这样的哥哥还不如没有的好。如果有人问她,我们不会怪你的,你老实说,你喜欢你哥吗?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喜欢”,而且也许还会说:“没这个哥才爽呢。”
但是这真是她实际的想法吗?
幼小的由美子还搞不懂。这样让人焦急的哥哥,在业余棒球比赛中,击球从来不中,跑得慢吞吞的,仍然被垒绊倒了,引得不光对手一边的观众,连自己一边的观众也都哄然大笑,而且明明自己挨人嘲笑,却一副迟钝的表情,一边摸摸头,一边和别人一起笑起来。然而如果真的顶讨厌这样的一位哥哥的话,为什么每当看见哥哥独自对着书桌做作业的背影的时候,总会感到难过呢?而且看到哥哥给顾客找错了钱,挨骂的时候,她总会生那位顾客的气呢?
为何不能打心眼里瞧不起哥哥呢?
对了,问题就是这个。明明觉得不如没有的好,可为什么像今天这样,人家赖哥哥干了压根儿没干的事的时候,会生气呢?也许心里还是放不下哥哥的事吧?
由美子难以入睡,便穿着睡衣坐到书桌前开始写日记。她把漫无头绪的心情顺其自然地胡乱写在日记上,过了一会儿便听见上楼梯的脚步声。她急忙打开门,正好看见了和明。
“哥,怎样?”由美子冷淡地问,“栗桥的事怎样啦?”
和明抬起发红的脸看着由美子,那双小眼睛好像大象似地眨巴着,毫无睡意的样子。
“由美子,他们说你哥眼睛有毛病,”和明用异常急切地口气说,“说眼睛有毛病。”
“什么呀?!我没问这个。哥哥和栗桥的事……”
“说是眼睛有毛病。”和明重复地嘟囔了一句,进了自己的房间。
“傻瓜!”由美子骂了一句,伸头看了看楼梯下面,心想是不是再下楼,把自己的意见告诉父母。
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楼下的灯熄灭了,只听见浴室那扇开关不严的拉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由美子失望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此后一星期内,就一直没有听说有关栗桥药店发生的事件和栗桥浩美从那以后怎么样了的消息,由美子整天如坐针毡。药店关着门,不知道是浩美不在家,还是在家闭门不出,反正连影子也见不着。
高桥经理也不来告诉事件的进展,长寿庵仍然照常营业,由美子不得已又回到以往一样的暑假生活中。她想了解事件的情况,又担心栗桥浩美,还想知道为什么那个栗桥要栽赃哥哥。然后谁都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每当母亲问她“去游泳吗?”,或者父亲问她“吃冰淇淋吗”,她恨不能大喊一声“人家有心情吗”。
另一方面,和明却很忙碌,似乎每天都去学校——不是游泳部训练的日子也照样——回来的时候总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还有的时候柿崎老师打来电话,都是文子先接电话,再交给和明,然后电话又回到文子手里,没完没了地交谈。
“是吗。检查……”
“啊,研究室放暑假……”
“是, 那真是太感谢了。 和明也似乎很高兴, 好像得救了一样……”
电话里都说些令人费解的话。
其实这件事也引起了由美子一种难以理解的不满。父母和哥哥谁也不跟她仔细地解释。
“哥,眼睛不好,到底是怎么回事?”
由美子问和明的时候,和明解释得汗流浃背,但仍然不得要领,丝毫也说不明白。“你说一只眼睛看不见,可是什么意思呢?那样说,纯粹撒谎!你想,给你蒙上一只眼睛不是也照样走路吗?”
