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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买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颜料?”文太眯着眼问老七家里。老七家里把头凑到他耳根:“买了,是这个月初七那天傍黑。”文太咬咬牙,骂了一句。老七家里坐在柜台上,黑布衣服包住了双膝。她从货架上摸了一块糖咂着,松松的腮肉活动起来。她问:“老丁身子可好?”文太点点头:“场长心胸开阔啊,不像我。”老七家里把滑溜溜的糖块一不小心咽了。文太又问:“一片颜色多少钱?”老七家里做个手势:“一角三分。”文太点点头:“叛徒从来都是舍得花钱的人。”他见老七家里手指甲很长,其中小拇指甲快有一寸了。出于好奇,他攥住这手看了看。老七家里笑得乱抖:“真好孩子。”文太赶紧松了手。他瞅准机会偷了一块糖,然后随便扯几句就告辞了。在路上,他咂着糖,又想起该将这糖果留给丁场长,于是赶紧取出,用原来的糖纸包了。

        文太琢磨,要抓到证据,也许还要到总场一趟才行。那些颜色早晚化成一些有毒的字纸,经邮电局捎到总场。可恶的总场,可恨的书记申宝雄,还有他的鬼秘书。文太在总场场部工作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后来他到了老丁管辖的地盘,这才发现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自由境界。更美妙的是邻近林子就是一个小村,小村里形形色色,有演化不完的故事。这些贫穷的村里人对林场职工格外羡慕,因而被个把姑娘爱上是轻而易举的事。林场里杂事繁多,如给未成年树打杈修枝,给苗圃清除杂草,锄地,点种野豇豆等等,都需要从小村里招些民工,每人工资六毛四分。领民工做活是最愉快的了,那时领工人像个将军,说什么话都是不改的命令。姑娘家“咯咯”笑,不听命令可不行。不听命令不要工资啦?再说工人阶级可是领导阶级,不听领导行吗?还有老丁,他是最使人心悦诚服的老人了,在林子里对付日子、对付邻近小村里的人,都有不尽的经验。有这样的老人掌舵才叫幸福哩。可怕的是出了叛徒(什么年代都有这样的东西),总场就派来工作组骚扰。那真是斗心斗智、腥风血雨的日子,多亏了老丁稳如泰山,运筹帷幄,这才化险为夷。不服老人不行啊。回想工作组当年可算是机关算尽,结果寸步难移,一步碰到一个陷坑。如今呢?又有人买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颜料!文太最怕的是把他从老丁身边赶开,那样他又要回到总场了。

        总场哟,不堪回首的日子哟!

        那时的文太留了分头,衣兜上像小六一样插支钢笔。总场旁边有一处师范,三年没有招生,到处陈灰积土。他有一回闯进去,认识了看管图书的一位老头。他借回了很多书,日夜不停地看。有一阵眼睛发花,他就乘机戴上了一副左框残破的眼镜。场党委秘书读过完小,但偏偏嫉恨一切的读书人。他自己戴了眼镜,但对其他戴了眼镜的人不能容忍。文太在这两个方面都犯了忌。秘书的话差不多也就是总场的话,秘书说要查一查文太是怎么回事,总场也就开始查了。首先是跟踪文太,发现他频频出入一个破书屋,里面不阴不阳,蛛网密布。一个老人蹲在书隙里咕咕哝哝,手忙脚乱,看上去面无人色。天哪,原来文太常常接头的就是这样一个人。跟踪的人感到无限惊异,报告了场部,场部指示再探。文太一头钻到旧书堆里,半天也不出来:有时好不容易露出脸来,那个老头子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上半天,样子过分亲昵。跟踪的人不能理解,往回走的路上反复思索,渐渐脑海里出现幻象,将看到的情景一再演绎。他再一次汇报时,说文太已经被书毒坏,嗜书成癖,竟能将头部扎入肮脏的书堆长达三个小时之久。由于被书毒害,多种病症同时爆发,行为格外怪异,比如竟和一个老头儿贴在一起,老头儿亲吻他耳垂下边一点。两人成天关在阴暗的角落,不思茶饭,非盗即娼。老头一双瘦瘦的手一挨近文太就抖个不停,抚摸拍打,显然是个谬种。如此大恶如不及早铲除,林场上千职工受到侵害只是早晚的事情。秘书听罢说这一下好了,罪证确凿,千头万绪归根结底,那就准备办起来吧。文太全无察觉,一边还洋洋自得,整日大背着手走路,甚至对打字员姑娘产生了非分之想。他背诵着从书上学来的动人词句,口若悬河,在打字室里一待就是半天,出来时热泪盈眶。他讲述的都是千古少有的爱情故事,比比画画,像是亲临其境。打字员的父母是本场老工人,老两口开始商量怎样处治这个用心不良的小子。秘书告诉他们上级早有安排,请静观事态发展。文太在这一段对人倒格外和蔼,工作也勤恳主动。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打字员用机器打出了这样一串字:“我爱文太。”她的小信封被秘书巧妙地截拦了,秘书伪造文太的笔迹写了数量相同的四个字寄给了她:“去你娘的。”打字员哭成了泪人,从此再也不愿见到文太。文太正在打字室窗外痛苦地徘徊,场部基干民兵就把他逮起来了。连夜的审问,用树条子抽他,毅然决然地没收了眼镜和钢笔。审问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因为所有的令人不安的东西都是书上学来的一些词句,以及由此而催化出来的不好的念头。这一切如今都装在他的内心即肚子里,只有适当的机会才会说出来。这像食物中毒或消化不良一样,在一定的时刻总会呕吐。场部决定一方面将前因后果如实通告小老头所在单位,另一方面将文太交给群众监督劳动,听候发落。

