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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切斯特纳特一家在前廊的栏杆上放着一只碗,里面涂了油,用来捕捉蚊虫。亮晶晶的液体引诱蚊虫落下,再把它们困住。

        萨拉特站在前廊上,顶着滚烫的阳光观察挣扎的蚊子。它们全是小黑点,像葡萄一样圆鼓鼓的。她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只,举到眼前。它看上去不像活物,与小女孩对生命的概念相去甚远。安安静静,无声无息,一点也不像聒噪的蟋蟀和发狂的鸡。但她知道,自己手上这个玩意儿依然是有生命的。

        萨拉特一捏,蚊子在压力之下炸开,在她手指上留下一个黑黑的污点。

        “你干什么呢?”达娜问道。萨拉特完全没察觉姐姐已经从屋里来到了自己身边。

        她吓了一跳,说:“没什么。”

        达娜瞧瞧她的手指,说完一句“真恶心”便走开了。

        萨拉特在自己那条粗糙的牛仔背带裤上擦擦手。这条裤子是她哥哥穿剩下的,上面的铜扣经年日久已经有些发黑。她在裤子里面什么也没穿。天气一热,她就松开背带绑在腰上,权作腰带,不过这只能坚持几分钟,裤子不一会儿就会垮下来拖到地上。

        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不喜欢探索身边这些生机盎然的微小世界——其中饱含着那么多的奥秘,简直取之不尽,比如飞落下来困在碗里的蚊虫;比如松木地板上灌满蜂蜜的节疤;还有她父亲捉来的肉虫子,他像过去河里还有鱼群时那样,把它们穿在钩子上,教孩子们学习这个旧日的习俗。达娜觉得这些既乏味又烦人,但在萨拉特眼中,它们是鲜血,是脉搏,生命的魔力就流淌其中。

        马丁娜·切斯特纳特站在她家和高粱地之间的草地上晾衣服。她把湿衣服往细绳上搭,绳子一头连着前廊柱上的钩子,另一头系在一把插在地里的破海滩遮阳伞上。这柄遮阳伞跟屋顶上的油布一样,都是几年前从河里冲上来的。

        马丁娜沿着绳子把衣服一件件搭好,再用夹子固定住。水顺着裤脚、衣角滴了下来,在这里,晾衣绳底下,草绿得更鲜亮了。

        那些衣服全都普普通通,毫不起眼:不是白色就是米色,上面印着各式花纹。衣服全都穿了又穿,不少地方都磨得略有些透光。在反抗军控制下的“密亚佐”,不少人家为了不惹麻烦,都把牛仔服染成了红色。但在沉睡的路易斯安那沿海,人们还不必担心这些。

        在1000英里之外的东部沿海,每个月,来自遥远国度的物资援助船都会送来新一点的衣物:有廉价的长袍和马球衫,有运动服和棒球帽,其中不少还带着著名体育俱乐部的标志,比如开罗国民俱乐部。不过,这些衣服一般刚到佐治亚港就会被一抢而空——并且,在密西西比、亚拉巴马和佐治亚这三个分离主义州之外的地区销售、转运这些衣服,起码从理论上讲,都是非法的。当然,人们从不顾忌这项法令。不过,这些衣服最终进入路易斯安那、阿肯色,或抵达西面的墨西哥保护领地时,早已经过中间人的层层转手,贵得超出了大多数普通人家的承受能力。

        自战争伊始,脱离联邦的几个州就始终依靠接济度日。化石燃料曾一度价格不菲,因此,在当时,路易斯安那的港口和得克萨斯的炼油厂尽管已经无法再像20世纪那样赚得盆满钵,但尚且能够赢利。但随后,其他国家具备了更先进的技术,从太阳、风力和原子的裂变与碰撞中获取了充足的能源,于是昔日的燃料过了时,变得几乎一文不值。虽说几个反叛州宁可开战也不遵守禁令,但人们依然关停了炼油厂,遗弃了钻井。现在,在战争中处于劣势,资源也几近告罄的南方人越来越依赖那些巨轮。这些庞然大物每个月都会从世界另一端驶来,满载着衣食和其他生活必需品。

