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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子里的活计很杂很多,常要招来一帮子民工。老丁坐在帐子里,让文太、黑杆子及小六管理民工做活。他们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大背着手。老丁很少到林子里,有时遇上顺眼的姑娘,就让她到小屋去补麻袋。一分场有很多麻袋,都是用来盛树籽的。老丁让姑娘坐在破麻袋上穿针走线。他认识的姑娘很多,大都有过深入的谈话。这时的老丁温柔体贴,循循善诱,使做活的姑娘满脸通红,下针紊乱,不止一次把手掌捅出血来。姑娘们都穿了土布衣服,那彩色是野萝卜花、沙蒜叶子染出来的,而且打满了补丁。老丁从隔壁的厨房取来金黄的玉米饼子,端来剩下的蘑菇菜汤让姑娘吃。每逢这时,她们什么都不顾了,一会儿吃得满头大汗。姑娘抹着嘴,喘息着,看着老丁。老丁说:“分场是国家的,国家什么没有?和国家的人好上了才是福分。小村的人像蝗虫一样多,他们遇上个国家人难哩。说到我这个人,年纪是大些,不过思想可不旧。俺是个‘人老心红’的人。”他说着拾起姑娘的手,一下一下拍打,目光里射出无限的希望。姑娘涌出了泪水,求饶道:“丁场长……”老丁生气地把手扔开:“这有什么!你啊,真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你让我怎么说你?也罢,也罢。看看你的眉眼吧,打心里让我坐不住。”他转身取下了宝剑,亮亮姿势舞起来。姑娘坐在那儿,他围着她边舞边转,让道道剑光不时映到她的脸上。姑娘用手挡着脸,老丁就越舞越快。姑娘尖声叫起来,倚在了他的身上。老丁拍拍她说:“你看见了我的剑法?我有好剑法。告诉你吧,丁场长的剑是用来报仇的。说不定哪一天我辨出那个仇人来,就是一剑。我舞弄起它来,十个八个人近不了我的身。别人的剑亮,那是上了电镀。我的剑哩,是风砂磨的。一把好剑哪。省里一位首长要花上千块钱买走,我睬也不睬他。我是一场之长,理该有一把宝剑。”姑娘泪痕未干就笑起来,老丁也笑了。他给姑娘梳了头,还给她扎了个奇怪的发式,看上去像个猫头鹰。有个叫小眉的姑娘常来补麻袋,挣六角四分五厘的工资,比一般民工多出五厘。她长得黑乎乎的,脸是方的,下巴往上翘得很厉害。老丁第一次见到小眉就说:“真好。”其实所有人都不会说小眉漂亮。村里的姑娘们在一块议论说:“最丑的就是小眉了。”春天的风把小眉的脸庞吹暴了一块块白皮屑,这皮屑直到秋天还留在脸上。她瘦瘦的,肩头很尖,破旧的衣服灰迹斑斑。只有一双黑黑的圆眼平静地亮着,比所有人都成熟,像个过来人似的。老丁觉得她很实在,实实在在地要玉米饼吃,实实在在地索取工钱,这之后,才安稳地坐下来缝麻袋。老丁认为,对待她也应该实在一些才是。她不会像其他姑娘那样狡狯刁泼——她们什么都骗走了,吃得肚腹圆滚滚的,甚至在老丁的怀中伸长着腰身拧动(后来老丁才明白那只是为了有利于消化)。到了关键的时刻她们却寸步不让,又哭又笑,做出不同的鬼脸,像抽走一条手巾那样从老丁怀中抽走她们的身体。老丁想到这里就无比忧愤,一个人时叫着她们的小名痛骂。他是怀抱全新的想法跟小眉相处的。小眉补着麻袋,右手里的粗线擎得很高很高。她的神态像是在给自己的娃娃缝制单衣。老丁看着她,她也偶尔抬头看看老丁,两人有过一场动人的谈话。老丁说:“世上的一些事不能得太重,是吧?”她把针插到麻袋上:“是的。”