没办法,跑去问母亲,母亲也不直截了当地给她解释。
“其实呢,这件事比较难,你妈也弄不大明白。”文子说,只是那张脸很快活,让人感觉好像在充分享受什么似的,充满了希望。
“事情含含糊糊的,我不想告诉你。在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之前,我先不说给你听。不过,这不是一件坏事,对哥哥来说是一件极好的事。”
伸胜一如既往,仍然只是说:“问你妈去。”似乎问什么,都是对牛弹琴。
由美子对此非常不满,以前从来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三个人玩捉人游戏,成员一向是父母和由美子三个人。这三个人一直在担心和明学习不好、行动迟钝、被朋友看不起,商量怎么办。
她不能容忍父母和和明三个人玩捉人游戏,首先他们在商量什么事呢?“对哥哥来说极好的事”又是什么事呢?
一整天由美子都在家里发牢骚、发脾气、说任性的话,结果让父母训斥了一顿,心情就越发别扭了。
那天,对,就是药店事件以后第一次看见栗桥浩美是在8月15日,当时正逢盂兰盆节。长寿庵也13日、14日、15日连休三天,前两天一家人去大洗海岸玩了一趟,并住了一个晚上。最后一天大家放松一下,伸胜曾说“明天开始又要忙了,今天睡个午觉”,一早起就无所事事。文子去买东西,和明也上午就出去了,说到朋友家做作业。
由美子心情非常郁闷,既没有心情找朋友玩,也不想跟父亲呆在家里。其实在全家去旅行的大洗海岸也因为一件琐碎的事跟和明找碴,终于在回家的电车里被伸胜狠狠训斥了一顿。
由美子关系好的朋友都不在家,有些全家回家乡去了,有些旅行去了。这个时候这么没精打采的,更没有心思找那些不太亲近的朋友玩了。
思来想去,最终决定还是骑自行车去图书馆。那里有空调,凉快,而且暑假里书架阅读角和阅览室都挤满了人,但现在应该空空荡荡的了吧。
不出所料,图书馆的存车棚里只停放着平时十分之一的自行车。由美子提着装有作业习题和铅笔盒的学习袋,轻手轻脚地走进图书馆。平常挤满看杂志、看报的大人的大厅也空荡荡的,松软的沙发座位都空着。由美子跑过去,坐在那里。
由美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电影杂志,翻了翻有些恐怖却似乎蛮有趣的侦探小说。她脱了鞋把脚放在沙发上,图书馆的管理员也没有走来责备,气氛很轻松悠闲。就在由美子阅读第二本电影杂志的最新动画片那一页的时候,只听“呯”的一声,吓得她跳了起来。
她吃惊地抬起眼睛。图书馆的管理员也从柜台探出了身子。他们都朝阅览室的门看,所以由美子也望向那边。
那里有一个人正是栗桥浩美。
他站在阅览室门前,并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与一位跟他身量差不多的、她不认识的少年在一起。而且从状况来看,刚才那么大的声音好像就是栗桥浩美或者他的同伴猛地关门的时候发出的。
柜台最边上的男管理员向着两个少年说:“你们两个关门安静一点。”
由美子以为栗桥浩美他们理所当然会说声“对不起”或者“抱歉”,但两个人对管理员的话毫不理睬,径直向书架阅读角走过去。
柜台的男管理员做了一个苦相,与旁边的女管理员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之后,又往阅览室的门瞪了一眼,回去继续自己的工作。
由美子坐在大厅沙发中,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怦怦乱跳。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栗桥浩美那样的态度。
确实由美子对上初中以后的栗桥浩美不甚了解,但是以前一起玩的时候,她可是对他什么都熟悉的。温柔、聪明、体育好,而且长着一双漂亮的双眼皮的大眼睛,令由美子这样的女孩子异常羡慕。连她的母亲都夸奖说:“栗桥长大了,会很英俊的。”
由美子穿上木凉鞋,向着书架阅读角走过去。只见这里也稀稀拉拉的坐着几个人,显得空空荡荡的。她不用找,便马上发现了栗桥浩美和另一位少年。
两个人背对着由美子,站在书架阅读角的顶里面。由美子看了看挂在书架上的号码牌和分领域的目录,他们站的书架是“法律”书架。
栗桥浩美正在看另一位少年手里拿着打开的、像辞典一样厚的书。那本书似乎很难读得懂,但两个人却在蔫不唧地笑着。由美子停住了脚步,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靠近他们,怎么靠近他们才是。
这时候,栗桥浩美的同伴似乎有了警惕,忽然抬起了头,那双眼睛看见了由美子。他小声跟栗桥浩美说了句什么,于是栗桥浩美也从那本辞典一般的书上抬起眼睛,发现了由美子。
由美子惊呆了,感觉自己一下子变得面红耳赤。两个人好久没有见面了,是否该先向他问好呢?
