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钧了解基本案情之后,认为需要调查的问题很多,就到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去找法官,请求推迟开庭时间。负责本案的审判员叫钱图良,三十多岁,北京大学法律系的毕业生,曾经在一次关于刑事诉讼制度改革的学术研讨会上见过洪钧。洪钧在那次会上发言介绍了美国的刑事诉讼制度,特别介绍了美国抗辩式诉讼制度的优点和无罪推定原则的重要性,给钱图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洪钧说,他不愿意像某些律师那样,看看案卷,见见被告,查查法条,就出庭辩护,也不愿意像某些律师那样去找人托关系,因此他一定要自己先把事情查清楚。钱法官对此表示欣赏,经请示领导之后答应了推迟开庭的请求。钱法官还告诉他,正是由于这个案件的情况很复杂,不仅涉及的资金数额巨大,而且涉及金融机构,所以才决定由中级法院管辖,领导的意思也是要格外慎重。离开法院时,洪钧觉得身上的压力减轻了许多,因为他有时间去调查本案的来龙去脉了。
洪钧来到证监会,了解有关“透支炒股”的规定。他得知,虽然这种做法没有法律依据,但是很多证券公司都允许大户透支,因为大户们的交易量越大,证券公司的收益就越高。对于大户来说,透支数额的高低往往也能表明他们的资金实力以及与券商的关系。当然,由于没有涨跌停板的限制,透支炒股的风险很大,券商强制平仓并引发纠纷的事情也时有发生,甚至还发生了股民透支炒股赔钱后跳楼自杀的事件。证监会正在对这一问题进行研究,预计明年就会出x相关的政策,限制透支炒股的做法。
洪钧还了解了有关“内幕交易”的情况。他发现,如果能掌握准确的“内幕情报”,如某上市公司将与外商合资,政府的金融政策将有大的举措等,那么在股市上发财真是易如反掌。他觉得这方面的漏洞太多,证监会应该加强监管职能。例如,证监会应有专人分析每天的股票交易记录,特别是那些大宗交易,如发现有内幕交易的嫌疑,就应该顺藤摸瓜,一查到底!洪钧之所以对内幕交易问题感兴趣,是因为他在分析夏哲的案件材料时,隐约地感觉本案可能与内幕交易有关。他在宏远证券公司也听到过这样的传言。
洪钧离开证监会,开车来到位于北二环路边的“美虎装饰公司”。这是一个建材公司的院子。进了大铁门,就是一栋二层办公楼。夏大虎的公司租用了办公楼的二层。洪钧来到经理办公室。办公室的陈设并不豪华,就是一张普通的写字台,一把木椅,一组沙发,一个书柜和两个保险柜。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北京市地图和几张带镜框的照片。这一切似乎都表现出主人那勤俭创业和低调务实的精神。
洪钧与夏大虎寒暄之后,简要介绍了这两天调查的情况,并说法院已同意推迟开庭的请求。夏大虎对此表示满意,然后有些犹豫地提出一个与本案无关的问题——
“洪律师,那天初次见面,您怎么就知道我的家事呢?难道您以前认识我?”
“没有哇!”
“那您怎么说我儿子出生时就不受欢迎呢?”
“噢,那是个简单的推理。夏经理显然是个‘老知青’。根据您说话中带有的东北口音,我估计您一定去过‘北大荒’。夏哲今年21岁,那他应该出生在1974年。据我所知,知识青年在当时不许那么早结婚,因此你们一定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结婚的!我猜得对吗?”
“啊,您说得有道理。”
“那一定是特别的经历!我常想,在你们这代人中,大概每个人的经历都够写一本小说了!”
“洪律师,我觉得您这人特别善解人意。其实也不是善解人意。我是说,您这人挺……反正跟一般人不一样!”
“那我就问个跟一般人一样的问题:您觉得婚姻幸福吗?”
“洪律师成家了吗?”
“未婚。”
“那您可真潇洒!要说这婚姻幸福,坦率地讲,我们结婚的时候啥也不懂,也没想那么多。不过,结婚这么多年了,我们的夫妻关系还挺好。要我说,爱情就是一时的感觉,持续不了多久。婚姻可是一辈子的事儿,主要靠的是惯性。感觉没有了,人还得在一块儿。只要能凑合过,就算幸福喽!这事儿,您结婚以后就明白了。”
洪钧感觉夏大虎的语调有些奇怪,就换了个话题:“您是下乡知青,能创建这么大的公司,确实很不容易!”
