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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约翰·霍维尔的指令

        后来,他每每想起这件事——在大街上,或是坐在火车上穿过田野——总会觉得一切都很荒谬,可戏剧正是先和荒谬签下条约,然后再有效地、风风光光地把它做好。一个伦敦秋日的周末,百无聊赖之中,莱斯连节目单都懒得好好看一眼,就走进了奥德维奇剧院,戏的第一幕在他看来相当平庸;荒谬发生在幕间休息的时候,一个灰衣男人走到他的座位跟前,用几乎听不清的低沉嗓音,彬彬有礼地邀请他到后台去一趟。他并没有太过惊奇,想着剧院经理大概是在做什么民意测验吧,就是那种为宣传而做的泛泛调研。“如果是要征求意见的话,”莱斯说道,“第一幕我看没多大劲,比方说灯光……”灰衣男人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仍然用手指着一扇边门,莱斯明白自己该站起身来随他走过去,而不要太拿架子了。“我倒是想喝上一杯茶。”下了几级台阶、走到旁边一条走廊时,他这样想着,随那人走去,有些心不在焉,又有点不快。突然,他来到了后台一个化妆间,这里倒更像是个有钱人家的书房;两个看上去无所事事的男人向他问了声好,仿佛他的来访早在他们意料之中,而且是理所当然。“您当然会做得很好。”其中那个高个子男人说道。另一个男人点了点头,活像是个哑巴。“我们没多少时间,”高个子男人说,“但我会尽量简明扼要地向您讲一讲您的角色。”他讲话的口气干巴巴的,好像莱斯并不存在,又好像仅仅是在完成一个单调的指令。“我没听明白。”莱斯说着向后退了一步。“这样更好,”高个子男人说,“在这种情况下,试图分析明白反倒没有益处;您会懂的,只要适应了这些聚光灯,您就会开心起来。您已经看过第一幕了,我知道,您并不喜欢。没人喜欢。可从现在开始,这出戏会变得好看起来。当然这也要看情况。”“但愿能好看些,”莱斯说,他觉得自己恐怕理解错了,“可无论如何我该回座席了。”他已经又后退了一步,所以那灰衣男人轻轻挡住他的时候,他也没有太过吃惊,灰衣男人嘴里嘟囔了句“对不起”之类的话,却没有让开。“看来是我们没把话说清楚,”高个子男人说,“很遗憾,还差四分钟,第二幕就要开演了。我请求您好好听我把话说完。现在您就是霍维尔,是埃娃的丈夫。您已经看见了,埃娃和迈克尔一起给霍维尔戴了绿帽子,霍维尔很可能已经有所察觉,但他决定保持沉默,原因尚未明确。请您别动弹,这只不过是一顶假发。”这句劝告几乎毫无必要,因为灰衣男人和那个像哑巴一样的男人早已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双臂,不知又从哪里冒出一个又高又瘦的女孩,把一个暖暖的东西套在了他的头上。“你们肯定不想看见我大喊大叫一通,把剧场闹个天翻地覆吧!”莱斯说这话的时候竭力控制住自己,不想让声音发抖。高个子男人耸了耸肩。“您不会那样做的,”他疲惫地说,“那样做有失风度……不会的,我肯定您不会那样做的。此外,这顶假发您戴着太合适了,红头发很衬您。”明知自己不该说这个,莱斯还是说了:“可我不是演员。”所有的人,连同那女孩,都微笑着鼓励他。“您说得很对,”高个子男人说道,“您完全知道这中间的区别。您不是演员,您就是霍维尔。待会儿等您到了台上,埃娃会在客厅里给迈克尔写信。您假装没有发现她把信纸藏了起来,也没看出她在掩饰自己的不安。从那儿往下,您爱怎么演就怎么演。露丝,眼镜给他。”“我爱怎么演就怎么演?”莱斯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想把胳膊挣脱出来,这时,露丝给他戴上了一副玳瑁框的眼镜。“不错,正是如此。”高个子男人无精打采地答道,莱斯甚至有些怀疑这人是不是每天晚上都会把这番话重复一遍。请观众就座的铃声响了,莱斯能看见舞台上布景职员跑来跑去的身影,灯光也变了;露丝突然不知去向。