老丁又说:“我不知道你怎么看这林场。”“林场老大。”老丁用食指刺刺头顶:“嗯,实在。不过你怎么看这场长呢?”“场长是你。”老丁笑笑:“实在,实在。”他磕磕烟斗,“要是场长跟你好起来呢?”小眉拉出长长的线:“不行啊!”“怎么就不行?”“俺不乐意。”老丁端正了烟斗:“怎么好不乐意?”“俺是老大。”“老大咋了?”小眉抬起头:“俺姊妹四个。我说过俺是老大嘛。一家子人里面,老大走了邪路,个个都走邪路。”老丁紧皱着眉头听完了她的话,一拍膝盖:“实在啊!”他全身松软地歪在那儿,目光像即将熄去的灯苗。有好长时间,老丁一句话也没说。他望望宝剑,又望望小眉,用手轻轻捋着胡须。小眉补好了一个麻袋,将袋角掖进去,像披个雨衣似的披在了身上,继续补另一条麻袋。她的刘海从袋角上探出来,黑黑的小脸闪闪烁烁。老丁的双手举到脸前,摇动着:“好姑娘啊好姑娘,你生就一副好心肠。我一辈子背过脸去,还是能记住你模样。”小眉笑了:“唱歌似的。”老丁站起来,往前挪动一步说:“你是个通大理的人,说话不多,句句有板眼。好啊,快熄了你场长大叔的心火吧,快点吧。”小眉点点头,咬断了麻线。她站起来,欠身到干粮篮里扭下一块玉米饼填到嘴里,往门外走了。老丁咬着牙关,最后问一句:“真的不行吗?”

        小眉点点头。老丁猛地扬了一下手臂。小眉长腿一撩,跑进林子里去了。

        做活的民工永远被蘑菇引诱着,无法安心工作。因为蘑菇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出现。他们把蘑菇用柳条串起,挂在腰带上。蘑菇的老嫩不同,品种不同,颜色斑斓。文太、黑杆子、小六和军彭,都分别率领几伙民工。文太有时和民工一块儿采蘑菇,一会儿又嫌他们耽误了活计。民工说:林场的工钱忒低,俺来做活也是为蘑菇哩。文太哑口无言。他不断采个颜色鲜艳的献给姑娘,姑娘接到手里说:“有毒,有毒。”文太不得不掰下一片放进嘴里嚼了,说:“有吗?”蘑菇的品种很杂,什么有毒,什么无毒,谁也讲不准。大家只采绝对有把握的,比如小砂蘑菇、柳黄、松窝和杨树板等。有一种蘑菇叫草纸花,刚生出时雪白莹亮,接上就发黄;两天之后它变得像天空一样蔚蓝。大家都说草纸花是有毒的东西。有人不信,试着嚼了一点点,结果手舞足蹈。文太说:“这不一定叫做毒,它不过能让人添些毛病罢了。”他不厌其烦地对她们讲解各种蘑菇的品性,并和她们一起到树丛深处采蘑菇。他的话,一般姑娘都不太信,因为他常常话中有话。他说:“我说话都是有根据的,我的古书底子很厚。”不少姑娘都跟他保持了淡淡的友谊。在跟她们的交谈当中,文太常常要说到老丁,一说起来就没有节制,误了工作。他说:“我们都要学习老丁。丁场长是个了不起的人,可他从来不说自己了不起。比如对待蘑菇,他是熟得不能再熟,一辈子就吃这个。他闭上眼也知道你手里抓到的是什么蘑菇,错不了也。有毒的,毒在哪里、吃多少能死、吃多少能半死,他都知道也。你们也不用躲着他,像防什么一样——其实迷上他的人万万千千,只是他不肯那样罢了。再说他要真想干点什么,防也白防。他会使剑,还会点穴。你动得了吗?老丁坚强啊,党性强啊!”文太口吐白沫,像吃了毒蘑菇一样。姑娘们问:蘑菇有多少种?文太严肃地点一下头:“七种。老丁场长说这里也不过七种。你别看到处花花点点的,其实都是演化出来的,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七种也。”姑娘有的傻笑,文太用食指去捅她一下。都说文太不是正经的人,说丁场长没有教育好他。文太气愤地嚷叫:“这话也就是在这儿说吧,在别处说站不住脚!