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扬之水只花一天时间就读完王泗原先生的《古语文例释》和《楚辞校释》这两部合起来有八十万字的大书。她实在太用功了。她出过好几本书,我至今买不到那本《棔柿楼读书记》,只好写信向她要了。她会写一手马湘兰风格的闺秀小楷,前几天说给我写了一幅扇面。我还在耐心等着。她最近不当编审了,跑去文学研究所研究。她的老上司沈昌文先生前天给我寄来她的新作《评<辞源>(修订本)插图》。文章连插图约上万言,指出问世凡八十年的《辞源》所附三百余幅插图,“颇有板援旧籍、泥古盲从之处,更有一些图与文各持一说,全然相乖,显然未经统一核校”。她指出书中的“误者”有礼器之属,如牺尊、象尊、鸡彝、觥、玉瓒等;器用之属,如锭、金燧、瓿、盂等;还有乐器之属、兵器之属、舆服之属,都精闢得不得了。说到“兽吻”,释文说:“门环饰”。此说可疑;插图竟是明清建筑中屋脊上边的正吻。“甍”,释文说:“栋梁,屋脊”,插图竟是建筑物的一个山面。读她对字对图那样精密的考证,倍觉中国字之深之难之有趣。
扬之水认识古字、怪字多,她研究古器物格外到家。今年夏天,她写信说得到一本厚厚的中国文物展览说明,德文版,刚在德国、瑞士展过,九月九日到伦敦继续展出,都是精品云云。几个朋友最近到过伦敦,都说看过这个展览,各有领会。有两方汉画像,画的是树下做爱图,刻画之功,不在后世春宫之下,或有胜之,应推为“祖本”,不知怎么通过层层审查送去展览。听说那是四川出土的,国内未见过。其中一幅画一株树,虬枝老干,树上悬了四件“那话儿”,树下二人一仰一合,合者身后一小廝,作推送助力状。后不数武,更立一人,似有不耐,乃举话向树。据云江泽民访欧时也去参观了。
扬之水说,《辞源》里“乌纱”、“乌帽”、“乌纱帽”三条内容互相关连,所说的却并不是一种帽子。“乌纱”南北朝就流行,入唐,士大夫家居都戴,白居易诗中说的“起戴乌纱帽,行披白布裘”,是白氏晚年退隐洛阳之作。“初冬清景,家居闲居,所着乌纱帽、白布裘,正是便装”。后来又变为方巾,即东坡巾。《辞源》“乌纱”条释文称“即乌纱帽”,下引唐诗。插图有两误:一、所绘并非唐人通称之乌纱帽。书证引柳宗元诗“朝帽挂乌纱”,强调其“朝帽”性质;其实这种用法唐代绝少,要到明代才流行,可见此乌纱非彼乌纱。二、所绘又非明代官员的乌纱朝帽。插图中还有一顶朝天袱头,在明代是皇帝所戴,更与乌纱帽“迥然不侔,插图可谓进退失据”。
《辞源》、《辞海》流布滋繁,泽被士林,人人一遇到字辞疑难,不由分说,都以这样崇高的辞书为万灵神丹。扬之水扫大家的兴,揭露老祖宗的疏忽,还要客气一番:“挈瓶之知,不敢自信,唯依近年经眼的若干新着,略补旧释”。“挈瓶”是汲水用的瓶子,装水不多,比喻知识浅薄。《辞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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