        这些巨轮来自布瓦吉吉帝国,它在数十年前还只是散布在中东和北非的一连串小国,但随后合而为一,形成了一个统一的帝国,其疆域从摩洛哥州的直布罗陀海峡,一直延伸到黑海和里海之滨。

        暮色降临,暑热渐渐消退。埃莉萨·波尔克过来吃晚饭。她家也住在河边,往北1英里,过了高粱地就是,要算离切斯特纳特一家最近的邻居了。去年夏天,东得克萨斯的一场战役让她失去了丈夫和两个十来岁的儿子。她的哀悼持续好几个月,并且自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穿过其他颜色的衣服,每天都是一身黑。于是,切斯特纳特家的孩子就在背后喊她“死亡圣神

        她48岁,看上去却足有58,因为她总是弓腰驼背,说话还带着尖厉的颤音。自从在东得克萨斯战场上失去亲人以来,她这一年都靠一支反抗军发放的遗孀抚恤金过活。此外,她还得到了其他的照顾。每隔几周,密西西比领土护卫队就会从对岸派来一艘船。船靠岸后,会下来两三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到她的院子里修修剪剪,替她打扫屋子,还给这个小个子寡妇送来了吃不完的食物和穿不完的衣服。波尔克把大部分多余的物资都给了切斯特纳特一家——而作为回报,切斯特纳特一家则陪伴这个孤独的女人过着炎热而望不到头的日子。这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波尔克一到,就给了邻居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问她有没有丈夫的消息,马丁娜说没有。

        “他肯定平安无事,亲爱的,别担心了,”波尔克说,“上帝会保佑他的,这我打心眼里就知道。”

        波尔克把带来的软泥派放在前廊栏杆上,绕到屋后跟西蒙打招呼。西蒙正站在半截梯子上,艰难地往屋顶上爬,却又碍于颜面不肯向妈妈求助。波尔克坐到一把山核桃木椅子上,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喊了双胞胎几声。达娜正忙着过家家,没搭理她,但萨拉特走了出来。

        “哦,你好啊,亲爱的,你今天真漂亮。”波尔克说着,吻了吻萨拉特的面颊,然后像往常一样企望捋顺她那一头毛糙支棱的乱发。

        “嘿,圣圣。”萨拉特说。这女人照例误以为自己是因为老给这家人送东西才得了这么个绰号。

        马丁娜晾好衣服后,走上前廊,挨着客人坐下。两个女人呷着甜茶,看孩子们在暮色中嬉戏。

        西蒙在河边一个木桩上拴了一只简陋的筏子。筏子是用几个油桶做的,上面铺了一块胶合板,中间用打磨过的树枝搭了一个十字桅杆,桅杆上挂着一张床单,权作船帆。这面船帆毫无作用,多好的风势都推不动它。不过上面还是用黑色马克笔画了一面海盗旗,用以震慑过往的船只。起码西蒙是这么打算的。

        风平浪静的时候,大人允许西蒙独自把筏子划到河心去,他会用一柄铲子做桨,拼命地划水。不过要是跟妹妹们在一起,他就得待在岸边。而且无论何时,筏子都必须拴着。

        “我敢说那两个小伙子都好着呢,马丁娜,”波尔克又说,“那种政府办事处你是知道的,那儿的人搞不好跟他们说了,手续得花上一两天才能办妥。他们说不定会住上一晚,这样就不用再跑一趟了。我打赌他们这会儿正享受着呢。”

        马丁娜摇摇头:“他应该会回来的。但凡有三个小时空闲,他也会回来的。”