两个少年在书架前面很快地商量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栗桥浩美便向由美子走近了一步。
“不是由美子吗?和明也一起来了吧?”
栗桥浩美的声音听起来远比由美子记忆中的声音老成,就好像大人一样。
由美子急忙摇了摇头。
“咦?少见呢。因为和明一个人的话哪儿也去不了,总要跟着个妹妹的哩。”
栗桥浩美这句话并不是对由美子,而是对他的同伴说的,带着轻蔑的口气,明显不怀好意。“你好!”由美子低头向他问好后,便想离开图书馆。她突然想要逃出去了,她不喜欢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栗桥浩美。
“等等哪,由美!”栗桥浩美叫住由美子,说,“和明在干什么?”
由美子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栗桥浩美正要离开“法律”的书架,向着由美子走过来。
“他背叛我,在干什么勾当,哎?”
栗桥浩美的同伴在他的旁边一边嗤笑,一边将手上拿的辞典一样的大书“啪”的一声合上。
由美子往四周看了看,但开架式的书架之间她的左右和身后连个人影也见不着。本来这个“法律”、旁边的“化学”、后面的“人文·社会”附近的书架总是没人光顾的。
栗桥浩美鲁莽地向由美子走过来。由于地上铺着地毯——虽然一些粗鲁的人把它弄得有些地方褪色了,有些地方破了,但还完全能用——没有一点脚步声。他无声无息地、好像从书架之间挤过去一样,走到由美子身边。这个瞬间,由美子几乎突然产生了一种荒唐的妄想,一种大人看来会一笑了之的奇怪错觉。
栗桥已经死了。肯定是这样。现在眼前看见的是栗桥的幽灵,所以才没有脚步声,所以才脸色这样可怕,我害怕得要命。不然为什么我会害怕栗桥呢?
栗桥浩美的幽灵俯视着由美子,挡住了她的去路,然后揪住她夏服连衣裙的领口用力扭上去。
“和明在干什么勾当,那个迟钝的胖小子?哎?回答我!”
栗桥浩美比由美子要高大约30厘米,所以被他这样往上提着,领口勒得由美子喘不过气来,由美子连声音都喊不出来了。由美子为了松口气,能够呼吸得轻松一些,使劲地跷起脚来。在她双脚乱蹬的时候,一只木凉鞋掉了,因此身体更加失去了平衡,脖子勒得更紧了。
“哥,哥——”由美子终于说出话来。这并非要回答栗桥浩美的问题,而是极端恐怖和难受,情不自禁地顺口说出的话。
“哥?”
栗桥浩美摇晃着由美子的身体。由美子的后脑勺“呯”地一声,沉重地撞在了书架的钢架上。
“哥哥怎么啦?低能儿,却敢不听我的,臭美!我绝饶不了他!你跟和明说,就说我这么说的,听见了吗?”
一边说,一边又用力摇晃由美子的头,往书架上撞去。由美子不由得闭上了双眼。这一次发出的声音更大,眼睛里迸出了火花。
由美子睁开眼睛,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嘴唇颤抖着,眼泪顺着脸流下来,流到了嘴边。
这时,从通道方向传来了一声尖厉的责问:
“你们在干什么?”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栗桥浩美一下子松开抓住领口的手,一把将由美子推开。那双眼睛已经不再盯着由美子,而是看着传来声音的方向。泪水模糊的由美子眼睛里看见了栗桥浩美的侧脸,转眼间就不见了。他逃出去了,书本“啪”地掉在铺着地毯的地上。
“喂,你等等!”