        最难忍耐的是等待处理阶段。文太每天默默劳动,不敢胡言乱语。所有的人都可以呵斥他,他需要讨好所有的人。场长申宝雄的老婆趁火打劫,责令文太每天在劳动间隙里为她采十个鸟蛋补身体,如果可能的话,还要顺手采两斤蘑菇。鸟蛋一般都在树顶,因而文太天天爬上爬下。他瞧着小鸟蛋美丽的花纹,常常感叹不已。蘑菇很多,大半是松树蘑,他在短时间内即可采摘两斤。由于经常出入申宝雄家,一般的人物也就不敢随便刁难他了。申书记的老婆生吞鸟蛋,身体果然一天天伟壮,敢于和文太一试力气。她抱住文太的腰,轻轻一扳就把他放倒了,接上是胡乱胳肢。文太笑着在地上缩成一团,滚动不停,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渐渐他怯于去申宝雄家,有时手提鸟蛋和蘑菇进退两难。申书记老婆的热情却一天天高涨,对文太不仅是胳肢,还要抚摸,说:“年轻人的皮儿滑。”日子久了,她教给文太一些奇怪的举止,让他变得胆大勇敢。文太看到了一个从未看到的怪异世界,觉得以前看过的毒书何等荒唐。文太从申家出来,脾性泼辣起来,再也不像从前那么文弱。“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文太交往女人的方法千变万化。那个打字员给他带来的灾祸显而易见,为了报复,他将她得到了又抛弃。为了报复更多的人,谁对他呵斥过,他就在申书记老婆面前说谁的坏话,到后来弄得人人自危。他从未放松过采蘑菇和找鸟蛋,认为这才是立身的根本。久而久之,他对全场的蘑菇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在他一切如意、正设法整治那个秘书的时候,申宝雄多少领会了老婆心底的一些秘密。但他不敢冲撞老婆,只好想方设法对付文太,在这个小伙子身上寻找巧妙的主意。他采了些香泻叶偷偷掺在文太送来的蘑菇中,使老婆大泻了三天,连说话都有气无力。文太几次送来蘑菇,申宝雄都如法炮制,结果老婆再也不敢吃文太的蘑菇了。但她仍让文太来送鸟蛋。申宝雄无奈,只得将香泻叶熬了浓汁,寻机会就在碗中滴入几滴。老婆很快被泻得面黄肌瘦,文太来看她,两人也只能眉目传情。香泻叶使申宝雄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他想出了一个更好的办法,就是流放这个白面书生。当时有好几处属于林场管辖的小林子,而其中离总场最远也是最荒凉的,就是老丁这片林子了。谁知文太被流放后反而因祸得福,他很快就忘记了与场长老婆挥泪别离的场景。老丁身边的岁月像蜜糖一样黏稠而又甘甜,他们与邻村人结下的各种友谊使他永远着迷。只有这儿的生活遇到危难的时刻,才派他到总场走一趟。上次小六的黑材料,就是他从申宝雄老婆手中取走的。