        波尔克的思绪大多数时候都停驻在过去,这会儿她呷了一口茶,又陷入了回忆:“你知道,反抗军带来亨利和孩子们的死讯时,我肯求他们把我也一起埋了。把我埋在他们身边吧,我一个人没法活下去。一个人还有什么活头?可是你知道,在他们下葬前,我见到了他们。他们被安葬在墨西哥边境上的烈士公墓里,跟别的勇士长眠在一起。他们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安详、纯净。就连弹孔也不像照片上那样,根本不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就只是一个个小洞。看着它们,你会想,这么小的伤口怎么会致命呢?见到他们之前,我怕极了,生怕他们会变得狰狞可怕、残缺不全。但没有,他们都没有。他们看上去平静极了。马丁娜,他们显得很幸福。”

        “你不是说我丈夫会没事吗?”马丁娜说。

        “当然啦,宝贝儿,他肯定会没事的。”波尔克说,她顿了顿,又柔声说了下去,“我只是想说,万一——但愿不会——万一出了什么事,万一蓝党对他做了什么,那也不是什么耻辱。他在我们记忆中将永远是一个骄傲的南方爱国者,就像我的儿子们一样。”

        马丁娜把玻璃杯里的茶往地上一泼:“我们可不是什么南方爱国者,我们哪儿也不爱。我们……我们想离开这儿,到北方去。我们才不是什么爱国者,我们家也没有什么烈士。”

        波尔克捏捏马丁娜的肩膀:“当然,当然啦,离开也没什么错。我知道你们是为孩子们好,北边毕竟安全嘛,这没的说,他们不该再受我们这种苦。但你们跟那帮人不是一边的。想让孩子过上安稳日子并没什么错——等他们长大了,能自己做决定了,也许还会回到自己的祖国——不过你们跟那帮人绝对不是一边的。你们骨子里还是南方人,身上流着南方人的血,这永远改变不了。”

        “我们只是一家人而已,”马丁娜说着,向上游方向眺望,盯着视野最北端的那道河湾,“不是别的。”

        河湾那边传来什么声音,来源不辨。不是史密斯那艘化石燃料艇的咯咯声,而是一种更平滑的划水声,来自一艘更大的船。一时间,马丁娜以为那是一艘反抗军走私船,只不过出动得比平时更早些。她大声叫孩子们回岸上来,他们听了,匆匆爬上湿滑的河岸,脚上沾满了泥。然而,船转过河湾后,探照灯却在漆黑的河水上投下了明晃晃的光圈。马丁娜知道走私船是不开灯的。来的是一艘江防舰,长20英尺,从巴吞鲁日开来。平时,这种舰艇一般用于阻遏反抗军在得克萨斯油田和墨西哥保护领地之间走私军火。它行驶缓慢,两侧船舷上的太阳能板闪闪发光,延伸到船身之外,宛如蝴蝶的双翼,十分引人注目。船体本该完全由这些太阳能板驱动,只在紧急情况下才启动备用的柴油引擎。但实际上,驾船的官员很快就厌倦了这些太阳能板,受够了它们孱弱的动力。他们一到河上,就几乎只用自己本该查禁的化石燃料。

        马丁娜知道舰上的都是什么人。他们全是南方人,为密西西比河流保护机构效力,或受雇于应急安全部之类的州立政府机构。这些机构名义上属于各州,实际上却为北方的战时目的服务。这些官员被称为“蓝徽章”,按反抗军的说法,他们干这个是因为在老鸨那儿赊了账。每个月,密西西比边境上总会有一两个蓝徽章失踪。他们的尸体一般会在几天后被人发现,通常都吊在梓树弯弯曲曲的枝条上,裤兜里子被人扯了下来,塞在嘴里。这就是叛徒的下场——在脱离联邦的各州是这样,在邻近的各州也是如此。尽管这几个州的政府选择站在北方一边,但普通大众却对反抗军充满同情。

        “是本杰明,”马丁娜说道,眼看着船转舵,向切斯特纳特家驶来,“他出事了。蓝徽章没事不会大晚上到这儿来的。”

