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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片天空

        我曾经觉得一切都会放任、缓和、让步,使人毫无阻碍地游荡,由此处到别处。我说曾经,虽然现在我仍怀着一丝愚蠢的期望,想着也许这感觉能重现。因此,即使现在有家有业,一次又一次地在城里闲逛似乎不够正常,我还是不时对自己说,是时候了,回到我心爱的街区转转,忘掉工作(我是个证券经纪人),只要一点点运气,就能碰见若希娅妮,与她共度良宵,直到第二天清晨。

        天知道我曾重复这一切有多长时间,而可悲的是,在那段时间里,事情都在我最不经意的时候、在我随意游走的时候发生。不管怎么说吧,只需要像一个心情愉悦的市民那样,顺着自己喜欢的街道信步漫游,我几乎每一次都会逛到那一片拱廊街,大约因为那些拱廊和街巷一直都是我暗藏心中的故园吧。比方说,古美斯拱廊街,这个暧昧的所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在这里像丢掉一件旧外套一样丢掉了我的童年。在一九二八年那会儿,古美斯拱廊街就像是堆满宝藏的山洞,罪恶的暗影和薄荷片饶有兴味地交织在一起,高声叫卖的晚报整版整版登的都是犯罪新闻,地下影院闪着亮光,放映的是难以企及的色情影片。那段岁月的若希娅妮们大概会向我投来半是慈爱半是觉得好笑的目光,而我,口袋里揣着可怜巴巴的几分钱,像个男子汉那样行走,软帽绷在头上,双手插进衣兜,嘴上叼着一支司令牌香烟,仅仅因为我继父曾经预言我要是抽烟的话迟早会变成瞎子。我尤其记得气味和声音,那就像是一种期待,一种渴望,记得那些报亭能买到有裸体女人相片和骗人的美甲广告的杂志,那时的我已经对那片灰墁的天花板和脏兮兮的天窗,也对那无视拱廊街外面的愚蠢天光、人工造就的夜景有敏锐的感受。我带着假装的漠然,探向街上的一扇扇大门,门背后是最后的秘密开始的地方,里面那隐约的轮廓是电梯,通往性病诊所,也通往更高处的所谓天堂,那里有失足女人,这是她们在报纸上的名字,她们手上的刻花玻璃酒杯里满斟饮品,大多是绿色,身上披着丝绸睡衣和紫色和服,一间间套房里香气袭人,和我心目中豪华商店里飘出来的香味一模一样,在拱廊街的暗影中,家家店铺灯火通明,精致的玻璃瓶和匣子,玫瑰色的粉扑,瑞秋牌香粉和透明手柄的修面刷,琳琅满目,筑起一座遥不可及的街市。

        时至今日,每当我穿过古美斯拱廊街,心里仍然会可笑地回想起那已经处于堕落边缘的少年时代;旧时的迷恋依然留存,因此,我总喜欢漫无目的地迈开双脚,心知自己迟早会走到拱廊街区,在那里,随便一家尘土扑面、脏兮兮的小店铺,在我眼中也比露天街道上那些华丽到几近傲慢的橱窗更有吸引力。就说薇薇安拱廊街,或者全景通道,连同它们向四周延伸的宽街窄巷,走到尽头或许会有一家二手书书店,或是令人费解地出现一家旅行社,也许从来没有人在那里买过哪怕一张火车票,这是一个世界,它选择了一片离自己更近的天空,由脏兮兮的玻璃和灰墁筑起的天空,上面有一些寓言里的塑像,伸出双手敬奉花环,这条薇薇安拱廊街离日光下可鄙的雷奥姆尔大道和股票交易所(我上班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遥,我生来就熟悉这片街区,在我开始怀疑这件事之前很久很久我就熟悉它,那时的我还只是个兜里没几分钱的学生,驻扎在古美斯拱廊街的某个角落,心里盘算着是把这点钱花在一间自助酒吧里呢,还是去买一本小说,顺便再买上一小袋用玻璃纸包着的酸味糖果,嘴上叼的香烟使我眼前一片迷蒙,有时我的手指会在衣兜底部摩挲,摸到装避孕套的小袋子,那是我强装老练在一家只有男性顾客的药房里买的,以我兜里这么一点钱,加上这样一张孩子气的脸,想把它派上用场也只是痴心妄想。

        我的未婚妻伊尔玛对我喜欢深更半夜在市中心或者南城的街区游荡百思不得其解,倘若她知道我对古美斯拱廊街有这么大的兴趣,恐怕更要万分惊愕。她和我母亲一样,对她们而言,最好的社交活动就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进行她们所谓的交谈,喝杯咖啡,品品餐后利口酒。伊尔玛是所有女人中品行最好、最善良的一个,我永远也不会想要对她去讲我最在意的东西,这样我最终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的儿女就是我母亲极度期盼的孙子孙女。我现在想,恐怕就是因为这些,我才遇见了若希娅妮,可也不只如此,因为我本来也可以在鱼市大街或是在胜利圣母路和她相遇,然而,我们第一次彼此注视却是在薇薇安拱廊街的最深处,头顶上,一群石膏像在瓦斯灯的照耀下摇摆不定(花环在满身尘土的缪斯女神手指间晃来晃去),我很快知道,若希娅妮就在这个街区工作,如果你是咖啡馆的常客或是车夫的熟人,很容易就能找到她。也许是一种巧合,当那个天空高远、街上没有花环的世界里下着雨时,我在这里与她相逢,但我觉得这是征兆,它远不只是在街上与随便哪个妓女的露水情缘。后来我得知,那些天里若希娅妮从不远离拱廊街这一片,因为那时到处都在流传洛朗犯下的累累罪行,这可怜的女人整天生活在惊恐之中。就在这惊恐之中,有点儿什么东西转为优雅,闪躲的姿态,纯然的期望。我记得她看我时的眼神,半是渴慕半是疑虑,记得她问我话时假装冷淡的样子,我记得,当我得知她住在拱廊街顶层时,我高兴得几乎不敢相信,我坚持要到她的阁楼上去,而不是去桑蒂艾尔大街的酒店(那里有她的朋友,她觉得有安全感)。后来她还是相信了我,那天夜里,一想起她曾经怀疑我会不会就是洛朗,我们就笑成一团,在她那间常常出现在廉价小说中的阁楼里,若希娅妮美丽而温柔,又时时忧心遇到那个在巴黎流窜的扼颈杀手,我们一件一件地回顾着洛朗的杀人案,她便越来越紧地贴在我的身上。

