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
母亲在监狱事务室里和巴威尔面对面地坐着。
透过迷朦的泪水,她仔细端详着儿子那长了胡子的脸庞,找机会将那紧紧捏在手中的字条交给他。
“我身体很好,大家也都很好!”他低声说。“你近来怎样?”
“我还好!叶戈尔·伊凡诺维奇死了!”母亲机械地回答。
“真的?”巴威尔惊叫了一声,然后悄悄地低下了头。
“出丧的时候,警察们闯来打架了,还抓去了一个人!”她直截了当地说明着事实。
副监狱长咂了一声他那薄嘴唇,忽的一下跳起来,含糊不清地命令道:
“这是不准讲的,你是应该知道的!不准谈政治!……”
母亲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抱歉地说:
“我不是在讲政治,我是在讲打架的事!他们打架了,那是事实。有一个人的头都打开了……”
“反正都一样!我请您住嘴!就是说,凡是跟你个人——
跟你的家庭和家里没有关系的事情,都不准说!”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没有顺序,便就重新在桌旁坐下,一面翻着案卷,一面无精打采地、似乎很疲倦的补充道:
“我是要负责的,不错,……”
母亲向周围看了一下,飞快地将手里的纸团塞在巴威尔的手里,好像放下重担般地透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巴威尔笑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呀……”
“那么就不必来!”副监狱长生气地说。“没有话好说,还尽跑到这儿来添麻烦!”
“快要审判了吗?”母亲沉默了一会,不得不找话说。
“两三天之前检察官来过,说快要……”
他们互相说着没有意义的、双方都觉得没有必要的话。
母亲能看出来,巴威尔的眼睛里温柔而亲切地在望着她的脸。他的那种镇定自若的态度和平常一模一样。只是胡子长得长了,使他看上去显得老了一些,他的手腕也好像比以前白了一些。
母亲由衷地想使儿子高兴,想对他讲尼古拉的事情。于是,她并不改变谈话的声调,还像刚才说那些没有趣的废话时一样,开口说道:
“我看见过你的学生……”
巴威尔凝视着母亲,两眼中充满无声的提问。
为了使儿子记起维索夫希诃夫的麻脸,她灵机一动,用手指头在脸上点了几下……
“那孩子很好,身体也很健康。不久就可以找到事情做了。”
巴威尔明白了她的意思,会意地向她点了点头,眼睛里带着微笑地回答说:
“那真是好极了!”
“是啊,你瞧!”她很快意地说,儿子的喜悦之情更感动了她,她便更高高兴了。
分手的时候,他紧紧地握着母亲的双手,真心地说:
“谢谢你,妈妈!”
因为和儿子心灵上的交流而产生的喜悦,使她深深陶醉了。她甚至没有和气用话语来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握着他的手。
回到家里,莎夏已在等她了。
每逢母亲去看望巴威尔的日子,这个姑娘总要来的。但她从来不主动问巴威尔的情况;若是母亲自己也不讲的话,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母亲的脸,也就感到满足了。然而,今天她一看见母亲就担忧地开口问道:
“他怎么样?”
“没什么,身体很好!”
“字条交给他了?”
“交给了,我很秘密地塞给了他……”
“他看过了吗?”
“哪会看过呢?那里怎能看?”
“对对,我忘了这一点了!”姑娘慢慢地说。“还要等一星期,一个星期!您想结果怎么样——他会同意吗?”
她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母亲的脸,很认真。
“啊,我可不知道。”母亲一边考虑,一边回答。“假如没有什么危险,那为什么不出来呢?”
莎夏用劲摇了摇头,冷冷地问:
“您知不知道,病人可以吃点什么东西?他想吃东西。”
“什么都可以吃!我马上去……”
她快步进了厨房,莎夏慢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要我帮您的忙吗?”
“多谢,不要。”
母亲弯下腰来,从炉子里取出一个钵头。
姑娘轻声地说:
“请您等一下……”
她的脸色发白了,眼睛悲哀地大睁着,用抖动着的嘴费力而迅速地低声说:
“我有件事要拜托您。我知道,他是不会同意的!请您务必得劝劝他!他这个人是不能缺少的,您对他说,为了工作是少不了他的。我一直在担心,怕他生病。您看,审判的日期老是定不下来……”
她好像每说一句都很困难。她的身子站得笔直,眼睛望着别处,声音忽高忽低。说完后她疲乏地垂下眼皮,咬往嘴唇,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指,发出了咯咯的响声。
母亲被她的激情与真诚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毕竟她很了解这种心情,她的心中充满了惆怅的感情,激动不已地抱住莎夏后,悄声地说道:
“亲爱的!他是除了自己的话之外,什么人的话都不会听的,不管是谁的……”
她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沉默不语。
到后来,莎夏小心地从肩上拿了母亲的手,颤抖着说:
“是的。您的话是对的!刚才这都是傻话,太神经质了……”
忽然,她变得严肃起来,简单地说:
“我们快把这东西给病人吃吧……”
她坐在伊凡床边,关心地、亲切地问道:
“头疼得厉害吗?”