“我这人就是能吃苦。我知道自己不比别人聪明,要想成功就得加倍努力。从黑龙江回到北京,我干了几年木匠活儿,后来又做过买卖,1992年才成立这家公司。”
“夏经理这么有钱,夏哲的案子就不难办。只要您先帮他把钱还上,他的诈骗罪指控就不能成立了。”
“我不是不想帮他,可我现在拿不出钱来。我这儿还有更大的麻烦呢!”
“什么麻烦?”
“这事儿跟夏哲无关。如果洪律师能帮我解决这个难题,我一定重重酬谢。”夏大虎看了看洪钧的反应,继续说:“去年我认识了一位外商,美籍华人,叫萨利文。这个女人非常有钱,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我们是在一次商品交易会上识的。她想在中国投资建厂,我也希望能搞个合资企业,生产室内装饰材料。我们谈了几次,双方都有诚意。她还亲自来对我们公司的经营状况和财务状况进行了考查,很满意。在筹建合资企业的同时,她还给我们带来一笔生意——她要购买一大批木材。我估计她也想通过这事儿来考查我们的能力。虽然我没做过木材生意,但是我搞室内装修,在这方面有熟人,而且在黑龙江林业局也能找到关系。当然,无利不起早,这笔生意做下来,我至少能赚一百万!”
“好买卖!”
“我们签了合同。这几个月,我几乎是全力以赴在跑这件事儿,而且调动了所有的流动资金。我得先付定金啊。上个月,我们把货运到了天津港,都是按萨利文夫人要求的规格加工的。但是她派来验货的人说含水量不合格,拒收!净出这种没屁眼儿的事儿,真他妈的……”夏大虎看了一眼洪钧,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嗨,我做事儿一直很仔细,对木材的种类和尺寸都要求很严,没想到却在含水量上出了问题。对方要是不通融的话,那么多木材可怎么处理啊!”
“对方是什么态度?”
“验货人说无权决定,得请示董事长。这不,萨利文夫人后天到北京,我正琢磨怎么说服她呢。洪律师,您是专家,不仅懂中国法律,还懂美国法律,而且会说英语。所以,我想请您帮忙,看看我们的合同,怎么跟他们谈判。您知道,萨利文夫人不懂普通话。她要不就说英语,要不就说广东话。可那些‘鸟语’,我哪懂啊!所以,谈判都得靠她的翻译,忒不方便。您是洋博士,参加谈判还能帮我翻译。这事儿您要是帮我办成了,我再给您10万!”
“我只受理刑事案件。这种合同纠纷,您还是请别人吧。”
“这我知道。我原来也请过一个律师,可他是个‘二把刀’,净糊弄人。”
“我还是专心办理夏哲的案子吧!”洪钧说着就起身告辞了。
夏大虎陪着洪钧向门口走去,但嘴里仍在说:“其实对我来说,这单生意比夏哲的案子还重要。通过报纸上那篇报道,我知道您不仅有本事,而且对客户特别负责。不像我原来请的律师,就知道要钱。我知道您只收刑事案子,所以才先拿夏哲的案子请您办。其实我压根儿就希望在木材这事儿上也请您帮忙!”
洪钧停住了脚步,“这么说,夏经理开始是虚晃一枪了?”
“也不能那么说。夏哲的案子也要办,但是这笔木材生意关系到我们公司的生死存亡啊!做好了,我们不仅可以赚一笔,还可以建成合资企业。如果做不成,那不仅是合资企业泡了汤,恐怕我们公司也得破产了!您看——”夏大虎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张大照片说,“这就是我们和外商第一次谈判后的合影。”
“中间这位女士就是萨利文夫人?”
“对!”
洪钧走过去仔细看了看照片上那个戴着变色眼镜的中年女子,他觉得似曾相识,但一时想不起来。
正在这时,门一响,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此人身材挺高,体态丰满,五官长得都挺好,就是合在一起显得有些俗气。她的脸上化了妆,还文了眉,虽然是半老徐娘,但丰韵犹存。
夏大虎见了来人,皱起眉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要见洪大律师!”那女子说。
夏大虎转过身来,一脸的无可奈何,“洪律师,这就是我媳妇儿——白玫。”
洪钧迎上前去,轻轻和白玫握了握手。
白玫急不可耐地说:“洪大律师,您一定要救救小哲,他可是个好孩子!我求求您了!”白玫说着,“扑通”一声跪到了洪钧面前。
洪钧一愣,忙去搀扶。
夏大虎在一旁拉起白玫,说:“你这是干吗?洪律师会尽力帮忙的!”