        我要是哪天晚上没有回家过夜,母亲一定会一清二楚,当然她从来不说什么,因为说了也没什么意思,但在那一两天,她会用又受伤又害怕的目光看向我。我非常清楚,她绝对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伊尔玛,可她这已经毫无用处的家长权力一直持续,令我很不舒服,尤其烦人的是,末了还总得是我带回一盒糖果或是给院子里添一盆花草之类,用这无言的礼物精确而理所当然地象征冒犯行为就此停止,儿子又回到母亲的房子里好好生活了。当然,每次我把诸如此类的小插曲说给若希娅妮听的时候,她都很开心,只要一到拱廊街区,这些和主人公一样平淡无奇的小事也成了我们世界的一部分。若希娅妮强烈地关切家庭生活,对各种规矩和亲情关系都毕恭毕敬;我本来是不太喜欢谈论私事的,可我们总得有点话题,她的生活她想让我知道的都谈过了,接下来不可避免地就得谈谈我作为未婚男人的苦恼人生。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这一点来说我运气也还不错,若希娅妮对这片拱廊街区十分钟爱,也许是因为她住在其中一条街上,也可能是这里能为她遮寒蔽雨(我是在初冬时节第一次遇见她的,而我们的拱廊街和这片小世界愉快地无视了那一年比以往更早到来的雪花)。在她有空的时候,我们经常一块儿散步,当然那得是等某人——她不喜欢提起这个某人的名字——足够痛快,才会让她和自己的朋友出去玩一小会儿。我们之间很少谈及这个某人,实在避不开的时候,我问一些不得不问的话,她也无可避免地用谎话作答,说纯属财务上的关系;不言而喻,这个某人就是她的老板,而他的爱好就是不让人看见他的真容。我想到,他并不反感我和若希娅妮在一起度过几个夜晚,因为洛朗刚刚在阿布吉尔大街作过案,这一片街区人心惶惶,可怜的若希娅妮一到天黑就绝对不敢离开薇薇安拱廊街。我几乎要对洛朗也对那位老板心存感激,别人的恐惧反倒成全了我,可以和若希娅妮一起在拱廊街漫游,泡泡咖啡馆,并且逐渐发现自己可以和这样一个不需要深交的女孩子成为真正的朋友。但在沉默的相处中,我们渐渐意识到这种值得信赖的友谊的愚蠢之处。就说她那间小阁楼吧,小小的,干干净净,一开始对我而言仅仅是这个拱廊街区的一部分。最初我上去只是为了若希娅妮,我不能留宿,因为我付不起过夜的钱,而某人还等着一个毫无瑕疵的账目表,我连周围有些什么东西都没看清,很久之后,当我在自己那间可怜巴巴的小房间里昏昏欲睡(说它可怜巴巴是因为那里面唯一的奢华陈设只是一本带插图的年历和一套银质的马黛茶具),我回想着那间小阁楼的样子,却无法描绘出它的模样。我只能想见若希娅妮,仿佛我仍把她拥在怀中,这足以让我安然入睡。可友谊带来的往往是特别照顾,也许是得到了老板的准许吧,若希娅妮常常能把一切安排停当,和我共度良宵,她的那间小屋开始填补我们并不总是轻松的对话的间隙;每一个洋娃娃,每一幅图片,每一款装饰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当我不得不回到家中面对母亲,面对伊尔玛,和她们谈论国家政事或者家人的疾病时,它们支撑着我继续活下去。

        后来发生了其他一些事情,其中之一是一个人模模糊糊的影子,若希娅妮称他为南美佬,可是一开始这一切都是围绕街区里那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氛围开始的,一个颇有想象力的记者为这件事起了个名字,叫作扼颈杀手洛朗的传说。每当我想象出有若希娅妮的画面,便是我和她一起到守斋者大街,走进一家咖啡馆,在深紫色长毛绒的凳子上坐下来,和身边的女友或是熟客打个招呼,可之后的话题马上转向洛朗,因为在交易所这片街区,人们只要聊天,话题总是离不开洛朗,我忙碌了一整日,还要在滚动的行市表的间隙忍受同事以及顾客为洛朗最近一次作案议论纷纷,我想知道,这个愚蠢的噩梦究竟何时才能告一段落,我们的生活还能不能回到我想象中的在洛朗这件事之前的模样,还是说我们不得不忍受他这些阴森恐怖的娱乐,直到时间的尽头。而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我把这话对若希娅妮说了,那时我刚刚要了杯格罗格酒,天寒地冻,大雪飘飘,我们太需要喝上一杯了)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满大街的人都叫他洛朗,那是因为克里希的一位女预言家在水晶球里看见了那凶手用手指头蘸着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些记者们就都谨慎地不去违背公众的反应。若希娅妮不是傻瓜,但谁都没办法说服她凶手其实并不叫洛朗,也无法驱除她那双湛蓝色的眼睛中闪烁的强烈恐惧,此时这双蓝眼睛正漫不经心地看向一个刚进门的男人,那人年纪不大,个子极高,稍微有点儿驼背,他走进来径自靠在柜台上,对谁都不理不睬。