说我文太可以,说老丁场长那不行。”民工当中的中年妇女跟文太关系良好,这些人差不多都让文太想到了总场场长申宝雄的老婆。他跟她们谈笑自如,几乎没有奥秘,一直轻松愉快。文太在她们面前自觉小如顽童,母爱在这片林子里泛滥成灾。文太这时真不像个领工的,对她们百依百顺,跑前跑后。她们一会儿让文太这样,一会儿让文太那样,使文太累得直出虚汗。有一个大河蟹从树阴下沙沙地横行过来,中年妇女一片惊呼。文太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伏身爬着,跟在它后面爬了几十米。大河蟹在旱地生活久了,品性近于蛇,也像蛇一样有毒了。所以大河蟹每一次都是安然走去,步态潇洒。文太闲下来时也议论一下小村里的事情,说到参谋长和公社女书记,就“咯咯”地笑。他说:“女书记年轻时怎样,我还不知道?”中年妇女说:你知道个什么!文太的鼻子蹙起来:“总有一天讲讲她那些好事。有意思啊!”他提起小村里几个“地富反坏”,立刻咬牙切齿。有一个叫金松的富农,又瘦又小,走路一摇一摇,一口气就能吹倒,脸上生满了老人斑。文太对他的模样特别不能容忍,说:“我一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说过小村,他又议论起分场里的事情。这照例要从赞扬老丁开始。说到宝物,他机警地四下瞥瞥,小声说:“不过老丁对宝物也太偏心眼了。有些机密的事情,跟它说,不跟我说。听故事时,好位子也让它占了。”妇女们愤愤的:一条狗懂什么!文太摇头:“哼,它的心眼都在里边,除了老丁谁也提防。不瞒你们,它是个仇恨妇女的东西。”大家尖叫了起来。接着,文太又说起了小六:“小六可不是个平常人。如果发生了杀人案,凶手肯定就是他;如果有人强奸了妇女,那个罪犯肯定也是他。他比某些蘑菇更毒。你不要看他又黄又小,人莫可貌取。那是让阴险的盘算压制得长不太大罢了。近一段时间我场出了叛徒——我们正在追查——我可没说是小六——老天做证我没有说是他。我只是说人民应该怀疑他,而怀疑是允许的,不是吗?听老丁场长说,很早他就被叛徒出卖过,他心爱的人(即小娘儿们)也被叛徒出卖过。当然了,那是战争年代。不过今天也是硝烟滚滚哪,看看老丁舞剑吧,那真是刀光剑影。老丁说,叛徒总要查出来的;而一经查出,他也就活不成了。我最后要提醒你们的是,小六不可不防,毒蘑菇比起他来也算不了什么。平时不要跟他说话,没有好处。走路也不要离得太近,没有好处。他这个人闹出了天大的事,也不必大惊小怪。一句话:他是真正的坏人……”中年妇女们一声不吭地听着,姑娘们紧张地喘息。这样安静了一小会儿,突然她们之中有人喊道:“文太,你是好人,你能回小屋里偷一块玉米饼给咱吃?”不少人咂起嘴来。文太半天不吭气。“能不能呀?”又有人催问。文太摇摇头:“不能。只有老丁场长一个人经管玉米饼。那是国家按人头发下的口粮,是我们工人阶级(即领导阶级)的食物。”人们失望地叹气,搓着手。有一个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的中年妇女一下子躺在沙土上滚动起来,嚷着:“老天爷爷给块玉米饼嚼嚼吧,俺也不枉活了这一遭哩。”“那是人家的食物,啧啧,人家的食物。”大家叹息着散开了,又蹲下来做活。这会儿树丛摇动起来,像刮过了一阵风。小眉从树丛中钻出来,脸色通红,一直向前跑去。有人叫她,她也不停,直跑到另一群民工中去了。文太盯着她的背影,突然意识到那些民工是由小六率领的,就不安地向前走去。