        当年文太来到老丁这片林子时,正好是初秋天景。老头子用蘑菇汤菜招待了他,汤汁中有诱人的肉块。原来老人的枪法很准,只一枪就可以打下从空中飞过的老鹰。老人还会下各种套子皮扣,准确地套住林中的兔子和猫獾。当时黑杆子早就是老丁身边的一个人了,老丁睡梦中说出的话他都要照办。文太在寂寞的时候讲了总场时的一些事情,流露出无限的懊恼。老丁仔细地看了看他被树条子抽上的浑身疤痕,又小心地抚摸了他被场长老婆无情地耍弄过的枯瘦的身体,破口大骂。老头子说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滋养这个年轻人的身体,用更多的时间教会他过日子的新方法。随着皮肤日渐滋润,文太发现老丁是一个无所不晓、历经沧桑的奇人。这个人年事虽高,但气血旺盛,欲望像火焰一样熊熊燃烧,新异的想法一串串从鼓鼓的脑壳生出。老家伙曾经爱上的女人也多,而每一个都伴有激动人心的故事。文太被他的经历弄得目瞪口呆。刚开始他还将信将疑,到后来就真假莫辨,与老人一起激动,一起燃烧,一起过舒畅的快乐的生活,也一起荒唐。谈到整治仇人的方法,老丁可让文太开了眼界。老丁说到场长申宝雄,就哼哼一笑说:“挨树条子抽的该是他哩!”后来工作组进驻这儿,文太亲眼看到了这个场长是怎么被整治的。林子里一切的一切差不多都被调动起来了,什么蝙蝠蜘蛛、长蛇狐狸,还有地枪树箭,一切的一切都出动了,变活了,赶得申宝雄一伙胡跑乱窜。村里的人也不容申宝雄在这儿藏身,像是要农民造反。那可真是个给人灵聪的古怪节日。老丁像个皇上一样,安安静静坐在他的帐子里,听外面风吹雨打。那帐子是一块紫布做成的,刚看到时文太可吃了一大惊。帐子顶上落满了灰尘,约有二指多厚。帐子就挂在一个大土炕上,半罩着老丁——他平时盘腿而坐;身后的灰墙上,显赫地挂了一把宝剑。后来他听说帐子是老七家里送来的,那是用一些商品的包皮粗布做成的,又染了色;宝剑是村里一个专制利器的老铁匠锻出来的,如今这铁匠已抓进了监狱。老丁会舞剑,连舞两个钟点,大气也不喘。他十天半月就要磨一次剑,使它永远闪着寒光。文太长时间地盯着这剑,看着它的银刃和镶了黄铜的剑柄。他总以为剑中凝聚了什么奇妙骇人的故事。老丁用粗粗的食指抹着剑刃,问:“你说剑是干什么用的?”文太想了想,说当然是健身的了。老丁摇摇头:“剑不是刀,更不是枪,剑是报仇用的——我有仇人哪!我在暗地查访一个仇人……那仇人露面的时候,我凭鼻子也嗅出他来。”文太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工作组狼狈地撤离之后,林子里重新繁荣和太平。百兽齐鸣,你呼我应。黑杆子高兴得当空放枪,老丁头愉快地为分场同仁亲手做了几顿蘑菇。小六与大家同时饮用汤汁,并未感到心中有愧。老丁在喝汤时曾说:“看过古书的人都知道,是一个叫吴三桂的人勾引来清兵——千古留下骂名啊!”老丁还给他们耐心地讲了林中蘑菇,说别看花花绿绿,归结起来也没有多少。要辨认它们很难,因为虽是同一种,由于生出的时间不同、天景不同,它们的模样也大相径庭。更可防的是毒性,人们都知道有的蘑菇只几颗就可以毒死一个人。他讲到这儿看看宝物,它深深地点了一下头。“毒蘑菇演化出的故事万万千,俺宝物也通晓一二三……”它尾巴摇动着,唱着一首又古老又新鲜的歌。老丁接上说,他这一辈子对付蘑菇的经验埋在肚里多可惜,总有一天他要与识字的人合写出来。文太听到这儿说:这才是“著作”。老丁点点头:“伟人大半是有著作。”他们谈到了最高兴的时候,你一口我一口喝起了酒。由于老七家里按时收购他们的干蘑菇并付以烧酒,他们与她的友谊已经牢不可破。终于在七月七鹊桥相会的日子里,他们以一分场全体职工的名义请来了她。老丁亲手做了蘑菇给她吃,几个人开怀畅饮。老七家里是个没有节制的女人,喝得大醉,说一些昏头涨脑的话,还伸手去捏黑杆子。老丁火了,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帐子里。这一夜老七家里就在帐里呼呼大睡,而老丁却与其余的人燃一堆大火,在露天地里待了一宿。文太与黑杆子都说老丁不回帐子,不仅说明老场长作风过硬,而且德行高洁。天亮时老七家里走了,留下一些秽物。大家对于邀请这样一个人都多少有点后悔了。他们由老七家里又议论起村中小学刚来的一位中年女教师,一致认为她独身。他们对她极其整洁的装束赞叹不已,说她全身的任何一处,都是神圣的、值得尊敬的。“多么文雅!”文太说。“而且,她是个独身。”停一会儿他又说。这个夜晚他们议论着,最后决定请这位老师领学生来场里采草药勤工俭学。