        “可能吧,”若希娅妮说道,算是接受了我信口编出的安慰之词,“可我还是得独自一人上楼回我的房间去,而且要是走在两层楼之间,风把我的蜡烛吹灭的话……一想到待在黑黢黢的楼梯上,而且很可能……”

        “你独自一人上楼的次数可不多。”我笑道。

        “你尽可以取笑我,可是真有那么几回夜里,天气糟糕透了,下雪或者下雨,凌晨两点,我一个人回家……”

        她就这样继续描绘洛朗的故事,他要么是埋伏在楼梯平台上,要么更可怕,他用一把无往不利的撬锁器打开她的房门,就在房间里等她。坐在邻桌的吉姬夸张地颤抖着,发出一阵尖叫,叫声在镜子之间回响。我们这几个男人则为这种戏剧化的惊恐而兴高采烈,这样一来,保护我们的女伴就更顺理成章了。在咖啡馆里抽烟斗是件惬意的事情,到了这个钟点,工作一天的辛劳随着酒精和烟草慢慢消散,女人们相互比较帽子和围巾,或者无缘无故地放声大笑;吻若希娅妮的香唇也挺惬意的,她此刻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个男人,他几乎还是个大男孩,背对着我们,一只胳膊架在柜台上,正小口小口地抿着他的苦艾酒。这很奇怪,我这会儿想起来:现在一想到若希娅妮,就总是她坐在咖啡馆凳子上的画面,大雪纷飞的夜晚,人们谈论着洛朗,不可避免地,还有这个被若希娅妮叫作南美佬、背对着我们喝苦艾酒的男人。我也跟着这么称呼他,因为若希娅妮向我保证他就是个南美人,她是听露丝说的,露丝和他睡过,也许是差点就睡了,这都是若希娅妮和露丝为了街角的一块地盘或是争个先来后到而吵架之前的事了,现在她们俩都含蓄地表露出悔意,因为她们一直都是很要好的朋友。据露丝说,那人告诉她说自己是南美人,虽然从他的话里听不出一点口音;那人是在和她上床之前对她讲的这番话,也许只是在解开鞋带前没话找话吧。

        “你瞧那边,他差不多还是个孩子……像不像个个子猛蹿了一截的中学生?好吧,你该听听露丝是怎么说的。”

        若希娅妮依然习惯性地把十指反复交叉又分开,一说起激动的事情她就这样。她告诉我那个南美佬有些怪,虽然事后看来也不是太离奇,露丝断然拒绝,那人就泰然自若地离开了。我问若希娅妮,南美佬是否也接近过她。那倒没有,大概因为他知道她们是好朋友。他了解她们,他就住在这个街区,若希娅妮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更加留心地看着那人,只见他把一枚硬币丢在白镴盘子里付了酒钱,一面朝着我们这边瞟了一眼——在那漫长的一瞬,仿佛我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奇特的神情既遥远又专注,那张脸完全是一副僵在梦中不肯醒来的样子。虽说他几乎还是个半大孩子,而且长相俊美,可那样的表情足以把人带回跟洛朗有关的噩梦中去。我当即把这想法告诉了若希娅妮。

        “你说他是洛朗?你疯了不成!要知道洛朗是个……”

        为了自娱自乐,吉姬和阿尔贝特同我们一起分析了各种可能,但糟糕的是洛朗的事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可思议的是,咖啡馆的老板对所有人的谈话都能尽收耳底,他一开口就打破了我们所有的臆测,他提醒我们说,洛朗身上至少有一点是尽人皆知的:他力气很大,用一只手就能掐死受害者。可这个小伙子,算了吧……不错,时候不早了,还是各自回家吧;那天晚上我落了单,因为若希娅妮要陪另一个人度过,某人已经在小阁楼里等她了,他有权享用她房间的钥匙,于是我只陪她到第一个楼梯拐弯的平台,在那里守着,这样万一上到一半蜡烛真的灭了她也不会被吓到,我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疲惫目送她走上楼去,她也许是开心的,尽管对我她不会这样讲,然后我走到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某一刻我发现自己像往常一样踏上了返回街区的道路,身处人群之中,他们或者在读当天的晚报,或者透过有轨电车的车窗朝外看,仿佛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街道上,还有什么可看似的。