一种气恼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全身,不算剧烈,但让人很不痛快,与眼前的景象格格不入。“这简直是一场愚蠢的闹剧,”他竭力想摆脱这一切,“而且我警告你们……”“我对此深表遗憾,”高个子男人低声说,“坦白说,我没想到您会这样。可既然您是这么想的……”这句话不能完全算是威胁,虽然三个男人这样把他团团围住,摆出的架势就是不听从他们摆布就得打上一架,可是在莱斯看来,这两件事都一样地荒谬,一样地虚假。“该霍维尔上场了,”高个子男人边说边指了指后台那条窄窄的过道,“只要您往那儿一站,您爱怎么演就怎么演,可如果您……那我们就只能深表遗憾了。”这句话他说得很亲切,甚至没有扰乱剧场里突然安静下来的气氛;天鹅绒的幕布拉开,发出簌簌的声响,瞬间他们被一股暖暖的气流包围。“可要是换了我的话,我会认真考虑考虑的,”高个子男人带着倦意又加了一句,“现在,请您上场吧。”三个男人簇拥着他来到了台口。一束紫色的光照得莱斯什么也看不见了;正前方的空间大得仿佛无边无际,左手边隐隐可见一片庞然的洞穴,仿佛含着一团巨大的被屏住的呼吸,那其中才是真实的世界,渐渐地,能分辨出一件件雪白的胸衣,也许还有各式各样的礼帽和高高耸起的发髻。他向前走了一步,也许是两步,只觉得两条腿不听使唤,正准备转身快步逃走,只见埃娃匆匆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向他伸出一只手,那条胳膊白皙细长,紫色的光影里,胳膊尽头的那只手像是在空中飘浮着。那只手十分冰冷,莱斯觉得它在自己手中轻轻抽搐着。他被牵着来到舞台中央,茫然地听埃娃解释她怎么头疼,怎么喜欢光线暗一点,喜欢书房里这样静悄悄的,他在等她说完,他想上前几步,走到舞台前面,三言两语地告诉大家,他们都上当了。可埃娃仿佛在等他到沙发上去坐下,那沙发和这出戏的剧情和布景一样,都怪怪的,莱斯意识到,她又一次伸出手,带着疲惫的笑容邀请他,自己再这么站下去,不但不合情理,而且还有点儿粗鲁。坐在沙发上,他能更清楚地看见剧场里的前几排座位,灯光从紫色转成了橙黄色,勉强把那几排座位和舞台隔开,但奇怪的是,把身体转向埃娃,迎向她的目光,对莱斯来说反而更容易,在这一刻,除非他情愿陷入疯狂或是屈从于假象,他能做的决定本来就只有一个,却被这目光拖曳着滑向荒谬。“今年秋天的午后时光总显得没完没了。”埃娃说着,在矮桌上一堆书本和纸页中找出一只白色的金属盒,给他递来一支香烟。莱斯机械地掏出打火机,他只觉得戴着这假发和眼镜的自己越发滑稽可笑;然而,一次小小的点烟仪式和最初几口吞云吐雾仿佛给了他喘息的空当,让他可以在沙发上坐得更舒服一些,身体在看不见的冰冷群星的注视下已经紧绷到极致,此刻也可以放松下来。他听见了自己对埃娃的答话,毫不费劲,一字一句就像是自己在往外蹦,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这是那种纸牌城堡式的对话,埃娃一点一点地给这座脆弱不堪的城堡砌起墙壁,莱斯则毫不费力,只顾把自己的牌一张一张插进去,橙黄色的灯光下,城堡越建越高,埃娃说了长长的废话,其中提到了迈克尔的名字(您已经看见了,埃娃和迈克尔一起给霍维尔戴了绿帽子),也提到了其他人的名字和一些地名,好像是迈克尔的妈妈(或者是埃娃的妈妈?)参加的一次茶会,然后是眼中带泪的急切辩白,最后是一个饱含殷切期望的动作,把身体倒向莱斯,好像是想拥抱他,或者是让他抱抱自己,就在朗声说完最后一句台词之后,她把嘴附在莱斯耳边低声说了句:“求求你别让他们杀我。”接着又毫无过渡,用正常的职业嗓音抱怨自己被抛弃了,有多么孤独等等。