女人的声音叫喊道,但并不像要追赶逃出去的栗桥浩美,而是马上走向了由美子。
“没事儿吗?”
由美子抬起眼睛,看见刚才坐在柜台后面的女管理员的脸。由美子本想回答“没事”,但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栗桥浩美和那位看似他朋友的另一个男孩子早已没了踪影。
“那两个男孩子威胁你了吗?抢你的钱了吗?”
由美子摇了摇头,然后终于说出话来:“没,没有。”
“他们是初中生吧?你不认识他们吗?”
其实并非如此,但由美子还是点了点头。女管理员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由美子哭哭啼啼的脸之后,便浮现出了大人劝解吵架孩子的时候那种表情——对方不好,但你也不对。本来吵架本身就是不好。
“没受伤吗?没有什么地方疼吗?”
“没有。”
其实头一跳一跳地疼,但由美子又撒了一句谎。因为从那个女人的口气和表情来看,她的言外之意是,“受伤了的话,我可讨厌”。
“你还是小学生吧?一个人来的图书馆吗?我想还是回家的好。”
“是,我回家。”
由美子点了点低着的头。
刚才掉了的那只木凉鞋恐怕是栗桥浩美逃出去的时候踢飞的吧,滚落到了他们最初站立的“法律”书架下面。它的旁边封底朝上掉着一本辞典一样厚的书。
女管理员也注意到了,她弯腰捡起由美子的木凉鞋,送到她的脚下,并说了声:
“谢谢!”
然后,她捡起那本辞典一样的书,查了一下背面的标题和藏书号,把那本书塞进了“法律”书架第五层的最边上,便走回了柜台。
由美子心脏仍在怦怦乱跳,膝盖也在发抖。为了振作一下自己,她试着做了一次深呼吸,但那个气息也好像害怕似地发出微弱的声音。
为了消除脸上的泪痕,她咯哧咯哧地擦了擦脸。她不愿意回到家,让家里人看出她在图书馆哭的事。因为如果他们问起为什么哭了的话,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上一次那样,那样地拼命袒护栗桥,今天却说他的坏话,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她觉得那样做不对。不,即使对,父母大概也不会这么想的。也许他们只觉得由美子在胡说八道。
在图书馆厕所里洗了脸再回去吧,由美子这样想,便迈了步子。头很疼,疼得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从那个地方走开两三步,她好像要再确认一次已经逃脱了可怕的事,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法律”书架。她凝视着,于是看见了刚才女管理员捡起整理的那本书、栗桥浩美的那位朋友手上拿着的、像辞典一样厚的那本书,正放在书架里,书背朝着她。是什么书呢?
她读了读标题,是“六法全书”。
幸好,白天哭的事和害怕的事隐瞒过了父母尖锐的眼睛。晚饭的时候父母也兴致勃勃,热烈地谈论着昨天玩得有意思,明年要住两宿、三宿去海水浴之类的话。尤其是母亲文子这段时间一直——柿崎老师来访以后——似乎很愉快的样子,脸色很明朗,就像少了一件操心的事一样,这一点看起来甚至有点忘乎所以了,所以由美子心想即使自己样子不正常,她也几乎不会觉察到的。
回家以后偷偷检查的时候,头的后面有一个地方用手指一碰疼得让她跳了起来。她还觉得那地方肿了。整个头都很沉重,虽然伤在后头部,但有的时候一直到鬓角都一跳一跳地疼。
即使如此,由美子对父母什么也没有说。如果他们发觉了,就辩解说“骑自行车摔的”,或者“看旁边的时候头撞在了电线杆上”,不过她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去。如果在辩解的时候伤心得哭起来的话,父母也许会觉得奇怪的吧。
然而她甚至害怕说出是栗桥浩美伤害了她。一旦说出口,那就成了真的了。栗桥怎么能成为那个样子呢?只要由美子默默忘记这件事,它便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晚上八点以后,由美子正在自己的房间发呆,听见文子招呼她去洗澡的声音。
“现在哥哥洗完了,快点!”
