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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全国都在炼钢,想捡废铁比捡孩子都难!”

        范建国没被抽去炼钢。他所在的制材车间抽走了五人,其中有他们班的路富友。他重新改制过的摇尺全车间都在采用,虽然没有哪位领导表扬过他,但他依旧感到一种满足。号召全厂职工捐献废铁,班里只有他没家,无铁可献,便准备将自己用了多年的一把水果刀献出来,王河知道后劝住了他,说,你只要有这份心意就行了,挺好的刀子还是自己留着用吧。咱班有全福的那架铁床钉上劲了,落不在别人后边。

        令范建国闹心的是他与史丽云联系不畅,两人连碰面的机会都几乎没了。他上的是正常班,而史丽云参加炼钢是三班倒,二人谁也见不到谁。星期天的上午,他借了一辆自行车跑出厂外老远的邮局给史丽云的家里挂了个电话,慌称是她的同学,接电话的可能是她家的保姆,说她去厂里上班了。回厂后,他几乎隔不了半小时就去一趟厕所,有近路不走他绕着道走,每次向浓烟滚滚的篮球场的方向张望,唯独见不到她的身影,他知道即使见到史丽云,也不便上前与她搭话,但他还是盼望能见到她的身影,见不到她心里就空荡荡的,还会滋生出许多猜想,是史丽云还有别的男朋友?还是她家里不让她接异性的电话呢?这困扰就像两条小虫子一样在他的心上蠕动。

        老实讲,范建国并没将石国栋那番劝告放在心上,而这种时候,那番他与史丽云交朋友不合适的话却常常冒头,挥之不去,令他更添了几分烦恼。

        于他来说,对爱情的想往,对异性的追求,除了出自一种本能之外,力图摆脱孤独的愿望似乎比那种本能更强烈。他害怕孤独,甚至到了怕听到下班的铃声,怕看到往厂门外涌的人群;怕下班后的寂静,怕周末的傍晚。每到周末的傍晚,那些平日住厂的人们也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家过星期天,周末的夜晚,厂里死一般的寂静,常年住厂的人曲指可数。

        范建国学会了抽烟,从背着人吸到当着人也吸,别人给他让烟,他也将自己的烟让给别人。有时到了晚上,他也会出厂门走上十几分钟,奔那个小酒馆喝上几两。他学会了用酒来排遣寂寞,麻醉自己,那怕是一时的麻醉也好。这是不是堕落?他也时时在警示自己,更希望身旁有个人能不时地提醒他一下。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长久这样下去,会不会变成又一个孙广财呢?他不敢再想下去。但他自从和史丽云好上之后,他开始注意约束自己了。

        他终于看到史丽云的时候,是星期三的下班之后,范建国拿着饭盒去食堂打饭,在宿舍山墙的拐弯处他放慢了脚步向冒着浓烟的球场方向张望,人群中仍没见到史丽云的影子,正在惆怅之际,一颗粉笔头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后脑勺上,接着又听到“哧哧”的笑声,他立刻想到了史丽云,转身一看果然是她。史丽云,蹬在梯子上,正在为宿舍山墙的墙报画报头。

        范建国见四下没有要防范的人物,便快步来到史丽云的梯子下面埋怨道:“怎么这么忙?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

        史丽云“哧哧”地笑着回敬道:“全厂子谁能像你呀,闲人一个!”说着,她下了两步梯子说:“给我也买一个素菜放在一起,再多买一个馒头,待会儿我去你宿舍里吃。”她见范建国迟疑了一下,又笑笑说:“放心吧,你屋的那位车把式没有两个小时怕回不来。”

        范建国听了这才咧嘴一笑,如同捡了宝似的奔了食堂。他断定史丽云一定是在等他,如不是她有意磨蹭,那么一个简单的报头绝用不了多大的功夫。一想到他在苦苦思念对方的时候,对方的心里也在想着他,仅仅这些就足能使他兴奋不已,充满幸福的好一阵冲动,顿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范建国打回饭不大功夫,史丽云便跟了进来。单人宿舍那股难闻的气味使她一个劲地皱眉头,捂鼻子。其实,范建国进屋便将窗户全打开了,孙广财的床铺下全是破鞋烂袜子,他是什么东西也舍不得扔,全往床铺下边塞,范建国刚搬来时也闻不了这股酸臭味,如今住久了,也就习惯了。

        史丽云说,这屋里什么味儿呀?酸臭酸臭的。范建国说驴棚里就这种味儿,跟一头活驴住一起也是没办法。不过在驴棚里吃东西,基本上还是吃什么,什么味儿。不信你尝尝,我买了一个溜肉片,你绝吃不出烤鸭的味道来。

        范建国一高兴,俏皮话显得格外多,终于把史丽云说乐了。两个人围坐在一个方橙旁,共用一双筷子吃了起来。范建国担心孙广财突然闯回来,这小子要是撞见了准没好话。史丽云告诉他,孙广财赶着车进城了他才放宽了心。

        原来,王富达老婆教书的小学校因为炼钢烧伤了老师,小土炉也烧裂了,只好先熄了火,其实小土炉始终没有炼出什么来。校长下令暂停后,王富达从他老婆那里得知,学校里弄了不少的废铁。还没用完,便主动与校方联系,终于说服学校的领导让出这些废铁,将来可以用一部分木材偿还用于修理学校的桌椅。王富达回来一请示,李宪平与邹晓风一商量就同意了。老王怕夜长梦多,下了班仍督着孙广财的驴车进了城。

        说到小土炉炼钢,范建国将信将疑地问道:“你不论是学采矿还是学冶金,冶炼毕竟也算是你的专业,你说说小土炉炼出的这些钢到底合格吗?”

