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没有什么明确的反应。亨利心想,这点我得适应。他可能是害羞吧。
“突如其来的黑暗——碧翠丝哭起来那段——跟开场明朗的基调也是个不错的对比。顺便问一下,这个剧的故事背景是哪里?我没看出来。”
“第一页上面就有。”
“嗯,我知道,它们应该是在某个公园或是森林里。”
“不是那个,在那之前。”
“那之前什么也没有。”
“我还以为我印了那张呢。”标本师说道。
他给了亨利三张纸。第一张上写着:
第二张:
一只红毛吼猴
一头驴子
第三张:
此国度一如其他,与帽子国、手套国、夹克国、大衣国、裤子国、袜子国、靴子国等接壤,这些国家中,有比它大的,也有比它小的。
“故事的发生地是件大衬衫?”亨利疑惑地问道。
“没错,在衬衫的背面。”
“呃,那就要么碧翠丝和维吉尔比面包屑还小,要么就是衬衫超大。”
“衬衫超大的。”
“然后这两只动物就在衬衫上活动?而且还有条乡村小路,有一棵树?”
“还有其他东西。这是一个象征。”
亨利真希望是他先说了这句。“是的,很显然是个象征。但象征呢?读者必须得意识到象征代表着什么。”
“美利坚合众国、欧罗巴合众衣、非洲鞋盟、亚洲帽协——名字都是随意的。我们把地球分成好几份,给大陆命名,绘制地图,然后就把这里当自己家了。”
“你这剧本算是儿童读物吗?难道我之前理解错了?”
“不,当然不是。你的小说是儿童读物吗?”
标本师直勾勾地盯着亨利,因为他经常这样,所以亨利一点也听不出他语气里的讽刺。
“不,不是儿童读物。我的小说是给成年人看的。”他回答道。
“我的剧本也一样。”
“虽说角色和背景如此,它还是成人读物?”
“角色和背景如此,它才是成人读物。”
“你的意思我懂,但我还是要问一下,为什么要用一件衬衫呢?这里的象征主义体现在哪里?”
“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衬衫。”
“是因为它的普世共鸣意义?”
“嗯。我们每天都穿衬衫。”
“我们都生活在衬衫上,你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大衣、衬衫、裤子,但也可以是德国、波兰、匈牙利。”
“我明白了。”亨利想了一会儿。“你为什么选这三个国家呢?”他问道。
“哪些国家——大衣、衬衫、裤子吗?”
“不是。是德国、波兰、匈牙利。”
“我脑子里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三个国家。”标本师回答道。
亨利点了点头。“这么说,这件衬衫——只是个国名喽?”
标本师身体前倾,把他的纸拿了回去,说道:“这儿都写着呢,此国度一如其他,有接壤国,有比它大的,也有比它小的。”
亨利决定试试建设性评论。“我在想,这儿是不是少了点什么东西。讲故事时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找到一个方法,让你头脑中的东西转移到纸张上。要想让读者明白你的意思,你就得——”
“是一件条纹衬衫。”标本师说,很明显是想打断亨利。
“条纹?”
“没错,竖条纹。太阳下山了。”他在那堆纸里面翻找着,“他们在讲上帝、维吉尔的信仰还有星期几的事情。他们不确定那天是星期几。我把那场读给你听。找到了。”
他又一次开始读:
好吧,容许你有无神日,要不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怎么样?然后星期四的时候举棋不定,到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再重新拥抱神灵,你觉得怎么样?
但是每星期的每一天都有恶魔。
那是因为我们每星期的每一天都在这里。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不过既然说到这个了,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六。
我还以为是星期五呢。
也许是星期天。
我觉得应该是星期二。
有没有可能是星期一?
说不定是星期三。
那就肯定是星期四了。
上帝保佑。
我再也受不了这个了。
那就别想了。或者只是适度思考,直到你还能有效思考的程度,然后去祈祷。祈祷结束后,再重新去行善事。每星期的每一天也是有好事的。
我不能祈祷。今天肯定是星期二,是我的无神日。
那我们就星期五再来谈上帝吧。在这之前你就这么想:可能上帝保持沉默,是为了要更好地倾听我们。
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香蕉的事?我才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啊。
他抬起头:“开场里面,为了描述梨,他们提到了香蕉。碧翠丝很懂香蕉,但这儿的重点是维吉尔在闻空气。”
亨利点了点头,标本师继续读道:
……我才应该是香蕉专家。
但我也喜欢香蕉。香蕉很好吃。
跟咖啡一样好。
跟蛋糕一样好。
“他们正忍饥挨饿。”他解释道。
(更迫切地闻着空气,然后悄悄说道)有风来了。
而且景色真漂亮呀。
(两只动物站在那里,维吉尔靠在碧翠丝身上,鼻孔张开,耳朵抽动,眼睛睁得大大的。