“我今天不洗澡了。”
“说什么?不是浑身是汗吗?不能不洗澡!只是冲个淋浴也行。”
由美子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用手摸了头的后面。刚碰到肿起的地方,便跳疼了一下。她想,能洗澡吗?洗了澡也许头会疼得更厉害。
正在犹豫的时候,楼下又传来了文子催促的声音。虽说放假了大家应该放松才是,但她的母亲本性是个严厉的人,无缘无故地磨磨蹭蹭不听话,她马上就会大发雷霆。没办法,由美子走出了房间。
她听见往上爬楼梯的声音。是和明。他头上蒙着浴巾,打开半袖睡衣的前面扇着。昨天一天又晒得更黑了,走进楼梯和走廊的暗处,便好像只看见他的一排牙齿了。
由美子想一言不发地把哥哥让过去,但是和明上完楼梯后站住了,略微歪着头看着由美子。
“躲开呀,”由美子说,“我要去洗澡。”
和明没有动。他好像很困惑的样子,嘴巴咕哝半天,才终于说出话来:“由美子,你今天哭了吧?”
由美子紧张地抬起头。
“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哭了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呀?”由美子噘起嘴来说,“你是不是傻瓜呀,哥?”
但这一次和明没有被妹妹问住。
“可我看见了,就在图书馆前面那条路上的信号灯那儿。你摸着头后面,抽抽嗒嗒地哭。”
由美子吃惊地问:“哥,你在吗?”
“对呀,因为秦野的公寓就在图书馆那边。”
秦野就是和明今天去一起玩的朋友。
“是不是与人家吵架,头挨人家打了?看着挺疼的。跟妈好好说一说,让妈上点药。”
由美子完全慌了神,什么也说不出来。确实头的伤很疼,而且过了这么久疼痛丝毫也没有消失,所以她正在担心呢。
她的头脑里一下子冒出了许多话,你管不着啦,人家的事你别随便看啦。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毫不理睬地走过去。还想骂他,哥哥傻瓜废物,我最讨厌了。
可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与脑子里所有的想法、辩解、谩骂、瞎编乱造都不一样。
“哥,”由美子问道,“你背叛栗桥了?哥,你对栗桥干了什么事?栗桥可生气可生气的了。”
“所以,我才挨打的。”说到这里眼泪又止不住唰唰地流了下来。
结果那天晚上由美子没有洗澡,因为和明把由美子带到了楼下,招呼父母说:
“有件事要商量一下。”
他这样好好地领着妹妹,这在高井家还是前所未有的事。由美子与白天遇着栗桥浩美的时候一样觉得很吃惊。后来想起来,由美子也理解这是因为哥哥得知长期以来一直折磨自己的自卑感有可能元凶是视觉障碍之后,在短暂的时间内便建立了自信,但无论如何当时还什么也不明白,因此她甚至怀疑这个哥哥是长相跟哥哥一样的生化电子人。天哪,栗桥浩美的幽灵和高井和明的生化电子人!
由美子想到了害怕的事情,便又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和明好像由美子的代言人一样,拼命地解释白天发生的事。父母吃惊地瞪着眼睛,听完他的话,便问了由美子刚刚向哥哥提出的同一个问题:
“栗桥说的你背叛了他,是怎么回事?”
和明一下子有点语塞,眨巴着那双小眼睛,鼻子下面渗出了汗珠。尽管他感觉脱胎换骨了一样,但不善自我表达、不善言辞方面与以往仍然没有变化。
他现在牵着蒙住双眼的人的手,领着那双手,让他抚摸眼前形状复杂的东西,猜这个形状复杂的东西是什么。如果不按正确的顺序,领向正确的方向,就得不到正确的答案,所以他感到很紧张。为什么呢?因为和明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确切地需要这个答案,因为他一个人无法解开这个谜,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形状复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个……”和明开口说。他好像在寻找需要的词,舌头在嘴里卷了片刻以后才说:
“我呢,瞧,很笨,所以……”
“你不笨!”文子马上打断他说。
“是,是,我知道。我知道,但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笨,对吧?”