        “不知道。”史丽云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就咱们两个说说实话有什么可怕的?”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史丽云表情极认真地说,“我父亲跟铁打了大半辈子的交道,他对眼下的这个炼法也说不清。或许是他心里明白,但不想说。我劝你也别瞎操心,因为这不是咱们操心的事,非弄明白了干吗!再说了,要是这办法真能把钢产量搞上去不是更好吗!你说呢?”

        范建国笑笑说:“想不到你能有这么大的长进!说出话来滴水不漏。”

        “你用不着挖苦人,”史丽云冷笑了两声说,“我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没有完成学业的学子而以,全国冶金方面的专家成千上万,谁说什么啦?告诉你,冶金专业的高等学府,钢院也在用小土炉炼钢,教授当了炉前工在亲自动手炼钢,难道他们不知道小土炉达不到专业教材里要求的温度!你最好还是多想想再说,各种办法都试一试有什么不好?你别总想着挖苦别人,自以为自己多么高明!”说完,她的脸又变得异常灿烂了。

        范建国吃惊地望着她,仿佛是刚刚认识对方。他万没想到看似简单的史丽云会有如此深奥的见解,说出的话又如此圆滑,对她凝望了许久,他才咂咂嘴赞叹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史丽云抿着嘴笑笑说:“你用不着给我戴高帽,我头上已经有一顶啦。我到是真想忠告你一句话,”她说着扬起了头,朗朗地说道,“历史的潮流滚滚向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记住,跟着潮流向前就是了。”

        “你是大彻大悟啊!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总跟着领导就是不一样!你让我好羡慕,好羡慕……”范建国的话酸溜溜的,他的话是有所指的,他是无意中从何小波那里得知史丽云跟着谷玉森参观取经去过外单位的。史丽云听了,故作生气地说:“你要是再这么不友好,总拿话刺激人,我可就走了,走了就不再理你!”说罢,真的起身欲走。

        范建国急忙用双手按住她,连连作揖说:“开句玩笑而以,何必当真?”

        史丽云转嗔为喜说:“真是的,好不容易能坐在一起聊聊天,还不说点儿让人高兴的事?你这人啊,为人太尖刻!好啦,不说了,还是和为贵的好。”

        “女人就是高明,刺完别人一剑就挂避战牌。说我为人尖刻?还真没听人这么说过我。”范建国“嘻嘻”笑道,“你不是想让我说点儿高兴的吗?星期天找个地方玩上一天算得上高兴的事吧!去哪儿,随你挑,怎么样?”

        史丽云笑笑说:“主意不错。我也惦记带上画夹子找个好地方去写生呢,可这一炼钢能走开吗?我们这个星期天不休息早就说了,恐怕不行。炉子已烘得差不多了,明后天说不定就要炼钢啦。出去玩的事还是往后再说吧。”

        “白天没时间,晚上去看场电影总可以吧!”

        史丽云眨了眨眼,点点头说:“看电影还可以。我来买票吧,只要我买什么你看什么就行。”二人又聊了一阵,直到陈爱兰在外面叫开了“小史”,二人才分手。

        谷玉森终于说服了邹晓风,又砌起了第二座土高炉。

        星期四一早,已经烘干的第一座炉开始炼钢,第二座炉开始烘干,球场上,两座土高炉浓烟滚滚,由于无风,浓烟在半空中久久不能散去,半个厂区很快就被笼罩在浓烟之下。两台鼓风机一台比一台响,震耳欲聋。

        邹晓风身着工作服,戴着墨镜,手执一把一米多长的铁勾,当上了炉前工。前些天只要回家,吃过晚饭他就往外跑,哪儿有炼钢的地方他往哪儿钻。他身上带着自己开的介绍信,一说是来取经的,人家就放行。有时候,一个晚上他就跑三个单位,常常转到下半夜才回家睡觉。不懂得如何炼钢,他就自己想出了这个笨法子偷着学。但跑的单位多了,看的各种各样的土炉子多了,他反而有越看越不明白的感觉。

        各式各样的炼钢炉五花八门,有跟自己厂里砌的炉子一个模样的,更多的是不一样的;有的炉子细脖子大肚子,像个巨大的酒坛子,有的炉子小巧得比烤白薯的炉子大不了多少;有的则是用汽油桶改制成的炼钢炉,上下一般粗,还有更奇形怪状的。炼钢用的鼓风机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既有正儿八经的鼓风机,也有做饭用的风葫芦,还有用电风扇改装的,铁的,木制的,脚蹬的,手摇的,令人眼花缭乱。炉前充当炉前工的,既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干部也有学生,但人欢马叫的热烈场面是相同的。