舞台尽头响起了敲门声,埃娃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就好像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可这些都只是莱斯想到的,他当时心里一片混乱,实在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然后她站起身去迎接迈克尔,后者进来的时候脸上还是第一幕里那副让人腻烦的笑容。来了一位穿红衣服的女人和一个老头:突然之间舞台上多出来好几个人,人们互相问候,说些恭维话,传递着消息。只要有人向他伸出手来,莱斯都会握上一握,然后赶忙坐回沙发上,再点燃一支烟,把自己保护起来;现在剧情的发展似乎与莱斯没了关系,观众满意地低声议论着迈克尔和其他有个性的演员说出的一句接一句绝妙的俏皮话,埃娃这时则忙着准备茶点,给仆人下达指令。也许这时他该走到台口,把香烟往地下一扔,用脚踩灭,抓紧时间大声宣布:“尊敬的观众……”可他转念一想,等到大幕落下之后,自己再大步向前,揭露这一切都是弄虚作假,会不会更有风度一点()。整件事情里好像一直存在着某种仪式感,顺着它行事并不困难,就这样,莱斯一面等候着那个属于自己的时刻,一面接过话头,和那位年老的绅士聊起了天,他接过埃娃给他递上的茶,埃娃递茶的时候故意不正眼看他,仿佛她能感觉到迈克尔和那位红衣女人正注视着她。一切都取决于你怎么去忍受、去消磨这段漫长的紧张时间,又怎样才能战胜这种把人变成傀儡的愚蠢联盟。他已经很容易觉察出,人们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有时是迈克尔,有时是那位红衣女人,现在埃娃几乎完全不跟他讲话了)都隐含着答案;都是让他这个傀儡按照要求做出回答,这样剧情才能够演绎下去。莱斯心想,只要给自己一点时间去控制局面,他就能和那帮演员对着干,回答出让他们难堪的话来,那岂不是很有意思;可他们是绝不会让他这样做的,他的所谓行动自由全是假象,绝不可能让他有什么非分的反抗念头,那样只会让他大出洋相。,这是埃娃对他讲过的话;听起来就像整件事情一样,荒谬至极。莱斯想,还是再等等好了。红衣女人说完最后一句精辟的警句,大幕落下,莱斯觉得演员们好像突然全都从一级看不见的台阶上走了下来,人也变小了,一个个脸上都没了表情(迈克尔耸了耸肩,背过身去,顺着布景墙离去),互相之间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纷纷从舞台离去,可莱斯看见了,红衣女人和那老头和和气气地挟持着埃娃向右边后台走去时,她向着他把头转了过来。他想跟过去,隐隐希望能进到她的化妆间里,和她单独聊一聊。“真棒,”高个子男人说着还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漂亮,说实话,您演得太棒了。”他朝幕布那边指了指,那里还响着掌声的尾巴。“他们真的很喜欢您。咱们得去喝上一杯。”另外两个男人站在稍远处,脸上堆满可亲的笑容,莱斯放弃了随埃娃过去的念头。高个子男人打开第一道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几把快散架的椅子、一个柜子、一瓶已经喝过一点儿的威士忌和几只漂亮的雕花玻璃酒杯。“您演得太棒了。”高个子男人又说了一遍,大家围着莱斯坐了下来。“加点儿冰块,对吧?这会儿任谁肯定都嗓子冒烟了。”不等莱斯推辞,灰衣男人就给他递过来几乎满满一杯威士忌。“第三幕要难一点,可同时对霍维尔来说又是更好玩的一幕,”高个子男人说,“您已经能看出来这剧情是怎么发展的了。”他开始讲解剧情,讲得清晰利索,毫不拖泥带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您把剧情搞得更复杂了,”他说,“我从来没有想象过霍维尔会在他老婆面前表现得这么消极被动,要换我肯定会是另外一种反应。”“您会怎么反应?”莱斯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哦,亲爱的朋友,这样问可不好。