        女教师领学生来到林子里这一天,是全场的一个节日。老丁再也没有耐性守在屋里,一直在林子间检查工作。女教师让学生散开,她一个人手持柳条篮采药。这些药材晒干之后,就要卖给老七家里的小店。老丁在女教师不远处活动,后来索性走到跟前。女教师说:“丁场长,您忙!”老丁摇摇头:“忙什么!我管的树多,你管的人多,管人不易。人都有一个脑儿,树没有。再说,你是孤单单一人,你一个人过日子不是?难。”女教师笑笑:“不是这样的——他在另一个学校工作,离远些罢了。”老丁急忙摇手:“不会不会,你肯定是个独身。你也太客气了啊。”女教师苦笑着,又摇了摇头。老丁弯腰替她采起草药来,每采一棵,女教师都说一句“谢谢”。老丁终于忍不住,说:“谢什么?我这个人你是不了解,了解了就好了。不能谢了,那样就远了。”“可您是场长啊,听人说工作很忙。”老丁拍一下膝盖:“哎,莫听他们胡说了。我是个领导干部,这不错。不过能有多忙?比起你来,啧啧!我看重你哩——你来这林子里做活苦哩,我不忍心哩!我要替你做哩……”老丁去取她的篮子,扳开她的胳膊,她不得不严肃一点地拒绝了。老丁搓着手。这会儿文太和黑杆子都转过来了,他们每人手里都攥了一把药材,凑过来投到了女教师篮子里。女教师又谢他们,他们只是笑。老丁呵斥他们:“只会笑,只会笑,一点礼貌不通。一边忙去吧。”两个人应着,看着女教师,退着走了。女教师说:“您太严格了。”老丁温柔地看着她:“是吗?其实不是。我说你不了解我嘛。日子久了,女同志都夸是个好心性的人。想想看,女同志多苦多累,女同志宝贵哩。不瞒你说,我也是个独身。话说起来也就长了,我这个人眼眶太高。就是这样。”他说着,没有注意女教师惊讶的眼神。这会儿他一转脸看到了小六衣着整齐地从一旁走过,就小声补一句:“那是个品行低下的人……你我相识得太晚了!你看我一转眼年纪就大了。你怎么也想不到我有多少人生经验,更想不到我身体多么好——这方面场里的青年也就不行了……”他正说着,远处又传来文太和黑杆子的呼喊和歌声——在他的记忆中,黑杆子可是从未唱过歌的。他皱皱眉头。停了一会儿,他又笑了:“我说过,独身不易哩!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过苦日子?当然了,你像我一样,眼眶太高。这是真的。不过事情总要解决才妥帖。比如,遇上年纪稍大些的领导同志,咳咳,就应该考虑……最体贴人的好人都在老人里边呀!世上女人有几个明白这个?到了明白那一天,什么都晚了!”女教师听不下去,一挥手打断他的话说:“丁场长,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早有了爱人了!”老丁一怔,不认识似的看着她,继而摇头笑了:“不会不会。我明白这个,你是不好意思说真话。你肯定是个独身,同志们早就看出来了。这有什么?我也是独身。独身就说独身,怕什么?”