文子勉强答应地点了点头。
“所以呢,我的朋友非常少。栗桥呢,非常……怎么说呢,是非常重要的朋友,对于我来说。”
“对,对。”伸胜附和道,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什么话都谈。比如我问过栗桥,我为什么这么笨,老师的话一句也听不懂?”
文子慢慢地眨眨眼睛,问道:
“栗桥说什么?”
“他说,天生的,没办法。”
文子的眼睛愤怒地瞪着。
“但他也说,你这样挺可怜的,我照顾你。因此我总是跟着栗桥,对吧?”
这一点和明说得对。
“我觉得好像没有栗桥,自己啥也干不了,所以一直想,栗桥讨厌我了的话,就不好办了。”
和明耸了耸圆乎乎的胖肩膀,缩起身体和脖子。
“所以我想栗桥说什么,我都得听。”
文子忽然明白了。以前和明一直都是这个姿态、这个表情、这个样子,家里的人甚至都早已习以为常了。这就是这孩子的风格,就是这个孩子的生活,就是认定自己必须对一样大的孩子惟命是从的那种生活。
伸胜一直沉默着,这时开口问道:“那具体是怎么回事呢?你说什么都听栗桥的。”
见父亲以提问的方式引导他说下去,和明好像放了心。他瞥了一眼父亲的脸,肯定那张脸没有生气以后,说道:“比如,栗桥忘了带东西了吧,特别是小学的时候不是经常要从家里带些无用的东西吗?”
这时似乎觉得该自己说台词了,由美子赶紧说:“你是说用来做手工的牛奶包装袋、空罐什么的,是吗?”
“对对。栗桥忘了带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就让我把带的给他,所以一直我就常常准备两份儿带到学校。”
“那你就什么也不说就把东西给他吗?”
“是。”
“因为不然就要挨打挨欺负,是吗?”
“这种事也有过,”和明老实地点了点头,“但也经常不拿我怎么样。可我也害怕他不拿我怎么样。”
文子对丈夫说:“所以这就是刚才这孩子说的嘛,除了栗桥以外他没有朋友。”
伸胜一声不响地抱着肩膀,深深地垂下头,下颚几乎贴到了胸脯。
和明见状又缩了缩身子。他想父亲在为他感到羞耻,觉得他“没出息”。
“我知道了,和明,”文子鼓励说,“你和栗桥一直是这样的一种朋友关系,对吧?”
这时伸胜冷不防地吐出一句话来,说:“这种关系哪里是什么朋友,是奴隶嘛。”
“你,”文子劝住伸胜,“现在听他说,并不是为了训斥这孩子。”
然后又朝向和明,把手放在他的膝盖上,轻轻摇了摇。
“我都知道了。你一直这样对栗桥言听计从。这样的话,栗桥做了什么恶作剧你都替他背着,替栗桥挨老师的责骂,对吧?”
和明点了点头,眼睛匆忙地眨了眨,偷偷看着父亲的表情。
“一直这样。”
文子自言自语地重复说,似乎让自己理解这个事实。
“一直这样交往。但这次情况不同了。栗桥打了药店的顾客,闹出了事,要挨大人们训的时候,他撒谎说不是我,是高井和明干的,可你这一次不想替他背黑锅了。是这样吗?”
和明蜷缩着点了点头。
“你不用这样畏缩嘛!你并没有做坏事应该道歉,所以这一次你没有听栗桥的。这多了不起呀!”