“不很厉害,只是脑子里非常模糊!而且觉得浑身没劲儿。”伊凡好像怕羞似地把被头拉到下巴底下,像是怕光似的不断地眯缝着眼睛。
莎夏知道病人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东西,便就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伊凡坐在床上,望有她的背影,眨着眼睛说:
“真漂亮!……”
他生就的一双快活的浅色的眼睛,小小的牙齿排列得很整齐,声音好像还未脱去孩子的声调。
“您几岁?”母亲沉思般地问道。
“十七岁……”
“父母亲在哪里?”
“在乡下。我十岁就到了这里,——从学校毕业之后就来了。同志!您叫什么?”
被人家用这个字称呼的时候,母亲总是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这一次她也是面带微笑地问他道:
“您想要知道我的名字做什么?”
少年狼狈地沉默了一会儿,后来说:
“我们小组里的那个大学生,就是我们一起看书的那一个,经常和我们讲起工人巴威尔·符拉索夫的母亲。——五一示威的事,您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觉得紧张起来。
“他第一个公开举起了我们党的旗帜!”少年自豪地说。
他的自豪感和母亲心里的感情呼应了起来。
“那次我没有参加,那个时候我们在这儿计划自己的示威运动,但是没能成功!那时候我们的人很还少。可是到明年——嘿!您等着瞧吧!”
他体味着未来胜利的喜悦,兴奋得说不出话来了。接着,他用汤匙在空中挥动着,继续讲:
“刚才说过的母亲符拉索娃,在这个示威之后也加入了党。他们说,这简直是个奇迹!”
母亲咧开嘴笑了笑,她听到这个孩子的充满兴奋的称赞,觉得很是欢喜。欢喜的同时她又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她甚至想对他说:“我就是符拉索娃!……”然而她忍住了,含着一丝的嘲笑和惆怅对自己说:“唉,你这个老傻子呀!……”
“好,您多吃些吧!赶快好起来,好去干有用的事!”母亲俯身对着他,突然激动地说。
房门开了,吹进来秋天阴湿的寒气。索菲亚两颊红润,愉快地走了进来。
“暗探跟在铁后面,就像求婚的人追求富家小姐一样,真的!我得离开此地了。……喂,凡尼亚,你怎么样了?舒服了吗?尼洛夫娜,巴威尔怎样?莎夏也在这儿?”
她吸着烟,一样样地问着,并不等待答复。还一面用她那灰色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母亲和少年。
母亲望着她,心里暗自微笑着想道:
“我也成了一个好人了!”
她又俯身对伊凡说:
“快点儿好起来吧,孩子!”
说着她走进了餐室。
这里索菲亚正在和莎夏谈话:
“她那里已经准备了三百本!她这样拚命地工作,差不多把自己累死了!这真是英雄主义!嗳,莎夏,生活在这样的人们中间,做他们的同志,和他们一起工作,这真是莫大的幸福……”
“是啊!”姑娘低声回答说。
傍晚喝茶的时候,索菲亚对母亲说:
“尼洛夫娜,您又得到乡下去一趟。”
“要去就去吧!什么时候去?”
“两三天之后,可以吗?”
“好……”
“您坐车去!”尼古拉低声劝她。“雇了驿马,最好走另外一条路,经过尼柯尔斯柯耶乡……”
他停顿了一会儿,脸上皱起了眉头。这种样子和他的脸不相称,使他平日镇静的表情变成一种很难看、很奇怪的样子。
“经过尼柯尔斯耶太远!”母亲说。“而且雇马很贵……”
“您要知道,”尼古拉继续说:“在我看来,我是不赞成这次旅行的。那边很不安静——已经捉了人。有一个小学教员被带去了,得小心一些。应该等几天……”
索菲亚用指头在桌上敲着,接上去说:
“保证持续不断地散发印刷物,对我们是很重要的。尼洛夫娜,您不怕去吧?”她忽然问道。
母亲心里觉得很不高兴。
“我什么时候怕过?第一次做的时候都不怕……现在反倒会一下又……”她一句话没有讲完,就低下了头。每当有人问她怕不怕、方便不方便,或者问她是否能完成某件工作的时候,她总是从这些问话里听出向她请求的语气,她便觉得他们把她看作了外人,并不像他们彼此之间那样没有疑问和担心。
“您真不应该问我怕不怕,”母亲心事重重地说,“你们相互之间怎么从来不问害怕不害怕的话呢?”
尼古拉听了很急虑地摘下了眼镜,然后又把它戴上。他向索菲亚凝视了一会儿。
叫人难堪的沉默使母亲不安起来,她怀着歉意从椅子上站起来,想找些话说,可是这时索菲亚碰了碰她的手,轻轻地请求说:
“原谅我!以后再也不问了!”
这句话使母亲轻松起来,甚至还让她感到有点好笑了。几分钟之后,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谈起了他们共同关心的去乡下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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