        去到拱廊街时恰巧碰上若希娅妮有空并不容易;多少次我一个人在拱廊下徘徊,多少有些沮丧,最后竟慢慢觉得夜晚也是我的情人。瓦斯灯一盏盏点亮,我们这个小天地便热闹起来,咖啡馆成了慵懒和欢愉的交易所,一天的忙碌结束了,人们开怀畅饮,到处都在谈论报纸头条、政治、普鲁士人、洛朗,以及赛马。我喜欢四处小酌,漫不经心地等待那个时刻,看见若希娅妮的身影出现在某个街角或是柜台边。如果她身边已经有人,她会做出一个约定的手势告诉我要过多长时间她才能脱身;还有些时候,她只是冲我莞尔一笑,这样就只剩下我自己把时间消磨在拱廊街上了;那是探索者的时间,我走遍了这个街区的大街小巷,我走过圣弗阿拱廊街,也逛过最偏僻的开罗巷,对我来说随便哪一条小巷(数量众多,今天是王子通道,另一次则是威尔杜通道,如此这般,无穷无尽)都比那些露天的大街更有吸引力,即便是当时我自己也未必能把这漫长的游荡路线原原本本重走一遍,而最后我总会转回薇薇安拱廊街,因为若希娅妮,却也不仅仅是因为她,还因为它的护栏,因为那些古老寓言人物的塑像,还有小神父街拐角处的阴影,在这别样的世界里,不用去想伊尔玛,不用照一成不变的日程生活,一切都是偶然的相遇。无所依托,我也无从计算时间的流逝,直到我们无意间重新谈起了那个南美佬;有一回我好像看见他从圣马可大街上的一扇大门里走了出来,身上裹了件黑色的学生长袍,这种袍子,再配上高得吓人的礼帽,五年前曾经流行过一阵,我真想走上前去问问他是哪里人。但转念一想,我得到的恐怕只会是冷冰冰的怒意,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后来若希娅妮认定这只是我的愚蠢猜想,也许她以自己的方式对南美佬产生了兴趣,部分是因为她的职业受到了冒犯,更多的还是出自好奇心吧。她记得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她觉得远远地看见他出现在薇薇安拱廊街上,他可是不太经常在这里露面的。

        “我不喜欢他看我们的眼神,”若希娅妮说道,“以前倒无所谓,可自从那一回你对我说他会不会就是洛朗……”

        “若希娅妮,我开这个玩笑的时候,吉姬和阿尔贝特就在旁边。你肯定知道的,阿尔贝特是警察的线人。如果他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你想想看,他会丢掉这样的机会吗?亲爱的,洛朗的脑袋可值一大笔钱呢。”

        “我不喜欢他那双眼睛,”若希娅妮坚持道,“另外,他根本就不看着人,他用两只眼睛盯着你,可他根本就没在看。要是哪一天他来纠缠我,我当着这个十字架发誓,我一定拔腿就跑。”

        “你居然害怕一个男孩儿。是不是在你眼中所有我们这些南美人都像大猩猩?”

        可想而知这样的对话是怎么收场的。我们到守斋者大街上的那家咖啡馆喝上一杯格罗格酒,在拱廊街上漫游,穿过林荫道剧院,上到她的阁楼,然后开怀大笑。有那么几个星期(这只是一种约略的叙述,要精准地计量幸福实在太难了),无论什么事我们都会大笑不止,就连巴丹盖笨手笨脚的样子或是对战争的恐惧都能逗乐我们。这时候要是有人说,像洛朗这样相较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能终结我们的欢乐,那简直太可笑了,但实情就是如此。洛朗又杀害了一个女人,就在好景大街,近在咫尺,咖啡馆里就像在做弥撒一样,一片寂静,是玛尔蒂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声宣告了这个消息,最后以歇斯底里的大哭收尾,某种程度上倒是帮我们把堵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咽了下去。那一晚,在每一家咖啡馆、每一家酒店,警察像过篦子一样把我们全都筛了一遍;若希娅妮要去找她的老板,我也任由她去了,因为我明白此刻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帮她摆平一切的万能保护者。但这件事让我陷入一种不明的忧伤:拱廊街不是预备给这种事情的,也不该发生这种事情。于是我和吉姬喝起酒来,后来又和露丝喝,她来找我充当她和若希娅妮的和事佬。我们在这家咖啡馆里喝了不少酒,在热闹的声浪和干杯声中,我觉得要是到了夜半时分,那个南美佬走进来在最靠里的桌子旁边坐下,点一杯苦艾酒,漂亮脸蛋上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茫然表情,也简直太正常不过。露丝刚开始向我吐露心曲,我就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不管怎么说,这小伙子并不是个瞎子,对他的那些癖好我们也不必记恨在心;后来我们又笑个不停,因为吉姬居然放下身段告诉大家说她有一回进过那人的卧室,露丝假意要扇吉姬耳光,不等露丝在吉姬脸上挠出十道指甲印,问出大家意料之中的那句话来,我就问那间卧室是个什么模样。“呸,什么卧室不卧室的!”露丝轻蔑地说,可吉姬完全陷入了对胜利圣母路那间阁楼的回忆,她像个蹩脚的街头魔术师一样,从那里面变出一只灰猫,一叠叠涂得乱七八糟的废纸,还有一架太占地方的钢琴,但最多的还要数废纸,最后又是那只灰猫,看起来,在内心深处,这只猫就是吉姬对那间阁楼最美好的记忆了。

