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真厉害。”我很难得地爬上顶楼去看父亲正在建造的瞭望台。周围散落着木头和钉子,还有大小不同的三把锯子。瞭望台相当巨大,建在长宽各两米左右的空间中,以四根木材为脚座,木材之间也架上了斜撑杆。
我抬头仰望,父亲已经爬到十米左右的高度,在柱子上绑绳索。
他以前就擅长做这类木工。虽然说只是业余爱好,但他有时甚至会在平常的日子特地请假在家里锯木头、钉钉子。平时粗枝大叶、喜欢说些抽象理论的父亲只有在木工方面展现细心的一面,这一点我在以前就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仰望了五分钟左右,父亲才爬下来。“哦,你来啦。”瞭望台没有设置阶梯,他灵敏地踩在斜撑木上迅速地下来。
“我最后会加上梯子,不用担心。”父亲用大拇指比了比瞭望台,露出得意的笑容。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的回答模棱两可,“照你喜欢的样子做就行了。”
“的确。”
我们并肩坐在父亲堆在一旁的木材上。
“修一,真难得你会来这里。”
“你能持续做下去,真的很了不起。”
“因为除了这个之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我也是没办法吧。”父亲的口气不是谦虚,而是在发牢骚。公寓的顶楼围绕着栅栏,我们坐在木材上,只能透过栅栏间的缝隙看到外面的景色。
“等瞭望台做好了,视野一定很棒。”父亲自豪地说。
“可是洪水真的会淹到这么高吗?”
“这里会变成深海,整栋公寓都会沉进深海里。”父亲用鼻子哼了一口气之后如此断言,我则看着栅栏上方白色的薄云。“你的店情况如何?”
“待会儿才开始营业,我刚刚在踢足球。”我绝对不想告诉他,先前在河堤的足球场和别人提起从前的往事突然让我感到很怀念,因而想要聊聊过去的回忆。“话说回来,老爸,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啊。”
“怕什么?”
“怕死。自从六年前小行星冲撞地球的消息公布之后,你始终都没有显出害怕的样子。”
“嗯,的确。”
“我说要自杀的时候,你还发了那么大的脾气,现在却什么都不说。”
“现在已经无处可逃了,所以也没办法说什么。”
“真搞不懂这是什么样的理论。”我耸耸肩,“你难道从来没有害怕过吗?”
“有。”父亲的回答相当迅速,我不禁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骗人!什么时候?”
“就是那个……”父亲难得有些迟疑,搔了搔后脑勺,皱着眉头苦涩地说:“就是政子参加奇怪集会的时候。”
“你怕那个?”
“当然了。”
当时的事情我也记得很清楚。那应该是在我念高一的时候吧。我的自杀问题告一段落,距离母亲的意外死亡还相隔一段时间。这样想起来,我们家似乎不曾有过安宁的时期。
老家所在的山形市曾经流行过奇怪的宗教团体。那个团体完全没有传统宗教所应具备的庄严与谦逊,每次集会时都是由主办人高喊激昂的口号,信徒则虔诚恭听,并且购买商品,以加强彼此间的联系。
他们并不算违反法律,因此也没有遭到取缔,但毕竟行径诡异,大部分的居民都抱持警戒的态度。“那些信徒都是因为没有靠汗水工作,才会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给骗了。”父亲一开始嗤之以鼻。
然而当他知道母亲也参加那些集会时,父亲生气了。
“我不是生气,只是很惊讶。”此刻在我身旁的父亲老实承认,“我当时真的很害怕。”
“可是,你却直接跑到他们的集会场所。”
“因为我很害怕。”
那个团体每个月有两次会借用政府管理的大厅来召开集会。从下午一点到傍晚六点,都会在那里举行我们无法理解的狂热活动。
那一天,我和父亲偷偷跟在母亲后面。“你也一起来。”我在半强迫的情况下陪同跟踪,不过当我亲眼看到母亲从出租车下来,进入类似体育馆的设施时,心里仍不免有些害怕。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跑到那种地方去?”父亲很难得地主动向我发问。
“大概是对人生产生不安、害怕或厌倦的人吧?”
“你的意思是说政子是那种人?”
“也有可能是为了自己的先生在烦恼。”
“我什么时候让她烦恼了?”
“不是‘什么时候’,是‘无时无刻’。”我无可奈何地回答,但这时父亲已经径自走向建筑物,我连忙跟在他后面。
集会已经开始了。我从打开的门缝往里头窥探,馆内排满了铁椅,观众大约有一千人。室内的静默让我感到恐惧,里头的气氛具有异样的压迫感,大部分的群众都是七十多岁的男女或中年妇女。他们受人摆布,明显地处在陶醉与意识朦胧的状态中。
母亲就在这群人当中,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父亲已经走进去了。我来不及叫住他,他就穿着鞋子走入馆内。
“大家看到你都惊讶地议论纷纷,你却完全没有迟疑。”
“当然不会啊。即使在场的那些家伙都生气地跑来攻击我,我也不害怕。事实上,讲台上真的有人在生气,不过我更害怕的是政子会变成我不认识的人。那些家伙只是因为不想爬山而想要迂回前进的懦夫。明明只有继续往上爬的选择,他们却想提前下山。那种家伙没什么好怕的。”
“把人生比喻为爬山,太陈腐了。”
当时父亲推开面前众多的椅子,我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母亲的,不过当他抵达母亲所在的位子,就抓住她的手拉着走。信徒纷纷斥责父亲,对他提出警告,但父亲完全不在意。“不要把我的政子卷入莫名其妙的事情!”他如此怒吼,回到我身边。
母亲因为惊讶与羞愧,脸上露出朦胧的表情,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光着脚丫子被父亲拉到外面。
“那种奇怪的团体有什么好?”父亲竖起眉头愤怒地说。
“这种奇怪的丈夫有什么好?”一旁的我立刻接着说,这时母亲终于笑了。
“那时候妈妈是怎么说的?”我并不知道回家后父亲和母亲之间的谈话,只知道在那之后母亲就不再去参加那些集会了。
“政子很惊讶。我威胁她‘你如果再去,我每次都会去那里拉你回来’,她就说,‘那也挺麻烦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母亲在一年后因为车祸去世了。我也不知道继续参加集会是否能让她比较幸福。
离开顶楼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便问:“妈妈死的时候,你有什么感受?”我并不是要故意为难父亲,只是单纯地想问。“你说妈妈参加集会让你害怕,那么她死的时候呢?”
父亲没有生气,也没有表示困惑。他捡起地上的木材,说:“虽然我以前没告诉过你,不过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就是政子。”
我没有回答,继续站在原地,父亲又指着我说:“她比你这个儿子还重要。”他笑了。“你生不生气?”
悉听尊便,我无声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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