        小六率领民工的方法与文太差别很大。他不闻不问,只是苦做。那片化制墨水的染料引来了申宝雄,但要令他后悔一辈子。好像就是这片染料把他给染黑了,他成了一个该死的黑人。不过他就不信总场场长申宝雄会一败涂地。晚上,他睡着了还紧紧咬着牙齿,把希望咬到牙缝里。他做过的最可怕的噩梦,就是一个石猴似的老东西从紫帐里走出来,手持一柄宝剑。这些日子他不停地颤抖,肌肉越缩越紧,整个人越发显得干瘦了。有一天,他球着身子在苗圃里拔草,一个黑乎乎的姑娘从跟前走过,他正好抬头去看云彩。他看到的是她的一双大眼。有一股浓重的苦艾味儿从她身上飘过来,令他不能安稳。他说:“不准乱跑。”姑娘站住了,嘻嘻笑着说:“你真瘦。”他喝一声:“胡说。你叫什么?”姑娘坐下来,一下一下把眼前的小草拔净。临走的时候,她告诉小六自己叫小眉。从那以后,小六就记住了她的名字,常在心里念叨:“小眉小眉小眉。”他去过几次小村,一个人在街巷上溜达。他遇到的都是不愿遇到的东西,比如老七家里向他冷笑,见他走过,就在身后泼一盆水;有一次,他拐过一条巷子,见宝物从另一条巷子里探出头来。夜里风声大作,千树摇动,像有一万个小眉来到了林子里。他赤着身子跑出去,跑离小屋没有多远又被藤子绊倒。那一次他被寒风吹病了,浑身火烫。病好之后,他暗暗发誓再也不念叨小眉了。可是不久小腹疼病难忍,他苦苦挨着。第十天上,颈部右侧生了个疮,然后是溃烂出血。半个多月之后伤口才见愈合,这时候痒得他恨不能哭喊出来。一阵又一阵的折腾,令他骨瘦如柴,喘息比猫还细弱。他还是没有忘记小眉,只是不念叨了。他要想法儿使心中的一切让小眉都清清楚楚。决心已定,他就行动起来。一连几天他坐卧不宁,连宝物也感到了有什么事故要发生了。他知道事情周折无限,不过还要耐心等待。也就是这苦苦等待的时刻里,一个崭新的人物出现了,那就是另一个枯瘦青年军彭。他是总场派来的!小六当时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申宝雄。一线崭新的希望霎时把小眉冲没了,他最急于弄明白的就是军彭这个人了。他低头拔草,心中却不停地琢磨军彭。小眉跑过来了,他又嗅到了浓烈的艾草味儿,但这味儿已经不像这之前那么诱人了。小眉喘着站在那儿,不住地呵气。小六僵硬地站起来,一说话就口吃。小眉说:“你们国家人真怪啊!”小六敷衍着,眼睛却向一旁望去——他发现军彭正披了学生蓝制服在树丛里活动,像是踱步。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小眉说:“哼呀,你还不转过脸来。”小六转过脸,正好看到文太向这边走来,就躲闪似的往军彭那儿走去。小眉蹲下来拔草了。

        军彭在踱步,目不斜视。

        文太藏在树叶后面了,他要看小六怎样走过去、军彭又是怎样对待他。文太认为小六第二次买走了一片化制墨水的染料,总场就派来了这样一个人,需要琢磨。如果军彭是申宝雄的人,那么必然与小六接头;若军彭是申宝雄老婆的人,那就必然来与文太接头。当他眼瞅着小六向军彭接近,一颗心不禁怦怦跳起来。他想关键的时刻真的来了。他拉了拉树条,以便看得更清楚些。他看到军彭仍在踱步,小六走着“之”字接近。军彭与小六只隔了一丛柳棵了,一转脸就彼此发现了。小六伸出手掌,竖着往前一推;军彭一愣,慌慌地点头——文太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快乐得像有一只美丽的小虫虫爬过。他想那肯定是暗号不对。这就是说,他们一开始接头就不顺利。