        令他越看越糊涂的是分不清哪是炼钢,哪是炼铁。有时他觉得那是炼铁,一问,人家说是炼钢。他看着似是炼钢,人家又说是在炼铁。什么是炼铁,什么又是在炼钢?他搞不大清楚,请教别人,也没有几个能解释明白的。反正不管是炼铁还是炼钢,人们全是往炉嘴里填那些废铁,矿石,然后用勾子一捅搅拌,像炒菜一样。倒出的无论是钢水,还算是铁水,最后都形成了一块块深灰色的,上面疙疙瘩瘩的坨子。炼钢的说那是炼出的钢,炼铁就说那是炼出的铁。也有到不出钢水或铁水的,大都是烧的炉温不够,里边的废铁只是被烧软了,烧化了的和没烧化的如同浆子一样搅拌在一起难解难分,想给它弄出炉口都难,离他家不远的一家制鞋厂炼钢就出现了这种毛病,里边炼的钢怎么也化不成水,跟浓浓的糖稀一样,软软的抱成了一团,扯都扯不开。

        制鞋厂炼钢成了“糖稀”的场面让邹晓风看到了,他亲眼目睹了在炉前操练的“炉前工”换了一个又一个,人们急得大眼瞪小眼,人被烤得汗如雨下,就是无法让炉膛里的“糖稀”化成钢水倒出来。制鞋厂虽然不大,但顶尖的技术人才还是有的,技术娴熟的老工人更是不少,但对于如何用小土炉炼钢他们一窍不通,如何将里边的“糖稀”弄出来更是一筹不展,束手无策。

        邹晓风为了搞清“糖稀”究竟出没出炉,炼钢又是如何炼成“糖稀”的,隔了一天又去了一趟制鞋厂。去了方知情况大变,“糖稀”终于被化成了钢水到了出来。“糖稀”已经变成了冰凉的,颜色深深的,表面疙疙瘩瘩的坨坨被码放在一边。人家告诉他,那就是炼出的钢。

        至于是如何将“糖稀”变成钢的,是制鞋厂的领导搬来了懂得冶炼的专家为小高炉看病。专家会诊后说是风力不够,导致温度上不去。人家说这个现象较为普遍,因为小土炉炼钢多半用的是冷风,设备又不如洋高炉那么讲究,炉身,管道到处漏风;同时,鼓风设备一般的风压都比较低,这就要求风量更大才行,专家估计,土高炉需要的风量大约为洋高炉的二至三倍才行。说风量不够将导致炉子发冷,自然就流不出钢水来。

        两次制鞋厂之行,总算使邹晓风懂得了有关炼钢的门道。他回厂后就找石国栋,询问有关鼓风机的风量问题。石国栋说,咱厂小高炉安装的是一台大马力的鼓风机,应该没问题。邹晓风心中的一块石头才算落地。估计自家的土高炉出不了“糖稀”,这样他亲自担当炉前工心里才不至于打鼓,发毛。至于他看到过的那些颜色不鲜亮,形状也不美的坨坨块块是不是钢,是不是铁?他确实不愿去想那么多了,既然没有专家表示怀疑,报纸上又予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就一定不会错的。

        曙光木材厂的第一炉钢出炉,很顺利就倒出了钢水,形成了两个一尺多长的坨坨块块。出炉的那一刻,几十口子全围住了小土炉欢呼雀跃。人们围成一团,眼睁睁看着血红色的钢水渐渐变淡,冷却后变成了深灰色的坨坨,上面的一个个小汽泡变成了一个个疙瘩。这就是自己炼出的钢啊!人们不顾它烤得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痛,也要弯下腰看个仔细,看个明白。谁都想多看上几眼,那是一种幸福。

        人们没等炉子冷却下来,又忙着往炉嘴里添料,全福捐献的那架铁床早已被解肢成碎块,塞进了炉中的还有“老花镜”献出的那块铁匾,炉膛很快被添满了,两个废铁堆也很快被削去了一个山头。

        谷玉森跃跃欲试地早已换上了一身新工作服,手上是一副防护手套,茶绿色的墨镜被他卡在脑门上,他很是注意自己炉前的形象。他不时扫量着邹晓风手里的长勾子,待炉火燃起之后,他走上前说:“老邹,你也该歇歇了,第二炉钢我来。”

        邹晓风将勾子交给了他,拍拍他的肩叮嘱他注意安全,说你可是盯了一宿夜班了,抗不住了就换人。谷玉森连说了几个没问题。他头天正轮到夜班,邹晓风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准备盯着当晚的夜里炼钢,但谷玉森执意不肯回去休息,一定要亲眼看看第一炉出钢再回去休息。看到第一炉出了钢,他又改了主意,想亲自动手炼出第二炉钢来再回去。

        何小波正望着那两块坨坨发呆,邹晓风擦着汗上前说道:“小何,这里边你可算得上专家,你说说咱们炼出的钢怎么样?实话实说。”

        何小波慌忙连连摇摇头说:“我可算不上什么专家。我是金相系的,不是学冶金的,更没有实际经验,炼钢的实践经验恐怕还不如您呢!”