我的意见会干扰您做出自己的决定,因为您早已胸有成竹了。不是吗?”莱斯没有说话,他又继续说道:“但我现在跟您说这些,正因为它不是一件可以胸有成竹的事情。我们大家都太满意了,下面的戏可不能演砸了。”莱斯长长地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说:“可是第二幕之前您亲口跟我说的,我爱怎么演就怎么演。”灰衣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可高个子男人看了他一眼,他立刻露出抱歉的神情。“任何冒险,或者您要是愿意,把它叫作撞大运也行,都得有个限度,”高个子男人说,“从现在开始,我请您一切按我的吩咐去做,您就理解为您在一切细节上仍然享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吧。”他张开右手,掌心朝上,端详了许久,另一只手的食指在这只掌心上一下下地点着。两杯酒之间(他们又给他斟满了一杯),莱斯听到了给约翰·霍维尔的指令。借着酒劲,借着一股慢慢回归自我的劲头,他心里涌上一股冷静的愤恨,他没费多大气力就发现了这些指令的含义,为了最后一幕,让剧情引向一场危机。“我希望一切都已经讲得明明白白了。”高个子男人说着,用手指在掌心画了一个圆圈。“明明白白,”莱斯说着站起身来,“可我倒想知道,到了第四幕……”“咱们别把事情弄混了,亲爱的朋友,”高个子男人说,“下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我们再来谈第四幕的事,现在我想提醒您的是,要集中精力演好第三幕。哦,请把上街穿的外套拿过来。”莱斯感觉到那个哑巴男人上来解他夹克衫的扣子;灰衣男人从橱柜里取出了一件粗花呢外套和一双手套,在三个男人欣赏目光的注视下,莱斯换好了衣裳。高个子男人早已把门打开等候着,远远地传来铃声。“这可恶的假发热死了。”莱斯想着,把威士忌一饮而尽。他几乎是一出门就置身于陌生的布景之中,胳膊肘那里有人客客气气地推着他,他一点也没抗拒。“还没到时间,”身后,那个高个子男人发了话,“您记住,公园里会有点儿冷。您最好把外衣领子竖起来……走吧,该您上场了。”小路旁的一条长凳上,迈克尔起身朝他走来,开着玩笑向他问好。他应该被动地回答一声,然后再聊一聊摄政公园的秋天多么美好之类的话题,一直等到正在那边喂天鹅的埃娃还有那位红衣女人走过来。莱斯头一回加重了语气,别说旁人,就连莱斯自己都有点吃惊。观众看来是挺欣赏的,迈克尔被迫转为守势,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以摆脱困境;突然,莱斯假装要避风,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点燃了一支香烟,他从眼镜上方看过去,只见那三个男人站在后台,高个子男人挥起手臂朝他做了个威胁的手势。他从牙缝里笑了一声(他应当是有点儿醉了,心情愉快,此外那人挥手臂的姿势让他觉得实在很有意思),然后才回过身来,把一只手放在了迈克尔的肩上。“公园里有那么多赏心悦目的风景,”莱斯说,“我实在不懂,在一座伦敦的公园里,怎么可以把时间消磨在天鹅和情人身上。”观众笑得比迈克尔更开怀,后者的兴趣此刻都落在埃娃和红衣女人的到来上。莱斯毫不迟疑,继续他的反抗,仿佛在施展一套疯狂而荒唐的剑术,把那些指令通通扔到脑后,而他的对手们也都是些极其机敏的演员,他们竭尽全力想让他回归到自己的角色中去,有几次他们差不多就成功了,可他总会又一次脱逃,为的就是以某种方式去帮助埃娃,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他告诉自己(他还会笑出声来,都是威士忌惹的祸),他眼下所做的一切改变,都将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最后一幕()。