        女教师领她的学生采了半天药材,谢绝了林场的进一步邀请。老丁和其他人都十分兴奋,还喝了一次酒。老丁说:“有文化的女人就是和一般人不同。我很佩服她。”文太点点头叹一声:“多么文雅!”他们一致认为林场与小学校的某些教师同为公职人员,应该加强联系,互通有无。老丁当即检讨了他平时对小学校关心不够,表示今后要有足够的重视。他说今后要经常去看望同志们。他还指示文太明天就送给女教师一些干蘑菇,以改善她的伙食。第二天文太照办了,回来时带了一些女教师的回赠品:一些学习材料等。文太说:女教师开始执意不收,我说你不收我就不走了!她终于屈服了,收下又过意不去,就找些书让我带上。“学校里能有什么!”他这样说。老丁听了,两眼闪着光亮,两手抖着接过材料,又抱到帐子里去了。他抚摸着封皮,用食指按住一个个标题黑字,又试试碍不碍手。夜晚,他把小六和黑杆子支开,只让文太念这些材料给他和宝物听。宝物刚开始还算精神振作,像往日那样昂着头颅,但只听了一会儿,就打起瞌睡来。老丁却一直全神贯注地盯着印得黑麻麻的材料。文太念完了,老丁一声不响;文太抬头去看,见老丁流出了大滴的泪水。文太喊他,他不应。停了会儿,他嗫嚅道:“这是她亲手送我的书啊!”文太上前握住了老丁的手,摇动着,沉默了半晌。老丁咬咬牙关,在帐子里盘腿坐了。后来,他闭上了眼睛。文太小心地下了土炕,站在黑影里注视着老人,祷告般地说:“我明白了丁场长。我不说,可我明白。您好好歇息吧,我又一次理解了您。我相信,一切的胜利都是属于您的。您好好歇息吧。”