        邹晓风笑了笑说:“你到会推了一个干净!你是不是钢院的大学生啊?是,就该比我们这些吃木材这碗饭的强!你别给我强调客观,今天你非要给我说说,咱厂炼出的钢到底怎么样?”说完燃起了一支烟,眯起眼看着他。

        何小波抓了抓头皮,头也不敢抬地说:“行,我看还行。”

        没等邹晓风说什么,围在一旁的人便吵吵起来,这个说:“当然行啦!这还用说嘛!”,那个说,“你不说说这是谁炼出来的?是咱们邹书记炼出来的,错不了!”……

        邹晓风的心情格外高涨,仿佛他亲手刚刚炼出的不是钢,而是金子,是比金子还珍贵的东西。望着四周与他同样兴高采烈的群众,他扯着嗓子为大家鼓劲说:“咱们现在是炉里炼钢,炉外炼人!烘干组的同志们要再加一把劲,力争二号炉尽早开炉炼钢,到时两个炼钢炉要展开竟赛,比一比哪个炉出的钢多。供料组的同志也要再努一把力,保证让我们的炼钢炉吃饱,吃好!同志们,有没有信心啊?”

        “有!”,几十口人的回答是那样的响亮,群情是那样的激昂。那是心声,只要听到这斩钉截铁的回答,没人会怀疑那只是源于一时的冲动。

        激昂过后是行动,跳动过快的心恢复了正常,最先心里发毛的是供应组的人们。他们的任务是为小高炉去“寻食”,要为炉子吃饱、吃好,去操心劳神。土高炉如同是能吃废铁的怪物,肚皮能吃得很。如今的北京城,到外浓烟滚滚,到外是这种大肚皮的怪物,为它们“寻食”的人更是随处可见。捡块废铁的难度已不亚于捡个金条。据家住土城附近的职工讲,前两天他们放弃的那两座地堡,已早被别的单位盯上了,几十口子人在昼夜不停抡开铁锤玩命地砸,投入的力量至少是他们的三倍。

        孙广财听到这消息后得了理,在头头脑脑面前给供应组的人上了不少回的“眼药”。不少人后悔得一个劲地骂街,后悔不该为这小子消脏灭迹,将孙广财弄来的那捆铁丝网都剪成了碎头儿。谁都能闻出那东西有股子“贼性味”,那捆铁丝网没用过谁看不出来,不是他偷来的才怪!

        李宪平午饭前赶回了厂。上午他去区工业部开会,在区委大院亲眼目睹了炼钢的场面。区委大院里矗起了三座小土炉,样子与曙光厂的大同小异。一位副区长亲自担当了炉前工,在熊熊的炉火前挥汗如雨,那情景令他激动万分,那可是一位延安时期的老八路啊!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小土炉炼钢,平日他吃住在厂里,不开会很少出厂门,全民大炼钢铁的情景他只是从报纸和广播里了解到的那些。

        邹晓风见了李宪平,兴奋地一指他身后的那堆坨坨说:“看看吧,这全是上午炼出来的!怎么样,和你在区委大院里见到的差不多吧?”

        “简直一模一样,像一个妈生出来的!”李宪平上前看后兴奋地说。

        邹晓风咧着大嘴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放心啦。下午可就看你的了,人家老谷下了夜班没走,硬是炼完了一炉钢才回去休息。”听得出来,他的嗓子已经有些沙哑了。因为两台炉子的鼓风机山响,人们相互之间说话都要扯着嗓子喊,跟打架一样。再看他的脸,也早被汗水勾成了鬼脸。整整一个上午,始终是他与石国栋,何小波充当炉前工。

        李宪平心疼地拍拍邹晓风的肩说:“下午瞧我的,我吃过饭就来接班。你也要注意点儿你的腰伤!”说完他环顾左右扯着嗓子喊道,“同志们辛苦啦!今天中午吃猪肉包子,我待会儿让食堂的同志给大伙儿送到这来吃,好不好?”

        人们听了,立刻撒欢地叫了一声好。

        李宪平心满意足地走了。不知为什么,这一开展炼钢,又使他找到了战争年代的感觉,下面的工人仿佛就是战士,他依旧是冲在前面的连队指挥员。如今连每天吃什么伙食都要制定好,上下级之间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老实讲,上午在区委大院当他第一眼看到那些炼出的坨坨时,那是不是钢,他的最初反应是怀疑的。他虽然没瞧见过刚出炉的钢,但他心目中的钢不是那般丑陋,如此暗淡没有光泽。但一看到那是出自令他敬仰的老前辈之手,聚在炉前大大小小的领导又都是如此精神贯注,如此斗志激昂,他立即又为自己的念头感到羞愧,感到脸红。他在暗暗对自己以责问的口气自答:怎么能不是钢呢?这么多的领导会错吗!全市,全国能同犯一种错误吗!成千上万的专家能容忍指鹿为马的情景出现吗?绝对不能!

        自从曙光厂开始投入到全民炼钢的行列以来,李宪平比过去更注意读报,收听广播。早上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戴上耳机子收听电台的广播,睡得再晚也要坚持将白天顾不上看的报纸浏览一遍。电台,报纸上天天有小土炉炼钢大显神威的报道,时常有土高炉炼钢“放卫星”的喜迅,凡是此类的新闻他总是细心阅览,静心收听。常常因读到或听到这些令人振奋的喜迅激动不已,夜不能寐。

        令李宪平印象最深的是前不久人民日报一篇有关山西省孟县的报道,文章说:孟县人民大办重工业的壮志鹏程万里,直上云霄,全县的钢铁产量按人口平均计算,明年将压倒英国。文章除了介绍孟县的土高炉在全民炼钢中如何大显神威,全县在大跃进中建起的一百多个土水泥厂如何高产等等之外;还特别介绍了该县明年的规划:明年的钢铁产量按人口平均将超过英国。就为这篇报道,他心潮起伏,激动地久久不能入眠。

        孟县在李宪平的革命历程中是个值得他怀念的地方,在解放太原的战役中他所在的部队在孟县附近打了一场硬仗,战斗中担任副连长的他负伤失去了知觉,醒来时他已躺在了野战医院,地点就在孟县。他记得那个地方,那是个贫穷的山区,一个女人只能换30个鸡蛋的地方。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巨变,他能不激动万分吗!