        我任由她说下去,眼睛却始终盯着最靠里的那张桌子,一面在心里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假如我走到南美佬那边,跟他用西班牙语说上两句话,这再自然不过了。我差一点就要照做,但现在我不过是众多想有所活动却踟蹰不前的人之一。我仍然和露丝、吉姬待在一起,又抽了一锅新的烟丝,又要了一轮白葡萄酒;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克制住那股冲动时的感受,只觉得那是一个禁区,一旦擅闯,就是进入了一处命运莫测的领地。可我现在觉得自己做错了,我只差那么一点就可以做成一件拯救自己的事。我向自己追问,从什么里面拯救出来呢?正是从这个境况:今天的我能做的唯有自言自语,回答的唯有烟草的迷雾,以及缥缈而徒劳的希望,它好似一只癞皮狗跟在我身后,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渐渐地,我不得不说服自己,我们已经进入一个糟糕的年代,只要洛朗和普鲁士人还这样搅扰着我们,昔日的拱廊街生活就不可能重现。母亲肯定是觉察到了我的消沉,因为她劝我吃点滋补药,伊尔玛的双亲在巴拉那州的一个小岛上有一处别墅,他们邀请我到那里去过一段健康的日子。我请了十五天的假,不情愿地去了那个岛,刚一抵达就怨恨上了那里的烈日和蚊虫。第一个星期六我就随便找了个借口回到城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街上,柏油路面软软的,鞋跟常常陷下去。这无意识的游荡唤起了许突如其来的甜蜜记忆:就在我又一次走进古美斯拱廊街的时候,一股咖啡的香气突然将我包围,那种强烈的感觉是在拱廊街久违的,要知道那里的咖啡通常淡而无味,而且煮了又煮。我一口气喝了两杯,没加糖,边喝边闻着咖啡的香气,咖啡很烫,我感到一种无比的愉悦。之后的整个下午,一切都有了不同的味道,闹市湿润的空气里充满了种种香气(我步行回到家中,我记得答应过母亲回家和她一起吃晚饭),每种香气都是那样浓烈生猛,肥皂味、咖啡味、烈性烟草味、油墨味,以及马黛茶的味道,一切都是那样凛冽,就连太阳和天空都更加耀目,仿佛有什么不安。好几个小时里,我几乎是心存恼怒地把拱廊街区抛在脑后,可当我又一次穿行在古美斯拱廊街上时(这里和小岛真的属于同一个时代吗?或许我把同一个时段的两个时刻弄混了,实际上,这也没什么要紧),上次让我又惊又喜的咖啡已经无处可寻,它的味道一如既往,我甚至从中喝出了闹市酒吧地板上渗出来的那种锯末和馊啤酒混在一起的甜腻恶心的味道,或许因为我重又生出了想碰见若希娅妮的渴望,我甚至相信,那惊心动魄的恐惧和大雪都已经画上了句号。我感到在那些日子里自己开始怀疑,仅凭欲望已不能像从前那样让一切都运转得有条不紊,把我带上通往薇薇安拱廊街的街道,但最后我也有可能只是安分守己地待在岛上的别墅,免得伊尔玛伤心,她也可以不去胡思乱想,察觉出我唯有在别处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宁;直到我实在无法忍受,回到城里,一直走到精疲力竭,汗湿的衬衫贴在身上,找到一家酒吧坐下来,喝上一杯啤酒,等待着我自己也不再知道的什么事情。当我从最后一家酒吧走出来的时候,发现除了转弯走回自己的街区之外,我已经别无选择,一时间喜悦、疲惫,以及一种阴沉的失败感汇聚糅合,因为只要看一看路人的面孔,便不难发现那恐惧远没有消散,只要看一看站在塞斯大道街角的若希娅妮,看向她的眼睛,听她用哀怨的口气说老板决定亲自出面保护她,不让她遇到可能发生的袭击,一切就都明白了;我记得在两个吻的间隙我曾瞥见他在门廊里闪现的身形,裹着一件灰色长斗篷抵挡着雨雪的侵袭。

        若希娅妮不是那种你有一段时间不在她就口出怨言的女人,我甚至怀疑她无法察觉时间的流逝。我们手挽着手回到薇薇安拱廊街,上了阁楼,接下来却发现我们已经不似从前那样快活,我们含糊地把这归咎于那些扰乱了整片街区的事情;要打仗了,真要命,男人们都得参军入伍(她说到这些词语的时候神态庄重,带着一种天真而迷人的恭敬),人们又害怕又愤怒,警察没本事揪出洛朗。为了自我安慰,他们要把另外一些罪犯送上断头台,就在明天清早,他们要处决那个投毒者,那个我们在守斋者大街的咖啡馆里跟随案件的进展谈论过许多次的投毒者;可恐惧依然在拱廊街和巷道中弥散,自从我上一次碰见若希娅妮到现在,一切都没有改变,连雪都不曾停下。

        我们出门散步聊以自慰,全然不顾外面天寒地冻,因为若希娅妮身上穿了件人人羡慕的大衣,而她那些站在街角或是门廊里等候嫖客的女友们只能不时呵一呵手指,或者把双手插进皮手筒里取暖。我们很少沿着林荫大道走这么长时间,到最后我甚至怀疑,可能是我们需要那些亮着灯的玻璃橱窗所带来的安全感吧;在附近的街道中穿行(因为这件大衣也该让莉莉安看看,再往前走一点还有弗朗辛)让我们陷入越来越深的恐惧当中,直到最后,大衣展示得差不多了,我提议前往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于是我们沿着新月大街奔跑,直到转过弯回到街区,在暖和的室内和朋友中间安顿了下来。所幸,到了这个钟点,大家对战争这个话题已经兴致消减,没有人想着重复那些针对普鲁士人的下流话,酒已斟满,火炉暖暖的,一切都很美妙,路过的客人离开之后,只留下我们这群老板的朋友,这一如既往的小团体,好消息是露丝已经向若希娅妮道歉,两个人互相亲吻,满脸泪水,甚至互赠礼物,已经和解了。一切都像花环一样圆满(可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花环也能被用在葬礼上),因此,既然外面有风雪和洛朗,我们就尽可能待在咖啡馆里,直到午夜,我们得知老板在这同一个柜台后面已经工作了整整五十年,这事儿必须庆祝,于是一朵花接上了下一朵花,桌上摆满了酒瓶,因为现在由老板请客,如此的友谊,对工作如此的付出,令人无法轻慢,到了凌晨三点半,吉姬已经喝得酩酊大醉,给大家唱了流行小歌剧里动听的小曲,若希娅妮和露丝哭着抱成一团,一半是心里痛快,一半是苦艾酒在发挥作用,阿尔贝特若无其事地给花环添上了另一朵花,他建议前往罗盖特大街为这一夜的狂欢收尾,因为早上六点整就要在那里把投毒者送上断头台,咖啡馆老板兴高采烈,认为这样结束欢宴是他五十年光荣工作的巅峰,他拥抱了我们每一个人,谈起他在兰格多克去世的妻子,自愿掏钱租来两辆马车带我们前往。