他继续看下去。小六费力地绕过了柳棵,腰多少有些弓,小步向前踮着,老远就伸出了手。他们握手了。握着手,小六仰脸又说了什么,军彭像耳聋似的侧脸倾听,听完之后用力握一下对方的手,松开了。小六枯瘦的身子斜楞着,那嘴像被木胶粘住了一样,动了几动也没有张开。后来小六伸出了右手并很快成拳,发狠地往下一沉。军彭严肃而平静地点点头,抹一下头发。他重新踱起步来,小六也愚蠢地跟上,学他那样背起了手。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偶尔打打手势。文太猜不出说话的内容,但敢肯定两个人并没有接上头——或者是申宝雄派来的这个人根本不信任小六,或者压根就不是申宝雄的人。但文太坚信此人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这儿,必定肩负使命。他想我要出马了,我要当着小六的面亮一亮古怪的智慧了。真正的暗号别人是听不出来的,而内中人一嗅就知道。可怜的叛徒坯子,只可惜没有心智。文太想到这里提了提衣领,跨出了树丛。他想活该到了打断你的时候了。两个人正低头走着,文太在后边咳了一声。军彭立刻回头,小六脸色蜡黄。文太对军彭打了个敬礼。军彭也打了个敬礼。文太说:“辛苦辛苦!”军彭摇摇头:“哪里哪里!”文太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并且一边看一边暗中往前移动。军彭眼也不眨,但目光故意落在一旁的一株野蒜上。这样过了有五六分钟,文太的眼睛一动未动。军彭看着野蒜,一声不吭。后来他终于大喊了一句:

        “文太同志!”

        文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面色和缓起来。他接上问:“宝雄同志可好?”“好。”“宝雄同志爱人可好?”“好。”文太点点头:“那我放心了。”停会儿他又问:“总场对这儿有过指示没?来时见了宝雄及他家里人没?没?没?那好那好。”小六在一旁死死盯住,双手插在衣兜里。文太瞥瞥他,想:多么坏的一个家伙,把手插在那儿!如果兜里有个枪,他会在抽出手来的那一刻打死我们的!文太咬咬牙,重新与军彭对话。军彭是个极为消瘦的青年,这一点文太过去估计不足。他第一次离这么近打量对方,发现了他微微发青的眉宇间,有一道深刻的竖纹。这使他显得庄严有余。文太在心里骂了他一句。不过文太微笑着,始终亲切地与他说话:“你认为分场工作情况怎样?领导和群众如何?总之,初步印象。”军彭“嗯嗯”应答,说:“我认为是好的。这里有这里的特殊性,即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统一了。这儿条件当然会艰苦,不过不艰苦还要你我这样的革命青年干什么?有命不革命,要命有啥用。就是这样的。望我们团结一致。”文太紧紧握起对方的手,摇动不停:“太对了,太对了,你几句话就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总场派下来的人水平就是高——当然我们都是派下来的……”他揉了揉眼睛,不愿松手。军彭接上说:“刚才我已经跟领导,就是小六同志谈过这些想法了。”文太的双目猛地睁大,转脸去寻找小六,可那家伙不知何时已经溜走了。文太大呼道:

        “天哪!你把一个什么人当成了领导!他怎么能是领导!他把一个不熟悉情况的同志欺骗了呀……”