        但平静下来之后,他也曾为那篇报道的真实性在心中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问号。全县在大跃进中一下冒出了一百多个水泥厂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也是个厂长啊,无何不知办厂的艰难!在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办个厂尚且不易,在孟县那样的山区又当如何?那里办厂子的容易劲越琢磨越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从身上随便拔根毫毛放在手心一吹就变出来了。再琢磨,那个赶超英国的规划也显得过于随意了,从报道中看,孟县的炼钢,炼铁也是大跃进中刚起步的,文中只见土高炉如何神通,并没写其产量,想必是总产量尚不足以服人。但来年的规划却是一步蹬天,钢铁的人均产量一下子要超过英国。这份壮志直上云霄的规划是如何制定的,重要依据又是什么一笔带过了。

        李宪平心中的这个问号像个具有两张面孔的小精灵,时隐时现,折磨着他;时而那个问号会变成邹晓风或周部长,在批评他与组织不能保持一致,对党怀有二心;时而那个小问号又会变得面目全非,全是一些他最厌恶的嘴脸在说着疯话,假话。

        最令他苦恼的是,心中的这些疑惑不能对人倾诉,连最信任的人也不能。邹晓风可以说是与他最知心的战友,同事了,虽然他一百个放心对方永远不会抓他的辨子,但邹晓风显然不愿与他展开深入的交流,尤其是有关方针政策上的话题。能体谅到,邹晓风既不愿意自己说错话,也不愿听他说错话,他们在一起争论什么问题时,一旦他的话说得要出格了,邹晓风就会及时将话拉回来。那个谁也看不见的线线,格格,邹晓风能把握得很准。

        在他心目中,区工业部的周彦琪部长,是位很有魄力,敢作敢当的领导干部,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思路总与这位周部长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他喜欢与这位领导交谈,即便有时是挨批评也是痛快的。但在周部长的身上,他又时常能体验到与邹晓风某些相同的东西。例如,周部长最初对曙光厂炼钢是持否定态度的,但很快他又变得积极起来。这次开会见到他,问起曙光厂的小土炉他是津津自道,还向他们提了好多的建议。

        邹晓风曾担心的事在李宪平刚刚接班就出现了,炉里的钢怎么烧都化不成钢水了,成了抱成一团的“胶皮糖”,还不如糖稀。扯都扯不断。

        交过班的邹晓风并没离开现场,他是想带一带新手,看着李宪平他们出过一两炉钢再回去休息。李宪平担当的是炉前工的角色,他在炉前的一招一式都是从邹晓风那里学来的,但似乎小土炉并不给他面子,填进炉膛里的废铁就是化不成水,形成了一团软棉棉的皮糖状,翻不动,分不开。一炉钢已烧了两炉钢的时辰,里边仍是一副胶皮糖。由于又是火烤,又是心急,不大功夫李宪平便满头大汗了,换上了邹晓风依然如故。

        李宪平退到一旁擦着汗,他望着邹晓风对着炉火一个劲地发狠,打趣地说:“我还以为是炉子对我认生呢!敢情换上老手还是这个德行。”他说完没一个人发笑,不知是鼓风机的响动大太,人们没听到他说了些什么,还是人们没心思笑,反正没人发笑也没人搭腔,全看入了神。

        有人替下了邹晓风,接过勾子跟炉膛里边的“胶皮糖”较劲。任何人对着炉口站上两三分钟都会汗流浃背,脸被烤得生疼,如同要脱皮的一种感觉。炉前放着一盆凉水,人们到炉前时要先往脸上撩几把凉水。邹晓风退到一边擦脸的时候,小心翼翼的不敢用力,碰一下脸皮都会钻心的疼,疼得他一时顾不上说话。况且在炉旁说什么都要扯开嗓门,他的嗓子早就喊哑了。他不想说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宪平将他拉到一边,离两台怪声怪气的鼓风机远了一些,问道:“这到底是犯了什么毛病?上午不是好好的出了五炉钢嘛!怎么轮到我烧香,佛爷掉屁股了?”