        接下来又是喝酒,好几个人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自己童年的光辉往事,若希娅妮和露丝到咖啡馆的厨房里精心烧了一锅洋葱汤,阿尔贝特、老板和我一面祝愿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一面诅咒普鲁士人全都去死。也许是洋葱汤配上奶酪浇灭了我们的激情,等到铁栅栏和链条哗啦作响,咖啡馆大门被锁上,登上马车时仿佛全世界的寒冷都向我们袭来,大家悄然无声,甚至不太自在。其实我们本该挤在一辆车上,还能暖和点,可老板坚持对马讲人道主义,带着露丝和阿尔贝特上了第一辆马车,把吉姬和若希娅妮托付给我,他说,这两个女孩就像是他的亲生女儿一样。然后我们和马车夫开了几句玩笑,劲头又上来了,就像是在赛车一样,呐喊加油,挥鞭催马,驶向波平库尔。老板出于一种难以理解的谨慎心理,坚持让大家提前一段距离就下了车,我们互相搀扶着,免得在冰冻的积雪上摔倒,来到了罗盖特大街,稀疏的路灯射出昏暗的光,一团团移动的黑影忽而显形,化作高高的礼帽,疾驰而过的马车,以及一群群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熙熙攘攘地挤向街尾的一块开阔地,立即被笼罩在监狱那团更高也更黑的阴影之下。这是一个地下世界,胳膊肘互相触碰,酒瓶在手与手之间传递,玩笑在四下里喧闹的笑声和压抑的尖叫声中散播、重复,也有突然的安静,火镰在一瞬间照亮几张面孔,而我们艰难前行,努力不被挤散,似乎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只有抱成团才有在这里待下去的理由。那机器就在那里,矗立在五层石阶之上,这台执行律法的装置一动不动,静静等候,隔着一小块空地,前方是一个方阵的士兵,手里的步枪抵着地面,枪上都绑着刺刀。若希娅妮抓住我,指甲掐进我的胳膊里,浑身抖得那么厉害,我只好对她说去找一家咖啡馆,可放眼望去,哪儿都看不见咖啡馆的影子,她也坚持留下不走。她挂在我和阿尔贝特身上,不时高高跳起,想把那台机器看得更清楚些,她的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我肉里,最后她迫使我低下头,直到她的嘴唇够着我的嘴唇,她歇斯底里地咬我,低声含糊地说着平时我很少能听她说的话,这使我的虚荣心膨胀起来,仿佛这一刻自己成了她的老板。然而阿尔贝特才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狂热爱好者,他抽着烟,评论断头仪式的异同以消磨时间,想象着那个罪犯最后会有什么样的表现,此时此刻监室里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什么程序,他对其中的细节了如指掌,背后的原因他则讳莫如深。一开始我听得热切,想要了解这仪式中的种种细枝末节,后来,慢慢地,仿佛在他、在若希娅妮、在周年庆祝之外,某种被抛弃般的感觉逐渐侵占了我,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感受,觉得事情本不该这样发展,觉得我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威胁着那个拱廊街和巷道的世界,或者更糟,我在那个世界里的幸福感只不过是一场骗局的前兆,一个鲜花陷阱,就好似那些石膏塑像中的某一个向我献上了一只谎言的花环(可就在那天晚上我还想过,世事交织,正如花环中的鲜花一般),一点一点地,我陷入了洛朗的噩梦,我从薇薇安拱廊街和若希娅妮的阁楼里那种天真的沉醉中脱离,慢慢地转向巨大的恐惧、纷飞的大雪、无可避免的战争,转向咖啡馆老板五十周年工作的非凡落幕,黎明时分冰冷的马车,若希娅妮僵直的胳膊,她决定不看,将在最后时刻把脸藏在我的胸膛上。我觉得(就在此时铁栅栏打开,传来卫队长发号施令的声音)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一个终结,但我说不上来是什么的终结,因为无论如何我还要继续生活,还要继续在交易所工作,还要不时地见见若希娅妮、阿尔贝特和吉姬,说到吉姬,她这会儿正歇斯底里地捶打我的肩膀,我虽然并不想把眼光从已经打开的铁栅栏移开,但还是注意了她一下,顺着她半是惊讶半是嘲讽的视线看过去,几乎就在咖啡馆老板的身旁,我看见了南美佬略略佝偻着的身影,他还裹着那件黑色长袍,我突发奇想,这件事是不是也能编进花环里呢,像是有一只手在天亮之前给花环缀上了最后一朵鲜花。我没有再想下去,因为若希娅妮已经呻吟着紧紧贴在了我身上,大门口那两盏汽灯晃动的阴影里现出了一件衬衣构成的白色斑点,像是飘浮在两团黑影之间,随着第三团更庞大的黑影不时下沉上升,白色斑点忽隐忽现,那第三个影子像是要拥抱他,劝诫他,在他耳边说些什么,或是拿出什么东西让他亲吻,最后黑影退到一边,而白点就更清晰,也更近了,他被一群头戴礼帽、身穿黑袍的人包围,然后像是变了一场手疾眼快的戏法,有两团黑影此前一直像是这台机器的某个组成部分,此刻一把拉过白点,一抬手揪下他肩上已经毫无用处的大衣,将他摁倒在地,一阵压抑在喉咙里的惊呼,这惊呼可能出自任何人之口,可能是浑身发抖紧靠在我身上的若希娅妮,也可能是那个白点,他仿佛是自己滑向了木架下方,架子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几乎同时,一声闷响。我觉得若希娅妮快要昏过去了,她全身的重量顺着我的身体向下滑去,就如同那另一具躯体滑向虚无,我俯身将她扶起来,这时人群之前压抑着的声音终于爆发,好似在宣告弥撒结束时高空中回响的管风琴声(其实这是一匹马闻到血腥后发出的嘶鸣),在尖叫声和卫兵的号令声中,退散的人潮推搡着我们。若希娅妮靠在我的腰上,满怀哀慈地哭泣着,越过她的帽子,我看见了激动不已的咖啡馆老板、心满意足的阿尔贝特,还有南美佬的侧影,他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那台机器,卫兵的背影晃来晃去,刽子手们忙忙碌碌,不时挡住他的视线,数不清的长袍和胳膊之间暗影攒动,大家都急切地渴望离开,去喝一口热乎乎的酒,然后睡上一觉,我们也一样,挤在一辆马车里驶回街区,每个人都凭自己的所见热烈谈论着,当然有出入,总是有出入,所以讨论才更有价值,从罗盖特大街到交易所所在的街区,有充足的时间回忆和讨论仪式的全过程,为矛盾之处表示惊诧,并夸耀自己更敏锐的目光、更坚强的神经,在最后关头赢得我们那羞答答的女伴们的钦佩。