天光将尽。大地和树干被夕阳染成红色。一阵风儿扫过大地,如骑兵最最温柔的冲锋。风中带着香气,夹杂着泥土、根须、花儿、干草、田野、森林、烟雾、动物的气味,但因其远道而来,也夹杂着广袤、滋润、洞穴的气息。那是一阵美妙之风,兴奋之风,奉献之风。御风而来的是大自然的全部讯息。
在一个一马平川、毫无特色的省份,一个万里无云、天朗气清的日落时分,衬衫利用一条简简单单的小路,就骗得两只小动物爬上一座小山,丢掉眼罩,眼前的风景便像慈善家的钱包一样一览无遗。
首先是一片无人打理的绿地,他们两个就站在绿地边缘靠公路的这一侧。附近的灌木树丛很漂亮,叶子茂密浓郁、闪闪发亮,印在地上的影子,被橘色的阳光拉得老长。绿地紧挨着一片郁郁葱葱的牧场。过了牧场,有一片耕地,犁沟印在肥沃的褐土上,好像厚实的灯芯绒布料。远处还有大片土地,连绵起伏、一望无际。有些山丘上还有蔓生的树林;有的田野长满绿油油的草,可供放牧牛羊;有些则是休耕地,但大部分都犁过了,露出泥土那种光亮的矿物质感,太阳一照,整个大地宛如波光粼粼的海洋。这些连绵不绝的犁沟就像波浪一样,充溢其中的是大地上的浮游生物——细菌、真菌、螨虫、各种蠕虫和昆虫,而在其中奔来跑去、蹦蹦跳跳的则是大地上的鱼类——老鼠、鼹鼠、田鼠、鼩鼱、兔子和其他动物,永远都在戒备狐狸这个陆上鲨鱼的攻击。盘旋在上空的鸟儿唧唧喳喳,尖声鸣叫,兴奋得就像大海上空的海鸥,下方有丰富的资源,它们只消翅膀一张,便可将其收入囊中,这可不是光说不练的。维吉尔和碧翠丝看到无数的鸟儿拍打着双翅横冲直上,接着骤然下降,然后再次腾空而起,土地里的生命便乱作一团,而这一切——这所有的一切——全都徜徉在风中。
没过多久,光线暗了下来,色彩深了起来,暗夜开始降临大地。虽说风儿仍在一如既往地继续交易,以孢子换气味,但此时衬衫仿佛画上了无边无际的蓝灰色条纹,横跨南北。)
标本师抬了抬眼,说道:“我在想这些条纹不光要投射在后面墙上,还要穿过舞台,射到观众身上,整个剧场都要浸在蓝灰色条纹中。”
“那些景色怎么弄?”
“那个同样也要投射到墙上,就像关于维吉尔的海报那样。到时候舞台上除了侧边有棵树,其他地方都空荡荡的。最突出的特征应该就是那堵巨大的后墙了,可能会是弯弯曲曲的,就像实景模型的墙一样。”
“那阵风呢?”
“用扬声器。现在的音响系统特别神奇。我那段关于风的描述只是为了给音效师一个概念。我想象,维吉尔和碧翠丝应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可以清晰地听到那柔和馥郁的风,风声足足持续了一两分钟。这之后,那幕景色便呈现出来,再之后就是那些条纹。”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文本:
你看见那些条纹了吗?(借着微弱的光线,指着蓝灰色条纹)那边,还有那边,全都是。
我之前从没见过这些条纹。
我也没见过。
我以前还觉得必须得站在领子的山顶上才能看见呢。
“领子是另一片地域的名字。”标本师告诉亨利。
“嗯,这我知道。”
肯定是被云雾挡住了。
我不确定它们是不是真的存在。
那些条纹在发光。
就像夜空中的水族馆一样闪闪发亮。
就像真理一样闪闪发亮。
我们都受过那种罪了,怎么可以还有这么漂亮的东西?简直是不可理喻。简直是侮辱。哦,碧翠丝,有一天,等这些都结束了,我们怎么跟人家讲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情呢?
我不知道。
(维吉尔放开碧翠丝的腿,四肢着地趴伏着,开始号叫。那些风景和舞台渐渐暗淡下去,只留下维吉尔嘹亮的叫声宣泄着他的愤怒。)
“接着便是维吉尔的号叫声,一开始就只有他自己,后来其他吼猴也会加入,通过音响系统来完成。我想要一个绝妙但又恐怖的号叫交响和声。”
“为什么衬衫上要有条纹呢?为什么这么具体?让我想起了——”
门铃叮当作响。标本师起身朝陈列室走去,什么也没跟亨利说,甚至连个手势都没有。亨利叹了口气,看了看维吉尔和碧翠丝。
“他也老是像这样打断你吗?”他问维吉尔。
亨利想起了福楼拜那个故事里的声音,就在雄鹿走到朱利安面前,正要诅咒他之前。不过故事里肯定是缓缓敲响的钟声而非清脆的铃声。亨利站起身去看刚刚完成的鹿头,听到标本师在另一个房间跟某个人讲话的声音。他走到水槽边又喝了点水,双手握住新杯子,又看了看兔子骨架,仍旧有韧带连着,所以才没散开,那韧带看着就像细细的意大利面。
标本师回来了,解下围裙,简单说了句“我得走了”。
“没关系,正好我也要走了。”
亨利拿起外套。
“你什么时候再来?”标本师问道。
他真是该死的坦率直接,连问问题都是命令,亨利想。
“要不我们一起去动物园吧?我们可以选去哪个。”这座城市共有两座动物园,而亨利很喜欢动物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里是他事业起步的地方。“我相信你对活生生的动物肯定很有见地。我花了好几周的时间研究——”
“动物园就是山寨版的野外环境,”亨利在穿外套时,标本师插嘴打断了他,“那儿的动物都退化了。它们让我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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