        军彭不解地摊摊手:“他说他是总场任命的组长。”文太吐着骂道:“特务!叛徒!这是一分场,这里哪有什么‘组’。他专找新来的同志钻空子哟。我们有场长,场长有办公室,他在办公室里办公,他就是老丁场长。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了吗?那才是真正的领导。走吧,你们该好生谈谈了,走吧,我领你去见我们真正的领导——他大概这会儿坐在帐子里呢——你知道上了年纪的领导人一天一天都是坐着。我们走也。”他说着扯上了军彭的手,拨开树木枝条往前奔去。“民工呢?我们在工作呢!”军彭嚷着,身体往后用力。但文太就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满脸发红,不顾一切地往前走。“我认识老丁同志,我难道没见过老丁同志吗?”军彭一边走着,还是嚷。文太点点头,又摇摇头:“那是另一回事,那时你还不知道他是领导嘛。这就不一样。你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同一个人,你把他看成领导,再去端量就什么都是了。老丁场长可不是一般的人。你猜小村工作组有个参谋长是怎么评价老丁的?他说:你是个有威仪的人。你想想吧军彭同志,想想这是什么情景。”军彭再不言语。他们就这样手拉着手来到了林中小屋,路途上磕磕绊绊,甚至遇上了一对漆黑的蝙蝠双足相连挂在树枝上,遇上了盘腿端坐的狐狸,他们的手都没有松开。小屋旁,宝物的窝空着,四周也一片沉寂。文太捏紧军彭的手,小心地上了台阶,跨进了空洞洞的屋子。屋子的一角就是沉甸甸的紫色帐子,里面传出轻轻一咳。文太也咳了一声。“谁呀?”帐子里传出了老丁的声音。文太忙答:“老丁场长,我领军彭同志来见场长了。他原先不太了解情况,所以来迟了。他现在非常想见见领导,做一些汇报等等。”帐子里一点声息也没有。军彭让文太捏住的那只手已经渗出了汗。军彭盯了文太一眼。又停了两三分钟,帐子里传出了一声:“走近些来。”文太松了手。军彭揩揩手上流动的汗水,走上前去。老丁端坐帐中,背后的墙上是悬起的宝剑。他闭着双目,眼角一动一动,问了句:“何时参加工作、主要社会关系、出生年月日?”军彭点点头,双手不由得贴到了双腿的裤缝上,背答:“参加工作约有半年,社会关系无,可能是二十一年前风雪交加的一个夜晚出生。这些如实载入档案,档案现正捆在背包上的一双白力士鞋后面,用一块油毡纸包了。”老丁睁开了眼,不满地哼一声。军彭接上答:“领导尊听。我本是一烈士遗孤,生前不知父,生后不见母。我在党及贫农老大娘的抚育下生长成人,接受哺养。后入学念书直到完小,而后回乡务农,主要负责在沟边渠畔点种蓖麻、向日葵等油料作物。再后来上级照顾让我就业,就业后听说先父曾在这片林中打过游击。为继承先烈遗志,我反复要求来这里工作。简单汇报就是这些。”话音刚落,老丁一下子从帐中跳下来,紧紧地攥住了军彭的手。“你原来是烈士子女,可你这么瘦小、这么朴素。这更让我尊敬——文太!”老丁喊了一声,文太赶紧上前一步。老丁一手指着军彭说:“你今后要向他来学习。”文太点点头。老丁说:“好了,这次我们一分场算是加强了。以后的情况你会一点一点分明。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找我提出。全场从工人到宝物,一共六个,分工不同。反正这一下是加强了。”军彭被突如其来的巨大热情烧得不能支持,双脚频频踏动。老丁想起了什么,又问:“先烈——我是说你父亲,叫个什么?”军彭答:“听说叫吴得伍。”“有什么特点?”