        意料之中,在那段日子里,母亲看出我每况愈下,她直截了当地抱怨我那无可理喻的冷漠,这冷漠使我可怜的未婚妻伤心不已,也会让我彻底失去父亲生前好友们的庇护,而我正是因了他们的关照才得以在证券业闯出了一条路。对这些话我只能以沉默作答,隔几天端回一盆花草,或是拿回一张能买毛线的优惠券。伊尔玛倒是更通情达理,她一定想得很简单,认定只要结了婚,我就能回归按部就班的本分生活,而最近这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就要完全认同她的观念,可让我放弃那期望太难了,我期望拱廊街的恐慌彻底终结,这样我回归家庭就不会像是在逃跑或是寻求庇护,可每当母亲看着我连连叹气,或者伊尔玛脸上带着一副等候猎物上钩的微笑给我递上一杯咖啡的时候,这种庇护就消失了。此时我们正经历着完完全全的军人专政年代,这是一系列无穷无尽的军人专政的又一页,可人们更为了世界大战近在眼前的结局而欢欣鼓舞,市中心每天都有人临时聚集起来游行,欢庆盟军的高歌猛进,欢庆欧洲各国首都一个接一个被解放,与此同时,警察在袭击学生和妇女,商家纷纷拉下了卷闸铁门,由于某些原因,我也加入了站在《新闻报》报栏前的人群,暗问自己,在可怜的伊尔玛一成不变的微笑面前,在滚动不已的行市表周遭浸透我衬衣的湿热中,我到底还能坚持多久。我开始觉得,拱廊街区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是我某种欲望的极限,那时随便在哪条街上走一走,在哪个街角轻快地拐个弯,就能毫不费力地到达胜利广场,惬意地游览周边街道,赏玩布满了灰尘的大小商铺,直到时间恰好,再走进薇薇安拱廊街去找若希娅妮,只有几回我心血来潮,想先去逛逛全景通道或是王子大街,特意围着交易所兜个圈再拐回来。现在的情形不一样了,那天上午我还能闻出古美斯拱廊街上咖啡的冲鼻香味(就是闻上去像锯末又像碱水的那种)聊以自慰,可这安慰也已无处可寻,即便我现在依然相信自己尚有一丝可能摆脱那份工作,摆脱伊尔玛,轻而易举地找到若希娅妮待着的街角,可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明白,拱廊街区已经不再是我的温柔乡了。我随时都渴望着回去;不管是在报栏前有朋友相伴,还是待在家中的院子里,特别是傍晚时分,一盏盏瓦斯灯开始点燃的时候。可是总有些什么把我留在了母亲和伊尔玛身边,那是一种若隐若现的确切感觉,觉得那片街区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等候着我,大恐慌已经战胜了一切。我犹如一台机器穿梭于银行和商铺,忍受着把股票买进卖出的日常工作,耳朵里塞满了警察的马蹄声声,那是他们在镇压欢庆盟军胜利的人群;我已经不太相信自己还有可能摆脱这里的一切,以至于我走到拱廊街区的时候,心里几乎生出了惧怕,我感到自己是个陌生人,是个外人,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我躲在一家车辆进出的门廊里,任凭时间流逝、人来人往,第一次强迫自己慢慢地接受这以前仿佛就属于我的东西,街道,车辆,衣服和手套,院子里的积雪,商铺里的喧闹声。又一次惊喜,我居然在科尔贝特拱廊街上碰见了若希娅妮,在一阵亲吻和欢呼雀跃之间,我得知洛朗已经成为过去,整个街区一连数个夜晚都在庆祝这场噩梦的终结,所有人都在打听我的消息,万幸洛朗这件事总算过去了,可我这些天人在哪里,怎么对这样的大事也一无所知,她一口气告诉我许多事情,给了我无数个吻。在她的小屋里,在那个我从床上一伸手就能挨到的房顶下,我从未如此渴望她,我们从未如此互亲互爱。我们爱抚,絮语,无数个日子里积攒的曼美柔情,直到暮色笼罩了阁楼。洛朗?是个从马赛来的家伙,头发卷卷的,一个可恶的懦夫,后来他又杀了个女人,就藏在那家的阁楼上,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他绝望地求饶。他的真名叫保罗,这个魔鬼,你想想看,他刚刚杀害了他的第九个牺牲品,警察把他拖上囚车时出动了第二区的全部警力,不是说真想保护他,而是怕他被人群撕成碎片。若希娅妮有充足的时间去适应,她已经把洛朗深深埋进了记忆之中,而她的记忆一向淡薄,可这件事对我来说却是巨大的冲击,一时间很难全盘接受,直到她的快乐神情终于感染了我,使我相信真的再也没有什么洛朗了,我们又可以在拱廊街、在巷道里游荡,而不用再担心哪个门廊里可疑的人影。我们必须一起出去庆祝自由,已经不下雪了,若希娅妮希望能去那家圆顶的皇家公馆,在洛朗威胁着的那些日子里,我们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我们唱着歌沿小田园街下行,我答应这天夜里带若希娅妮先去林荫大道那边逛几家夜总会,末了再去我们那家咖啡馆,在那里,借着白葡萄酒的帮助,我将让她原谅我的负心和缺席。