        邹晓风伸出一个巴掌说:“这没错,上午整整烧了五炉钢绝对没错,什么问题也没有。我看这种情况应该是炉温不够,叫老石把何小波找来吧,他许能找出毛病来。”他说话的声音已完全嘶哑,话说得已有些费力。

        两个炼钢的技术骨干,史丽云跟着谷玉森盯夜班,何小波跟着邹晓风盯早班,唯独李宪平的晚班没人盯,但何小波就住厂里,可以随叫随到。

        何小波在宿舍躺下刚入睡就被喊来了。他围着炉子转了两圈后,手伸过去试了几回说:“炉膛可能已经烧裂了,四面一跑风温度就上不去了。”

        李宪平转到小土炉的后面仔细一看,砖缝之间已裂开了一道道的纹,缝大的能塞进一枚铜钱,手放近一试,烤得如同针扎一般。邹晓风也照着他的样子试了试,两人相互点了点头,不约而同地长叹了一口气。谁都知道,因为耐火砖不够,炉膛里边只有最里层是用了耐火砖和钢砖,而且不少地方是单层,外边则全用的是普通的砖,烧裂炉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王富达闻讯赶来了,他听到炉膛烧裂的消息虽然很是惋惜,同时又觉得松了一口气。上午,小土炉能吃的劲头他亲眼领教了,他从小学校辛辛苦苦拉来的那满满一驴车的“口粮”,看样子只够吃上多半天的,这使他这个供应组的大总管无形中又增加了压力,小土炉这种吃法,他供应不上,也供应不起。他对撒出去的那二三十号人并没抱多大的希望,如今捡废铁的人比废铁都多,那么容易!

        “这么说没辙了?”李宪平冲何小波吼了一嗓子。

        何小波没精打彩地苦笑了笑说:“只能停火,推了重新砌炉膛。”他说完似乎又有些后悔,又改口说,“要不然请位专家来看看,我说的不见得准确。其实我也是半瓶子醋,钉不上大用。”其实他知道这话说了也是白说,这种日子口那儿去找专家!

        李宪平看了看邹晓风,两个人苦着脸相视一笑。李宪平不死心,上前拍了拍何小波的肩头说,“你别有顾虑,领导还是信任你的。你尽管大胆地说,除了推倒了重砌炉子,还有没有别的补救办法?”

        何小波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如果要我实话实说,没有别的办法。”

        不等李宪平表态,王富达抢先说:“我看咱们先别急着推倒它,不是还有一座炉子嘛!等烘好了先用一台炉子炼就行了,咱们眼下手里这些废铁能供上一台炉子就不错。真有两台炉子咱还供不起它呢!”谷玉森不在,他说话随便了些。

        听了王富达的意见,李宪平看了看邹晓风说:“我的意见就照富达说的办,老邹你说呢?”他见邹晓风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便冲着还在炉前忙碌的人们喊道:“同志们,我们的一号炉已完成了它的使命,熄火吧!”

        随着李宪平的话音落下,离电源最近的甘兴旺拉断了一号炉鼓风机的电源,现场的燥音立即小了一半,人们的耳模也感到舒服了许多。

        李宪平又走二号炉跟前,扯着嗓子鼓励大家说:“一号炉已经光荣退役,现在就要看你们二号炉了!同志们加紧烘干,还要保证烘干质量,力争早些开炉炼钢。同志们有没有这个信心?”

        “有!”全球场的人几乎不约而同大喊了一声。现场的气氛顿时又高涨起来,刚刚因一号炉被烧裂不得不熄火而扫兴的人们也重新振奋了精神。

        刚接班准备炼钢的一班人问王富达,熄了炉后干什么。没待王富达发话,甘兴旺抢先说话,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只要您不是让我们也去捡废铁,干什么都行。说得王富达也乐了,说放心吧,不让你们干那种活儿。

        王富达去请示李宪平如何安排这些人的工作。李宪平说,星期天都没休息,都很辛苦,收拾一下让他们早些回去休息,明早来上正常班拆炉子。到时候想着把里边那两块“胶皮糖”给我取出来回炉。

        一想到明天要拆炉,李宪平不甘心地招手又将何小波唤到跟前,问道:“明天可真的要拆了,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能不能从里边用耐火泥抹抹缝接着炼?”

        “那样肯定使不住。”何小波摇摇头说。一向谨慎的他,不知不觉当中在这位李厂长面前又表现得如此直率,如不是没有忘记头上还顶着一顶帽子,他还会说出很多的想法。总之是炼钢使他渐渐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当初选择钢院是何小波的第一志愿,最终如愿以偿使他欣喜若狂。他的亲生父亲是位冶金工程师,早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只可惜在他刚上初中的时候父亲病故了,父亲给他留下了一柜子的矿石,他从很小就熟悉那些矿石,并能叫出不少矿石的名称。母亲改嫁后,他随继父迁居北京。他心爱的矿山未能全部带来,即使带来的几块也只能塞在角落里。继父不喜欢那些石头,他在银行工作,他希望何小波将来也能从事金融业。他常说,摆弄那些石头能有什么出息?

        在考取大学的事情上,何小波与继父的关系搞缰了。母亲在劝他改变主意时,出于无奈告诉了一些真情,继父是没有生育能力的,所以始终将他当亲生儿子对待。母亲想以此打动他的心,让他打消报考钢院的念头,但最终他还是让母亲和继父大失所望。这也是何小波出事后不愿回家住的原故。

        何小波对专业的喜爱是发自内心的,这也是他的学业始终保持前列的最大动力。不料,素来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他竟会在政治上摔了重重的一跤,一顶右派的帽子莫名其妙地落在了他的头上,这对何小波的打击可想而知。他从此变得心灰意冷,沉默寡言,没了生气,没了激情。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扑天盖地而来的全民大炼钢铁的运动,鬼使神差般又将他与自己喜爱的专业搞在了一起,他似乎又闻到了矿石气味,正是那别人很难感觉到的气味,又渐渐激发出他的灵感与激情。