        “别慌,别胡思乱想。”波尔克劝道,“说不定没什么大事。”但马丁娜已经起身向河岸走去。半路上,她遇上了从河里上来的孩子们。孩子们在往前走,脑袋却转向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船。

        “进屋去。”马丁娜说。女孩们乖乖照做了,但西蒙没有。

        “他们来是要说什么跟爸爸有关的事,对吗?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权知道。”

        马丁娜二话不说,一巴掌抽在儿子脸上。男孩惊得目瞪口呆,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藏在他妈妈身上的那股无情的力量很长时间才会爆发一次,男孩常常忘记它的存在。

        “进屋去。”马丁娜对儿子重复道。男孩震惊,泪水夺眶而出。他满腔怨愤,脸色阴沉下来,可最后还是顺从了。

        船在泥泞的河边靠了岸,船上下来两个男人,穿一身乏味的褐色的制服。那身打扮有点像治安官:他们胸前都挂着一些粗糙的徽章,看上去像用塑料做的。

        其中一个男人长得又高又壮,头发剃得很短,紧贴着肉粉色的头皮,马丁娜不看就知道,他的后颈上一定堆积着层层脂肪。另一个矮点的男人十分瘦削,看样子比他的搭档大十岁左右,而那位搭档本人肯定不超过21岁。矮个子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单薄的文件夹,不停地打开手电翻看里面的文件。

        “你是马丁娜·切斯特纳特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他怎么了?”马丁娜反问。

        “你是本杰明·切斯特纳特的妻子吗?”

        “告诉我他怎么了?”

        这个官员始终盯着手上的文件夹,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用他那漠然而单调的口气说道:“切斯特纳特女士,2075年4月1日下午1点17分,一名分离主义分子在巴吞鲁日联邦政务大厅实施了自杀式爆炸……”

        后面的内容,马丁娜什么也没听见。她两眼一黑,感觉面前的人影化入了黑色的河流。她隐约觉得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强烈而灼心。波尔克再次把手搭在她肩上,这让她暂时回过神来,打断了那个男人的话。

        “带我去见他,”她说,“我要见我丈夫。”

        “女士……”官员正要劝说。

        “我有权见我丈夫的尸体,我有这个权利。你们带我去,再把我和他一起送回来。他不能躺在某个太平间里,他得在自己的领地上入土为安。”

        “女士,在应急安全部调查完毕之前,我恐怕……”

        “该死的胆小鬼!”马丁娜嚷道,“你们还是爷们儿吗?他们让干什么你们就干什么吗?啊?跟狗有什么两样?但愿下回轮到你家,但愿下回轮到你家。”

        “一旦调查完毕,您就可以来认领遗骸。”

        “滚出我的家。”马丁娜吼道。她躬下身子,抓起泥土,朝两个官员扔去。泥巴砸在他们的制服上、靴子上,一团团湿漉漉地炸开。她再次躬下身去时,两名官员已经转身往船上走了,泥团落在他们背上。

        解开船锚时,年轻的那个官员短暂地回过头来,面向马丁娜说:“节哀顺变。”

        马丁娜看着那条船逆流而上,看见它在驶过月牙的倒影时,瞬间通身透亮。随后,船转过河湾,消失无踪。

        她听见波尔克在说:“他去见上帝了。他跟我家那位一样,是个烈士。”

        “去看看孩子们,”马丁娜说,“把他们都哄睡。我马上就来。”

        “亲爱的,我不会丢下你的。”

        “快去。我马上就来。”

        波尔克进屋后,马丁娜又独自在泥岸边站了好一会儿。

        她望着河面,漆黑的河水无穷无尽,奔流不息。她向北走,脚踩着清凉潮湿的泥土。不久,她就来到高粱丛中,庄稼秆上结满了饱满的穗,一粒粒粮食有如钢珠般结实。她来到离家很远的位置,在确信孩子们听不到之后,她双膝跪地,放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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