其他人肯定已经意识到他的目的,他只要从眼镜上方朝左边后台看过去,就可以看见那高个子男人怒形于色,舞台内外都在同他和埃娃作对,那些人插在中间不让他们交流,连一句话都不让埃娃对他讲,现在那位年老的绅士带着个脸色阴沉的司机上场了,舞台上出现了片刻的安静(莱斯想起了那些指令:一个小小的停顿,接下来要说的是买股票的事,然后由红衣女人说一句揭示真相的话,大幕落下),在这个空隙,迈克尔和红衣女人必须走开,让绅士给埃娃和霍维尔讲讲股票交易的事情(说起来,这出戏里头真是什么都不缺),一种想再搞点儿破坏的幸灾乐祸的欲望在莱斯全身奔涌。他脸上带着对那些风险投机毫不掩饰的轻蔑表情,挽起了埃娃的胳膊,绅士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却怒火中烧,他摆脱了绅士的纠缠,和她一起走开,身后传来一段妙趣横生的话语,那是专门编出来应付观众的,与他毫无关系,然而埃娃的话和他有关,有短短一瞬,一股温暖的气息紧贴着他的面颊,她用真实的嗓音轻声对他说:“直到剧终都别离开我。”她的话被一个本能的动作打断了,她习惯性地去回应红衣女人的质问,红衣女人一把拖开霍维尔,直面着他,说出了那句揭示真相的话。没有停顿,本来红衣女人是需要一点儿停顿,调整最后这句话的指向,为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做一点铺垫的,但是没有停顿。莱斯看见幕布落了下来。“蠢货。”红衣女人说了句。“过来,弗洛拉。”下这个命令的是那个高个子男人,他紧挨着站到莱斯身边,后者正露出满意的微笑。“蠢货。”红衣女人重复了一遍,她抓住埃娃的胳膊,埃娃低下头,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已与她无关。莱斯正满心欢喜,突然被人推了一把。“蠢货。”这回是高个子男人说的。莱斯头上被猛地扯了一把,但他自己摘下眼镜,递给高个子男人。“那威士忌味道不坏,”他说,“如果您现在想告诉我最后一幕的指令的话……”又是猛地一推,差点儿把他推倒在地,等他带着恶心站直身体,已经跌跌撞撞地走进了一条昏暗的过道;高个子男人不见了,另外两个男人用身体推搡着,迫使莱斯向前走去。前方是一扇门,高处亮着一盏橙红色的灯。“换衣服。”灰衣男人说着把莱斯的外衣递给了他。还没等他穿上夹克衫,他们就一脚踹开了门;莱斯磕磕碰碰地跌进外面人行道上,一条寒气逼人的小巷,一股垃圾的恶臭。“这帮狗娘养的,我会得肺炎的。”莱斯想着,把手插进口袋里。小巷比较遥远的一头有灯光闪动,传来汽车声。走到第一个街口(他们倒没把他身上的钱和证件搜走)莱斯认出了剧场的大门。没人能阻止他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完最后一幕,他走进了剧场暖和的休息室,酒吧里烟雾缭绕,人们聊着天;他还有时间再喝上一杯威士忌,可他觉得脑子里空空的。大幕升起之前,他暗中思忖,谁会在最后一幕里扮演霍维尔这个角色,会不会再有哪个倒霉蛋先受到礼遇,继而受到威胁,最后被戴上那副眼镜呢;但是看来每天晚上的把戏都会以同样的方式收场,因为他很快就认出了第一幕中那个男演员,他在书房里看信,然后默不作声地把信递给埃娃,埃娃穿了条灰色的裙子,脸色苍白。“真不像话,”莱斯转向坐在他左边看戏的人,评论道,“他们怎么能戏演到一半换演员呢?”那人乏乏地叹了口气。“现在这些年轻剧作家让人看不懂,”那人回应道,“一切都是象征,我猜是这样的。”莱斯在座位上坐得更舒服了些,他听见观众群里传来议论声,看来他们并不像他身边这位一样好说话,随便就接受了霍维尔外形上的变化,他心怀恶意地咀嚼其中的滋味;不过,观众很快被剧场里的气氛吸引,那个男演员很棒,剧情推进之迅速连莱斯都感到吃惊,他陷入了一种尚算是愉悦的漠然之中。信是迈克尔写来的,他告知他们,他已经从英国启程了;埃娃看完后默默地把信还了回去,能感觉得到她在掩饰自己的哭泣。,埃娃对他说过。,这话虽荒谬,也是埃娃说过的。