“但正因为如此,栗桥那么生气,”由美子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嘀咕道,“甚至打我。”
“对!所以他说你哥是叛徒!”文子说,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抑制的愤怒。
“但为什么呢?”文子凝视着和明的脸,说,“为什么这一次没有听栗桥的?为什么能有这样的勇气,那么做呢?是不是因为柿崎老师的帮助?或者因为你知道了自己成绩差,可能是因为眼睛不好,而不是你不好……”
和明抬起脸,连忙摇了摇头。
“不对。听你说我可能眼睛不好是在栗桥打顾客的事情以后的事了不是嘛!”
文子想:“啊,是嘛。”按顺序想起来,的确是这样。
“哎哟!你哥比妈记性还好了!”文子莞尔一笑,因为这件事真的令她很得意。但和明只是孱弱地回敬地笑了一下,便把视线投向了别处。然后继续道:
“话还得回到前面说起……”
“好啊,你说吧。”
“我和栗桥就像刚才说的那样,一直是朋友。但关系并非总是那么亲密。因为栗桥另外还有朋友。”
“嗯,可以理解。”
“特别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个家伙有了一个比我关系更好——关系好,或者说经常在一起……”
“嗯,话的意思我明白。”
“明白?栗桥交了一个那,那样的新朋友。是一个转学的。”
“什么样的孩子?”
和明马上回答:“豌豆。”
“哎?”
“豌豆。”和明将手指放在两个嘴角,然后一拉,做出一副“微笑状”。
“就是豌豆标志的那个豌豆。同学说他的脸就像那个标志,所以就叫他这个诨名。听说在以前学校的时候,就这样叫他。”
“叫什么名字?”
和明说出了“豌豆”的全名,但无论是名还是姓,文子都闻所未闻。
因为是生意人家,无论怎样孩子都往往感到寂寞。正因为如此,文子下决心热心参加学校的活动,积极担任家长会负责人之类的职务。尽管如此,文子也想不起来这个名字。
“你有没有和那个孩子同过班?”
“只有小学的时候。但豌豆既不与我交往,也没来过我家。上初中以后三个人各奔东西了。不过明年三年级换班不知道会怎么样。”
“所以,我想不起来呢。”
“豌豆虽然成绩特别好,但那时候常常请假,”和明咕哝说,“什么功课都挺好的,可是……”
他的语气似乎要说“太可惜了”,弄得文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豌豆那孩子比栗桥学习还好吗?”
和明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学习全年级第一名。考试以后,名单贴出来,所以马上就知道。栗桥虽然肯定进前十名,但从没有得过第一。”
“这么说,栗桥也要对那个豌豆高看一眼了,是吧?”
“哪里,我看着简直是尊敬,”一直沉默不语的伸胜用少有的讥讽口气说,“真让人看不惯。你比他迟钝,他就瞧不起。对比他强的人,就低三下四。是吗?”
和明好像自己挨批评了似地吃了一惊,但他还是对父亲的话战战兢兢地提出了异议。
“栗桥也并不是对豌豆低三下四,只是觉得豌豆很了不起……好像很向往。因为豌豆家非常有钱。”
“有钱就那么了不起吗?”
“孩子他爸,你别跟和明纠缠了,”文子对丈夫生起气来,“就别说那些废话了。”
本来以为伸胜会发火,他却突然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
“上厕所!”
门重重地关上了。“呯”地一声,把屋里的三个人吓了一跳。
“对不起,把谈话弄成这样。”
和明默默地摇了摇头,但实际上他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一脸困惑的神情。
“栗桥很向往豌豆,”文子说,“说到这儿了。”
“对,对。我看起来是这样。”
“嗯,后来呢?”
突然由美子插嘴道:“那个叫豌豆的人今天在图书馆时和栗桥在一起。”
“真的?”
“嗯。他看着我挨打了。那个人肯定是这样。”
和明也点了点头。“两个人在图书馆的话,一定是这样。我也在图书馆看见过他俩。”
然后,他又小声补充一句说,所以我不怎么去图书馆。
“这么一说,那个人确实像豌豆标志。”
“是圆脸吗?”