        在那几个小时我尽情享受拱廊街的幸福时光,终于让自己相信,随着大恐慌的结束,我又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我那片灰墁和花环的天空之下;我和若希娅妮一起在圆顶下起舞,把这段浑浑噩噩的过渡期的最后一点压抑彻底抛开,再一次摆脱了伊尔玛的客厅,摆脱了家中的院子,也摆脱了古美斯拱廊街上那局促的慰藉,重新诞生在最美妙的日子里。这之后,我同吉姬、若希娅妮和咖啡馆老板愉快地谈天说地,才得知了那个南美佬的结局,甚至在那时我都没去怀疑我正享受的快乐不过是旧日的余响,是最后的美好时光;他们谈起南美佬时的语气完全是一种带着嘲讽的漠然,就像是在谈论街上随便哪个怪人,好像那人只是聊天间隙一时的谈资,很快就会被更有趣的话题取代;南美佬最近死在了旅馆的房间里,他们随口一提,接着吉姬就已经讲起马上将在布特磨坊举办的晚会,我好不容易打断了她的话头,让她给我讲讲那件事,连我自己也莫名为什么要打听这个。通过吉姬,我了解到一些细节,那个南美佬的名字,实则是个法国人名,我过耳即忘,他是在弗布·蒙马特大道突然病倒的,吉姬正好在那边有个朋友,就这样知道了这消息;他孤零零一人,靠墙边一张小桌上堆满了书籍纸张,桌上只点了一根可怜的蜡烛,那只灰猫被他一个朋友抱走了,旅馆老板恼怒异常,当时他正准备迎接他的岳父岳母,却突然出了这事儿,无名的墓葬,然后就是遗忘,布特磨坊的晚会,马赛人保罗被逮捕,厚颜无耻的普鲁士人,该给他们点教训了。从这一切之中我渐次剥离出两起死亡,就好像从一个花环上剥下两朵干枯了的花,南美佬的死和洛朗的死,我感到这两个事件彼此呼应,一个死在了他的旅馆房间里,另一个被消解到虚空,变成了马赛人保罗,这几乎是同一起死亡,将从街区的记忆里被永远抹去。这天夜里,我仍相信一切都会回到大恐慌发生以前的样子,在若希娅妮那间阁楼里,她又成了我的女人,分别的时候我们相约,当夏天到来,我们要一起参加聚会出门游玩。可是大街上依然天寒地冻,有关战争的消息要求我必须早上九点钟出现在交易所;凭着那时的我自认颇值嘉奖的努力,我拒绝去想那片我重新征服了的天空,一直工作到快要恶心呕吐,和母亲一起吃午饭,她说我看上去好了点儿,我也表示了感谢。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在交易所里全力拼搏,没有一丝多余的时间,只能急急忙忙跑回家,冲个澡,脱下被汗水湿透的衬衫,换上另一件,可不消一会儿新衬衫就湿得比先前那件还要厉害。核弹落在广岛,我的顾客们乱作一团,在这个独裁者愤怒、专制政权逆流顽抗的世界里,我们不得不部署一场长期战役去挽救那些备受牵连的股票,找到某个值得推荐的趋势。德国人投降时,人们涌上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我想这回我总可以休息一下了,但是,每天早上都有新的麻烦等待着我,就在这些日子里,我和伊尔玛结了婚,那是有一次母亲差点儿心脏病发作,全家人都把母亲那次病倒归咎于我,或许他们没有错。我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既然拱廊街里那人心惶惶的恐慌已经过去,为什么我还不能去找若希娅妮,和她一起徜徉在我们那片石膏天空下。我猜想是工作和家庭责任阻止了我,我只知道我还会时不时地到古美斯拱廊街走一走,无所事事地抬头仰望,喝着咖啡回想往事,聊以安慰,只是每一次回想,记忆的真实感都减少一分,那些午后我只需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最后就会逛到我那片街区,暮色降临之际,我会在某个街角碰见若希娅妮。我从来都不想承认那花环已经完满闭合,从此我再也不会在街上遇到她。有一段时间,我的思绪会一再跳到那个南美佬身上,在这无味的咀嚼重温中捏造出某种慰藉,仿佛他通过自己的死亡一并杀死了洛朗和我;理智告诉我这并非实情,是我荒唐夸张,随便哪一天我都可以再走进拱廊街区,再度碰见若希娅妮,而她会因为我长久的消失而惊讶。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我待在家里,喝着马黛茶,听着伊尔玛唠叨,她十二月就要分娩,我心平气和地思忖,大选时我该把票投给庇隆还是坦博里尼,或者谁也不投,干脆待在家里,喝喝马黛茶,看看伊尔玛,看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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