军彭低头思忖:“听说,他脸上左下边有块疤。”老丁抬头看着窗外,说:“噢,噢。”老丁对军彭又说了些激励的话,然后就打发他去林子里了。文太站在原地未动,老丁掩了门。文太说:“场长,很严重。”老丁说:“?”文太重掩了一下门:“今个我发现小六去跟军彭接头,可没对上暗号。我一下明白了,来的不是申宝雄的人!”老丁大笑:“烈士子女嘛!他会是申的人?”文太皱皱眉头:“我试了试,送了新暗号,知道也不是申宝雄老婆的人。”“那也好。毛主席说白纸才好。白纸能重新描上花儿。”老丁的话一停,文太拍一下手,夸道:“丁场长脑力绝了,绝了。”

        接下的一段时间里,老丁突然变得无精打采的。文太跟他说话,他也不愿回答,蔫蔫地躺在了帐子里。文太注视着老人,见额上的横皱不停地蠕动。老丁躺了半晌说:“文太啊,我心里有火。”文太一声不吭。又停了一会儿,老丁又叹了一声:“这话我也只能跟你说了:我心里有火。”文太伸手握住了老丁硬硬的手掌,紧紧握着,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样握了一会儿,老丁坐了起来,一手搭在文太的肩上:“我一夜里在帐中滚动三两次,睡不沉。睡不沉哪。你可能知道这是谁的效力,这是她,那个女教师,一个方方正正的人。我想念她呀,觉得她没有一丝儿不好。我装在心里,只是不说。一辈子我喜欢上的人太多了。不过这些年把我折磨成这样的,还是头一回。我不知多少次在帐里看她给的材料,字字都亲。我们怎么不能给她一些写成的东西呢?让她也这么一字一字看,字字都亲。几天来我就琢磨这个。我想顺便也夹带几斤上好的蘑菇。你知道人家是有文化的人,看重的是纸上的字。一张嘴就说出的话,太轻,人家不看重,你说对不对?”文太想了想,说:“你是指写一封求爱信?”老丁一拍大腿:“就算是吧!”文太飞快地搓手,双手搓热了,又一下捂在脸上。老丁逼近了问:“怎么样?快快动笔吧。”文太又搓手。老丁等着回答,等不来,也搓起了手。停了一会儿,文太弓下腰,到锅灶底下刮起了烟油灰——他要用烧酒调制黑墨汁了。老丁搂住了文太:“我们是上下级的关系,可最好的兄弟父子也不过这样。文太,我念你编,咱的成败全在信上了。”文太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刮着。他在积蓄内力。结果第一天只是用来调制油墨,第二天端着油墨坐在帐子里。激动得手抖,无法落笔。直到第三天夜里他们才把信写好。信装在一个牛皮纸袋子里。文太想了想,又采了些红色的花瓣放进去。信在送走之前,他们一遍又一遍朗读。老丁眼里汪着泪水,差不多整整一封长信他都背得上来了。信中写道:“尊敬的国家女师,请先领受俺林中人道一声安康。在下心中激动,以至于提笔忘字,更不敢直呼芳名,故而称您为女师耶。知您重责在身,为国训材,时间尤其宝贵,所以言短情长,并选择洗练之文法制作此信。时逢半夜三更,室外黑色千里,万籁俱静。遥想您来该场之情景,勇气倍增。不知此时此刻您是否安睡枕上,正进入香甜之梦乡?该寝室必定异常简朴,适合无产者居住,素雅大方。且有无数学习材料、文化书籍和教学仪器,并有一个能拨拨动动的铁架地球蛋。素花锦被裹您纤躯,随徐徐呼吸而微动,满室芬芳。哪似我处这般肮脏贫寒,臭汗熏人。季节已临深秋,我心诸多凄凉。几次欲去校舍一叙,无奈双腿如铅,胸跳如雷。可见我心仍如童男一般火烈鲜红,青春未熄。每至深夜三星西斜时分,我必坐起向南即校舍方向观望,全身大抖,之后还要喝三碗凉水以镇阳躁。吾辈有幸也不幸在林中一睹芳容,接上再不能安眠。