“不是。不那么圆。要说起来的话,脸还是挺漂亮的。”
“那为什么叫他豌豆呢?”
“妈妈你见着了也就明白了,”和明说,“他的脸就是那样的。”
“是好孩子吗?”
和明低头不语。由美子摸着后脑勺说:
“他眼看着我挨栗桥欺负,却一言不发。能是好孩子吗?!”
文子叹了口气,和明也被感染了似的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后来呢?哥哥往下讲呀。有了豌豆以后,栗桥不再像以前一样欺负、瞧不起哥哥了。但也很少理你了。是这样吗?”
“是。”和明小声说。正如文子所说的那样,这是“小声的肯定”,让人觉得他想让你知道背后还有许多许多事情,意味深长。
“所以你也决定不再对栗桥言听计从了。这样这一次栗桥撒了谎,你不想再与他统一口径。是这样吗?”
“什么叫口径?”
“由美子你别说话!”
过了片刻以后,和明又回答“是”。声音越发小了。所以文子等着他,觉得他还会说下去。
但是和明沉默下来,闭着嘴巴,呆呆地望着自己眼前的空中。
没办法,文子道:“也就是说,哥哥能做到这一步,说明他也成为大人了。”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觉得,好像家庭剧一样,自己的话有点像最后陈腐的台词。
但是和明并没有反对。
“是。”声音更小了。
似乎回答的声音每小一点,和明和文子的问答之间就更加疏远。他的回答越来越含糊不清,所以文子这时心想,如果这孩子现在所看的东西,现在这孩子眼睛里浮现的东西,我也能看见的话,哪怕少活几年也愿意。
终究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说道:“爸爸不回来了吧?是不是在厨房喝啤酒呢?”
此后过了几天,高桥经理又来了一趟长寿庵。但这一次很简单,只是来通知一声栗桥药店发生的事警察定性成了“事故”。
“老太太的家人终于找着了,两个不孝的夫妇。”
经理一边不断地用挂在脖子上的手巾擦着汗,一边不无得意地说:
“对方也后悔把痴呆的老太太弃下不管,让她一个人生活,所以也不好说出什么强硬的话来。这一点我们也明白,所以既然是孩子做出来的事,他们认真地说要打官司的话,我们也会表示我们也有说法。这样的话,他们也就软下来了。很容易就谈妥了。”
“那么,栗桥呢?”
“今天老实地呆在家里呢。”
说完,经理似乎刚刚想了起来,故意装出一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轻松口气,补充道:
“说是你儿子打的人,那是他撒谎,他正在反省。栗桥夫妇也说,这几天过来道歉。”
但是这句话并没有兑现。栗桥夫妇和浩美谁也没有来长寿庵。暑假结束,第二学期开始以后,和明上学回来,文子问:“你见着栗桥了吗?栗桥说什么了没有?”
和明听了,似乎觉得现在还谈这件事干吗?干脆地说:
“什么也不会说的。见是见着了,但仅此而已。”
“那……”
“栗桥不会向我道歉的。他不是那种人。”
“你不后悔吗?”
“没什么。习惯了。我倒更在乎检查的情况。”
终于约好第二个星期日的下午,去柿崎老师介绍的大学研究室。
“对了,妈妈也是。其他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了吧。反正与栗桥不交往好了。”
对这句话,和明没有回答,只是做了答应的样子,便马上背过身去。
文子凭着母亲的直觉又感到,和明和栗桥之间还有许多许多隐瞒的事、秘密、瓜葛。在和明回答母亲的话的背后肯定有文子还读不懂的故事。
可是……这个孩子也已经不是小孩了,不能打屁股让他坦白。剩下的事除了看情况,等他自然而然地说出来,别无他法。
那时候文子没有想到,十五年后她会对自己选择了这条稳妥的方法,没有抓住自己的孩子打他摇他逼他让他吐出实情而后悔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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