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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清晨四点二十分。修治和范子已经穿过关越隧道,加快速度经过汤泽、六日町、小出,一路来到越后川口休息站前方。

        距离长冈还有三十公里,从那儿改走北陆公路,在抵达金泽东出口前,还有两百五十公里的路程。虽然感觉上好已经开了很久的车,其实此刻还没走到全程的一半。

        打从练马上关越公路算起,开到长冈为止大约费时三个小时,如果继续保持这样的速度,他有把握自己开得比织口快。因为织口开车平时就很谨慎,即使是走高速公路,也绝对不会飙到必要以上的车速。更何况今晚他是为了完成重大目的而去,为了避免一时大意发生意外,他应该会格外小心才对。

        前面的路程还很漫长,就这个着眼点来看算是很幸运,他绝对追得上。修治超过挡在眼前视野的小货卡后,又继续踩油门。就在这时,一则新闻从一咯开着的收音机流泻而出——

        “曲子播到一半,要为您插播最近收到的消息。这是一则有点危险的新闻。”

        主持人一改之前开朗的语调,开始播放新闻。

        “昨晚十一点左右,住在东京都江户川区克莱尔·江户川公寓六零四号室的关沼庆子小姐,在该公寓的停车场遭人袭击,装在后车厢的竞技用霰弹枪一把,以及保管在室内一盒共约二十发的子弹皆遭窃取。”

        修治不禁屏息,觉得彷佛突然缺氧般,而本来靠着椅子的范子也连忙挺起身子。

        “据关沼小姐表示,窃取这把枪的,是同样位于江户川区内的钓具专卖店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店员——织口邦男,织、口、邦、男,现年应为五十二岁。该名嫌犯当时也偷走了关沼小姐的车子驾车逃亡,但这辆车在午夜一点左右被人发现弃置于练马区谷原的路上。警方目前尚未掌握织口嫌犯的去向和下落。”

        范子两手抓着安全带,梦呓似的说:“织口先生……把车子……”

        “嘘,安静点。”修治口气严厉,并伸手把收音机音量调大。

        “……此外,关沼小姐失窃的这把霰弹枪,属于上下二连式,据报枪身下方的正中央已经被铅块堵住。至于为何如此,警方目前还在调查,尚未公布详情。”

        范子哑然张着嘴,修治也感到万分泄气。看样子,遭警方一盘查,庆子似乎什么都说出来了。

        主持人的声音毫不留情地继续着。

        “这件案子虽然关系错综复杂,还有许多细节真相不明,不过据说有一位同样任职于渔人俱乐部北荒川分店的同事,似乎正在追赶织口嫌犯。这位同事从关沼小姐那里得知经过,掌握了织口嫌犯的去向,因此才尾随在后,据说他也同样携带了一把关沼小姐所有的霰弹枪。同时,警方跟北荒川分店的负责人确认过后,证实少了一辆印有店名的掀背式轿车,该名同事可能是利用这辆车进行追踪。这是一辆白色的掀背式轿车,车身两侧写有店名和商标。车牌号码是……”

        主持人把修治他们的掀背式轿车车牌号码覆述两次后,做了总结。

        “警方目前正全力搜索织口嫌犯及该名同事的行踪。各位驾驶朋友,如果您发现这辆车,请利用最近的电话打一一零报警。请各位务必协助配合。”

        好一阵子,两人都无法开口。范子凝视着修治的侧脸,两手扭绞在一起。修治觉得双腿软绵绵的,好像变成了绵花。

        “怎么办?”范子问,宛如那年冬天的某清晨,在刚刚冻结的溜冰场上滑行而去的第一颗冰上曲棍球一样,她的声音和那纤细脖子支撑的脑袋中塞满的思绪,都以无法遏止的速度奔驰而出。“到底该怎么办?如果我们两个被警察找到,会被逮捕吗?会被带走吗?那样的话,织口先生呢?他已经不在庆子姊的车上了,没有人能找到他了,他会把人杀掉的。我们会一起被警方逮捕吗?”

        为了让她滔滔不绝的话语停止,修治使劲连按了两次喇叭。紧贴在前方的小货卡司机,惊讶地回头,露出你再按一次就跟你没完没了的激愤表情,狠狠地瞪着他们。

        喇叭响起的同时,范子倏然闭嘴,然后又开始连珠炮似的说:“你为什么要按喇叭?你是在大肆宣传要人家来抓我们吗?”

        修治又让喇叭发出一声尖叫。“我是要你闭嘴,你还不明白吗!”

        范子举起手按着脸。由于手在发抖,下颚也跟着抖动。

        “对不起。”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我吓到了,很害怕,所以脑袋一片很混乱。”

        她用力握紧拳头,低声说:“我不会再大呼小叫。”

        修治笔直看着前方,使劲地握着方向盘。

        “警察并不是在通缉,只是在寻找,而且找的还是这辆车。”

        “可是……”

        “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掌握织口先生的去向。既然这样,就不必这么绝望了。”

        收音机又继续播放音乐,是快节奏的舞曲。那种喧嚣反而让脑袋变得更加混乱,修治粗鲁地关掉收音机。

        “换辆车吧。虽然是坏消息,不过幸好我们及时听到。只要去休息站,应该会有办法。”

        “要偷车?”

        范子本来只是忍不住反问,但说出口却成了强硬的质问。修治瞥了她一眼,稍微皱了皱眉头。

        “如果在越后川口下交流道,你一个人应该回得去吧?”