        第二天,老丁与文太反复商量,写出了林子里第一篇文章。文章基本上是老丁根据自己的经历、结合文太在总场的一些教训口授,由文太进行文字润色而成。他们将大字抄好的文章贴在了小屋的墙上——因为小六在黑材料中曾攻击这儿没有学习心得和墙报,他们早就想予以回击,只是心绪不佳没有灵感。女教师与分场的交往激起了才情,再加上批判学习材料的启发,他们决心一试。黑墨是锅底油灰用烧酒调成的,毛笔是野鸡毛儿做成的。文太将老丁哼出的话加以润饰写下来,觉得老人是如此大才,如果读过几年书,那恐怕更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文章贴在了墙上,一会儿黑杆子和小六、宝物都站在一边看起来。看着看着,小六在心中惊叹不止。黑杆子与宝物很快走开了,只有小六紧紧咬着牙关。他承认老丁仅就文才而言,也似乎是不可战胜的。这显然不是文太的思路。小六恐惧的眼睛扫来扫去,最后忍不住念了起来:题目——《蘑菇与书籍比较观》;副题——改造世界观之我见。正文写道:俺通过反复学习比较,觉悟提高数尺有余,认识了矛盾无处不有无时不有,事物既对立又统一的两个方面。大者宇宙小者砂粒,其理同也。比如蘑菇这东西,本是我们人民的口福,而剥削阶级却大口吞食。又比如书籍这物质,本是劳动者学习之所用,智慧之记载,而剥削阶级却用来毒化青年。蘑菇书籍,两相比较,一个生于树下阴湿之处,一个产于案头桌上之间。天气有阴晴干湿燥润之分,人心有明暗冷热喜怒之别。所产之物,皆由内外因之不同而不同。有的蘑菇花花点点,模样如伞,其表层如美女之衣、鲜花之色,引诱人们取而亲近;亲近之后又要食之,结果毁也。因为这蘑菇毒气很大,外媚内昧,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由此推?99lib?及书籍,其封皮也花花绿绿,硬壳绸缎烫金点银,实际上包藏祸心。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毒素比蘑菇又何止大上十倍。古人有读书变痴者,今人有读书反动者,就是书籍有毒之明证。再如有蘑菇色分七种,不一而同,或温或凉,或鲜或涩,或补或毒。有人食一种浅绿蘑菇,之后大笑不止,口吐狂言,对常人多讥之;有人读了一些书,而后自视清高,不愿接受群众改造,甚至藐视工农。二者何其相似乃尔。再如有人食了蘑菇,眼神恍惚,全身无力,大吐大泻;有人读了一些书,结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终成废人。二者又同。又有人食一种怪蘑,兽性大作,不断奔向无辜异性,医生诊为脏癖;而有人被毒书淫化,伪装才子佳人,乱搞男女关系,陷于资产阶级谈情说爱而不能自拔。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反之也是同理。如食小砂蘑菇,清鲜可口,耳聪目明,实为烹饪之佳品;有人学了批判材料,明辨是非,通晓大义,得知国不变色之原理。如有人爱食一种柳黄,滋味很似鸡腿,营养又胜过鸡腿几倍,煮汤则汤汁油黄,做菜则混鱼混肉;而有人坚持学习宝书,数十年如一日,渐渐意志坚定,成为英雄。再如一般的松板粘窝,其貌不扬,实为佳肴。邻村小店主持人即老七家里,常年坚持收购此等干蘑,为民造福。村上人食物粗糙,大致糠菜瓜干,但村里人个个强健,双目炯炯有神。俺想这是依赖蘑菇之滋养。反之一些“地富反坏”分子,小店控制对其蘑菇供应,平时我场又不允其本人及子女前来林中采菇,于是眼见得他们身体枯槁,气息奄奄。最好之例证乃本文作者之一丁场长是也。他年近六十,精力超过常人数倍,走路啪啪有声,睡觉呼呼打鼾。他精血远未衰竭,不瞒世人,至今尚有常人之那种要求。不过他坚持学习,思想很通,个人生活处理得当,很好地承担了该分场之领导职务。而一般之学习材料、批判所用之书,与那种蘑菇的原理更是一般无二。如小学女教师虽然至今独身,却加紧学习,所有行为皆未出偏差。她美丽大方,衣衫整洁,不媚不俗,已博得分场同仁一致赞誉。她艰苦朴素,发扬老革命根据地某些精神,带领同学勤工俭学。而且抓紧自身学习读书之同时,尚有余力送分场干部职工一些书籍材料,在此再表感谢。比较到此,俺想原理看官想必已见分明。蘑菇书籍,异物同理,不可不慎之又慎,严重对待。君不见蘑菇大毒,食者周身发黑,须发脱落,顷刻间一命呜呼;君不见坏书误人,夺其心魄,有人竟能迷狂到持刀行凶,无法无天。所以说读书一事,万不可小视。本文另一作者即文太对此感慨良多,在此恕不多议。总之一切结论皆出自勤奋实践,俺们是林中主人,终日食菇,无师自通。食蘑菇求的是强健无疾,学材料为的是心红眼亮。俺决心提高警惕,防修反帝,站好最后一班岗。在此敬请革命群众指正。……小六读了一遍,不觉浑身淌出汗来。他突然预感到打文墨官司自己也不是对手,一瞬间陷入绝望。这时候天色已晚,墙报渐渐模糊。他站在屋前,看着宝物扑出来,朝他瞪了一眼,向林中跑去——它到了出巡的时间了。

        大约就是墙报贴出的第七天上,小六到村中小店买走了第二片化制墨水的颜料。老七家里的情报也令老丁心神不安,文太于是急匆匆去了总场。申宝雄老婆肥胖如初,见了文太如获至宝。文太问起最近小六的动向,她连连摇头。文太垂头丧气地归来,一走近林中小屋就愣住了:墙报下正站着一个陌生青年。

        这个青年十八九岁,像小六一样枯瘦,穿了一身学生蓝装,正一边看报一边皱眉,看样子极善于思考。他的背上还背着方方的行李,并不放下。文太在一边观察了一会儿,就走了过去问:“你找谁?”年轻人捋一下头发,回答:

        “我叫军彭,是从总场来报到的。今后我要在这儿工作了。”

        文太一愣,但马上笑着伸出了手。他心里却想:不早不晚,正在这个节骨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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