        连他自己都觉得惊奇,只是短短的几天时间,他与自己重回钢院时的感觉已大为不同。初听到自己被列入参加炼钢的名单时,他是麻木的,根本谈不到什么感觉。重进钢院的大门,他还误以为自己迈错了门坎;出现在眼前的土高炉也觉得是那样的丑陋,仿佛自己身处的时代一下子到退了几个世纪。而如今呢,他突然觉得那些丑陋的土高炉与自己变得是如此亲近,似乎又与自己的梦想连在了一起了。

        何小波暗自庆幸,第五炉钢是他亲手炼出来的。尽管他对那些冷却下来变成坨坨的名称暗存疑虑,但浇注钢水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那是一种快乐,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许是因为他身体单薄了一些,眼睛又过于近视,他几次三番地请求,邹晓风才将那杆象征炉前工的铁勾子交给了他。

        为了能亲手浇注钢水,何小波做了精心的准备。炉口前边的热气燎人,为了安全起见,他在宽大的劳动布的工作服里边又套了一条单裤,上身穿的也是如此。因为他知道,炼钢工人的工作服全是很厚的帆布制成的。他离不开近视镜,更清楚炉前工离不开墨镜,便特意买了一架能套在近视镜外边的大号墨镜预备着。没有炉前工必备的劳保皮靴,他便穿上了过冬才穿的皮靴,自己还动手缝制了一副护套绑在脚面上。在参加炼钢的人群当中,人们的穿着各异,不少人是学书记邹晓风,在工作服外面又加了一条粗布围裙,以至围裙的样式五花八门。但防护措施如此接近专业水平的只有一个何小波,“全副武装”得如此怪异,又显得几分滑稽的也只有他。

        何小波充其量在炉前只操作了十分钟便被人换了下来,事后一位工人师傅告诉他,从后边看他的动作,体力已明显不支,开始打晃了。他知道人家说的是实话,也是出自好意,但这样的话他不大愿意听。因为那是他有生以来最令人神往,精神最为亢奋的十分钟。正是那一时刻,他切实感受到了自己理想的升腾,丑陋的小土炉仿佛已变成了巨大的钢炉,钢花四溅。

        换班回到宿舍,他竟从里边穿过的单裤上拧出了不少的汗水,他草草冲洗了一下全身,便泥一般倒在床铺上睡了。

        厂长派石国栋喊他的时候,他的梦刚开了一个头:他恍惚正置身于学院的一课堂里,他被请到前面,向满教室听课的同学讲使用土高炉炼钢的心得。正当他讲得眉飞色舞时,教室的门被打开走进了两个人,为首的恍惚是他亲生父亲,后面跟着的人正是他的母亲。父亲走向前刚要对他说什么,就被母亲拉出了门。当他想追出去的时候,却被人死死拉住了……

        何小波睁开眼的时候,石国栋正在晃动着他的身子叫他。见他睁了眼,石国栋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你怎么睡得这么死?我嗓子快喊哑了!快去看看吧,炉子可能出问题了。厂长叫你呢!待何小波想问个究竟时,石国栋已出了门。

        他没有想到小土炉这么快就会被烧裂。

        李宪平下令一号炉熄火后,球场上的人少了一大半,除了留下两个人盯着熄火,还有几个负责烘炉的工人在围着二号炉忙碌,这里一下子显得冷落了许多。

        何小波找了一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了,将脱下的工作服上衣甩在了一边,双眼半眯着望着一号炉忽明忽暗的炉火愣神。多年来,他很少梦见自己的亲生父亲,今天是怎么了?刚刚入睡就梦见了他。父亲的表情分明是想对他说什么,想对他说什么呢?给他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也许这是个永久的迷。

        他知道,眼前这种结构的小土炉的炉龄不会很长,但只炼了五炉钢就报废了还是令他有些意外。他觉得炉膛很快被烧裂,除了炉子没全部使用耐火材料外,烘干时间不够也是一种原因。一号炉满打满算才烘干了两天半,而人家介绍经验时,讲明最理想的烘干时间应是四至五天。

        忙碌了十几个小时的邹晓风在李宪平的劝说下,决定回家休息,美美睡上一觉,吃了晚饭再到开展炼钢的单位转转,看看人家的炉子犯不犯同样的毛病。他知道在厂里他是休息不好的,总会有人因各种琐事来找,敲他的门。而他的身体还不如李宪平,一劳累过度身子就会一阵阵发软。临行前,他给谷玉森留了一个字条塞进了他的办公室。字条上写道:

        今天下午一号炉在炼第六炉钢时因炉膛开裂,导致炉温下降,未能顺利出钢,现已熄火。二号炉何时开始炼钢为好,望你明日改上正常班,我们一起议后再定。今晚夜班人员如何安排,请你酌定。

        邹晓风本打算让李宪平向谷玉森转达这个意见的,李宪平说,还是你给他留个条吧。说你这组长的手谕比我跟他说管事。邹晓风之所以留下这个条,是怕谷玉森急于开炉炼钢。让夜班人员改上正常班的话他已对正盯班烘炉的人交待过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谷玉森好事事争强的毛病他是清楚的,而二号炉至少要再烘二十个小时才与当初一号炉的烘干时间相当。

        快出厂门的时候,邹晓风又改了主意,骑车掉头奔了球场,想对当班的人再叮嘱一番。他见何小波一个人在树荫下独坐,专注地望着小土炉一动不动,便支好自行车走上前招呼道:“小何,怎么还不回宿舍休息?”