观众席上舒适惬意,坐在这里,很难想象在眼前这个实在不怎么样的舞台上她能出什么事;不过是上演一场持续哄人的戏码,充斥着假发和画出来的树木。果然是那不可或缺的红衣女人打破了书房里忧伤的静寂,静寂中霍维尔的宽恕也许还有爱意都一一表露,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信撕掉,投进火炉。当然那红衣女人还暗示说,所谓迈克尔启程其实是个策略,而霍维尔虽说表露出对她的轻蔑,但这并不妨碍他彬彬有礼地邀她一同喝茶。看见仆人端着茶盘上场,莱斯心中涌上一股隐隐的快意;喝茶好像成了剧作家的万用桥段,特别是现在,那红衣女人手里把玩着一只在浪漫喜剧里经常出现的小小酒瓶,在一位伦敦律师的书房里,灯光莫名其妙地暗了下来。电话铃响了,霍维尔风度翩翩地接起电话(可以预见,股票又跌了,或者出了别的任何一件麻烦事,这场戏就此收场);茶杯往来传递,人人脸上都挂着恰如其分的微笑,这些都是要出大事的兆头。埃娃把茶杯举到嘴边的一刻,霍维尔做了个在莱斯看来很不合适的表情,她的手一抖,茶泼在了灰色的裙子上。埃娃一动没动,有点可笑;大家的表情都有了一瞬的凝滞(这时莱斯已经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他身后有人不耐烦地发出嘘声),红衣女人一声惊叫,盖住了嘘声,也打断了霍维尔,他举起一只手正要说什么,这惊叫声也吓住了埃娃,她转过头去面向观众,仿佛不敢相信,接着侧过身子倒在沙发上,几乎平平地躺了下来,她这个缓慢的动作仿佛让霍维尔有所察觉,他突然向右边的后台跑去,而莱斯没能看见霍维尔跑掉,因为在其他观众都还一动没动的这一刻,他已经顺着中间的过道飞奔而去。他三步并作两步纵身跑下台阶,准确无误地把存根递进衣帽间,取回自己的大衣;跑到门口时,他听见剧终时的喧哗声,剧场里响起了掌声,人声鼎沸;剧场的一位工作人员顺着台阶跑上楼。他朝着基恩大街跑去,路过剧场旁边那条小巷口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一团黑影正紧紧贴住墙壁向前移动;他被撵出来的那扇门半开半掩,可是莱斯还来不及细看那里的情况,就已经跑到了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他并没有远离剧院,而是顺着国王大道一路向下,他想,绝不会有人能想到在剧院附近找他。他拐进斯特朗大街(他把大衣领子竖了起来,双手插在衣兜里,疾步而行),直到迷失在大法官路附近那一大片小巷子里,才感到了一阵无法解释的轻松。他靠在一堵墙上(他有点气喘吁吁,只觉得衬衣被汗浸湿了,贴在身上),点燃了一支香烟,这才穷尽自己能想到的一切词语,向自己提出一个明明白白的问题:为什么要逃跑。还没等他想出答案,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就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边跑边想,如果能到河对岸去(这时他已经跑到了离黑衣修士桥不远的地方),就有救了。他躲在一个门洞里,远远避开照亮通往水门出口的街灯。突然间,嘴上一烫;他早已忘了自己还叼着烟,这时一把揪了下来,觉得仿佛把嘴唇都撕破了。四下里一片寂静,他试图重新思考那些还没有答案的问题,可不巧的是,这一回又被那个念头打断了:过了河才算平安。可这一点儿都不合逻辑,那些追踪他的脚步声也完全可以追过桥去,追到对岸任何一条小巷子里;然而他还是选择了过桥,他跑的方向正好顺风,那条河被抛在了身后,他跑进一组迷宫似的街区,连他自己也不认识,直到最后跑进一个灯光暗淡的所在;这是他今晚第三次停下脚步,停在了一个又窄又深的死胡同里,他终于能直面那个最重要的问题了,可他知道自己绝对找不到问题的答案。