其情景如电影一般反复演出,思绪万千,口中喃喃。眼见得两颊变红,手足脱皮,日日呼其姓名见其倩影。将心比心,您在舍中独自一人也必然不堪其苦,做多方设想。人之常情我最知晓,因而能够体贴爱抚。独身之苦,苦似红铁烙肉,常人无法想象。您清晨即起,漱口刷牙,穿戴齐整梳头三遍,又用粉红香皂洗了脸面,光滑如玉。然后向舍前空地缓缓挪动谓之散步,引逗百鸟齐声鸣唱,其中雄鸟居多。不是芳心不动,实是意志坚定。待到铁钟一叩,嗡嗡有声,千家小子鱼贯入室,上课开始。一只小手紧握木条名曰教鞭,在黑板上来往指点,疼煞林中老人。我愿化一孩童端坐其中,嗅您气息闻您芳音,至死不归。我想您通体无一处不洁净,真正是完美无瑕。方圆几十里空气清爽宜人,必有气体蕴您贵腹又从鼻孔排出,能辨者是您爱人无疑。在下说到此,大胆吐露真情,唯有我日夜可闻异香。看您双肩圆软平整杯水不荡,背肉丰厚又能显腰形,一望可知是学识丰富之处女,非领导而不嫁。我虽资历深远,品德高尚且身为一场之长,但比您微不足道,恰似一短短毛虫。可欣慰者唯筋骨韧壮,百折不挠,经得起您长年摔打。说到此愿再进一言:您不必在日后同枕之时过分拘谨,因级别及革命经历不同而视为畏途;实际上他平等待人,礼贤下士,死而后已。也不必因其年迈而小心翼翼,鼠目寸光,过分溺爱问寒问暖;事实上他久经磨炼无比泼辣,皮如村童,那时节无一刻可安稳。小家建立,吃荤吃素由您而定,挑泥担水让我去做。据估计很快会有贵子,哇哇大哭令人欢心。到时候穿针走线做成一件小袄,穿上后只露出红色小脸及手部脚丫。哺乳期多食米饼蘑菇,催其奶水,并辅以米粥。经考证小砂蘑菇最为适宜,可令文太多方搜寻,每日一碗,对此他已许下保证。这期间必有学生来探女师,团团围住我室;我定然按时前去驱赶,让其作鸟兽散。至夜晚风摇树动,如鬼泣哭,我当怀抱妻女,右手持剑而眠。睹娇儿样并端详您之睡态,幸福无比。唯担心我爱心太切,深夜里手脚过勤而误您安眠。到时候为求两全,宁愿让您缚我手足以待天明。妻子在哺育生产期必然释放浊气,昔日芳香化为些许腥膻。但幼童鲜嫩如花,其瓣也薄,阵阵菊味与母中和。总之小家三口世人皆羡,一场长一女师一未来之接班人。写到此我不觉泪如泉涌,手脚火烫,您见纸上块块斑点,即是泪痕。想当年众女把我追逐,避之唯恐不及,但毕竟偶有损失,男人名节难以保全。至今吾尚独身,皆因眼眶太高。后半生遇上女师也是万幸,如蒙看上一眼,死而无憾。从今后白天骄阳是您笑脸,夜晚星月是您明眸;风吹草木,是我泣诉。还求您多来林中采药寻菇,如逢天色太晚投宿林中,更是全场革命职工之殊荣。最后还望您多多保重身体,避开世间各种可能之伤害。荒村陋室,刁民无数,青壮光棍,最为悍暴。如您一人外出散步,最好藏一银针袖中,冷不防歹人蹿出,或可扎中。亦可取灰面一把装入花衣内兜,悠悠然双手插兜而行,见恶人则扬手以灰迷其双目,始得脱身。也有刁民性情胆怯,往往做出种种淫相,不可正视。总之处女之身如花之鲜、如果之嫩,千万当心保存。切不能自毁自弃,不虑千日只求片刻,成终身之恨耳。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还望您坚贞不屈,保持到底,坚持到最后胜利,做到童叟无欺。林中老人含泪顿首。敬上。致革命敬礼。八月二十二日丑时。”

        老丁双手抖着以面糊封了牛皮纸袋,又捆好了一大包鲜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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