“不!”白玫眼里闪着泪花,“我不听你的!你就知道钱,根本不关心小哲!”
“谁说我不关心小哲?”夏大虎的声音不高,但口气很严厉。
“你关心他啥啦?儿子不回家,你问过吗?儿子被抓起来了,你去看过吗?要不是我整天催你,你会去给他请律师吗?”
“我这段时间太忙,而且都是没屁眼儿的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我知道。可儿子的事儿,就是最大的事儿!”
“小哲这么任性,都是你给惯的!想当初,我坚决反对他去炒股,风险太大,可你非让他去,还说有‘路不平’关照,可以放心。现rike>在出了事儿,他‘路不平’干啥去了?回头,我非得去找他算账!”
“你现在说那些话都没用!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小哲救出来。”
“我这不是正跟洪律师商量嘛!”
“我知道,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儿子身上。所以,我必须亲自跟洪律师讲!”
洪钧一直在冷眼旁观,此时便说:“这个案子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比较复杂,还需要调查。我需要夏哲的笔迹样本,就是他写的字,最好是近期的,而且有他的名字。他说家里有,请您去找一找?”
“这能行。我回去就找,然后给您送来。”白玫的情绪平静了一些,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这事儿不容易。可小哲是个苦命的孩子,已经关了一个多月了。他咋受得了啊!洪律师,我听人说小哲要是定了诈骗罪,算数额巨大,有可能判无期徒刑。那是真的吗?”
“有这种可能。诈骗罪的案件一般都在基层法院审理,但这个案件是在中级法院审,按照法律规定,一般是可能判处无期徒刑以上的案件才由中级法院管辖。”
“无期徒刑,那小哲这辈子就完了!我害怕这是报应……不!这不是小哲的错!洪律师,您一定得救救他!”
“我会尽力而为。”
“可我还是很害怕!”白玫喃喃自语,“我怕小哲他受不了!”
“您放心!”洪钧说,“我见过夏哲,他的情绪很稳定,也挺乐观的。这次经历,没准儿对他以后的人生还有好处呢!”
“就是,孩子吃点儿苦怕什么?咱们年轻时吃的苦还少吗?”夏大虎在一旁说。
“那不一样!”白玫虽然是对夏大虎说话,但眼睛却看着洪钧。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道:“洪律师,我听说关起来的人可以保出来。那您先帮我把小哲保出来吧!让他在家里呆着,我看着他,绝跑不了!”
“您说的那叫取保候审。”洪钧说,“按照《刑事诉讼法》第38条和第40条的规定,取保候审的对象一般是可能判处较轻刑罚的人,或者是可能判处较重刑罚但主要犯罪事实已经查清,而且不会逃避侦查和审判,没有社会危险性的。夏哲的情况不太符合取保候审的条件,除非他得了比较重的病……”
“得病就能出来?那……小哲他有病啊!”白玫一下子站起来,向门口跑去。快到门口时,她才停下来,回头对洪钧说了声“谢谢”。
夏大虎望着白玫的背影,摇了摇头,对洪钧说:“自从夏哲被抓起来,她就有些不正常了。我现在担心的不是孩子受不了,而是孩子他妈受不了。家中遇上这种事儿,真是不幸!”
洪钧也看着白玫的背影,右手的五指缓慢地从前向后梳拢着头发——这是他集中精力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
“洪律师!洪律师!”夏大虎连叫了两声,洪钧才听见。他摆了摆手,不无感慨地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啊!夏经理,我也该走了!”
夏大虎把洪钧送到门口,说:“洪律师,我刚才跟您说的事儿,请您再考虑考虑。”
洪钧开车回到位于友谊宾馆内的律师事务所,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思考着案情。他知道,证明夏哲无罪的最佳途径是证明有人陷害他。他已经隐约地感觉到有人给夏哲设置了圈套,但他又不能完全把握住自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思维很难集中到这一点上,因为那张照片上的女人总在他眼前晃动。特别是那种带着轻蔑的微笑,他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他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十指交替梳拢着头发……
突然,他睁开眼睛,拿起电话,拨通了夏大虎的办公室。“夏经理吗?我同意参加你和萨利文夫人的谈判,但是只做律师,不做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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