,这话是埃娃对他讲的,虽然他很笨,力量也很有限,但也算是尽力了,可他们还是一样要把埃娃杀掉,至少在戏里他们已经这样做了,而他之所以要逃跑,是因为这出戏不可能就这么落幕,茶就那么不巧泼在了埃娃的灰色裙子上,埃娃滑倒下来,平平地倒在了沙发上;一定是发生了另一件事,只是他不在场,无法阻止罢了,,埃娃曾这样恳求,可他们把他赶出了剧院,不让他看见那终将发生的一幕,而他却笨到重新坐回观众席,观看着却懵懵懂懂,或许只是从另一个角度,从他自己的恐惧与逃避之中看懂了,而现在,他整个人就如同肚子上横流的汗水一样黏黏糊糊,满是自我厌恶。“可我和这事儿没什么关系呀,”他这样想,“什么也没发生。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他认认真真地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怎么可能有人那样来找自己,向他提出那么愚蠢的建议,又那么和蔼可亲地威胁他;他身后的脚步声可能是某个流浪汉在四处乱逛。一个红发男人停在了他面前,没有看他,只是用一个神经兮兮的动作取下了眼镜,在衣领上擦了擦,又重新戴上,只不过长得有点儿像霍维尔而已,意思是,长得有点儿像那个饰演霍维尔、使茶泼在埃娃裙子上的演员。“把假发扔了吧,”莱斯说,“你现在这样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来的。”“这不是假发。”霍维尔说(管他是叫史密斯还是罗杰斯呢,他已经记不起来节目单上那人叫什么名字了)。“我真傻。”莱斯说。稍微动动脑子就不难想到,他们当然是事先准备好了一副和霍维尔的头发一模一样的假发,眼镜也是按照霍维尔的仿制的。“该做的您都做了,”莱斯说,“我当时就在观众席里坐着,我全看见了;所有的人都会为您作证。”霍维尔颤抖着,靠在墙上。“不是为这个,”他说,“这有什么要紧呢,反正他们总是会得逞的。”莱斯垂下了头,一股难以抗拒的困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我也想救她,”他说,“可他们不让我把戏演完。”霍维尔怨恨地看了他一眼。“每回都是这样,”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业余的都这样,他们总是自以为可以比别人演得更好,可到了最后,什么用都没有。”他竖起夹克衫领子,双手插在衣兜里。莱斯真想问他一句:“什么叫每回都是这样?如果确实如此,我们又为什么要逃跑呢?”一声口哨传进小巷,直追他们而来。他们一起跑了好长时间,一直跑到一个小小角落才停了下来,那里有一股刺鼻的石油味儿,是那种停滞不流的河水的气味。他们躲在一堆货物背后休息了一会儿;霍维尔喘得活像一条狗,莱斯跑得腿肚子都抽了筋。他艰难地用一条腿支撑着,靠在货物上揉了揉腿肚子。“可事情也许并没有这么糟糕,”他说,“按照您的说法,每回都是这样。”霍维尔伸出一只手堵住他的嘴,又传来两声口哨。“我们各跑各的吧,”霍维尔说,“也许有一个人能逃脱。”莱斯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可他还是想让霍维尔先回答他的问题。他抓住霍维尔的一只胳膊,用力把他拉了过来。“您不能让我就这样走掉,”他央告,“我不能一直这样糊里糊涂地逃下去。”货物里一股柏油味儿,他手中空空,什么也没抓住。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莱斯弯下腰,给自己鼓了鼓劲,朝相反方向跑去。路灯下,他看见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玫瑰巷。远处便是那条河,还有一座桥。总会有桥,总会有街道,让他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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