        何小波见是书记,慌忙要站起身,却被邹晓风一把按住肩头,就势也挨着他靠着树蹲下身来。眼前的两座小土炉一个浓烟滚滚,一个徐徐的清烟,一号炉里边的那块“糖稀”已渐冷却凝固,变成了深灰色的坨坨。小土炉的“口粮”,那一堆废铁已被它吃掉了大半。

        邹晓风掏出一支烟向何小波让了让,对方摆了摆手,他笑笑说:“不会吸还是不学的好。你不抽,我也忍忍吧。”说罢又将烟收了回去。原本厂区是不准吸烟的,篮球场上也不例外,只是自开始炼钢之后,炼钢的现场才破了这个例,允许吸烟了。但厂里几位领导还是很少在这里吸烟。

        邹晓风拍拍何小波的肩头说:“你好好琢磨琢磨,一号炉的毛病到底出在哪儿?关键是我们的二号炉能不能避免再出类似的毛病,我们至少也要争取把这堆废铁消灭干净了。总砌炉子咱们可吃不消,太浪费啦!你毕竟是这方面的专业人才,这个时候要为领导多操些心才行啊。”

        何小波见厂领导如此推心置腹,一口气将自己对一号炉之所以过早烧裂的分析说了出来,并特别强调炉膛烘干时间不够可能是其中一条重要的原因,建议二号炉不要急于开炉炼钢,烘干时间应适当延长一些。

        邹晓风赞许地点了点头说:“我完全同意你的这些意见。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今晚见到谷书记,你也要把这个意见对他强调一遍,就说是我说的。”

        何小波点了点头。

        在外面搜寻废铁的人员开始陆续返厂,不少人是空手而归,没空手的也都收获不大,不是将自家院里凉衣服的铁丝拆了,就是学米如珍也弄来一些瓶盖,还有的将家里的旧钥匙、耳挖勺、发卡什么的弄来交差,用甘兴旺的话说,还不够土高炉塞牙缝的。收获最大的当属张槐、路富友这一组。

        这二人过去并不熟悉,顶多是上下班的路上碰见了点一下头。一炼钢二人分到了一组很是投机。两个人全有嘴皮上的功夫,又能聊到一起,住家又很近,很快就形影不离了。转了两天没捡到什么废铁,二人都觉脸上无光,张槐出了一个主意,说他知道一家汽车修理厂,里边有拆下的旧水箱,要是能弄出两个砸扁了交差准错不了。说就看兄弟你有没这个胆儿了。路富友表现得也不含糊,说为了炼钢弄它两个水箱也算不上偷,就是折进局子也不丢人。与他们分在一组的另一个人是机加工车间的大关,张槐说这种事不能让大关知道,那人是个木头桩子,有他准坏事。

        就这么,二人当晚夜深人静时当了一回偷鸡摸狗的时迁,爬进汽车修理厂的墙头弄出了两个卡车上的旧水箱,拉到没人的地方砸扁了先藏好,拖到傍晚时分才用平板车拉到厂里来。着实又让这俩人牛了一回。

        捡废铁的同行见了都羡慕得很,夸他俩为大伙儿争了气,露了脸。如今全国都在炼钢,捡废铁比捡孩子都难。厂里还没有汽车,没人认识那两个已砸得面目全非的“铁卷子”是什么东西。有人非要问他们捡的是什么。也不知是出于好奇心,还是怀疑这东西来路不正。

        张槐说,管它是什么干吗?能炼钢就行。

        甘兴旺装腔作势地弯腰闻了闻说,有股子什么味儿?说不上来。不少人也学着他的样子闻,说好像闻不出来什么味呀!甘兴旺说,张槐你要不信就闻闻。

        张槐说,你小子有话说,有屁放。你说什么味儿?

        甘兴旺伏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怎么闻出一股子贼性味儿啊!说完抿着嘴一个劲的坏笑。

        张槐也探过身去,伏在他耳边恶狠狠地小声骂道,你小子他妈的别多事,一得罪可不是我一个人!你要是嘴欠,我操你大爷!让你们家里天天招和尚!骂完了他脸上挂着坏笑走开了。他知道这会儿不能逞强,甘兴旺的嘴不是好惹的,这小子是什么都敢往外抡,到时候他能把事情挑明了还要让你急不得,恼不得。但他知道甘兴旺不会轻易得罪人。

        捡废铁的人聚在一起没别的,个个苦丧着脸抱怨难办,说眼下捡孩子,捡钱包大概都比捡废铁容易。说腿都跑细了,看到地上有颗钉子比见了我亲爹都亲。也有人话里带话地逗弄张槐,路富友,说有捡废铁的高招也向我们介绍介绍,哥儿俩别总独闷啊!张槐说。有什么高招?瞎猫碰上死耗子啦!说路富友不跑到沟里撒尿也碰不上,八成是人家拉去炼钢掉下来的。说放屁砸了脚后根,想出门借钱跌在了元宝上,都是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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