        “我……”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退出比较好。枪身塞了铅块的事,也已经公开在新闻中报导了。说不定织口先生也正在什么地方听着这段报导,你已经没必要特意冒着危险跟着我去说明了。”

        为了不让范子插嘴,他讲话的速度变快了。

        “已经清晨四点多了,应该不必等太久就会有其他交通工具开始发车,你也可以搭新干线。剩下的事,我一个人会想办法解决。”

        “我不要,我也要去。”

        “可是……”

        “我要一起去,我不要半途而废。如果要这样,我一开始就不会跟来了。”

        范子抬起下巴,定定地看着在眼前延展的灰色道路。

        “而且,又不知道织口先生是否真的听到这则新闻了。说不定他没听,还毫不知情。我是庆子姊的代理人,我有这个责任,我绝对不会打退堂鼓的。”

        “可是你如果又好像刚才那样失控,我会很困扰。”

        范子抬高了音量。“我不是说过不会再那样了吗?我保证不会了!”

        修治吐出一口大气。说她胆怯偏又这么顽固,说她内向偏又如此好强,真是够了……!

        “欸,你说织口先生为什么会扔下宾士呢?”范子似乎已经考虑起别的事情了,不过大概是勉强自己这么做,她的手指还痉挛般地颤抖着。

        修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说不定是发生了车祸。”

        “那,他现在不知怎样了。他弄到了别的车吗?还是说,改搭别的电车或什么的……”

        “就时间来说不可能搭电车,而且电车也不方便。可是他对机械不在行,难道还有别的方法另外弄到车吗……”

        这时,修治脑中灵光一闪。不过在他尚未说出口前,范子光看他的表情变化,似乎就已经察觉他心中所想。她猛然抓起修治手肘,说:“刚才你不是说过吗?在上里休息站,有人救了一个差点被摩托车辗过的小孩,那个人的年纪、外貌跟织口先生很相似。”

        修治缓缓点头。

        “对。我刚才也正在想这件事。”

        “没错,就是那辆车……”

        “听说是COROLLA。”

        “织口先生该不会是搭便车吧?只要在关越公路等着,要拦下往新泻或北陆方面的车子,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事。”

        范子把身体凑近,仰望修治的脸。这次,换他把她心中可能正在想的事说出口:

        “也就是说,织口先生现在,不是一个人。”

        这时,载着织口的COROLLA正在北陆公路上继续顺畅奔驰,车子经过杮崎交流道,早已过了长冈五十公里以上。COROLLA的收音机还没打开,驾驶座的神谷和副驾驶座的织口几乎毫无交谈,陷入单调的沉默中。

        听得见的只有引擎声。竹夫正在后座熟睡,虽然织口不时闭上眼,装出睡着的样子,实际上他连一秒都没睡过,甚至无法陷入茫然失神。

        逐渐接近了,终点快到了。想到这里,他的心跳就怦然加速。

        他回想起从前还在执教时,从他手上拿回考卷的孩子们,那一张张浮现出既期待又不安的表情,一边按照唤名顺序走到教室前的模样。老师,我这次考了几分?——有些学生会爽快地直接这样问他;也有些学生大概自己也知道考得不好吧,缩着脖子连头也不敢抬。

        等到计划达成,说不定我也会像当时那些孩子的态度一样……织口如此想。我拿到了几分?我写出正确答案了吗?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只身来到东京,执教数年期间的事。有一次他采用论文形式进行测验,有个学生回答的不是论文本身,而是长篇大论地针对以这种形式企图判定学生阅读能力的考试方式,公然表达自己的不以为然。那篇“论文”,连答题用纸的背面都写得满满的。

        虽然织口无法完全接受那个学生的意见,但也觉得其中有很多地方令他颇有同感。所以,在发还考卷前,他曾在放学后单独把那名学生叫到教室,与他沟通。那个平常寡言内向,在课堂中表现并不起眼的学生,在织口率直地主动开口后,愉快地回应,让他得以知道学生的意见。

        同时,在谈话最后,学生低头向他道歉:“对不起,我太狂妄了。”他害羞地笑着说,“可是,如果有不满或不服气的事,我认为不应该躲在背后批评,应该做点什么才对。”

        那孩子现在不知怎样了……他想。

        和留在伊能町的妻子正式离婚后,每次站在讲台上,他开始质疑自己:像我这种连家庭都无法好好建立的半吊子,凭什么教小孩呢?——于是他辞去教职。当时,有些学生认定他的离职和他与校方的争执有关(事实上,当时他也的确是相当反体制的教师),还发起反对运动,征求大家连署。那时,他记得那名学生也参加这场运动了。

        (不应该躲在背后批评。)

        应该做点什么——这句话是对的,织口想。当时那名学生大概只是为了满足孩子气的单纯正义感,以及小小的反抗心理,才会选择这样的字眼吧。可是这句话,岂不是比他所以为的包含了更多各种意味的事实——极为单纯的事实吗?

        应该做点什么。他必须采取行动,要不然,永远只能站在原地打转。

        “不晓得几点才会天亮。”

        他睁开眼,问驾驶座的神谷。他大概以为织口在睡觉,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后,才瞄了一眼仪表板上的时钟。

        “不知道,到了五点左右,应该就会渐渐天亮了吧。”

        夜晚就要结束了——织口一边体会着近乎安心的感受,一边深深地窝进座椅中。

        “听说很多婴儿都是在黎明时分出生的。”可能是想到织口虚构中的女儿,和那个女儿即将产下的婴儿吧,神谷说着。“说不定,织口先生您的外孙是这样喔。”

        织口微笑点头。神谷对他的谎言信之不疑的温暖人品,令感动得有些心酸。

        “就是啊。”他说。“一定是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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